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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14廖小琴
廖小琴
1
我纳闷地瞅着院门。
明明记得去看热闹时,只是顺手将门那么一甩,就跑了。可是,现在,门却关得严严实实,就像我们全家都出远门了。
我渴得厉害,没工夫细想。
院内静悄悄的,阿黄躺在开得红红火火的石榴树下,俨然饱食的懒汉;圈里那群平日里咯哒个不停的鸡,大概被太阳晒晕了,全都安静地眯缝着眼;一枚榉树叶蔫头蔫脑地掉在门槛上,迷迷瞪瞪的样……
榉树叶?奇怪!
我朝后院的厨房走去。
一手抓着馍,一手端着瓢,鼓着俩腮帮子的刚子哥蹲在地上,瞪着我。我也瞪着他。很显然,我俩都被对方吓了一大跳!
等看清是我后,刚子哥埋头啃了几口馍,才边使着劲咽,边含糊道:“回来啦。”
我点头。奇怪,他怎么跑我家来啦?按照那俩警察的推测,他现在不是应该还躲在山上吗?
早上,我刚将走亲戚的爸妈欢送走,打算去找枣泥疯玩时,却看见大家都朝刚子哥的“三间房”涌去。
“是警察!”有人喊。
院里,一位眼角挂着大黑痣的中年警察,一瞅见头发蓬着、衬衣乱七八糟塞在腰里的刚子哥就乐。
“淡刚,昨晚睡得还香吧?”他酸里酸气地问道。
“睡得香,睡得香。”刚子哥嬉皮笑脸道。
那大黑痣头一偏,旁边的小警察就拿出手铐,将刚子哥给铐了。
“我和几个朋友组织了一支‘鸡鸭运送大队。”前段时间,突然出手阔绰的刚子哥,是这么对我们说的。大人们听说后,都骂他。枣泥爸不仅骂,还将他锁在“三间房”,但刚子哥功夫了得,翻了墙,半夜照样跑得没影。
俗话说,久走夜路必碰鬼。这不,警察都找上了门。可是,大黑痣刚准备和小警察将嫌犯押走,刚子哥的肚里却稀里哗啦一阵响。
“我要上茅房。”刚子哥说。
大黑痣大概也有早上去茅房的习惯,所以便朝小警察挥了挥手。
没办法,小警察只好给刚子哥解了铐,还在茅房外给他站起岗。趁这空档,大伙儿才和大黑痣唠起来。
“他们让四乡八里都不安宁呢。”大黑痣说。
“不就是摸了几只鸡鸭吗?”大嘴婶撇嘴道。
“喂,这是摸几只鸡鸭的事吗?还有,你们怎知他没摸别的?”不愧是警察,几句话就塞了大伙儿的嘴。这时,枣泥爸才不慌不忙从人群中挤了进去。
“大黑,你上我们这地逮人,怎么也不事先打个招呼?”枣泥爸边递了一支烟给大黑痣,边嗔怪道。
“哎呀,我如果给你这村支书打了招呼,现在还能逮着人?”大黑痣接过烟,揶揄道。
“这哪儿的话,这孩子若真拿了不该拿的,就该抓起来,就该送派出所,我坚决一百个支持。”
其实,大家都挺担心刚子哥的,我爸就找他吃过几次饭。
“叔,我心里明白,会找正事做!”每次,刚子哥都豪气地拍胸赌咒。但一下桌,用我妈话讲,他一瞅见那几个头发染得像鬼的家伙,魂就没了。
刚子哥除了喜欢昼伏夜出,在我们看来,他还是以前的他,但凡有人敢和淡香村的人过不去,就仿佛是和他过不去,抡着拳头就能冲过去。在学校,我们若受了欺负,刚子哥知道了,总会二话不说就去帮我们讨回公道。
就在大家瞅着大黑痣,听他摆道哪哪的家伙连电视机都给人摸走时,却听小警察大惊失色地喊了一句:“没啦!”
“什么没啦?”大黑痣没反应过来。
“人没啦。”
刚子哥从茅房豁了嘴的墙翻过去,朝后面的淡家林跑了!
大黑痣和小警察撒开脚丫子,就追了去。大黑痣边追还边回头,冲我们嚷嚷:“追啊!”
我们跑到村口凸出的大石头上,瞅着林里。
一开始,还能瞅到刚子哥在前面跑,俩警察在后面追,但跑着追着,仨人都被浓密的树叶挡了,就只见白花花的一片槐树花开着了。
小孩们都兴奋得哇哇叫,像是在收看一场现场版的“警匪大战”。大人们也兴奋,带着脏字骂刚子哥。
一顿饭的工夫,大黑痣和小警察回来了。
“跑啦?”枣泥爸问。
“龟儿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淡大脑袋,这事我和你没完,人在你眼皮下跑的,你得帮我逮回来。”大黑痣边甩着脑门上的汗,边嚷道。
“好说,好说。”枣泥爸不慌不忙,又递过一支烟。
“不行,这兔崽子,肯定还在山上的哪块旮旯待着。我就不信,他这会儿敢下山?”大黑痣夹着烟,肯定道。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刚子哥不但下了山,还跑到我家。
2
刚子哥吃饱喝足,就朝凳子上一挨,给我讲他如何翻墙而去,又是如何眼瞅着要被那俩警察追上时,拐了弯,“哧溜”爬上了树……
刚子哥爬树的技术,那是全村人都知道的。
刚子哥六岁时,他爸因车祸突然走了。刚子哥知道这信后,就没了影,大家将河沟池塘都搜捞一番,才意外发现他居然躲在“三间房”院内的那株大枇杷树上。
他躲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三魂六魄都没啦。后来,还是我爸搭着梯子,将他抱下树。十岁那年,刚子哥的妈不知怎么就和梨白村一个鳏夫搅在一起,还将刚子哥也带了过去。可是,那男人对刚子哥不好,经常打他骂他,等他妈怀上那人的娃后,刚子哥就跑回了淡香村。
他妈腆着大肚子,回村来找他。可是,找来找去,都没发现他的影子,大家又将河沟池塘扫荡一番,结果发现他又躲在了那株大枇杷树上。后来,刚子哥就一个人生活在“三间房”,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上学,很自在,很逍遥,也很孤单。
孤单的时候,刚子哥就爬树,除了那株枇杷树,他还爬我家的石榴树、枣泥家的梨树、淡淡家的梅树……后来,但凡有急事找不着他时,大家都朝天上看,而不會在地上找。那俩警察不懂,如果他们懂,就不会将他追丢了。endprint
刚子哥讲得眉飞色舞,就像讲的是别人的故事。
“后来,我见他俩走远,才从那条小路摸了下来。”
哈,难怪!刚子哥说的“那条小路”,直通我家后院,别说那俩警察,就连村里很多大人都不知道。那是刚子哥自个踩出来的,说是淡香村通往梨白村最近的一条道。刚子哥就是通过这条隐在杂草中的路,将梨白村,更多的是他继父家的柚子、花生、苹果、核桃偷给我们解馋的。
讲完逃生史,刚子哥钻进院内那口新窖,说想睡一会儿。不过,他刚一下去,又探出脑袋,从兜里掏出一把红彤彤的野山莓。
“想起你爱吃这个,就顺手捋了一把。”他将山莓全塞在我手里。山莓压碎不少,刚子哥抱歉地看了我一眼。
我忙跑去将虚掩的院门关了。
“别管我,你该干嘛还干嘛。对啦,作业做完没?去做作业,别管我。”刚子哥在窖里喊。
可是,我哪有心思做作业。我竖起耳朵,——邻居家的鸭子在“嘎嘎”叫,远处有人吆喝啥,几只鸟在院外的电线杆上叽叽喳喳……还有,刚子哥那像风吹过的“呼,呼,呼”。他睡得可真香!
就让他一直躲在窖里?如果爸妈在就好了。
大黑痣和小警察就在枣泥家,说是吃过午饭,还要上山一趟。还有,我这算窝藏逃犯吗?电影里不是说,窝藏逃犯也是犯罪吗?我这是在犯罪?我想得毛骨悚然。要不,去告诉那俩警察,刚子哥就在我家……噢,不,除了爸妈,这村里就数刚子哥对我最好了。
他做风筝给我玩,带我去抓螃蟹,还教我如何捕蝉;他给我摘三泡,采拐枣,还刨过野地瓜……辍学后,他去镇上的饭店帮忙,每次回村,他都会给我带零食,甚至还给过钱,让我去买书看。
刚子哥不但对我好,对枣泥好,对村里的孩子们全都好着呢。如果我出卖了他,我还活不活啊?可是,如果被警察发现我藏了他……
太阳好毒辣,晒得我背心全是汗。正在我盯着那株红艳艳的石榴树,以为自个会被晒晕时,却听到门“吱呀”一声给推开了。
3
“谁?”我压低声音,一个纵步射向院门。
“你犯什么神经?”枣泥站在门口,奇怪地乜斜着我。
“你……你干什么?”我紧张地问。
“借一瓢面粉!妈说要给那俩家伙做馄饨。”枣泥将一葫芦瓢伸到我面前。
“没有!”
“别胡扯!你爸不是昨儿才从镇上磨了一大袋回来吗?”枣泥一把扯过我,就想往后院钻。
“没有就是没有!”
我不敢让他进去。
枣泥歪起脑袋瞅我。我正想趁机关上院门,却瞧见披着棉袄的疙瘩爷,颤颤巍巍地朝斜对面的枣泥家走去。
“兔崽子,简直无法无天,居然敢私自带淡家人走。”疙瘩爷用拐杖戳着枣泥家的大门,嚷嚷道。
疙瘩爷是村里的老祖宗,九十多岁,精神挺好的,就是脑子不太灵光。他这么一吼吧,枣泥爸妈,还有大黑痣和小警察就都冒了出来,跟着冒出的还有七邻八舍。
“去,将这俩家伙给我架了,放到祠堂!”疙瘩爷挥着拐杖,指着大黑痣和小警察。和糊涂的人有什么道理可讲,可小警察却急了:“架什么架?你们村养了贼,我们是来抓贼的。”
“这?”
“不是‘这,是‘贼。”小警察估计是刚挨了大黑痣的批,语气和表情都凶巴巴的。
“贼?贼在哪?赶快给我拿下,带往祠堂,以族规处置。”疙瘩爷激动地挥起拐杖。
“老太爷,我也不知他在哪,正找着呢,您老就快回吧。”枣泥爸说。
“什么?不知道?跑啦?跑哪啦?”
大黑痣就用食指朝淡家林戳了戳。
“山上?我呸,贼娃子怎会跑去山上?你骗我,指不定他就在这附近猫着呢,你们赶快给我找,挨家挨户找,我要以族规处置他!”
我吓了一跳。挨家挨户地找?谁说疙瘩爷糊涂啦?他清醒着呢。我紧张地直吞口水。
“您老打算用什么族规啊?”幸好,对面的大嘴婶这时钻了出来。
“剁指!将他的右手指剁下两根,将他的左手指剁下一根,还要浸他一天一夜的猪笼。”疙瘩爷甩了棉袄,挥着拐杖,大声宣布。
“咦,您老还要动用私刑啊?”大黑痣笑道。
“死刑?什么死刑?你没长耳朵吗?我说的是剁他的手指。枣子,将这没长耳朵的家伙给我绑了……”疙瘩爷朝枣泥爸喊道,继而惹得大家一阵笑。
我没笑。
枣泥也没笑。枣泥瞅着我。
“鬼崽崽,面呢?”枣泥妈看见枣泥还空着瓢。
“面呢?”枣泥问我。
4
枣泥的妈都发话了,我不可能不借了。
“你在这等着。”
“为什么?”枣泥问。
我没理他,转身将门关了,可那小子一顶,门又开了。有看热闹的朝我们瞅来,连那俩警察也朝我们瞅。我只好让那家伙进了院。
“你在搞什么?”枣泥气呼呼地问我,边问边学着阿黄的样,东嗅嗅西闻闻。阿黄见了他,很高兴,又是汪汪叫,又是摇头甩尾,十足的走狗样。我真恨不得踹它两脚。听它一叫,鸡们也热闹起来,咯哒咯哒。刚子哥说不定给吵醒了呢。可是,仔细一听,他还继续吹着“呼噜曲”呢。
我将枣泥朝后院推去。
“喂,山莓!”那家伙眼尖,瞧见了板凳上放着的野山莓。
“哪来的?”
“你管得着吗?”我横了他一眼。
“你今天怪怪的。”
“你才怪!”
他不说话了。他的眼睛愣愣地落在桌旁的一件花衬衣上。
那是刚子哥的,胸口被榉树扯破了一个大嘴,我拿了爸爸一件新衬衣,让他换了。我怎么就忘了将它藏起来?那件衬衣村里只有刚子哥有,早上他还穿着呢。
枣泥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你藏了他?”過了好一会儿,枣泥才低声问道。endprint
我点了点头。
昏暗的厨房中,我俩不安地觑着彼此,直到院门“嘭”的一声被推开,我俩才想起面粉的事。
“你俩鬼崽崽,干啥呢?锅都红了!”枣泥妈吵吵道。
我忙舀了一瓢,冲了出去。
“婶,那俩警察吃过饭,还搜山吗?”我问。
“搜什么,刚子那家伙肯定早溜了!”
“那会不会挨家挨户搜?”枣泥问。
“挨家挨户?谁知道……喂,你们操心这些干什么?哎呀,锅都红了!”
“如果真的挨家挨户搜,怎么办?”枣泥等他妈一走,马上问道。我朝他翻白眼,我还想向他请教这问题呢。
“你说,刚子哥究竟拿了别人多少只鸡多少只鸭?”
“我怎么知道。”
“是不是可以用钱赔,赔了他们就不带他走了?”
对啦,要不,我们凑凑钱,帮刚子哥赔了?我和枣泥突然就想到了一处。
“你有多少?”枣泥问。
“本来有三十多的,但上星期买了冲天炮,现在只剩下二十元。你呢?”
“我也不多,大概只有十元左右。”
“要不,我们去找冬鱼、淡淡他们问问?”
我掐指算了算,所有的钱加起来也不过一两百元。要不,找大人们借?
“他們会同意吗?”
“怎么不会,他们也不愿刚子哥被带走吧?”
“但是,那俩警察会同意赔了钱就放人吗?”
对啊,如果真让赔钱,那俩警察就不会来抓刚子哥了,就会直接让他掏钱赔了。
“哎,如果能按疙瘩爷说的办法也不错啊。”
“什么,你愿意刚子哥被剁掉手指,还浸猪笼?”我吃惊地瞅着枣泥。
“才不是!我是愿意替他剁手指!”枣泥梗着脖子说。
“我也愿意。”
“我还愿意替他浸猪笼。”
“我也愿意!”
……
我们争先恐后地说着,仿佛刚子哥真给拖到了那已经破败的祠堂,正等着受族规呢。阿黄看了看我,“汪”地叫了一声,又看着枣泥“汪”地叫了一声,也不知它是表示赞成还是反对。
“如果,我们帮着刚子哥剁了手指,浸了猪笼,他还拿别人的东西,怎么办?”枣泥又很有远见地问道。
“那就……那就叫警察来,把他带走好啦。”
可是,现在的问题不是他又拿了别人的东西,而是他正躺在我家新窖,而那俩警察就在距离我们不过50米的地方……我们打完嘴仗,就又开始眼瞪眼。阿黄坐在我们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俩。
“咯哒,咯哒。”突然,鸡们又吵闹起来。
一回头,我们就看到刚子哥正撑着俩胳膊肘,从窖里出来。
“哎呀,这觉睡得可真香啊。”刚子哥一出窖,就扶直腰,大声道。
我们看着他。
“怎么,若是我要被剁手指,你俩还真替我挨啊?”刚子哥眯缝着眼,一边瞅着满树的石榴花,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和枣泥都吓了一跳。刚才的话,他全听见啦?
“我啊,才不会被剁手指,所以你俩崽崽也不会有机会替我的。”刚子哥笑着,将爸那件肥大的衬衣下摆塞进了腰里。
“那俩家伙现在还在你家?”刚子哥问枣泥。
枣泥点头。
“你妈拿面粉,准备做什么好吃的?”刚子哥又问。
“馄饨。”
“哦,馄饨啊,我还以为她会做最拿手的韭菜饼呢。哎,算了,凑合啦。”刚子哥说着,就朝院门走了去。
“刚子哥……”
“干什么啊?我这一去,既帮你们节约了钱,又免得你们剁手指、浸猪笼啊。”刚子哥笑嘻嘻地说道,拉开了门。
“汪汪汪。”阿黄好像这时才反应过来,冲着他大叫起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