犬尾
2017-11-14一风堂
那是一个飘着小雨的午后,只因为这雨下得太慵懒太抒情,所以我一个劲地犯困。不管是趴桌睡还是上床睡,如果不打个盹,恐怕会对不起这个午后——那天,正是下着这种雨的午后。
我蹲在老式茅厕,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感到呼出来的气就像腹中的大便一样干结。在昏暗的光线下,我继续蹲着,回想起早上妈妈打来的电话。
起床没多久外面就开始下雨了。我把两个枕头叠放在窗框下,踩上去,将凸出的额头贴在玻璃上,两眼盯着窗外的细雨。
我讨厌下雨天。从早上开始阴阴的天空,连晨曦都没给我看就开始下雨了。我两手插在过时的卫衣衣兜里,像眼睛受到刺激一般皱着眉头,直直地看向远方,呼出的鼻息结成白色的雾气,在玻璃上渐渐散开。
已然是深冬,可雨水还是特别勤。记得上次下雨正是妈妈离家的日子,一眨眼已有十来天了,今早妈妈才打来第一通电话。电话里妈妈语气很平静,这在我的预料之中。虽说有半个月不联系,但我知道这阵子妈妈别提有多担心我和爸爸了。最后,就像我预料的那样,妈妈问道:
“早饭吃了吗?”
“吃了。”
“功课还好吧?”
“还行。”
“晚上睡觉冷不冷?”
“不冷。”
“你爸在干吗呢?”
“正在反省。”
听到我的回答,妈妈“嘁”的一声冷笑。我打了哈欠,妈妈怎么总问这些全都能预料到答案的问题啊?但是,在挂电话之前,妈妈说了句让我猝不及防的话。
“晚饭的时候我回来看看。”
哦?哈哈。我的烦恼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没想到妈妈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原谅了爸爸。我扭过头环视黑乎乎的屋子,满意地抚摸着肚子。和往常一样,昨晚喝掉两瓶烧酒的爸爸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依旧躺着,两条手臂向两侧张开着,身上那件赭黄色棉毛衫不知是由于长时间没洗还是褪色,领口看上去像是穿了好几百年。
突然间,我觉得爸爸很了不起。爸爸在做普通人做不到的事。只要没人阻止,爸爸每天晚上都能喝得酩酊大醉,一觉睡到第二天傍晚,轻轻松松省掉了早餐和午餐。真是酷毙了!没人敢做的事,爸爸天天做得毫不心虚。
我在爸爸身侧盘腿坐下,观察爸爸睡觉的样子。我最喜欢看爸爸睡觉,爸爸只要一合上眼睛,我就会联想到变形虫或草履虫那样的单细胞生物。当然了,爸爸也不是天生就是单细胞生物。爸爸是成为“家里蹲”之后,细胞才开始奇异变化的,数亿细胞渐渐变成了几千个,几千个细胞又合成了几十个,最后爸爸变成了巨大的单细胞。我轻轻拨弄着爸爸蓬松的头发,望着他瘦弱的肩膀、无力耷拉下来的手腕和疏于修剪而夹有污垢的脚指甲。爸爸虽然长得人高马大,可身上一点肌肉也没有,他那两条细长腿,倒是看起来很能逃的样子。当初妈妈到底是看上了爸爸哪一点呢?真是个谜啊。
我平躺下来,拉过妈妈的棉被盖在身上,仰头看着挂在梳妆台上的挂钟。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银色的秒针不停走动,仿佛人走路的声音一样,在我脑袋上方滴答滴答响。
不知是谁在摇醒我。我用力睁开沉重的眼皮。
“你怎么睡在这儿?”
我首先看到的是“草履虫”,接着进入视野的是浅灰色的天花板壁纸。我这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儿不是自己的房间。
“困。”
蜷缩在妈妈被窝里的我用没睡醒的声音回答。爸爸没有回应,起身将双手叉在腰间,走向窗边。我虽然还想详细说明一下,但还是忍了。我清楚地知道当爸爸摆出如切·格瓦拉般严肃的表情时,他是听不见任何声音的。
“啊嚏。”我打着喷嚏,猛地坐起来。墙上的挂钟已显示下午一点。我肚子有点饿了,如果此时爸爸来上一句“肚子饿不饿”或是“零花钱够不够花”,我铁定会感动得涕泪纵横,可爸爸就这么傻愣愣地站着。仅此而已。
我一边擦着嘴角的口水一边想,爸爸没资格当爸爸,没资格当大人。如果是妈妈,立马会二话不说给我做饭吃。原本听着雨声就很郁闷的我,一想到这儿心情更加阴沉了。
“叫个外卖吧。”
仿佛看穿我的内心一样,爸爸说了一句。
哇,好厉害呀!爸爸竟然有读心术。我仰头望着爸爸,原本就胡须旺盛的爸爸几天没刮胡子像是变了个人,以往傻乎乎的笑容不见了,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革命领袖切·格瓦拉了,我差点脱口而出“我尊敬您”。
没多久院里的莫扎特开始吠叫起来,接着头戴安全帽的外卖小哥按响了门铃。我吃到了原汁原味的炸酱面和热乎乎脆脆的炸肉饼,感觉全身都充满了力量,肌肉变得更结实了,头脑也更清晰了,要是现在去参加铁人三项搞不好能得第一名。
我呼呼吹着气吃了一口又一口,不知不觉吃了一大半,肚子饱了。我仰头看了一眼爸爸,爸爸正用昨晚剩余的下酒菜喂莫扎特。
这是一条黑色的意大利卡斯罗犬,我不太喜欢。犀利的眼神和魁梧的体形与我印象中的“可爱”二字相去甚远。据说在很多小说里地狱三头犬赛伯拉斯就是按此原型描述的。
“把莫扎特放进来不太好吧,会弄得房间里到处都是毛的。”我羞答答地掀开酸奶盖。
“有什么关系,你妈又不在。”爸爸头也不抬。
莫扎特是爸爸一手养大的狗,刚抱来时才三个月大。爸爸养狗除了爱狗外,还为了咖啡店后面的仓库,那里贮藏着来自世界各地昂贵的咖啡豆。莫扎特像守护宝藏的龙一样不负众望,在短短几年里,以闻风丧胆的吼声和丑陋的外表吓退了无数毛贼。
“还是狗可爱啊,比人好懂多了。只要观察尾巴,喜怒哀乐立马知道。人以前其实也有尾巴,但进化了,只留下一截尾椎。”
“为什么要进化掉呢?”我舔着酸奶盖,呆呆地望着爸爸。
“因为尾巴会妨碍人说谎。”
我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爸爸,觉得爸爸昨晚的酒劲还没过去。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下,似乎小了一些。我无意间瞥了一眼院中的茅厕,刚才还一点不痛的肚子竟立马抽搐起来。我并不是感到肚痛才去看茅厕,而是在肚子一点都不痛的情况下看了一眼茅厕才开始肚痛的。我简直成了研究条件反射用的巴甫洛夫的实验狗了。作为人类的我,怎么能和动物一样呢?这也太伤我自尊了吧。endprint
我呆呆地望向爸爸,他哪里知道此时我的大肠正陷入剧烈的震荡中呢?爸爸的内心肯定像杯子里的酸奶一样宁静,一点涟漪都不起。爸爸神经迟钝,对未来又盲目自信,对人心的不设防愚蠢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爸爸在社区人缘很好,每逢红白喜事他都会参加。由于办事周到,被街坊们都称赞为男人中的楷模。这位楷模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行啊”。当眼神如同狐狸一般狡诈的校友上门请求在巨额借款担保书上签字时,爸爸依旧回答道:“行啊。”
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在一天夜里闯进我们家。我至今唯一一次见妈妈手握两把菜刀就在那晚。妈妈问清原委冲到厨房,抄起菜刀,气喘吁吁地说:“你们都给我滚出去,否则我让你们躺着出去!”
爸爸虽然很清楚妈妈不会真的杀人,但依旧认真劝导。瘟神们撤退后,妈妈痛哭不已,而爸爸却像个诗人一样站在窗边,呆呆地凝视黑夜。第二天一早我背上书包,看到躺在地铺上打着呼噜睡得香喷喷的爸爸,脸上的表情安详得就好像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雨下得又小了一些,风一阵一阵刮着。灰色的铅云在茅厕上空快速移动着。我提上裤子,拖着像浸泡过的棉花团一样失去知觉的腿回到屋内,把所有的坐垫都归位,胡乱堆放的杂志也一本一本叠起来,然后打开吸尘器把屋子里里外外吸了个遍。
莫扎特绷直尾巴冲着吸尘器不停低吼,而爸爸也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微启的嘴唇间露出缝隙很大的门牙,下巴微微颤抖着,眼睛里似乎泛着光。最终他悄悄伸出右手,像招财猫似的犹豫地向我小幅度地摆动着。
“喂,我说,怎么突然打扫起来了……是不是你妈要回来了?嗯?她说的?要回来?什么时候说的?她打来电话了?怎么说的?”
我带着比爸爸还像爸爸的表情看着他,而爸爸像小孩子一样冲我嚷嚷。曾经听人说过,上帝为了让世上每一个白痴男人好好活着而创造女人,看样子是真的。
“你慢慢打扫,我去散个步。”爸爸气运膝部站了起来。莫扎特听到“散步”开心地甩着尾巴跟在身后。
爸爸真正让妈妈失望就是从莫扎特开始的。那天爸爸牵着莫扎特走进院里,妈妈正在洗衣服。莫扎特不必再看守仓库了,咖啡店不再是爸爸的了。让爸爸独自去谈判的妈妈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的结果。手上还套着橡胶手套的妈妈立马飞奔出去找到了学法律的同学,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把门店转让改为三年经营期转让。
合同签订那天下着雨,妈妈将合同锁进抽屉后,收拾好行李去了外婆家。
我瞥了一眼挂钟,开始整理厨房堆积如山的塑料饭盒,把吹风机、收音机、熨斗之类的杂物都归位,没有妈妈的屋子杂乱得像个旧货铺。我叹着气,把地热的电源打开,想着爸爸从外面回来肯定冻得不行,就算爸爸总惹妈妈生气,我也不希望爸爸生病。我愣愣地趴在矮桌上,不知不觉涌来一阵困意。电视上长得很漂亮的气象姐姐正对着地图指指点点,来自俄罗斯的冷空气要来了,南方降雨即将结束。我心里默念着太好了太好了,随后合上了眼睛。地板越来越暖了。
爸爸过了四点才进家门,脸上茂盛的胡子不见了,头发也变短了,手上多了三盒草莓。
“今天草莓特价。”爸爸的眼神躲躲闪闪。我走过去,接过草莓,突然觉得冬日里弥漫在房间的草莓香气特别清甜。
“爸爸,你和妈妈当初是怎么认识的?”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想知道。”
爸爸一愣,涨红着脸,把脱下的外套挂在衣帽架上之后,说:“这事我还从来没对人说过呢!”
“秘密?”
“没错,是秘密。”
我点点头,把草莓拎进厨房。
“那时候,我年轻气盛……”
屋外的风缓缓地滑过窗棂,水龙头的水冲刷着草莓,电视机里飘出音符。为了听清爸爸的故事,我比上课还认真地竖起了耳朵。
爸爸的故事,是从一根狗尾巴草开始的。头戴王冠的爸爸穿着灯笼裤独自坐在水池边喂鱼,看到鱼儿们争食,爸爸咧嘴傻笑。突然水池边的一根狗尾巴草口吐人言,说西山竹林深处有一对老夫妇,一直无儿无女。一日老翁于竹林中望見有一竹光彩夺目,近前一看,有一身长三寸的女孩栖居其中。老翁将这孩子捧在掌心,返回自宅,交给妻子抚养。三个月后,竹中少女已亭亭玉立,像自带LED灯似的夜间光华无限,引得世人争相求娶。少女心高气傲,以献上“佛之石钵、蓬莱玉枝、火鼠之裘、龙首玉、燕之安子贝”让求婚者望之却步。
狗尾巴草让爸爸前去一试。爸爸被传说中的LED美少女深深吸引住了,以打猎之名起驾前往深山。
与少女四目相对的时候,爸爸开始坐立不安。比起对方的容貌,爸爸简直就是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少女的双亲对爸爸指指点点,爸爸开始流汗。少女的眼睛对着爸爸上下打量,爸爸羞愧难当。最后爸爸承受不了压力,哭着大喊:“别看了,我很丑但我很温柔啊!”少女闻言,走到爸爸面前,笑吟吟地说:“你发火的样子真像个男人,我欣赏你!”
“一年后你出生了。”爸爸望着我露出慈爱的微笑。
“妈妈是辉夜姬?”我放下洗好的草莓,傻傻地问。
“是啊。”
“爸爸是国王?”
“没错。”摩挲下巴的爸爸点点头。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随后对爸爸说:“骗人,我不信。”我嘟起了嘴,弄得脸颊像河豚一样鼓了起来。
“不信?等你妈妈从月球回来你问她好了。”
我第一次强烈渴望能分享爸爸的秘密,但爸爸却把我当成小鬼扯些胡话来糊弄我。我满脸郁闷地等着爸爸解释,却等来爸爸一个又一个哈欠。
“爸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告诉我吧。”我盘腿在爸爸身边坐下,像小虫子一样轻轻贴在爸爸的胳膊上。
“太丢脸了,你会笑话我的。”
“我不会的,爸爸。”
“故事很长。”
“我会耐心听完的。”
“真的?”
“我发誓。”endprint
“好吧。”
爸爸摸了摸我的头,我的脑袋随着巨大的巴掌左右摇晃。
昏暗的咖啡店,每张餐桌都点着蜡烛,插着红玫瑰。和着窗外的雨声,店内流淌着莫扎特《D大调钢琴奏鸣曲》。附近電影院散场了,一大拨客人拥了进来,点上一杯咖啡等雨停。系着围裙的爸爸虽忙得焦头烂额,但看到店内生意如此红火不禁咧嘴傻笑。
渐渐地爸爸的额头上开始泛起水雾,宽厚的嘴唇变得干涩。
“您的拿铁。”
“您的慕斯。”
爸爸的身影在店内穿梭奔波,脸上始终挥之不去的憨笑给客人们留下了特有的淳朴印象。那时候的爸爸对自己的未来还一无所知。当他端着草莓优格大步走向七号桌时,心里想的是草莓的库存数。
七号桌位于狭窄走廊的尽头,那是一张只容纳两人的核桃色餐桌。
“我最烦下雨天了。”
坐在七号桌顺位的女孩叹着气,面前放着一杯和她表情一样苦涩的黑咖啡。
“我倒是喜欢下雨天,下雨天没有灰尘。”
出乎爸爸的预料,点草莓优格的女孩声线粗而低沉,富有感染力,相较瘦弱的背影形成强烈的反差。爸爸猜想,或许这女孩心里住着一只小狗才使她如此乐观。
“您的单齐了。”
爸爸放下餐盘时,“草莓优格”转动眼眸,热情地向爸爸露出灿烂的微笑。“谢谢。”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当她露出一口玉米粒一样整齐的牙齿时,爸爸发现面前的女孩像辉夜姬公主一样全身发着光。
那时,爸爸第一次明白,喜欢上一个人有时只是一瞬间的事。
爸爸头一次认真地考虑自己的未来。虽然只是相视一秒,但爸爸已经想象着与“草莓优格”白头偕老。等到结婚后,每天她都会围上漂亮的围裙为我做饭吧?我下班的时候,她会到大门口迎接我吧?早上一睁眼她会先送我一个热吻吧。为了控制自己不咧嘴傻笑,爸爸使劲绷着脸。
对女人无知到几乎不知道女人有几根手指头的爸爸,被眼前这只喜欢下雨天的草莓精灵彻底迷住了。迅速燃烧脑细胞的爸爸以办会员卡为名顺利拿到了女孩的个人资料。
幸运的是,女孩的公司离咖啡店意外地近。爸爸每天从店里订购的玫瑰花里挑出一支最好看的送到女孩的公司前台,风雨无阻。这也算是大张旗鼓的单相思了,这条新闻太具有爆炸性了。
多浪漫!女职员们毫不掩饰地跺脚,男职员们吹起了口哨。每天早晨,当爸爸手握玫瑰花出现在前台,总能引起一阵躁动。
“那时候我真是帅呆了!”
爸爸摘掉果蒂,将整个草莓塞进嘴里。浅红色的果汁噗地飞溅出来,星星点点降落到桌上。我抽出一张纸巾,一边擦桌子一边不动声色地试探他:“‘草莓优格是我妈?我妈是不是很感动?”
爸爸咀嚼着红色的果实,两眼瞅着天花板,拍打着大腿默默地笑着。
爸爸一连送了一百多天,却连妈妈的手都没碰过。爸爸开始写诗,每天一首连同玫瑰花一起送到前台姐姐的手里。
“姐姐,帮我说说好话吧。”
在爸爸的央求下,平静的湖面上终于有了波纹。
“咔嚓”,门开了。喊完“欢迎光临”的爸爸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踉跄了一步。妈妈的身影,像泰山般矗立在柜台前。爸爸全身大大小小的血管开始潺潺地奔腾起来,一股压力顺着无数毛细血管往上蹿。妈妈凝视着爸爸,爸爸偷偷打量着妈妈。在昏暗的烛光下,当两人的沉默正产生梦一样的升华时,妈妈将爸爸的情诗拍在柜台上,大吼:“你小子呀,字写得太丑了!”
妈妈走后,爸爸拿起情诗认认真真地从头看了一遍。爸爸把情诗揉成一团,一边大吼“我的字写得真丑啊”一边蹲在地上哭泣。从那时起,爸爸每天晚上勤练书法,天亮后顶着熊猫眼给自己泡上一壶咖啡感慨人生。
光是长相,爸爸与妈妈之间隔着浩瀚的太平洋。妈妈从小就备受瞩目。她有双大眼睛,额头也长得好看,所以经常有男生围着打转。她时髦爱打扮,刚上幼稚园就吵着要穿高跟鞋。爱慕者的追求方式各种各样,有送花送首饰的,有送包送化妆品的,但开朗高傲的妈妈只有一个死穴,那就是逃不过温顺内向的男人。妈妈抛开一切秋波最终选择爸爸也是情有可原的。爸爸为了妈妈每天刻苦练字,坚持送花从没提过别的要求,偶尔妈妈去店里,爸爸只会闷头泡咖啡,连句简简单单“喜欢你”都说不出口。爸爸就是这样的人,主动追求却又畏畏缩缩。这击中了妈妈的心。
快要打烊的咖啡店静悄悄的。从刚才起,妈妈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怔怔地盯着面前的草莓优格。不远处用抹布擦着柜台的爸爸像被压榨的劳工似的低着个头,时不时瞥一眼时钟。最后妈妈在杯子底下压了两张电影票,红着脸跑了出去。
“这个是……这个是……”爸爸大声喊叫,嘴角泛出细小的白沫,瞪大的眼睛好像能随时发射激光。爸爸一口气跑回了家,一双眼睛整夜地在衣柜里不安晃动着,似乎在寻找能变身为贝克汉姆的衣服。
隆重打扮的爸爸提前一个小时就出现在电影院门口,而来来往往的行人却把爸爸当成可疑爆炸物似的小心打量着他。
“你怎么穿成这样?太夸张了。”妈妈望着爸爸的牛仔靴。
爸爸开始流泪。
“我只是开个玩笑。”妈妈摆手解释。
“我以为你不会来,真像是在做梦。”
爸爸像洗脸一样,用手不断抹去脸上的眼泪,但刚擦完的脸又被泪水打湿了。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爸爸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那是一张被眼泪打湿的笑脸。
妈妈静静地望着爸爸,轻咬着嘴唇,感觉四周的嘈杂声像一文不值的饼干碎片一样散落在她的四周。喜欢时髦打扮的妈妈不再给自己添置新衣,从那天起,她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男装店。
爸爸的衣服越来越多。当来店的熟客夸赞爸爸的穿衣品位越来越好时,妈妈总是开颜欢笑。
“我的衣服多到衣橱都放不下,堆到沙发上、地板上,最后连门都打不开。”endprint
爸爸讲得最多的就是形形色色的衣服,每件衣服的出处都与妈妈息息相关,什么时候买的,哪条街,哪家店,妈妈挑选的理由,爸爸都记得一清二楚。我越来越不耐烦,真想往沙发上一头撞死算了。我想听的是有趣的恋爱故事,爸爸却扯到了穿衣搭配上,我感到怅然。
“爸爸,别再说了。”
“不是你想听吗?”
“那个……什么……”我耸了下肩膀,身体向前仰,把脸贴在桌面上。睡意涌上来了。
“你还发过誓呢!”爸爸装蒜道。
“好,你继续说吧。”我闭上了眼睛。
爸爸的声音再次响起。在黑暗中我想象着爸爸的样子,一会儿像球星一会儿像乡村歌手,一会儿变身为知识青年。爸爸身上的衣服不停地变来变去,像一场时装秀让人眼花缭乱,晃得我头都晕了。
“那时我真是帅呆了!”
爸爸的声音越来越缥缈。地热和睡意不断地攻陷我。我不能睡,妈妈要回来了。我要等妈妈回来后再睡,我要告诉妈妈爸爸给我讲的故事,我要妈妈亲口告诉我爸爸没有撒谎。爸爸的声音渐渐不见了。一种奇妙的音乐声从屋外传来,窗外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发光,把窗口的地板照亮。我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一路飘到了玄关。大门开着,爸爸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天。
雨早已停了,一轮明月悬在空中。月亮升得很高很高,四周泛起巨大的月晕,仿佛要吞下整个夜空。我看见月晕中浮着一辆车,凝重的黑暗压抑着高高的穹顶。车头没有马,也没有牛。车辕斜在一边,金色的锁链和车辕闪闪发亮。车边紫色的流苏把门帘高高悬起。有个人端坐在里面,周身发着微光。乌黑发亮的头发,雪白如玉的脖颈,是妈妈。我差点惊呼出声。而爸爸呢,像是早已习以为常似的,呆呆地站着,望着妈妈咧嘴傻笑。
我直盯盯地凝视眼前的这一幕,恍惚觉得很早以前就对爸爸十分了解,可同时又觉得面前的爸爸,是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
我想起了爸爸吃面时说过的话,人因为进化而失去了尾巴。
如果现在的人仍有尾巴的话,爸爸身后的那条尾巴此时应该在左右晃动着吧,我想。
文字背后
有一年全国大规模寒潮,上海罕见的零下七度。一个朋友建议我看夏天为主题的电影,会暖和一些,我于是选择了北野武的《菊次郎的夏天》。剧中的荒诞情节令人哭笑不得,菊次郎虽是个大人,但比正男更像个孩子,赖皮又不失可爱。这使我萌发出写一对秀逗父子小说的念头。这对我来说太容易了,因为我身边就有一个绝佳的模板。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和爸爸参加晚宴。去之前,爸爸对我说:“多带几个塑料袋,万一有什么好吃的剩下可以带回来。你到时候主动点,你是小孩子,别人不会说你的。”
那天菜肴很丰盛,我看盘子里有两只螃蟹没人动,就夹过来放进自己的碗里。过了一会儿,我和爸爸开始行动了。
“螃蟹真好吃啊,但我吃不下,好可惜。”我装出一副很苦恼的样子。
“是很可惜啊,那你带回去慢慢吃好了。”我爸假装安慰我。
塑料袋隨之闪亮登场。
没想到,还没出饭店,我就闻到螃蟹的味道,低头一看,大吃一惊。粉色的凯蒂猫小包下半截已变成了咖啡色,螃蟹脚扎破塑料袋,汤汁渗出来了。
“爸爸,你赔我的包。”
“是你自己不好,该套两个塑料袋的。”爸爸耸了耸肩,面不改色地向前走。
这是什么爸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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