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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苏与阵痛从当下的昆曲演出说开去

2017-11-14罗怀臻

中国戏剧年鉴 2017年0期
关键词:昆曲上海传统

罗怀臻

2016年是个特殊的年份,400年前,东西方各有一颗明星陨落,戏剧巨匠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相继逝世。作为纪念,伟大的东方戏剧家汤显祖先生的作品得以在国内外集中上演,无形当中为广大观众提供了丰富的观摩机会。前段时间,上海昆剧团在广州、北京等地连续上演了完整的《临川四梦》。试问400年来,有多少观众能密集地在四个晚上一口气领略到这位戏曲大师的四部巨作?这种特殊的营养足以作为其人文背景、艺术素养而享用终生。在现存可以完整演出的二百余个剧种中,昆曲是最古老的剧种之一。然而,值得深思的是,当许许多多剧种还面对其衰弱、式微、暗淡的处境时,昆曲却忽然焕发出了无限活力,其扑面而来的不是陈旧、不是古老、不是废墟,而是青春感、新鲜感甚至是现代感。这些,都是人们前些年所难以想象的惊喜。

我与上海昆剧团有过不少合作,和昆曲人既熟悉又亲切——谷好好团长的梅花奖获奖剧目《一片桃花红》便是我所编剧;昆曲艺术家张静娴老师在早些年主演过我的另一部作品《班昭》。实际上,我曾经陪伴、见证过上昆及昆曲人度过了那一段非常艰难困顿的时期——台上演员比台下观众多,而台下观众又是白发比黑发多。记得最困难的时候,上海昆剧团在上海某个拥有900座位的剧场演出,请柬发出了1500张,但现场拿请柬换戏票进入剧场的观众只有不到300人。这样的情况让人既心生悲凉又无言以对。可今天上昆的演出又是什么局面?《临川四梦》一票难求!值得深思的是,当年上昆少人问津的演出,还是由那一批老艺术家所担纲的时代,全部都是昆曲的精英人物:华文漪、蔡正仁、计镇华、岳美缇、梁谷音、张静娴、刘异龙、张铭荣、张洵澎。在他们正是四十来岁的风华正茂时节,却面对着如此零落萧瑟的观众席,让人情何以堪。乃至于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上海昆剧团已经很少也很难再到大型剧场演出,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团内的排练厅演出,排练厅的观众席不过百人。来看演出的多为同行,比如京剧院的、越剧院的、沪剧院的、淮剧团的。除了专业观众占据一定比例外,就还剩下些年长的曲友。再看今天《临川四梦》的演出盛况,真的让人难以想象高雅、高深、高超的昆曲艺术曾经面临过萧索境况。因此,昆曲也仅仅用十余年的时间便已经翻身,就从萧瑟之秋迎来了盛开之夏,生存环境、观众格局、社会认知完全转变了。于是,在分析上海昆剧团这些现象时,让人们看到的是文化风尚在悄然改变。

去年此时,张军的《春江花月夜》在上海大剧院演出,三层观众厅座无虚席,而演出票早在一个月前已经销售一空。张军曾是上昆的当红小生,后离开上昆成立了自己的民营剧团,并主导创排了新编昆剧《春江花月夜》。在京剧、粤剧、越剧、黄梅戏这些剧种在沪演出零售票房不景气的情况下,今年十一月该剧将继续在上海大剧院再演三场,张军对票房情况充满信心,且不设任何赠票。同时,《临川四梦》在完全没有昆曲观众基础的广州演出,居然可以这么火爆,而且年轻观众占绝大多数,恰恰也说明了今日昆曲演出市场之兴旺、昆曲观众之增多。

文化青年都善于捕捉文化风尚,那么今天的文化风尚,实际上是在现代化、全球化的背景下,在国际文化艺术的视野下,新一代的文化青年将更加自觉地回望来路、追根溯源。已经有更多的年轻人开始追问:我们是谁?我们从哪来?我们的根在哪?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文化血脉的问题从来就没有像今天这样令人牵挂,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会让人关心自身的文化基因。这正是今天很多人得以从新的角度看待昆曲、重新审视传统的原因。作为当代的青年,当代的知识分子,更多是有意识地访寻自己身上的某种文化人格、文化传统、文化基因,在不经意当中寻找到自己的另一种身份。以上均得益于一种以往所没有形成的文化自觉。

最近,上海昆剧团的沈昳丽正在构想创作一部新作品《红楼别梦》,试图把薛宝钗的命运单独提纯而成为一部大戏,着力描述年少的宝钗曾如何幻想自己的婚后生活,后来怎么又在不经意之间与宝玉结婚,新婚之夜当新郎脑子里在想着别人时她又如何自处;讲述她如何坚持住这场荒芜的婚姻,送丈夫出家,若干年后又如何在野兔出没、杂草丛生的废弃大观园中与一个和尚不期相遇却彼此没有说破的故事。沈昳丽想从另外一个视角重新塑造薛宝钗,并根据《红楼梦》里现存的线索,重新构想描绘呈现出一部全新的作品。

沈昳丽想要思考讨论的是,在现代都市里的昆曲该如何呈现。当然,眼下可以利用的手段不胜枚举,无论是运用多媒体来辅助表演,或者是大制作的舞台背景,或者是演员数量的无限递增。然而,我认为昆曲创作理念是:重返手工时代——希望能够寻找到一个剧场,宛若重返当年的厅堂,或者是厅堂式的剧场;希望舞台上的任何一件道具、一件服装、一朵花都是手工制作、独一无二;希望作品呈现的是最传统的曲牌、最经典的唱腔。

同样,在工业化、信息化时代的今天,最值得珍惜的是手工的饺子,而不是机器做的饺子。过去的几百年间,机器做皮鞋,流水线生产汽车、生产手表,都是让人惊呼过的人类文明的进步。然而,现代化走到今天的时候,手工产品再度复兴——全世界最贵的手表一定是瑞士的老师傅做出来的机械表;全世界最贵的机车,一定是美国的老牌汽车厂师傅用铁皮敲打出来的汽车;现在最贵的皮鞋一定是师傅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因此,昆曲的价值就恰恰在于其无可取替的手工感。今天,如果让昆曲重新回到厅堂,就是让其告别工业化时期的批量流水线而重新回到一针一线的手工时代,这样的昆曲才是人们今日心中所期待的样子。

一直以来,人们对于身上自带、身边伴随的各种传统,司空见惯、熟视无睹、可有可无,甚至视之为包袱。一百年前的今年,1916年正在酝酿着新文化运动,当时的国人依然还在混沌状态,完全没有意识到现代化和自身是什么关系。如果把1919年到1921年命名为中国步入现代的文化觉醒年,那么五四运动就是对习惯、对传统束缚的一种打破和撕裂。当时那批文化精英已经看到世界格局中落后、滞后、可笑的中国,因此毅然决然地甩掉了自己身上那个叫作传统的包袱。那个时候的文化时尚是什么?是看到现代文明,以文艺复兴运动为标志的现代文明,像火种、像春风一样在影响着整个人类的文明进程。

然而,那个时候所看到的和一百年后的今天不一样。一百年后的今天,人们已经不会为一台芭蕾舞惊艳,也不会为一场交响乐惊呼,也不会为一部百老汇原版音乐剧大惊小怪,当然更不会为一部美国大片而奔走相告,因为这些已经不能激起人们日常生活的波澜。这一百年前和一百年后的差异:一百年前的传统,是理所当然地包围着人们的传统;一百年后的传统,是人们打开视野后,经过人类共有的文化洗礼,重新确认自己的身份,带着现代的视野,带着现代的价值评判,带着现代人的审美意识,去重新发现和选择,那些一直深深埋藏在人们心里,却一天都没有离开过人们的传统——这一切只需激活和唤醒。

近年来的昆曲复兴让人感到乐观,这一波复兴所追求的不单单是怀旧和迷恋往昔,更多的是一种对传统文化全新需求、全新认知。一百年前的传统是理所当然的,但一百年后的今天,现代化却是理所当然的。对于现代人而言,躲进空调房间里是理所当然的,可学古人在树荫下搭棚乘凉却显得非常别致。虽然搭棚在今天显得非常“反常态”,但那却是一百年前的常态。在一百年前看到电灯、照相机、留声机,是“非常态”。可见,一百年前的“非常态”,换到今天乃是常态;可是一百年前的常态,换到今天便是“非常态”。过去文人热衷的曲水流觞——流动的酒杯,流到谁的面前谁喝,一起吟诗作对,甚是雅致:可是依照现代的逻辑,炎热的气温、共用杯子的卫生问题,都会使得过去常态的活动成为今日“非常态”的“表演秀”。

实际上,进入2000年以后,全国各地陆续都提出了各类保卫方言的口号。消失的方言让人担忧,因此不得不提出加以重视、加以捍卫。正如现在上海的孩子已经很少说上海话,现在广州中小学的推广普通话活动也使得广州孩子逐渐缺少粤语交流的环境。母语教育,这放在以前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事情。民间的歌谣,外婆抱在怀里的孩子可以跟着吟唱;母语的俚语,爷爷、奶奶会跟孩子们说。可是,今天的方言民间歌谣已经远离我们,使得不少家长意识到对孩子进行方言教育迫在眉睫。由于较早的西化和都市化,现在上海孩子英文水平比中文好,普通话水平比上海话水平好,以至于近年上海中小学迫不得已增加了上海话课程。这正如给广州的中小学增加一门课程叫粤语,给河南省内学生要开设一门河南话,东北人开设一门课叫东北话,显得可笑而无奈。但正是由于传统的疏离,使得人们司空见惯的东西开始变得陌生。

我从来就是中华戏曲的乐观主义者,乐观、自信来源于从不把现时文化转型期所遭受的挫折看得太重。或许,人们根本不知道唐诗衰落以后宋词崛起之前,中间经历过多少年文学史家也从来没描绘过的萧瑟和荒凉,期间的蛰伏肯定不会是一夜间的切换,那过渡期该是多长?当文人都以诗来鉴定文学成就时,词如何又取而替之成为新的准则?是在哪一天?谁宣布的?发生了大事件么?相信那些生活在转型期的文化人,也许曾经历着和目前一样的纠结、困惑和阵痛。人们或许会有许多悲观的想法出现:唐诗的灿烂文明就此终结,宋代的诗歌已然不再独领风骚——尽管在宋代依旧有很多人喜爱用唐诗的格律来进行创作,但宋代文学之王只能是宋词。因此,那种转折期的阵痛经历了多长时间,今人已经不得而知,正如眼下人们所经历着的这种转换与迷惘。我的创作和讲学,就是想以一己绵薄之力去推动这种转换,使其更快、更自觉地完成这种阵痛而迎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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