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水湾澡堂

文木

裤子右边口袋里的五个一毛硬币已经揣了快一个月了。

自然地，这一个月小水也没换过裤子。这条棕色格子的灯芯绒裤子是今年过年妈妈特意做的，也是十岁的小水第一次在过年穿上新衣裳。在乡下，孩子们是最爱过年的，因为过年除了可以收压岁钱、尽情吃肉，还可以每人得到一套新衣服，一双新鞋，甚至还会有一顶棉帽子、一双毛线手套。

可是小水没有。姐姐在省城念大学，二哥在县城读高中，耗尽了家里全部积蓄，并且还欠下了几万元外债，父母只是身无长技的老实农民，靠着家里几亩薄田看天吃饭，日子过得异常清苦。这条裤子是小水第一件新衣服，她的其他所有衣服都是住在镇上的表姐穿不下的旧衣服。

小水穿了一个月这条裤子，并不是出于多么喜欢，事实上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并不喜欢棕色，她喜欢粉色和蓝色，可是那样款式新潮、颜色靓丽的童装在乡下并不多见，更别提穿上了。可是小水没有别的选择，比起那些旧旧的短了一截的裤子，小水更愿意穿这条。

如今这裤子里的五个一毛硬币成了小水的心病。每天早上起来小水都要摸摸裤子的右边口袋——五枚小小的硬币乖巧地紧紧贴在裤管上，小水甚至能摸到硬币上的国徽纹理。

今天一定要把这五毛钱还给燕子。小水默默地下了决心。

然而这已经是小水第三十次下决心了，五个硬币却一直待在她的裤子口袋里，仿佛在里面安了家过冬似的。小水想，要是这五个硬币真的在她的裤子口袋里安家，然后每天再生出一个小硬币来，这样一个月就可以得到三块钱，只要半年，就足够买一支心心念念的钢笔了。语文课张老师为了督促学生练好钢笔字，要求三年级后统一用钢笔写作业，小水今年刚好三年级，却没有一支属于自己的钢笔。小水不想跟父母开口，一支钢笔要十几块钱，够家里吃两顿肉，家里的菜已经好久没见油水了。张老师知道小水家里的情况，对小水也不强求，对小水交上来的铅笔完成的家庭作业照样赞不绝口。

小水成绩很好，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张老师告诉她，如果这学期的期末考试她能考第一名，就奖励她一支钢笔。小水不是没考过第一名，但也不是每次都能考第一，班长燕子是她强劲的对手。

虽然在学习上是竞争对手关系，但小水跟燕子私下里玩得挺好，要不然燕子也不会借给小水五毛钱了。但起初，小水并不想借这五毛钱，因为小水觉得花五毛钱去村东头的澡堂洗澡完全没有必要。

小水的村子有个美丽的名字叫涟水湾，村东头有个公共澡堂叫涟水湾澡堂，供冬天人们前去洗澡，大人两块钱洗一次，小孩五毛钱一次。北方的冬天特别冷，虽然村里大部分人家都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但冬天的阳光并不能照热太阳能水管，即便有足够的热水，零下五六度的天气在家里洗澡也把人冻得直哆嗦。在澡堂洗澡就不一样了，小小的一间女客洗澡间，安装了六个莲蓬头，踩一下脚下的开关，冒着水蒸气的热水便直往人身上、脸上喷，暖和极了。因为热水是锅炉烧出来的，偶尔也有水温失控的时候。有时候水会突然变冷或者变烫，女人们便会怨声四起，大声喊着要外面更衣室刚洗完正在穿衣服或者刚进来正在脱衣服的人们传话，这时候便会站出一个大嗓门的妇人，叉着腰站在门口隔着厚厚的棉花门帘冲外面大声喊：“水太冷啦！要冻死人啊！”或者是，“烫死个人啦！烫猪呢！”门帘外大堂的澡堂老板便会打招呼，“对不住！对不住！”然后又扭转脸对着里屋大喊：“水太冷——把火烧大——”抑或是：“水太烫——少加点柴火——”跟唱山歌似的，把消息从这头带到那头。

大部分时候去洗澡的人数远远超过六个，人们便自觉地分到每个莲蓬头下排队，你擦背的时候我去冲洗，我打肥皂的时候你再见缝插针地冲一下。因为地方小人多，澡堂里总是吵吵嚷嚷挤挤闹闹的，白色的水蒸气把人们裹住了，只能看清眼前一小块地方，靠声音才能辨认谁是谁。

小水很少去村里澡堂洗澡，爸爸妈妈更是不去。通常是用炭炉烧上几大瓶热水，将年纪比小水还大的大木圆桶搬进充当浴室的平台间，在木桶里倒进两瓶热水一瓶冷水调成合适的水温，平台间本就小，再把门一关，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温室。洗一会，若觉得水温低了，没关系，旁边备着好几瓶热水呢。从小妈妈便在这个小平台间里给小水洗澡，妈妈粗糙却温暖的手掌抚平了小水成长的忧伤。

除了想省钱，小水不想去村里澡堂洗澡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进入狭小的充满水蒸气的洗澡间之前，大人小孩们都会在潮湿的更衣室脱去衣物，然后再瑟瑟发抖地快步钻进拥挤嘈杂却温暖的洗澡间去，努力寻找那一股烫在皮肤上的水流。更衣室大概有三个洗澡间那么大，其中两面墙上打满了木制的柜子，供人们存放衣物，柜子下面的地上摆放着两条棕色皮面的长凳，供人们坐着休息。因为跟洗澡间仅隔着一扇玻璃推门，所以更衣室虽不像洗澡间里那样腾云驾雾，但也被水蒸气侵袭，地面非常潮湿，洼处甚至积了一小摊水，头顶的天花板上也会不时掉下一滴水蒸气凝聚成的水珠，若不小心滴在脖子里，整个透心凉。存放衣物的柜子也不能幸免，柜子里都是潮湿的，所以澡堂老板只好在柜子里铺上好几层报纸，即便这样，人们也不愿意把衣物放在潮湿的柜子里，不约而同地选择把衣物堆在皮面长凳上，一进更衣室，两条宽宽的长凳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就像一座又一座隆起的小山。

堆小山的过程，就是小水最不愿意面对的，因为不想让同学和熟人看到自己本来就不漂亮的棉袄下显得更加寒酸的秋衣秋裤。虽然农村的家庭大多不富裕，但女孩子们的秋衣秋裤一般是粉色或者西瓜红的，虽然款式简单并不漂亮，却也令小水无比羡慕，因为小水没有一套真正的秋衣秋裤。每到冬天，小水只能穿上哥哥姐姐嫌小的夏天的衣裤，衬在毛衣下面，花花绿绿的，非常扎眼。这让小水觉得很羞愧，如果在澡堂的更衣室被同學发现自己穿着这样的“秋衣秋裤”，一定会被笑掉大牙。更何况，小水平时是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形象，虽然家贫，但是在以学习成绩说话的学校里，这并不是一个多么打眼的标签，但是若被同学们看到自己寒酸的秋衣秋裤、不合脚的袜子……

村里的人们都是结伴去澡堂洗澡，这样方便互相帮忙擦背，也可以乘着洗澡的时间谈天说地，互相交流。小孩子们也是如此，通常白天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约好了晚上一起去澡堂洗澡，晚上回家吃过晚饭便急急往同学家赶，相约一起早点去澡堂，以免去晚了人太多占不到莲蓬头。虽说人多的时候大家会自觉在自己不冲洗的时候让出莲蓬头，但第一个占住莲蓬头的人多少有点主人的意思，享有更多的冲洗时间和冲洗次数。燕子此前没有邀请过小水一起搭伴去澡堂洗澡，她有自己固定的洗澡搭子梅梅，梅梅家跟小水家住同一条巷子。但是碰巧一个月前，梅梅在她们约好去洗澡的那天临时被爸妈带去外村走亲戚了，扑了个空的燕子突然想起了住同一条巷子的小水，便兴冲冲地拎着洗漱盒和一大包换洗的衣服找到了小水。endprint

燕子上门的时候，小水家刚吃完饭。妈妈开心地招呼燕子落座，小水却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幸好是收拾好了碗筷燕子才闯进来，不然被发现他们家三口人就着一大碗炒豇豆吃晚饭，实在是令人难为情。看着妈妈操劳的脸上疲惫的笑容，小水突然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这种矛盾的心态令小水莫名地焦躁。听明燕子的来意，小水刚想拒绝，妈妈却抢先说：“我家小水刚好最近有点感冒，让她去澡堂闷一闷也好。”小水想了想，没吱声，算是默认了。虽然不想在燕子面前暴露自己特别的秋衣秋裤，但是自己今年冬天确实还没有去过澡堂洗澡，小水想，自己也不能太另类了。妈妈在给小水收拾换洗的衣服，燕子在一旁焦急地催道：“小水妈妈快一点，去晚了就抢不到莲蓬头啦！”就是这么一催，等跑远了，小水才想起来忘记跟妈妈要洗澡的五毛钱了。燕子表示不要紧，说：“不要回去拿了，我妈刚好给了我一块钱，我先替你付，明天你去学校再还给我就是。”小水只好答应，一面有点后悔花费了五毛钱，一面跟着燕子急促的步伐往村东头奔去。

入冬许久了，这是小水今年第一次来村东头澡堂洗澡，小水发现大堂墙上换了一面崭新的大镜子，镜面上方跟之前一样用红漆写着“涟水湾澡堂恭迎宾客”，镜子的右上角还系着一根红绳子，绳子末端拴着一把红色塑料梳子，人们洗完澡可以在這面大镜子前梳理头发、整理衣服。每到冬天，村里澡堂开放之时，澡堂老板便会批发一大捆又长又粗的甘蔗在澡堂门口卖，人们刚从热气腾腾的澡堂出来，正是口渴的时候，一出门就看到甜津津的甘蔗，怎么能忍住呢？再加上身边小孩的撒娇渴求，大人们多半乖乖在甘蔗摊前掏了钱。小孩子们则一边流口水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澡堂老板身披黑色大褂，双手套着棕色皮手套，利落地一手握着甘蔗，一手熟练地用刨刀刨下紫得发黑的甘蔗皮，随着一片片甘蔗皮的落下，甘蔗露出一节节白嫩多汁的果实，光是看着就口舌生津。小水从来不会多看那堆在墙角的甘蔗，多半是低头扫过门口铺得厚厚的甘蔗皮，只来得及扫一眼，便走出了澡堂。

进门的时候，燕子嘟囔了一句：“早知道让我妈多给我两块钱了，好想吃甘蔗啊！”小水笑笑没说话。一进更衣室便听见里间洗澡间传来的嘈杂声，看来人已经来得不少了，小水故意磨磨蹭蹭的，燕子等不及便先脱了衣服进去洗了，小水这才松了口气，迅速脱掉了衣物，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把衣服藏了起来。小水一边洗澡一边掐时间，准确地在燕子洗完之前十分钟进了更衣室，幸好，没有遇见别的同学，她快速换好了干净衣服，把脏衣服放进袋子里装好，穿戴完毕，燕子刚好出来。燕子说：“小水你洗澡真快啊，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穿好衣服了。”燕子穿上了一套西瓜红的秋衣秋裤，袖口甚至还有一圈细细的花边。

燕子很快就穿戴好了，两人来到大堂对着镜子梳湿哒哒的长头发，两人的头发一般长，只是小水的头发更乌黑柔顺些。燕子看着小水漂亮的头发羡慕地说：“小水你家用什么洗发水啊，头发这么好。”小水一下子想到了家里最便宜的洗发水，根本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只能支支吾吾地应付过去。好在燕子并没有过多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她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多月后的期末考试和期末考试之后的过年，先是祈祷期末考试晚点来，又祈祷过年早点到来。小水不禁“噗嗤”笑了，“期末考试不来，过年永远都不会来，你到底还想不想过年了？”燕子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收拾完毕，两个女孩子手拉着手走在了冬日寒冷寂静的回家路上。

回到家时，爸爸已经睡下，妈妈在堂屋亮着灯一边做针线一边等小水。一见到小水，妈妈便起身说：“刚刚你们走得急，忘记给你洗澡钱了，我猜燕子先帮你付了，明天还给她吧。”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口袋摸索起来，半天，只摸出了四个一毛的硬币。妈妈尴尬地说：“我再找找。”看着妈妈辛劳的眼睛，小水突然特别后悔去澡堂洗澡，这五毛钱本不该花的，家里向来没有闲钱，虽然五毛钱并不多，但对小水家来说却不一样。妈妈回房间拿出一条裤子，一边摸裤子口袋一边说：“我记得这条裤子口袋里有一毛钱的……”妈妈找得很仔细，小水却突然被泪水模糊了双眼，她丢下一句“我去睡觉了”，迅速逃回了自己的小房间。这一幕，小水记了许多年，“我记得这条裤子口袋里有一毛钱的”，妈妈的这句话，小水也记了许多年，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

第二天一早，小水起床之后，爸爸妈妈已经下田干农活了，床头放着一排整齐的五个一毛硬币，小水把硬币紧紧攥在手心，直到手心被硌出了痕迹。小水将五个硬币放进了自己裤子的右边口袋，想着一去学校就还给燕子，可是想到妈妈找钱的场景，想到妈妈的那句话，小水突然生出复杂的情绪。她有点不想还这个钱，她甚至希望燕子能忘了这件事。小水为自己突然生出的念头感到可耻，她是班干部，是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怎么能有如此想法？

奇怪的是，燕子仿佛真的完全忘记了五毛洗澡钱，一到学校，她照常和小水打招呼，两人跟往常一样学习玩耍，燕子没有再提前一晚洗澡的事情，更没有提那五毛钱。小水很矛盾，她想主动掏出五个硬币，跟燕子讲：“喏，昨天洗澡的五毛钱，还给你。”可是一次次都被自己打消了，想到一贫如洗的家境，小水总想把这五毛钱据为己有，不是为了买学习用品，更不是为了买零食，不为了买任何东西，就为了留住这五个硬币。

一周过去了，燕子没有提还钱的事，小水几次话到嘴边，钱已经攥在了手里，仍然没有还出去。

两周过去了，燕子没有提还钱的事，小水尝试提了几次去涟水湾澡堂洗澡，燕子也没有提五毛钱的事。

三周过去了，燕子还是没有提还钱的事，小水想，如果她真的忘记了，那就算了吧……

一个月过去了，期末考试也越来越近了，当小水再想乘课间自然而然地提出还钱时，燕子已经埋头复习，不再跟小水攀谈了。小水一天总要摸好几次口袋里的五个硬币，总想把它们还给燕子，又总是舍不得，仿佛这五枚硬币上刻着妈妈的艰辛与爱，时刻提醒她生活的不易。

很快期末考试就到了，小水也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了复习，她想，等期末考试结束，一定要把五毛钱还给燕子。她记得电视里经常说的台词。“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有妈妈说的：“不要欠别人的。”

拿成绩单的那天，小水早早地来到教室，她换了一条表姐给的旧裤子，虽然旧了一些，但颜色是她喜欢的天蓝色。裤子口袋里照样揣着五个一毛硬币。小水不去想自己能不能考到第一名，能不能得到张老师奖励的钢笔，她想：

把五毛钱还给燕子，我就是第一名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