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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叶飘零

2017-11-14彭世民

少年文艺 2017年11期
关键词:舅妈舅舅乌鸦

彭世民

寒意开始弥漫,遍野的绿色渐渐消失,大地已被秋风晕染出一片浅黄的色彩。每到这个季节,爷爷便开始咳嗽,而且咳得特别厉害,有时甚至咳得喘不过气来,脸色有如枯黄的树叶。

誰也没有想到,就在中秋节这一天,过继给舅舅的弟弟跑了回来。

也不知道弟弟是从哪里得知爷爷犯病的消息。这一次,他是特意回来看望爷爷的。

我还记得那天的情景,他脚上穿着露出脚趾头的解放鞋,腰里插着柴刀,手里提着充当午饭的干粮。不久前,刚下过一场小雨,道路上一片泥泞。弟弟一进门,把地上踩得满是泥巴印。

弟弟是利用砍柴的空隙,偷偷跑来的。

那年,弟弟才十二岁,个头却比我还高,瘦高瘦高的,像一根营养不良的树干,脸上的颜色也是枯黄的。在爷爷的床头,弟弟从怀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红薯,细心地剥皮,然后喂给爷爷吃。爷爷吃不下,弟弟就把爷爷从床上扶起,给爷爷捶背,给爷爷捏手。爷爷用枯瘦的手摸着弟弟的脸颊,眼角上已挂满泪花……

往年,中秋团聚家里唯一缺席的就是过继了的弟弟。吃饭摆碗筷的时候,母亲总会把弟弟的碗筷一并摆上,虽然弟弟与我们相隔不到十里,但逢年过节,弟弟很难同我们团聚,每次吃团圆饭,父母念叨最多的就是弟弟。

这一次过节,弟弟终于可以在家吃饭了,母亲特别高兴。

母亲做了弟弟最爱吃的鸡蛋、腊肉,还把家里正在下蛋的老母鸡给杀了。父亲从地里干活回来,看着面黄枯瘦、两眼深陷、穿着破烂的儿子,既高兴,又心酸。可是,出乎我和母亲的意料,一向念叨着弟弟的父亲却不肯留弟弟在家里过节,他说,弟弟不该瞒着舅舅舅妈偷偷跑来。

母亲为此同父亲大吵了一架。一向温柔敦厚的母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好久不曾发作的气疼病又犯了。爷爷也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骂父亲。但父亲始终坚持着自己一言九鼎的做人原则。

最终,弟弟没有留下来吃饭。

临走的时候,弟弟哭了,哭得特别伤心,他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谁也不知道弟弟在说些什么。但我肯定,弟弟心里一定是在埋怨父母。我担心弟弟想不开,担心他回家后再挨舅舅舅妈的责怪,于是,我一路上跟着他。

眼看他快到家了,我才松下一口气。

弟弟说,他要到对面的山上去砍两捆柴才能回家,否则他又要挨骂!

我问弟弟:“远不?”

他指着对面的山说:“很近,走过前面的山坳,再翻过两座山,那边的柴火硬实,卖得起价。”看着他消失在山林中,我的心一直揪得紧紧的……”

中秋节过后,金黄的稻子接近成熟,父母脸上的笑容一天天多了起来。

后山的竹林中,突然飞来一群黑漆漆的乌鸦,站在竹尖上啼叫,有的飞上我家屋顶号啕,我和哥用弹弓打,用石子砸,它们都肆无忌惮,毫无顾忌,看架势似乎是要到我家竹林中生儿育女。那几天,一直是阴雨天气,房间里潮潮的,暗暗的,父母脸色也跟天气一样昏暗。这架式,我都不敢多跟父母讲话,怕哪一句话没说好,就要挨一顿骂。

乌鸦像是一种黑色的幽灵,粗粝的叫声,让人心生厌恶,我一直就对乌鸦没什么好感。从小我们就被大人告知:乌鸦是不吉祥的鸟类,只要听到乌鸦不断鸣叫,村庄周围不是有祸便是有灾。于是,只要听见乌鸦在门前村后啼叫,我们就会“呸、呸”地吐唾沫,以示赶跑晦气。

乌鸦在我家待了三天都不肯离去,父亲起初最担心的是爷爷。爷爷长年抽烟,从早到晚咳嗽不停,时常还吐出带血的痰,那咳嗽声好似接应乌鸦啼叫,乌鸦在后山叫,爷爷在家里咳。

母亲用生姜红糖熬水端到爷爷的床头,父亲请郎中给爷爷看病抓药……爷爷的气色一天天在恢复,父母劳累的脸上也悄然浮现出笑容。

爷爷的咳嗽在父母的调理下得到缓解,那个时候,我家竹林山背的邻居快老身体也一直不好,乌鸦飞到我家竹林的第三天晚上,快老就去世了。邻居和父母说乌鸦站在我家竹尖上啼叫,应验到后山去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乌鸦阴沉的影子一直没从我心里驱散。

乌鸦来了,我们谁也没有将它与弟弟联系在一起。

那时,我们兄弟姐妹一共四人,我排老三,上面有哥哥、姐姐,年龄相隔都是三岁。舅舅娶了舅妈,舅妈领来一个女儿,就再没生育过。母亲可怜舅舅没有后代,想把我们兄弟过继一个给他。权衡再三,哥哥年纪偏大,我又过于顽劣,最后决定把弟弟过继给舅舅。于是,弟弟两岁那年,舅舅办了几桌饭,专门请人写了过继书,弟弟就算正式过继给舅舅舅妈做儿子了。

弟弟的命运就这样被逆转了。他过继这件事从开始就是一个错误。他在舅舅舅妈家,就像一棵被移植的树苗,水土不服,无处扎根。

舅舅舅妈有一个女儿,但女儿非舅舅亲生,是舅妈改嫁时带过来的,或许是舅妈担心弟弟抢了她女儿的位置吧,总之,有事没事,她就当着舅舅的面骂我弟弟是白眼狼,是捉了老鼠进来吃谷的家伙……老实巴交的舅舅面对舅妈敢怒不敢言。弟弟被舅舅送到学校,他记性特别好,课文我们读十几遍不能背诵的,他看两遍就能背下。

可是弟弟在学校并不受欢迎,也许是受到世俗的影响,同学知道弟弟并非舅舅舅妈亲生的,背地里说弟弟是外来户、野孩子,不肯跟他玩,就连同生活在一个屋檐的姐姐(舅妈从外地带来的女儿)也常常欺负他。

弟弟常常对我说,夜里他经常做噩梦,哪怕是醒着,那种恐惧感在身体里膨胀,寒意从脚底漫起,在脑海里回旋,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于是弟弟开始害怕上学。他越来越害怕去学校,害怕见同学,害怕舅妈的指责,害怕被人当成野孩子,在“家”与“学校”之间,懵懂幼稚的他选择“逃”,别人上学,他就自个儿背着书包在小河里扳螃蟹、捉泥鳅、玩泥巴。

弟弟逃学,舅妈不想白白花钱。于是,弟弟被停学了,成了舅舅家一个十足的小伙计,每天必须捡四篓柴火才能上桌吃饭。有时实在拾不到柴火,他就把人家菜地里即将干枯的辣椒、茄子、玉米秆砍下回家充数。年仅八岁的弟弟小小的个头,背个竹篓都在地上拖着,瘦小的模样就像电影里的“小萝卜头儿”一样,让人看到就会感到一阵阵的心酸。endprint

父母把弟弟过继给舅舅,本来指望弟弟的日子过得比我们好些,没想到童年的弟弟,早早就失去欢乐,陷入无尽的愁苦与劳作中。那时,我们兄弟姐妹中我最叛逆,因为同弟弟年龄相近,平时到舅舅家走亲戚,或弟弟偶爾回来,我们兄弟俩总是在一起玩耍。无论是打架还是下河游泳,有我在场就会有弟弟的份。

有一次,弟弟又在砍人家地里的玉米秆,被一伙孩子现场抓住,他们叫弟弟野孩子,要弟弟在地上爬着学狗叫,正好被我撞上。估计弟弟是怕斗不过他们,在地上爬了几圈,连连学着狗叫,我气坏了。

我估摸了一下,他们有七八个人,我们弟兄俩想和他们硬斗,肯定吃亏。我顺手从路边菜地上拔起支豆角的树干,冲上去,一阵子横扫,然后拉着弟弟跑了。

那回仗我们无疑是打赢了,其中有两个孩子被我伤着了,一个头破了,一个手伤了……是母亲带他们去上了药,到他们家里赔了不是,这事才算不了了之。

惩罚也接踵而来。舅妈把弟弟圈进了她家的木楼上,母亲气极,拉上我,也要让舅妈把我和弟弟一起关进木楼里。舅舅家还是老房子,屋顶低矮,到处都是蜘蛛网,一碰灰尘簌簌掉落,只有瓦缝中透进来的那一丝丝光亮,才让人感觉出外面还是白天。走在楼板上,整栋楼都会随震动发出吱嘎声。

舅妈当然知道母亲的用意,不会把我关进黑楼。在舅妈看来,弟弟是她的儿子,儿子犯了错,惩罚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天渐渐黑了下来,楼上的老鼠开始肆无忌惮厮打尖叫;夜里乱飞的蝙蝠,一不小心擦着头皮飞过;风透过瓦缝,发出呼呼的怪叫,还有蜘蛛和蟑螂也开始伺机活动……弟弟蜷成一团,不敢发出声音,不敢耸动后背,不敢有任何动作,他只能拼命咬住嘴唇,任凭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这栋老房子,本该为弟弟遮风挡雨,给他温暖和安全的。但那房子的主人——我的舅妈却把它变成一种心灵的牢笼,让弟弟看到它就害怕,就想逃避,小小的脸上,满是伤心与恐惧!

这一夜,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象着弟弟关在楼上的情形,不能入眠。

弟弟两岁时还没有断奶。决定让他过继的前一个晚上,月亮又圆又大,皎洁的月光照进屋里,妈妈抱着弟弟,依偎在窗台边给弟弟喂完奶,给他换上一身崭新的衣服,然后自个儿对着小弟喃喃自语:舅舅舅妈家家境好一点,到了那里你就要乖了,就有白饭吃了……那一幕,至今令母亲唏嘘。

父母不忍心看着弟弟小小年纪就跟着舅舅耕田种地,关于弟弟逃学的事,父母不知做了多少工作。可小小年纪的弟弟不愿承受世俗的眼光,他情愿每天拾柴放牛也不肯再去学校。他甚至埋怨父母偏心,哥哥姐姐不过继,偏要他过继。每次,他回来了就不想再回去,他想回家。

其实父母和我们都知道弟弟的想法。父亲也曾经想过把弟弟带回身边,只是父母心里有苦衷,弟弟毕竟跟随舅舅生活了那么多年,写过继书的时候,双方长辈都到场签字了的,再加上我们两家是至亲,因此父亲一直犹豫不决。但是父亲并没有真正体会弟弟内心的孤独与焦虑,他们甚至认同算命先生的预言,相信弟弟就是一个过继给人家的命。

现在想起来,其实那时候,我们最应该想到的就是弟弟,他是那样的孤独,那样的无助,内心深处仿佛安装了一颗炸弹,滴答作响,随时都会引爆。

每一次想到弟弟,我脑海里浮现着的都是他光着脚,手里拿着一把柴刀,肩上扛着一条扁担,或是一把大锄。而那时候,我却坐在书声琅琅的教室里。刚进初中,父亲外出打了一个暑假的小工,为我换来一部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偶尔弟弟从舅舅家回来,我在前面骑着自行车,弟弟跟在后面追,回头看见他羡慕的目光,我的优越感露在脸上,成为一种得意。现在想来,不免心酸。

小时候当然也有一些趣事。譬如,弟弟来走亲戚,我们兄弟一起踩高跷,玩飞机,捉小鸟……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是真正快乐的。但这样的快乐,对于弟弟来说可以以分、以秒来计算。

记得有一次,不知弟弟从哪里弄来几个弹子盘(滚动轴承)。我们兄弟俩背着父母做一个四轮小木车子,我从家里找了很多旧钉子,其中,很多旧钉子都变弯了,我想把那些钉子锤直,家里找不到铁锤,我只好用柴刀代替铁锤,一不小心,钉子被我锤飞了,而我的小脚趾却被我砍到只剩下一块皮连着。

我当时不觉得疼,弟弟一边哭,一边拿爷爷的水烟给我敷上。然后,不顾我的反对,把在地里干活的父母喊了回来。

脚趾总算被保住。脚趾上那一道清晰的伤痕,一直让我记住弟弟的果敢。

弟弟并不是那种调皮捣蛋的坏孩子,头脑也不笨,做弹弓、手枪以及我们那时候玩得最多的小木车,堪称一绝。就是专业木工师傅恐怕也做不出他那个水平。

每次回来,见到人他都特别亲热,叔叔、阿姨,叔公、叔婆叫得特甜。舅舅那边的人见到父母也都说:你家孩子过继可惜了!这么聪明,咋不去读书呢?

其实我知道,弟弟并不是不想读书,在他的房间里,收藏着各式各样的连环画和图书,他给我讲图书中的故事也是口若悬河。

那个时候,学费很便宜,一个学期才几块钱,舅舅家、我家都能送得起孩子读书,只是他情愿下地干活,也不肯去读书!现在想来,他是因为自尊心太强,受不了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和舅妈的管理方式,才不去念书。

中秋过后,母亲请了裁缝,给我和弟弟都做了新衣,母亲说等家里收完稻子就要我送去。

中秋期间,老天一直阴雨绵绵,田里的稻子许多都倒了,父亲担心稻子会在田里发芽,加上那几只乌鸦一闹,家里人的心情也变得阴沉沉的。天晴朗了,乌鸦也都飞走了,后山竹林一下子安静下来,安静得连一只小鸟,一只昆虫也见不到。也许是那些黑漆漆的乌鸦侵占了它们的地盘,它们不敢再靠近那片竹林。虽然黑漆漆的乌鸦不见了,夜里我仿佛听见一种声音从竹林传来,低低的、沉沉的混声,好像从灵魂最深的地方幽幽浮起。

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晴天,父母带着我在田里收割晚稻。我却有些心烦意乱,手里忙碌着,有时候忽然停下来,茫然四顾。有时候,目光落在近处的山上,遍野的绿色在树上刚刚褪去,枯黄的树叶,好像随时都会飘落在地上。endprint

我不知道,这些枯黄的树叶,为什么会让我突然黯然心伤。好一会儿,我木然站着。

父亲催我:“天都快黑了,还发什么呆,赶快割禾!”他的话把我拉了回来。

正忙碌着,舅舅家突然慌慌张张来人传话,说是弟弟得急病送进了医院。

听到这个消息,父母当场瘫软在泥田里。

一家人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那天晚上月色忽明忽暗,偶尔有一颗流星,跌落成长长的叹息!

医院里的灯光也像月色一样忽明忽暗,走廊似乎没有尽头。我们走进病房的时候,弟弟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一直熟睡着,任凭我们怎么喊,都没能把他喊醒过来。

在弟弟的床前,母亲弯下腰,又是亲又是摸,喃喃地说:“孩子,妈给你做了新衣,你试试看是否合身。你现在比你哥他们都高了,爱体面了,得穿得像样一点……”母亲从布袋子里拿出一套黄色的确良衣服,一手一脚帮弟弟换,父亲和在场的亲戚想去帮忙,母亲不让任何人碰弟弟。

弟弟小的時候,母亲经常逗他:“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每次,弟弟都会坚定不移地说:“当兵去,穿军装,打鬼子。”那时,乡村放电影,大多都是战斗片,《虎胆英雄》《小八路》《小兵张嘎》……看到影片中的人个个穿着军装,既威武又神气。我们都十分羡慕。我们兄弟三人都希望有机会能穿上军装过把瘾!

中秋节的时候,母亲给我们承诺:给我们每人做一套“军装”。秋天山上的毛栗刚熟,母亲就进山采毛栗换钱,准备给我们每人做一套的确良的外衣,穿在身上同电影里的军装差不多。母亲请来裁缝做衣服的时候,我就一直守在裁缝机边,做完了我试了又试,舍不得脱下来,但母亲说新衣服只有逢年过节时才能穿,我们的新衣服都被母亲锁在柜子里。弟弟不知道母亲给他做了新衣服,还没有机会试穿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没想到,那套新衣服成了母亲送给弟弟最后的“礼物”。那天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哭了,哭得天昏地暗。

弟弟选择默默守护在秋天的山上,给所有人留下了永远的思念伤痛。父母一直后悔,后悔不该轻信算命先生的话,不该让弟弟过继……但是再多的后悔也都只能成为父母心中的永恒伤痕。

朱自清在《匆匆》中写道:“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我的弟弟,你又何时可以再回来?

每当中秋过后,我看到遍野的绿色褪去,枯黄的树叶在秋风中纷纷飘落时,我都会咀嚼记忆的忧伤,默默地思念着我的弟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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