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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兹特克女人

2017-11-14李晋瑞

黄河 2017年4期
关键词:阿兹特克玛丽娜酋长

李晋瑞

还在父亲的庄园时,我就意识到,许多看似唯一的故事,其实都有两种讲法。当时,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无助地等待命运之神的光临。我不敢出去,因为一出去,就会碰到那双眼睛。那个男人太厉害了,眼睛里射出的芒刺比仙人掌的还要锋利。那个男人是我父亲,准确说,是继父。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乖巧听话、无关紧要的女孩,但事实并非如此。在父亲去世后不久,我母亲便重新坠入爱河,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男人。据她讲,那个男人同样也爱她,视她为心中的女神。他们形容自己的爱情比蜜还甜,他们终日形影相随、脉脉含情,蝴蝶与花香与之相伴。我却被遗忘在他们的爱情之外。我没有怪谁,也不觉得是谁的错。酋长死了,他的女人希望幸福,嫁给自己心仪的男人,也属自然。要说错,那就是我不该是酋长的女儿,因为在那个叫潘娜拉的村子,就是一只蝗虫,或一株龙舌兰,都知道长大成人后的我,会继承父亲的家产,甚至会成为新的酋长。

是的,这是最要命的错。当我母亲和那个男人的爱情,从精神转为现实,慢慢在她身体里运化凝结,变成一个男婴,又给那个家庭带来欢乐时,我就像中了魔咒一样,突然间长大了,变成一棵流着毒汁的树,变得那么扎人眼目,那么令人讨厌,因为我站在了路中央,挡住了他们奔向幸福的去路。他们千方百计,却无法绕过,只能把我除掉。

美丽的爱情往往也是可怕的,它让一个倾心于它的女人失去理智。在一个星稀月朗的夜晚,男人躺在二楼凉台上自言自语:“哦,善良的纳纳瓦津,穿起你的长袍吧,勇敢地走向燃烧的篝火。暂时的毁灭,会让你变成明天的太阳,你灿烂的光芒,将会让大地更加光明。”我母亲当时就在旁边,她微低着头,眼神游移,我不知道她是在看远处那些身影婆娑的树,还是在看她怀里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我不知道她是否有过犹豫,是否想起曾经与她相濡以沫的父亲,但站在楼梯口的我,却清楚地听到,她不经思索地问自己的新丈夫:“纳纳瓦津?你为什么要提纳纳瓦津?”

“什么纳纳瓦津,我是在说女儿,咱们的女儿。”

男人的语气非常平常,仿佛我真的就是先圣纳纳瓦津。我将会穿起长袍,在他们的期许中走向烈火。我躲在墙角处,看着月光下的男人眼睛里泛着黑曜石般的光。我希望母亲此时能开口讲话,尽管我与她之间嵌着一个男人,但毕竟我是她的女儿,她是我的母亲啊。可是没有。我母亲缄默不语,似乎对男人的想法,她已了然于心。

兴许是我太天真,兴许是我早该意识到,从一开始我就无法与那个弟弟相提并论。我望一眼夜色中的苍穹,蓦然间,我发现这个看似形形色色、热热闹闹的世界,其实与我并没有多少关系。我揣着怦怦乱跳的心回到房间,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因此,我尽可能地逃开他们,不与那男人相遇。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心里还想,如果他们仁慈,就把我送到庙里去做祭司吧。我是酋长的女儿,绝不会给他们丢脸。但,那怎么可能呢,他们一定会顾及脸面,害怕别人说三道四。

倒是,那天夜里男人说的话,竟然成了我日后人生的不变谶语。

我没有成为纳纳瓦津,他们也没有胆量在光天化日之下欺骗民众。但他们有更隐秘的计划,况且还有死神适逢时机出面来帮忙。有些时日了,因为恐惧,我产生了幻听。屋外的声音,哪怕是鸟儿一声尖叫,或墙边滑倒一根木棍,我都会心惊胆战半天。用餐的时候,我发现那些奴仆们看我的眼神也不单纯了,糅入了很多同情和惜怜,似乎他们已经看到了一种毁灭和厄运。

一天晚上,外面突然热闹起来,一成群的奴仆跑到家里来,挤挤攘攘,气氛中弥漫着急切,又流露着忧伤。但他们在问话时都很小心翼翼,接着开始赞美男主人,似乎男主人的行为,叫他们看到了百年不遇的高尚。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男人竟然亲手清洗了一具尸体,还用漂亮的衣裳给尸体装殓,他还按照传统要求,用崭新的布匹将尸体缠裹成了蹲姿。

有人死了。我们家是贵族,葬礼就不能草率,也不可寒酸。只是那巨大的悲痛,一出现就控制了场面。悲痛如毒,人们没有机会在一片忙乱的狼藉中忐忑不安,更没有怀疑,他们要做的就是赶快动手,将尸体或火化,或掩埋,处理掉,好使主人从悲痛中解脱出来。

开始我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慢慢地将那些杂碎的声音拼凑到一起,我就明白了。画面随即摆到我面前:主人的女儿死了,奴仆们赶来帮主人料理后事。我听到我母亲呜呜的哭声,一边还述说着女儿的优秀:“她刚刚学会栽仙人掌呀!她种的龙舌兰是那么旺盛。在家里,她有吃、有喝、有穿,这么好的条件,她怎么突然就得一场急病殁了呢?”奴仆们一定看到,宝贝女儿的死,令她母亲痛不欲生,女儿的死,将永远带走她母亲的欢悦与安宁。他们甚至还责骂过那个女儿的自私与无情。她怎么就这样狠心地死了呢?撇下了她可怜的母亲。

多么感天动地的场面啊!

这时,我才发现我已经被绑了手脚,封了嘴巴,像只等着屠宰的鹿崽一样扔在地上。我想冲出去,想对外面的一切高声赞美。我要赞美母亲的伟大,赞美她为一个男人献出母爱的高尚,为一个孩子牺牲另一个孩子的美德。我绝不认为母亲是受了某种怂恿和迷惑,更不是什么冲动。她一定认为,自己是在做一件十分正确的事。任何人都不会为一个错误去努力!

这样,我就悄没声地死了,尸体和母亲的眼泪给出了铁证。

在我们那里,一个亡灵会有一段艰辛且漫长的路要走,据说,至少要走上四年时间,翻山,越岭,蹚河,直到与那只名叫霍奇托纳特尔的蜥蜴相遇,才能到达安息之地。我做好了准备,只是不知道那个男人和令我心寒的母亲,会以何种方式送我上路。

我躺在芦席上,尽可能平息情绪,均匀地呼吸。我闭上眼,却看到了父亲。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酋长。他以严肃的表情发号施令,却以温婉平静的笑脸善待下人。他不准母亲给下人的食物偷工减料,他让厨房把带馅儿的玉米饼送到地头,即便是稀稀的粥,他也吩咐要添加些水果或辣椒。他懂得以善报善,懂得大方的付出才会有大量的收获。他喜欢自己的女儿,尽管严加管教,不让我随意说笑,不让我上瞅下看、左顾右盼,但对人要有爱心。我看到了父亲向我张开的双臂,还有他忍俊不禁的笑。我想起父亲曾亲口对我许诺,在我能用文字默写下阿兹特克的历史时,就带我去特诺奇蒂特兰。到时,他会给我穿上绣满鲜花的裙子,插上红色的羽毛,他要让自己的女儿名震特诺奇蒂特兰城,艳惊特斯科科湖。

可是,我已经死了。我为什么要死呢,就因为父亲的死吗?

银色的月光下,一只甲虫在我面前走走停停,它是那样自由,我却没办法逃走。那个男人就在门口,一直就在,他是那只站在仙人掌上威武的鹰,而我却是他掌中的一条幼蛇。我清楚地知道,这个男人用爱情迷惑酋长的女人,就要谋杀酋长的女儿了。对于屋外的世界,还有那男人来说,我实在是太渺小了,就像那只甲虫,只需要一只大脚往上一落,它就完蛋了。

可我不想死,起码不想死得这么无声无息,这么无意义。难道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吗?想到这里,仇恨便在我的身体里开始生根,什么母爱、男人、亲情、世界,都他妈滚蛋去吧!我凭什么就得死,他们就要心安理得地活?尽管父亲曾教育我,不允许女人的身体里积存仇恨。但站在生与死的分水岭上,我只能满腔仇恨。

鱼儿在窗外的池塘里游弋,仆人们在廊庭下纳凉,花儿还在飘香,我却手脚被绑,躺在石砌的房子里等待死亡。

后半夜的时候,男人进来了。他看到了自己的胜利,胜利的眼神不再那么锋利了,脸上也露出那个年龄段的男人少有的温婉。他冲着我笑,憨憨地舔舐嘴唇。我注意到他手里没刀,没有匕首,也没有一段坚韧无比的细绳,他是赤手空拳进来的。我猜他会掐死我,或用毯子裹住我的头捂死我,还有可能会将我扔进林中事先刨好的坑里活埋。没想,男人却不急于那么干,他围着我绕了三圈,第四圈的时候蹲下来,把我拖到月光下,然后骑到我身上,用手捧起我的脸。多漂亮的一副脸蛋啊,那得意的神情就像推开了宝藏之门。他第二次舔舐嘴唇,把手放到我的大腿根部,在那里慢慢游走,轻轻揉捏。我害怕极了,担心这个恶心的家伙会兽性大发。我拼命挣扎,他却在笑。是啊,一只小鹿想在一头成年豹子面前伸腿踢脚,那不是要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嘛。好在他没有做接下来的事情,而是快速起身,把我夹在腋下出了门,大步流星地走向黑黢黢的森林。

我不知道,我的母亲当时在干嘛,她有没有想过森林里,那些锯齿状的树叶会划破女儿的脸,那个即将用来活埋女儿的深坑里爬满蛆虫和蛇?总之,那夜出奇地静,只剩下男人急促却麻利的喘气声。我试图逃脱过,但毫无作用。我被带进了森林,植物的腐败味提醒我,我被带到了一处不常有人来的地方。又走了一段路,男人突然停下脚步把我放下,解开我腿上的绳子,却又重新拴到我胳膊上。他要牵着我,像牵着一头小鹿一样继续前行。他一句话都没说,似乎一开口,不可告人的秘密就会飞走。

那个埋葬我的坑,始终没有出现。在天亮时,我被带到一个交易市场。哦,谢天谢地!看到那么多的奴隶与商品,我知道自己不用死了。我是说,我还有活的机会。男人要卖的奴隶,不光我一个,还有一对早几天就来的夫妇。他们被吆喝着站到我旁边。那对夫妇用惊讶的眼神看我,我也惊讶地看他们,他们可是庄园里只知道干活不懂犯罪的人。我母亲还说,就是把所有的奴隶卖掉,也不会卖他们。他们还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儿。可是,为何我母亲说变就变了呢?在嘈杂的叫卖声中,奴隶夫妇低声告诉我,他们的女儿死了,主人抢走了女儿的尸体。

哦,就是一个傻瓜也该明白了。接下来,我就只能希望自己,能和这对夫妻被哪个好心人一起买走。我不想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

男人哪可能同意。再说了,这对夫妻正值壮年,又有手艺,每人价值三十件斗篷。而我,一个小姑娘,只会做些简单家务,男人开出十件斗篷,很多买主都举棋不定。更重要的是,他怎么可能让我和熟悉的人在一起呢?没有直接置我于死地,他已算开恩了。那对奴隶夫妇很快被人买走,快闭市时,没有耐心的男人只好打出脸蛋牌,他托起我的下巴,标榜我的卖相。他说只要八件斗篷,一个买主却用七件斗篷就买了我。

我被带往一个离我的家乡很远的地方。多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跟着买主走啊走啊,直到离一望无际的大海很近的地方,才放慢脚步。一路上,奴隶们有说有笑,我却不说话。我执拗地认为自己和他们不同。到了目的地,我便成了真正的奴隶。奴隶们却不把我当奴隶看。他们说我没有奴隶的气力,干起活来不能得心应手,他们看出了我在卡尔梅卡克(贵族学校)呆过,我的谈吐让他们猜想,我是过腻了贵族生活,自己要卖身为奴。要不然,就是我的父母犯了叛逆之罪,我受到牵连。我没有回应,也不去辩解,已经是奴隶了,我何必去显摆过去。

做奴隶其实没什么不好,吃穿住行主人负责,自己不用交税,将来我还可以嫁给一个自由男子,我们的儿子依然可以成为鹰军团或豹军团的武士,如果我不把自由看得那么重的话。

可是,我毕竟是一位酋长的女儿啊,而且还会成为酋长。我为何要对别人唯唯诺诺、惟命是从?

尽管知道没可能,但我还是希望有人救我,还我自由之身。

所以,在每天替主人收拾房间,准备膳食,特别是有客人光临,受主人吩咐我为人家跳舞时,就会激发我内心无尽的恨。那些客人,所谓的贵宾,手里抓着鳄梨,嘴角挂着蜜汁,他们身穿紫红色的长袍,满脸笑容,他们用高傲优越的眼神看我……他妈的,我简直窝囊透顶,满腔怒火却不知道对谁而发,我母亲?那男人?买我的主人?还是该死的阿兹特克?我就像手持武器的勇士,我要冲锋陷阵,我要决死一战,却找不到敌人。

可眼前的这些人在看我,恬不知耻地欣赏我修长的腿,柔软的腰。我用同样灼热的眼神看他们,我要像火苗一样跳蹿,我就是要烧热他们的身体,叫他们沸腾。

“哦,没事吧,兄弟?你不能总是盯着她一个人看!”我的主人无不自豪地对客人说,“她只是个奴隶,兄弟。”

“奴隶?你没有开玩笑吧!”

“是的,六年前,或是七年前,我花了七件斗篷把她买来。”

“是吗?是吗……”那人说,“那我现在愿意出七十件。”

“不不不,不行,兄弟,七百件也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将来会把她献给国王,这么美妙鲜嫩的妞儿,只有国王才可以享用。”

“你是说伟大的莫特库索马?”那人说。

“难道你心里还有第二个国王吗,兄弟?”我的主人狡黠一笑。

那是1519年的一个晚上。

我仰望夜空。我应该记住那一天的,可是没有。因为对于奴隶来说,所有的每一天都是相同的。

兴许我的主人当时只是一句应场的托辞,兴许他真的就那么打算的,我即将被送给国王的消息,在奴隶们之间传开了,他们在猜测我未来的日子,想象国王的长相,他们谁都没有见过国王。我也没有。但小时候,我父亲给我描述过我们国王,他说国王莫特库索马身材瘦削,个子很高,皮肤颜色不深,留着齐耳长的头发,总是面带微笑,两眼炯然有神。但我知道,我的主人实际上很少提起国王,更别说赞美了。而且听人私底下说,他痛恨国王。

这种说法,很快得到了验证。

没多久,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传到主人那里。消息说,有人在东海岸的海燕岛(即科苏梅尔岛)发现了一群奇形怪状的人,他们皮肤发白,头发发黄,还打着卷,胡须又长又密,胯下骑着一种披有铠甲的大鹿(马)。那些人所到之处,洗劫市镇,捣毁神像,十分野蛮。

“真是这样吗?”我的主人问。

“是真的。我们的人被吓坏了,酋长,我们躲进树林,那些人就追进树林!”那人说,“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哦……”我的主人拖着长长的尾音,再没说话。

那天夜里,我的主人把贴身谋士请到身边。讨论中,他说自己看到了苦日子的尽头,发现了光明的到来。他默默地念叨起那些战死沙场的武士名字,同时说看到了埋有武士尸骨的土地上长出的棉花、玉米和剑麻,以及那些被源源不断送往特诺奇蒂特兰城的黄金、白银和鸟羽。他愤慨地说,他曾经多次向国王提出建议。“多次,你们知道吗?”但是国王全然当作了耳旁风,国王发出的旨意依然是,“冲啊,我勇敢的武士们!”似乎他自己,以及那些武士,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替国王卖命。我的主人,慢慢地把手放到谋士腿上,面无表情地将另一只手中的鹿肉,一口吞下。一口!那种夸张,就像他吞下的不是一块肉,而是整个特诺奇蒂特兰城,再加上特斯科科湖。最后,他总结道:“是时候了,兄弟们,该是我们送阿兹特克人回家的时候了!”

密谋的消息在低矮的房屋间悄然传开。其实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毕竟他们都是玛雅人,自古以来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这里的山,这里的树,这里的河流,这里的海滩,从来就是他们的。他们凭什么要将自己的劳动果实献给阿兹特克人?自己的武士(丈夫)凭什么要为阿兹特克人贪婪的野心去流血牺牲?现在,机会来了,终于来了。一群怪物,管他们是从哪里来,只要他们愿意帮自己赶走阿兹特克人。这么一说,大家就心知肚明了,人们向酋长投去信任的目光,自己身上的玛雅人的身份重新开始显得重要,那件披在自己身上已经太久的阿兹特克臣民的外皮,终于可以脱落了。他们决心要融入酋长的智慧,做好重振玛雅人辉煌的准备。

作为计划的一部分,第二天,酋长将二十个女奴叫到自己住处。我当然算其中一个。酋长在我们面前平静地走来走去,他的目光在我们身上一个挨一个地扫过,他给我们这些亚麻色的少女身体里,注入了密码。他知道,也相信,那些奇形怪状的家伙能从这些少女身上读懂他的意思。

接着,酋长亲自将我们送到那群奇形怪状的人面前。

曼妙的少女,变成了酋长手中的礼物,还是对方最为渴求的礼物。那群奇形怪状的人,清一色的雄性,即使心里抗拒,饥渴的身体也会向他们发出强烈的索求。一个名叫埃尔南·科尔特斯的中年男子站在队伍前面,他是他们的头儿,气宇轩昂,腰有佩剑,据说登陆之时,曾抽刀砍树。科尔特斯欣然接受这批“礼物”,同时向酋长提出了要求,可酋长听不懂他的话。于是,科尔特斯用手比划,摆弄自己的胡子。酋长朦朦胧胧猜出他是在找人,似乎是在寻找自己的同类。酋长突然想起八年前曾在海滩上抓到两个“大胡子”,在准备献祭时跑了。后来听说,那两个人没死,投奔了旁边的部族。酋长答应帮科尔特斯找到他们。科尔特斯随即写信,在上面注明了见面的地点和时间。

当时,我觉得科尔特斯样子长得很怪,就像我们传说中的羽蛇神。科尔特斯满心欢喜地把我们当“礼物”收下后,却并不急着品尝。这不合乎情理,可我又不知道科尔特斯是怎么想的。毋庸置疑的是,他的随从却实在是饥渴了,他们的垂涎从眼睛里流出,如果他再不下令,他们的眼珠很可能会被暴涨的欲望喷吐出来。

科尔特斯却就是不下令。

我们被关在房子里,就像刚逮的泥鳅,兴许他们是要我们吐泥。

科尔特斯准备横跨海湾,这样既可以减少损伤,还可以缩短距离。他命令属下修船。在丁丁当当的声音中,一条木舟突然出现在丛林的河流里。木舟上坐着的人衣服破烂,几乎成了赤身裸体,他就是科尔特斯要找的那两个人中的一个,他抬头仰着满脸的大胡子,一上岸便像失散多年的儿子,突然找到母亲一样,向科尔特斯跑去。他叫阿吉拉尔。

科尔特斯欣喜若狂,他把阿吉拉尔捧为座上宾,说阿吉拉尔就是那把打开宝藏之门的钥匙。他笑着说,阿吉拉尔流落到玛雅人的世界里八年,唯一做的一件正确的事,就是留下了这一脸胡子。有了阿吉拉尔,科尔特斯也就很快读懂了我们,他派阿吉拉尔来启用我们这批礼物。阿吉拉尔找到我,站在门口,笑嘻嘻地叫我跟他走。他说着流利的玛雅语。在路上,他夸我漂亮,说我这么漂亮的姑娘生活在这从林里,简直是罪过,上帝不该这么安排。

我问他:“上帝是谁?”

“他是创造万物的神,美人儿。”

“那他在哪里,庙里吗?”

他说:“上帝无处不在。”

我停下来。他转身看我,大概发现我一脸的狐疑他就笑了,没再解释什么。

阿吉拉尔把我带到一个独立的屋里,里面摆着支有十字架的桌子。他让我跪下。一个胸前挂着银质十字架的人站在旁边。阿吉拉尔说,那是神父,是替上帝传递福音的人。他和神父交谈,神父一长串诵颂后,指头蘸上水,严肃地在我的额头上画出十字。接着,阿吉拉尔用毛巾给我擦脸,拉我起来,说洗礼结束了,从此我就和他们一样了,说我离开了愚昧和野蛮,而且洁净如初。

我觉得真是好笑。原来在野蛮人眼里,再文明的人也是野蛮人。无论是鹿肉,还是洋葱,洗净了,接下来的程序就不言而喻了。我以为我会被带到科尔特斯房里,因为第一次见他时,就发现他看我的眼神特别。可没想,我进的是另一个人的屋子,阿吉拉尔叫他普尔托卡里欧,是科尔特斯最好的朋友。我还是件礼物,被科尔特斯送出了。

礼物!我他妈的是女人,但更是礼物。普尔托卡里欧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把我摁到身下。完事之后,他才开口称我小姐,叫我玛丽娜,说这是神父给我取的名字,说只有我变成“玛丽娜”,我这个礼物他才能享用。

鬼才知道,我变不变成玛丽娜有什么区别。不过,从一开始我就懂得配合。为什么不呢?我被自己人抛弃了,玛雅人没有留我,我的命运却决定在这些人手里,我知道配合与反抗,背后是两条不同的路。我不需要思考,是我的身体给了我生的机会,是我的美貌赢得了男人的目光,那我,只能用这两样东西保护自己了。

是的,美貌似乎从来就是女人最厉害的武器,再加上我要让它给我争取未来,在顺从之余,我知道如何让一个男人心满意足。所以,在和普尔托卡里欧度过三四个天雷地火的夜晚之后,我就发现无论我走到哪里,总会遇上那些睁得圆溜儿又饱含淫欲的眼睛。科尔特斯要收敛一些,或是他更懂得掩饰,可他的好友普尔托卡里欧,却不停地在他的耳边不加掩饰地显摆卖弄。在那些男人们心里,我变成了一头毛发光亮的雌鹿,不仅有水汪汪的眼睛,纤细优美的腿,光滑富有弹性的肌肤,还有丰挺的乳房和令他们神魂颠倒的秘处。科尔特斯正坐在椅子上,装模作样地用白毛巾擦拭佩剑,他微笑着,却心不在焉了。他在悄悄提醒自己:“我也是男人啊。”

科尔特斯就把我叫到自己房里,同时还叫了阿吉拉尔,因为没那家伙,他无法和我对话。这可能是我喜欢科尔特斯的开始,因为他就是想要睡我,也起码做到了先和我聊上一会儿,哪怕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题外话。那时我已经熟练地掌握了玛雅语。阿吉拉尔充当我们的翻译。科尔特斯要我更为详细地介绍当地以及阿兹特克的整体情况。我说了,我全说了。我提到了宏伟的特诺奇蒂特兰城,提到环绕特诺奇蒂特兰城的特斯科科湖,我们勇敢的武士,以及保佑我们的众位神灵。科尔特斯一一做了记录,他时不时看我,眼神里传递着极为复杂的东西。在送我回屋时,阿吉拉尔说,科尔特斯在我的外表下看出了坚定与自信,为了验证,科尔特斯朝窗外开了一枪,树上的鸟都被吓飞了,我却连眼都没眨一下。“是的,我没有。”聪明的科尔特斯一枪就测出了我的本质,然后他问我是否懂得纳瓦特尔语。我冲他笑笑,因为我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这就是整个事情的转折点。科尔特斯很正式地通过阿吉拉尔告诉我,他非常需要我。

他非常需要我!这句简单实在的话,猛听起来只是出于工作关系,但实际上有着丰富的内涵。

那天夜里,科尔特斯把我留在他屋里。他脱掉外衣,露出发达的肌肉,他那张专横的脸,近距离看时,似乎又产生了一种雕塑美。哦!在昏黄的烛光下,我看到了白人武士的美。当然,科尔特斯不愧是科尔特斯,他对女人的方式也与众不同。他静静地坐在我旁边,却没有像渴狼饿豹那样急着下口,他知道鲜嫩美味的小雌鹿已是囊中之物,他要欣赏,要玩耍,要做游戏,他用放大镜在我身上寻找与白种女人的不同,然后才细嚼慢咽地去一口一口品尝。心满意足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爬起来写信。第二天,他就将信递到普尔托卡里欧手里,派他启程回西班牙,去向他们国王汇报。

我很自然地到了科尔特斯身边。他也称我玛丽娜小姐,语气却如同父亲一样亲切,他的声音让我既感到威严,又令我放松。从那以后,他就把我带在身边了。他对下属称,要是没有我,他就无法完成使命。下属们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只是用默认来看待此事,毕竟只是一个姑娘,还是本地姑娘,作为领队、头、指挥官,科尔特斯有权这么干。

科尔特斯要我学西班牙语。开始我有点抵触,因为他们这些从海里冒出或从天上掉下来的人,迟早会离开。他却紧紧将我抱在怀里说:“不不不,我不会离开。”他的眼神暴露了心声,他喜欢我。一旦有了喜欢,他的声音就会变得具有穿透力。他吻我的脸,说如果我要喜欢他,想和他永远在一起,就必须得说他们的话。他说,他是为和平而来的,他不是小偷,不是强盗,他只是代表他背后那个泱泱大国来宣示主权,他要帮阿兹特克人走向文明。我能看出他的狂妄,也能感受到他的野心。可阿兹特克从来就是阿兹特克,一直就是阿兹特克,它怎么就没有自己的主权了呢?

可科尔特斯强调说,阿兹特克从来就是他们的,从来就是上帝的,因为上帝制造了一切。这让我想起父亲曾经讲过的故事,说我们的祖先曾在鹭鸟栖息之地居住,过着捕猎和采撷的生活,因为旱灾,太阳神变成一只鹰发出意旨,我们才开始南迁。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阿兹特克人,为了生存,与相遇的部族发生战斗,我们付出了血的代价,但在太阳神的保佑下,我们最终总能获胜,于是,我们拥有了强大的阿兹特克帝国。

“那么……”我看着科尔特斯,认真地看着他。之前有人说,科尔特斯就是我们的羽蛇神格查尔科亚特尔。若干年前,他在带给我们玉米,教会我们数学与制作乐器的手艺后离开了。如今他回来了,是真的吗?

我不信,一点儿也不信。我想那些聪明的酋长也不会信。但心怀鬼胎的酋长们却与科尔特斯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科尔特斯是智慧的,他看出了我对他的喜欢,知道我会为他(当然也为我)付出,接着他便给出了更为有力的理由。

“亲爱的玛丽娜,我不想在我们俩之间再有别人,阿吉拉尔、神父或别的什么人。我要你做我的船,我要划着你跨越海湾,穿过丛林,直捣特诺奇蒂特兰城。我要用那里的黄金给你做上衣,用那里的白银给你做裙子,我们要一起住进王宫。”

“好吧!”我说,“我们阿兹特克人的羽蛇神回来了!”

“你说什么?”科尔特斯不大明白我的意思。

“羽蛇神,格查尔科亚特尔,他回来了!”我重复一遍。

“是的!”他哈哈大笑,然后用坚定的口气说,“我回来了。”

很快,我和科尔特斯的默契,就到了无人能及的地步。白天我参加他们的会议,晚上就睡在科尔特斯怀里。慢慢地,我忘记了自己曾是奴隶,是礼物,我开始活在科尔特斯的喜怒哀乐中,我觉得自己开始头重脚轻,正在倒向西班牙人。这样的感觉,同样发生在科尔特斯身上。在只有我和他的时候,他毫无忌讳地告诉我,他出生在西班牙西部一个贫困山区的村庄,儿时多病,父母让学习法律,他按部就班学了,在十七岁的时候,他却毅然辍学,要成为一名勇敢的战士。随后他以一个军人的身份离开祖国,到一个名叫伊斯帕尼奥拉的岛上生活,再后来又前往古巴。在那里,他养牛,搞运输,但只是为了韬光养晦。是的,他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是牛仔,自然也不甘心做个农场主。他要像伟大的航海家那样去冒险,去征服,他要创造历史,改写历史,名垂青史。他说的很多话,我听不太懂,但他的勇敢与智慧,像阳光一样照耀着我。他称我“玛丽娜”,有时干脆就叫“亲爱的”,把“小姐”都去掉了。

所有的话,他都是随口而出。他不假思索的自然流露,让我感觉很好。

很快,在阿兹特克的土地上,鸟儿们竞相把白色野蛮人身边有个叫玛琳切 (由于发音的原因)的本地姑娘的消息,带到了各个部族。人们说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这个玛琳切,可能利用自己掌握的情况,出卖阿兹特克,但也可以利用野蛮人对她的信任,帮助阿兹特克。国王莫特库索马,却说肯定是好事。在没有亲眼见到科尔特斯,通过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言,他就和别人说,这个科尔特斯就是羽蛇神,漂亮的玛琳切会替他向羽蛇神汇报他的丰功伟绩。

他和长老们说:“各位长老,你们要拿出最好的黄金、白银、玉石、格查尔鸟羽和可可豆,准备好最鲜的鹿肉、火鸡、野鸭和姑娘,把你们的厨师调教好,我们一起迎接羽蛇神。他这次归来,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技能和智慧,羽蛇神将会率领我们征得更多土地!”

可一个白色野蛮人,就因为皮肤发白,就是羽蛇神了吗?怎么可能?

我真的佩服莫特库索马头上的那颗脑袋,因为它和科尔特斯的一样聪明。当那只收集了各种信息的鸟儿飞入王宫后,国王不可能依然品着龙舌兰酒睡大觉。他是动了脑筋的,想了各种法子的,甚至还和各位神灵进行了交流。他穿着艳丽的长袍,戴着五彩羽冠,站在王宫的最高处,他看着脚下特斯科科湖里络绎不绝的商船,王宫园子里圈养的狼与豹子。但他绝不会仅仅看到这些。他是国王,帝国的国君,他一定看到了广阔的疆域,看到了滚滚而来的贡品,以及酋长们那些阳奉阴违的嘴脸。哦!莫特库索马平心放眼望去,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乔卢拉、特拉斯卡拉,再远一些的霍科特拉和伊斯瓦坎,还有奎特拉斯特兰。那么,他们会选哪一个呢?只能是霍科特拉或乔卢拉,羽蛇神回归似箭,他怎么会不选最短的距离呢?那么自己该怎么办呢?他是一国之君啊。

“玛丽娜,亲爱的,你知道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吗?”一天,科尔特斯突然这么问我。

科尔特斯每次看我时,眼睛既深邃又清澈,我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我只能学他的样子,耸肩,摇头。

“一对翅膀!玛丽娜,强有力的翅膀。”

“然后呢?”我莫名其妙地想,大概莫特库索马也希望有对翅膀,胸怀抱负的人都想拥有翅膀。

“你知道的,我恨不得现在就飞到那座王宫去,它离开主的日子太久了。玛丽娜,我以主的名义,要收回它。”

“你要住进王宫?”

“是我们,我们一起住进王宫。”

可我一点儿都不为这话高兴,反倒是我的内心开始不安起来。

“你怀疑我吗,玛丽娜?”

不。我是在怀疑自己。我心想。是的,短短几年时间,我的人生就如此跌宕,我能不怀疑吗?

科尔特斯说话时语气懒洋洋的,神情很轻松。他示意我过去,坐在他舒适的吊床上。他抓起我的手放到他脸上,用手揉摸我的手,轻吻我的手指。在一片静谧却有鸟鸣的氛围中,他说:“可我现在头疼的不是国王,而是特拉斯卡拉人,因为我们的人飞不过去,玛丽娜,我们又必须得从他们的地盘上通过。”

其实,他已经派人对特拉斯卡拉进行了侦察,回来的人大赞特拉斯卡拉井然有序,也带回特拉斯卡拉人不喜欢国王的消息。

“但它只是个消息,玛丽娜。”科尔特斯接着告诉我,在来这里之前,他就和他的上级闹翻了,登岸时,他又下令凿沉所有的船,他没有退路,眼前的这些人马和装备就是他的全部。尽管当地的托托纳克人给他提供情报,还送来二百个脚夫,但要通过特拉斯卡拉却不容易。而他,又不想像对奥托米人那样大开杀戒,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倒下。“我可没有一点点自豪感。”他说,“如果我们所到之处,当地人都能像托托纳克人那般友好,那么战争就可避免。可阿兹特克帝国有那么多部族,谁能保证他们都能和托托纳克一样呢?”

说这些话时,科尔特斯说得很真诚,说明他已经把我当成了自己人。我是说,一段仅供男人满足兽欲的肉体,是不可能赢得如此信任的。这时,我只能站出来了。面前这个目光坚毅,内心却柔软的男人,他把信任和性命都交给我,我就不能辜负他了。

第二天我就前往特拉斯卡拉,我按照我们的传统和当地人相处,我和他们聊天,没有人发现我的异常。我走在大街上,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很多人只是注意到我的漂亮,似乎除了漂亮,他们相信我这样的姑娘,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我没有为此就忘乎所以,尤其是看到那些裸露着上身的男奴,他们提醒我,曾经毁掉我贵族身份的是男人,同时也提醒我如果呆在这片土地上,我将永远是阿兹特克最低等的人———奴隶。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后来,我发现我被人盯上了,一个衣着华丽年纪偏大的女人一直偷偷跟着我。她的老练与沉稳,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就是我良心发现后的母亲?在一个行人稀少的地方,女人加快步伐追上我,神神秘秘地走到我面前,提醒我:“孩子,你不该来这个地方。”

“是吗?那我该去什么地方?”我故意做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让她觉得她在多管闲事。

“我知道你是谁。”她冲我诡异地一笑,“你是那个姑娘,玛琳切。你躲不过我的眼睛。”

她也许是个祭司,可又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到了许多善良与母性。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她半低着脑袋告诉我:“你得赶快离开那些人,玛琳切,你属于这里,这里才是你的家。难道你被那些谣言迷惑了吗?羽蛇神,羽蛇神,我才不信他们是什么神呢。”

“啊……”我尽量保持沉默,因为我搞不清她的目的,也不认识她。

“我们的人都准备好了,我们在广场上支起了大锅,许多口大锅里的水已经煮沸,还在里面放了番茄和辣椒。他们会被杀死的,统统,一个都不会留下。”老妇人把嘴贴到我耳边,“可漂亮的玛琳切没必要陪他们死,你这么年轻,玛琳切,要是我,我就选择逃跑。”

我不知道事情是真的,还是她在演戏,说不定她是个疯子。因为我没有看到哪里支着大锅。再说了,如此重大的秘密,她怎么会知道呢?她看出了我的心思,便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她是一位酋长的妻子,她从丈夫那里听到了这事。

“我不是特拉斯卡拉人,孩子,特拉斯卡拉人早不和国王一条心了,他们巴不得向那些臭烘烘的外来者俯首称臣,他们都是些没骨气的胆小鬼。姑娘,你等着瞧吧,他们一定会倒向那些人,可我们乔卢拉人不会。我们会劈开那些野蛮人的胸膛,掏出他们的心献给神灵。美丽的玛琳切,你还不想逃走吗?你应该是个聪明的姑娘。”

“可是……”我想告诉眼前的女人,那些外来者是野蛮,但他们并不想杀人,他们想谈判,想和平。“那他们为什么而来呢?”老妇人一定会这样问,我却回答不上来。我见过科尔特斯提到黄金和白银时,他那些部下眼睛里的垂涎与兴奋,如果正如科尔特斯所说,他只是来宣示主权,那他为何现在才来,为什么还要垂涎那些黄金与白银呢?科尔特斯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这些话,我不能对女人讲,我只能保持沉默。我只想知道,这个女人为何要如此关心我。

“我是一个母亲,玛琳切。你这么漂亮,你可以想象,你要做我的儿媳,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哦,原来如此!我当时真是百感交集。想想吧,科尔特斯已经陷入危险,如若我拒绝这个女人,很可能第一个被扔进大锅里煮的人就是我。女人的话情真意切,她没有骗我,骗我她也得不到任何好处。我只要选择跟她走,嫁给她那个地位高贵的儿子,我与生俱来的权利就能得到恢复。而科尔特斯则会被处死,即便不死,也得像阿吉拉尔那样,潜到哪个部族苟且偷生,八年,十八年,三十八年,直至下一批“大胡子”出现,或者等不到下一批他就被掏心献祭,而阿兹特克帝国还会沿着自己方向前进。这样的决定既轻而易举,又合乎情理。然后我以酋长儿媳的身份,将我的继父起诉,只要我往国王面前一站,我的继父就完蛋了,国王会没收他的财产,会判他死刑,我也将报仇雪恨。

无疑,这是条光明大道!

可我不能,我做不到。因为这样的想法刚冒头,科尔特斯就站到了我面前。他微笑着,要我在他与阿兹特克之间做出选择,一边是外来者,另一边是养育了我的帝国,可帝国与我又有多大关系呢?帝国是给予过我生命,科尔特斯却给了我智慧;在帝国,我是奴隶,是礼物,在科尔特斯那里,我却是玛丽娜,是亲爱的;帝国要我唯命是从,科尔特斯却给我呵护和尊重;庞大的帝国,我摸都摸不到,科尔特斯却夜夜在我身边。

“谢谢你!”已经做出选择的我,对那个女人说,“我做梦都没想到会遇上这等好事,但是我必须回去,这里的距离实在太近了,我不能让他们怀疑,我得取回我的衣物和首饰,然后……你知道的。”我给了女人一个诡秘的笑。女人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来,她似乎看到了夜色中,一个黑影借着熟悉的地形,躲开野蛮人的岗哨,穿过特拉斯卡拉人的领地,潜到乔卢拉人的地盘,她、丈夫和自己的儿子,正在武士们的簇拥下等待黑影出现。那个黑影就是我,她眼中美丽的玛琳切,未来的儿媳。这样,她就答应我了。分手时,还向神灵保证,将来会视我为掌上明珠。

我回到住地,科尔特斯的人冲我欢呼雀跃,他们的热情让我莫名其妙。后来,我才得知,在我离开后,科尔特斯有多忐忑不安。很多人认为派我去特拉斯卡拉,等于放虎归山,一只飞出牢笼的鸟放归森林,那里有熟悉的空气,亲密的同类,它还会飞回来吗?那些人举着酒杯,在科尔特斯面前左右乱晃,不断用语言嘲讽他们的头儿。

“头儿,你真是个好人。你受了什么迷惑,竟然相信一个野蛮人?这下好了,等着瞧吧,就在今天晚上,我们就会被飞来的乱石砸死,被毒箭射死。即使我们还能活着,他们也会把我们抓去掏心挖肺,或拴到田里干活。我们完了,头儿,看看那偏西的太阳,你的美人怎么还不回来?我们英明的头儿啊,你竟然被一条丛林美女蛇迷惑了眼睛。”

类似的风凉话,像苍蝇萦绕着科尔特斯。他烦透了,自信与不自信拼命撕拽着他。“够了!”他终于发火,然后用命令的口气说,“都给我滚,你们这群该死的家伙!”

“你这是……”

随从们向他投来不解的目光,没有人能理解科尔特斯,也没有人能体会那份几乎要将他碾成齑粉的责任。他把使命与理想都抛到了一边,一个人看着四周黑压压的树林,和那静静流淌的河。他想让自己和自己的属下活命,他亲眼目睹过当地人如何将一个俘虏的胸膛打开,如何从胸中掏出那颗鲜活的心。“可能是我真的太天真了!”科尔特斯一定这么想过,然后狠狠地骂一句,“真他妈,该死!”

属下们搞不清科尔特斯是在骂自己,骂那个阿兹特克女人,还是骂自己的决定,但他们知道他们的头儿犹豫了,动摇了,醒悟了。他们马上又开始安慰自己的头儿。

“头儿,”他们说,“事到如今,我们祈求天主保佑吧,再大的困难,兄弟们都会和你一起分担。”

不想这时我出现了,彻底打破了他们卑琐的猜疑。科尔特斯不顾旁边的人,微笑着向我张开双臂。那一刻,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是的,我只是一个希望有人疼爱,受人尊重的姑娘,我有什么错?科尔特斯急切地想知道我带回来什么消息。他带着一大帮人拎着脑袋飘洋过海而来,可不是来看风景,也不是来寻艳猎奇的,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实实在在想要的东西。

“特拉斯卡拉人很友好。”我说。

“你是说,特拉斯卡拉人果真想和我们友好?”

“至少他们心里非常恨国王。以前,他们敢怒不敢言,现在他们可不怕了。”

“你确认吗,玛丽娜?确认看透了他们的心?”

“我保证。”

“但愿你是对的。”科尔特斯说,“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我们在这里消耗的时间够久了。”

“你是想速战速决,然后赶快离开吗?离开这里,我是说阿兹特克。”

“不不不,玛丽娜,不是这个意思。”科尔特斯坚毅的脸上又一次露出微笑,“要想离开,我们早就可以离开了。”

我明白科尔特斯的意思。因为他们在托托纳克人的地盘时,莫特库索马就曾派使臣,带着面具、羽制服装、贝壳项链、黄金制品来见过科尔特斯。国王的使臣穿着盛装,同行的还有巫师和俘虏,他们把礼品送给科尔特斯,还当着科尔特斯的面杀了俘虏。表面上,他们是向科尔特斯表示友好,可实际上是去探听虚实,给科尔特斯送个下马威。

“特拉斯卡拉好说,只是紧挨他们的乔卢拉人就难对付了,他们已经在广场上支起大锅。”

“哦!”科尔特斯说,“看来我们强大的对手是乔卢拉人。我们得想想办法,玛丽娜,想想办法。”

科尔特斯抓紧时间派加拉米勒带人秘密穿过特拉斯卡拉,抓来一个乔卢拉人,俘虏的交待与我说的完全吻合。科尔特斯当即吩咐属下,整理盔甲,擦亮火枪,维修大炮,检查马蹄。一场战役就要打响了。当然,他不是指特拉斯卡拉人。

科尔特斯的队伍向特拉斯卡拉进发,但他并没有掉以轻心,毕竟特拉斯卡拉不是弱小的部族,周围还有不少它的联盟,它所处的位置又属京畿之地,无论是对人民,还是国王,哪怕是名义上,酋长都需要一个交待。正如科尔特斯料想的那样,特拉斯卡拉人还是和我们干了一仗,但只是一次小规模的阻击,打得像两个指挥官私底下商量好的一样,随后特拉斯卡拉人就来求和了,表示愿意接受科尔特斯的指挥,一起去对付他们的世仇——乔卢拉人。

那时科尔特斯正在发高烧,我劝他稍作休整后再出发吧,他却说打仗贵在一鼓作气,如果让对方摸清了底细,麻烦更大。可该如何对付乔卢拉人呢?科尔特斯的火炮虽然威力巨大,但乔卢拉人也不是闻风丧胆的人,他们占着地形优势,数量优势,士气优势,科尔特斯又不可能保证永远战无不胜。围绕着如何拿下乔卢拉,大家发表着各种建议。

“我们尽可能把火炮拖近些,等狂轰滥炸后,我们的骑兵再一起杀出去,直捣他们的神庙。乔卢拉人胆敢不服,我们就砸毁他们的神像,他们可以不怕我们,但他们不会不怕神。”

“你以为乔卢拉人,还是以前的乔卢拉人吗?我是说,你得算算我们登陆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说不准,自我们登陆那天起,他们就在暗中监视……”说话的人看看旁边的脚夫,“你敢保证他们中就没有奸细?一路上我们和野蛮人打仗,乔卢拉人就那么闲着?就没有厉兵秣马?”

“我比较赞同头儿的说法,我们得好好动动脑筋!”说话的人转头看科尔特斯,“头儿,说说你的想法吧。我们不可能到此为止,哪怕前面是一道密实的人墙,我们也得蹚过去,对吧,头儿?不过你可别指望我去当先锋,如果冲不过去,被那些女人给掳去了,我是说……我讨厌女人,头儿,更讨厌成群的女人,除非她们个个都像玛丽娜漂亮。”

“以我看,还是让头出面吧。让头儿穿上花花绿绿的衣服,头上扎些羽毛,如果还不行,我负责去挖白泥,咱们把头儿从头到脚抹个遍。”又有人对科尔斯特说,“我们抬着你,头儿,玛丽娜小姐走在你前面,我们把你抬到神庙,让你坐到神位上,然后告诉乔卢拉人,你们的羽蛇神回来了。他们胆敢造次,那就是对神不敬。你说,这样怎么样?”

“我倒有个办法,头儿。”说话的人是加拉米勒,这位屡立战功的骑士说,“我们还是派个代表去见他们的酋长吧,带上些礼物,用真诚的语言告诉他们,我们是为和平而来的,我们不想流血,我们只是借道而行。借着月光,我们只需一晚,就可以从他们的梦中通过。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的前提是有必要,我们可以再派一个姑娘去陪他。”

“去陪谁?谁去?”科尔特斯突然竖起耳朵来,“陪酋长?一位酋长还缺姑娘吗?”

“至少可以证明我们的真诚,头儿。”加拉米勒说,“再说了,那要看我们派的是什么样的姑娘。”

“如果这样可以,我愿意去,科尔特斯!”我再次站出来。大家既然这么想,我何必让科尔特斯为难呢。我现在已经不把自己当女人了,我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名成员,一名战士。

“够了!”科尔特斯发脾气了,当然不是因为那些建议。我希望是因为我的自作主张。科尔特斯说,“你们以为卢乔拉人都是笨蛋?人家凭什么要信我们?如果他们认为这是个骗局,他们将计就计,那我们不正好落入了人家的圈套?”

“那我们就轰,头儿。我们不能这么打下去了,我们得来一次狠的,头儿。给他们来个夷为平地,片甲不留,叫他们一听到我们的名字,就吓得屁滚尿流。你想想,头儿,要是连最彪悍的乔卢拉人都被我们打趴了,往后还会有谁敢站出来和我们作对?”

争论半天,大家最终还是把目光聚焦到科尔特斯身上。

“是的!这一仗我们只能胜利,兄弟们,但我们得好好开动脑筋。”科尔特斯说。

这是事实。尽管一路上,结盟或投诚科尔特斯的人不少,但科尔特斯知道,真正的心腹和铁杆,只有这些一同与他弃船登陆的属下和我这个当地人。科尔特斯拼命让自己静下来,专心地对乔卢拉进行思考,一方面做好最理想的打算,一方面又做好遭遇不测的准备,他把我拉到身边,和我一起分析乔卢拉人与国王的关系,以及他们部族的自身利益,他要寻找破绽,要在铁桶一样的乔卢拉身上插上把刀。

“是有一个机会,只是那样做,有些违背道义。”我说。

“道义,玛丽娜,你说道义?战场上还有什么道义?战争只有输赢,没有道义。要讲道义的话,那就如我的兄弟所言,让乔卢拉人好好睡觉,我们借道过境。要讲道义,正如你给我讲的,阿兹特克人至今还住在山洞里。要讲道义,阿兹特克人就不会是乔卢拉人的主人。我说的没错吧,玛丽娜?我们只想借道而行。”

“那么,借道之后呢?难道他们不会认为你会反扑回来,对他们来个前后夹击?”

“不会的,玛丽娜,我保证。那时,我们已经住进王宫了。”

“仅仅是住进去,我们什么也不做吗?”

“当然,我们得教会莫特库索马学会做忠于我们的国王,我们得把那里的人带到湖边照照镜子,让他们看看自己有多丑,他们需要文明,玛丽娜。”

“文明?”

“至少这是历史的必然。”

“必然?可对乔卢拉人来说,他们是该效忠你呢,还是效忠莫特库索马呢?”

“你说呢,玛丽娜,如果是你,你会效忠谁?”

“那个我喜欢的人。”

“你是说乔卢拉人喜欢莫特库索马?”

“起码他们喜欢的不是你。”

“哦!这群笨蛋,他们会喜欢我的。”

“为什么?”

“因为我是羽蛇神!”

科尔特斯说出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他问我那个可以利用的机会是什么,我便讲了乔卢位人的习俗。乔卢拉人喜欢正大光明地战斗,如果对方没有武器,他们甚至会送武器过去。开战前,他们会做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我是说,那个祭祀活动。起码他们会在正式通知对方后,才会开战。”

“哦,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科尔特斯吻我一下,“那你去吧,玛丽娜,我最最亲爱的最最优秀的外交官兼战略家,你带上一些礼物和一些特拉斯卡拉人,你去和他们谈判。你告诉乔卢拉人,我们只是借道而行。你在里面谈判,我们在外面……哦,我们得有两手准备,我可不想被煮成肉汤。”

“我只负责去谈判?让乔卢拉人放行?”

“是的,玛丽娜。”

“如果谈不妥呢,然后怎么办?”

“然后就不用你管了。”科尔特斯紧绷着脸,既没有阳光也没有阴影,“有人会保证你的安全。”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就锁住那个酋长的心,让他不要乱下命令。”

按着科尔特斯的安排,我进入乔卢拉,穿过广场,广场上确实支满了装有水的大锅,柴禾都放好了,只是没有点燃。我直奔酋长的屋子。乔卢拉人开始对我们是警惕的,但摸清我的意图后,便不把我当回事了,这是他们的地盘,所有主动权都在他们手上,即使后面有那么多野蛮人,还有那些没有骨气的特拉斯卡拉人,他们都不在乎,一旦开战,胜利一定是属于他们的,勇敢的乔卢拉武士从来不打败仗。

进入广场后,科尔特斯就叫停队伍,他让大家收起枪,所有的枪口只能朝天,每个人无论是举止,还是神态,看上去都得像个落难之人。骑士们下了马,为了怕惊吓到来看稀罕的乔卢拉人,他们还拉紧缰绳,抱住马头。看看吧,这哪像一群打仗的人,他们确实是为和平而来,他们只是一群带着礼物,借口水喝的人。友好,友好,一定要友好!科尔特斯要求每个人都必须这样做。

乔卢拉的武士们却心神不定,他们焦躁地在广场上等待着,搞不清头领为何还不下令。难道是因为那个叫玛琳切的吗?他们用心感受,发觉从头领的屋里流出的空气依然是平和的,味道依然是一惯的。这让武士们疑惑不解,不是说,要灭掉这群蓝眼睛、红头发的野蛮人吗?头领怎么还不下令?

这些情况,在酋长面前的我当然不知。我不能回头,我的任务是代表科尔特斯向乔卢拉人表达真诚。酋长却死死地盯着我看,他让我不要急,要把语速放慢,偶尔他才会应答一句,但应答得前言不搭后语。他一直想从我转动的眼珠、嚅动的嘴唇以及手臂的摆放或坐姿上发现问题,可我没有给他机会。我努力希望他能相信外面的白人并无恶意,他们只想从这里借道通过。我让和我一起来的人拿出礼物,只有一串项链 (后来我才知道是玻璃的)吸引了一下他的眼球。我问他怎么样,他只是说,好的,好的!我进一步问他行不行时,他就让我再多说一些话吧,关于外面的那些人。

“我是玛琳切,之前,应该有位夫人和你提起过。”

“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你应该相信我,酋长。”

“好的,那我相信你。不过,你还是,再说说他们的情况吧。”

“你还想知道什么,酋长?”

“他们是什么人?好的,他们是什么人?”

“一群海上来的人,白人。他们要去特诺奇蒂特兰。”

“去那里干吗?好的,他们去干吗?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去见国王。”

“就这么简单吗?好的,他们一定会说,就这么简单。”

“他们只是路过这里,酋长,他们什么都不干。”

“好的,他们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干。可是,他们既然什么都不干,干吗还要通过我的地盘?”

我猜不出酋长的真正心思,只能任时间一点点溜走。等在外面的科尔特斯一定心急如焚了,他在等待一个声音,从酋长屋子里传出来的特殊声音,只有得到那个声音,他才能亲自面见酋长,才能拿到通行证。

可是,没有。

但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还是突然发出了,好像一个坛子被打碎了,或是折断了一根权杖。总之,那声音很脆,很响,很锋利,像是暗号,又像是密令。广场上的武士闻风向酋长屋里冲来。科尔特斯知道出事了,他下令骑士上马,以最快的速度分头去封堵广场出口。

他启动了第二套方案。

第一门火炮的炮弹很快在羽蛇神庙上炸响,刚刚反应过来的乔卢拉人,已经无法再等什么命令了,他们四处奔跑,一边去找武器,一边扑向敌人。可我不知道那个声音到底是从哪里传出的,我急坏了,我扑过去,想要问酋长为什么,酋长已经瞪着眼珠不说话了,他的脖子在喷血,鲜红的血浆溅到了我的脸上、衣服上。

三个特拉斯卡拉人保护我穿过广场。整个广场上,枪响,炮鸣,马啸,惨叫,攻击者与被攻击者厮杀在一起,很快横尸遍地。混乱中,我看到了燃烧的神庙,捣毁的羽蛇神像。我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可又说不清错在哪里,我没想让谁死,乔卢拉人、特拉斯卡拉人、西班牙人,可他们却都将手中的刀砍向了对方,我身体里流淌着一个酋长的血,我的脸上、手上、衣服上却又沾满另一个酋长的血。我曾那么自信,却对眼前的屠杀束手无策。

在这时候,兴许只有一个人能挽救大家,那就是特诺奇蒂特兰城里的莫特库索马国王。“可是,他在哪里呢?他在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这里会发生这一切吗?”我喃喃自语。保护我的特拉斯卡拉人用身体围住我,听到了我的话,他用手指给我看,“他在那里,玛琳切姑娘。你看,他在那里!”他们以为我在寻找科尔特斯。他们说的也没错,因为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与这个外来男人合体了,科尔特斯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也是他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混战在一种漫长中持续进行,群龙无首的乔卢拉人拼死反抗。可当他们发现,捣毁的神像七零八落地躺在神庙废墟中,自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酋长的身影,一个个武士像熟透的玉米被打落时,他们就看到了一种结果,看到了一种枉然。于是一个个扔掉武器,去扶那些断腿缺胳膊的兄弟,跑到另一位武士身边,去听弥留之际说的最后一句话。尽管还有冷枪打来,或被停不下来的长剑从背后刺入心脏,可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他和自己的兄弟抱在一起……乔卢拉完了!

这样的胜利,科尔特斯本该高兴,他却怅然若失。他涨红着脸,收起剑,向我走来。

“假如没有你……”科尔特斯努力在脑海里寻找下一个词,“我真是难以想象。”

当时我已经被黏稠的血腥味窒息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的梦,要实现了,玛丽娜。”

可我没有什么梦啊。

科尔特斯给了特拉斯卡拉人权力,让他们指挥活着的乔卢拉人,去清理死去的乔卢拉人。乔卢拉一战太残酷了,科尔特斯却没有封锁消息,反而有意夸大了事实。他采纳了下属的建议,仗不能无休止地打下去,必须得来一次狠的,制造一场恐怖。恐怖也是军队,它不用杀人放火,就可以攻城略地。被夸大并涂上血腥的消息,随着空气在阿兹特克的土地上蔓延,所到之处无不摧毁那里的意志。那些和科尔特斯一起将刀砍向乔卢拉人脑袋的人,怔怔地站在羽蛇神庙前,满脸恐惧。他们不知道该向神灵谢罪,还是向科尔特斯谢罪?但无论选择谁,杀戮终将继续。他们带着怯生生的心走近我,希望从我这个“自己人”身上得到安慰。

我是这么说的:“我是阿兹特克的人,但所有的神灵都不要我了,我被当作礼物送给西班牙人,我无家可归。是他——”我指着科尔特斯说,“给了我爱护,让我活着,我现在只能为他卖命!”我没有明说,他们同样是阿兹特克人,但他们已经站到了帝国的对面,他们如果想要活命,那就得学我,依靠科尔特斯。

“嗨,玛丽娜,他们围着你干什么呢?”这时,科尔特斯在远处喊我。

“没干什么。”我说,“他们在奇怪,杀了那么多乔卢拉人,我为什么还能如此气定神闲?”

“哦!你就应该气定神闲,倒是有人无法气定神闲了。”他笑着说。

我知道,他是指我们的国王,莫特库索马。

科尔特斯整肃军队,离开乔卢拉,继续向西挺进,国王又不失时机地派人来了。

这次带来的可是实实在的礼物,而且数额巨大。能看得出,这次他们不是来打探消息的,而是收买人心的。国王希望科尔特斯就此止步,见好就收。

“那好吧,那我们就原路返回。”听明使臣的来意后,科尔特斯对手下人这么说。

随从们瞪大眼珠看着他,以为科尔特斯疯了。头儿叫我们返回去?返到哪里去啊?他们嘀咕。

“你们都看到了,阿兹特克帝国的国王要我们原路返回,那我们就必须得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

“头儿!”一个认真的家伙跑到科尔特斯面前,是勇敢的骑士马尔凯达,气愤甚至发怒地直问科尔特斯,“你真这么想呀,头儿?”

“是的,千真万确。国王派来了使臣,而且带来如此贵重的礼物,你看看,只要我们随便拿上一件,回去就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我们应该心满意足了。”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头儿?”

骑士们用眼神相互交流,能看得出来,如果再这么下去,内讧很快就会发生,科尔特斯的指挥权也会被剥夺。还有那些手持砍刀、弓箭、标枪的盟军,他们对科尔特斯的话也感到惊愕。现在攻进王宫已经不是外来者的事了,就是外来者决定撤走,他们也必须得留下来接着干。毕竟胜利近在咫尺,谁会轻言放弃?而且打进王宫去,不仅仅关乎自己的生命,更关乎整个部族的未来。

“总之,我下令原路返回。”科尔特斯说,“好了,兄弟们,我们撤吧。”

说完,科尔特斯转身就走。所有人给他让出一条路来,科尔特斯像把刀一样缓缓划开人群。人们分成两列,站在原地不动。使臣站在一头,科尔特斯站在另一头,大家的目光紧跟着科尔特斯。科尔特斯耸起肩膀,摊开手,大声对使臣说:“亲爱的朋友,你看到了,谁是这里的指挥官,最高的指挥官,这些人根本不听我指挥。”

“那么,尊贵的科尔特斯,那就请你们的最高指挥官出来吧?”

“遵命,阁下。”科尔特斯分别向自己人和盟军鞠了一个躬,然后对使臣说,“好了,我们的指挥官来了。”

“他在哪?”使臣四处扫视。

“你看不见吗?他就在你面前。”

“那你告诉他,带上礼品,还有你们的人,赶紧离开。”使臣说,“当然,如果……嫌少的话,我们国王说了,还可以再给你们一些。”

“是吗?看来礼品还真是不少。”科尔特斯说。

“那还用说!”

“可我们的最高指挥官说了,他不稀罕。”

“那他稀罕什么,想要什么呢?”

“他什么都想要。”科尔特斯又补充说,“或者说什么都不想要,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

“请你叫他出来说话。”使臣说,“我要他亲口说话。”

“他一直就在这里。”科尔特斯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又连拍了拍几个随从的胸脯,“难道你还没看到吗?他在这里,你的眼睛瞎了吗,朋友?”

科尔特斯这么一说,使臣马上反应过来了,口气变得随和,表情也谦恭了许多。“那好吧,我代表国王,”使臣结巴着说,“我,是国王派来,专程来,接大家进城的。”

看来国王已经投降了!阿兹特克投降了!大家都会这么想。

但怎么可能呢?只要阿兹特克的土地不被挖走,阿兹特克的山冈还在,特斯科科湖湖水不枯,宏伟的特诺奇蒂特兰城就会屹立不倒。放外来者进入,只不过是国王的缓兵之计。伟大且智慧威武的国王,下令清街扫院,自己沐浴净身,但毕竟迎接的是侵略者啊,清街扫院沐浴净身,难道就是真心的?难道不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刻骨铭心的提醒吗?

部队开进特诺奇蒂特兰的那天,国王莫特库索马亲自出城迎接。成千上万的特诺奇蒂特兰人走出家门,以一种复杂的心情观看异域人,以及我这个特殊的本地人。国王身穿锦衣,头戴王冠,给科尔特斯送上一条镶有宝石的金项链,科尔特斯也将一条珍珠和玻璃珠浑串的项链套到国王脖子上。国王带着科尔特斯进城,真诚地告诉科尔特斯,这就是他的家。科尔特斯听不大懂纳瓦特尔语,但当他听到半半拉拉“家”的发音时,转头向我露出了笑容。

那天夜里,科尔特斯异常开心,他将自己难以言表的心情写在纸上。他写道:建在湖中岛上的特诺奇蒂特兰城,看上去非常气派,城市的街道一半在陆地,一半在水上,整个城市非常整洁,似乎每天都有专人打扫。这座城市的统治者,帝国的国王,向我们投降了,不过我发现,他竟然比普通民众还痴迷宗教,他对神庙的看重不亚于那些祭司。我刚一到达,他就迫不急待地带我去看那个神庙,我们登上一百多级台阶,在那里,国王还下令杀了三个人现场献祭,那个残忍的场面和难闻的气味叫人恶心……写完之后,他把纸折起来装入信封。说这是一封写给他们国王的信。可我认为科尔特斯言之过早了,他并没有摸清实底,难道他也真的相信,一个国王会这么轻易投降吗?

“你认为国王是真投降了吗,科尔特斯?”我说。

“以你看呢,玛丽娜,你觉得他没有投降?至少是没有真投降?”科尔特斯说。

“是的。”

“我也这么认为,玛丽娜。”科尔特斯将我拉到窗边,搂着我向外观看。

“可你说他投降了。”

“我们的国王希望听到这样的消息,玛丽娜,胜利总会令人欣喜。有了这些好消息,我就可以得到国王的允许,管理这片土地了。到那时,我们才是这里的主人,真正的主人,玛丽娜。”

“可是……”

“没有‘可是’,玛丽娜,从弃船登陆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没有,也不允许我身边人再有‘可是’。现在,我们有很多事要做,玛丽娜,你得帮我。”

“怎么帮呢?现在我们已经住进了王宫。”

“帮我让这个国王心服口服,我是说叫他真心实意投降!”

“我们要杀了他吗?或让他做你的战俘,或者奴隶?”

“那倒不用,他还可以当他的国王。只是他必须听我指挥,他需要回到主的怀抱,就像你,玛丽娜。”

“可是我吃不准,国王他会相信吗?他可不是笨蛋。”我说。

“正因为他不是笨蛋,他才会相信,起码会在他的臣民面前,表现得深信无疑。”科尔特斯说,“玛丽娜,我希望你尽可能多地呆在国王身边,不要给那些长老们制造麻烦的机会。”

“国王他会愿意吗?”

“你说呢,玛丽娜?如果你是国王,还想继续当这个国王,还想有颗完整的脑袋长在脖子上。”

我暗自低下了头。科尔特斯以为我在思考,实际上我是感到了残酷,我居然参与了制造残酷。感到残酷的同时,也夹杂了一丝羞愧。

“你觉得怎么样?”科尔特斯说。

“很好,很好!”我说。

我每天都呆在国王身边,却不知道还是有一天,他竟然偷偷潜到科尔特斯的盟军那里,去说服或策反那些“自己人”。他说以科尔特斯为首的外来者,带来的是虚假的友谊,外来者从来就是抢盗,是恶魔,是骗子。他期期艾艾苦口婆心地劝说 (实际上是央求)“自己人”要以大局为重,一定要在关键时刻帮他一把,如果他们答应暗中配合的话,伟大的阿兹特克很快就能恢复原貌。

原貌?那些酋长们,不得不重新掂量和审视国王口中的“原貌”。阿兹特克的原貌是什么呢?国王安逸地在王宫里坐享其成,不断地发出出征的命令,自己的武士一个个被征去献身战场,部族向国王缴纳的税赋也不断变本加厉。他们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样子了,他们不想再受这样的国王欺压了,于是他们拒绝了国王。又秘密派人把我接去,问我如何处置。我当面指出,国王的行动会给他自己带来灭顶之灾。国王当然无话可说,他的计划被“自己人”戳穿了,他除了无地自容,还能说什么呢?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科尔特斯,毕竟这是一个故国的国王啊。

在一种虚情假意的友谊中,我们度过了几个月时间。几个月里,科尔特斯一心想让这个友谊变得真实起来。国王被控制成傀儡的消息,不可能做到完全封锁。那么,从王宫,即使国王亲口传出的号令,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呢?被控制或被绑架的国王,还是国王吗?阿兹特克人在揣度,在识别,自然就流言四起。在这个末日的边缘,整个阿兹特克都处在一种看似平静的沉默之中。居住在城里的人,看上去似乎依然那么正常,但谁都清楚这种正常,包含了多少不正常。放下武器,还是发起总攻营救国王,人们没个准信儿。有人就开始怀疑,是不是王宫的高墙把命令给挡住了,在再下雨的时候,就有人去王宫的排水道旁寻找,希望有一条代表国王真实想法的命令从那里流出。更有一位忠于国王的武士,每天守在王宫的高墙旁,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鼠洞,他希望洞里钻出的青蛙或蛇,嘴里能衔着一封国王的血书。

但令人失望的是,没有,没有。

尊敬的国王似乎变成了一尊没心没肺不会发声的木偶。日子一天天下去,阳光热烈地照耀着大地,阿兹特克却依然死气沉沉,人们担心自己和帝国血脉相连的热情会慢慢晒干。他们不知道国王在王宫里每天干什么,难道是卧薪尝胆,等待一个机会吗?

几个月后,城市的沉寂终于被打破,一个极为机密的消息,从东边海滩传来。它分兵两路,一路传给阿兹特克人,秘密送进王宫给了国王,一路传给西班牙人,以最快的速度告诉科尔特斯:又有一批白人登陆上岸了,他们正朝特诺奇蒂特兰的方向而来。

什么?

那一刻,莫特库索马和科尔特斯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两人刚刚准备要握的手戛然而止,用力甩开了。

谁?是谁来了?他们是些什么人?

纳瓦埃斯,是一个叫贝拉斯克斯的总督派来的。纳瓦埃斯带来更多的船,更多的士兵,更多的火炮,更多的弹药,更多的马匹,雄赳赳气昂昂,浩浩荡荡地来了。

“这个混蛋,他不在古巴好好呆着,这里关他什么鸟事?”科尔特斯心里骂道。

哦,哦,你这个大混蛋,科尔特斯,你说话不算话,几个月来你按兵不动,原来是在等待后援。国王却这么想。

但科尔特斯没和莫特库索马争论,而且他们也没时间争论。科尔特斯知道大事不好,他必须得把大家聚到一起商量对策。

“头儿,我们来的时候,那混蛋不派一个兵,不出一个子儿,现在我们成功了,他却派人来渔翁得利。我提议,头儿,拿起我们的武器,为我们的财富而战!”

“我觉得更是为了荣誉,伙计们,贝拉斯克斯一定给我们扣了一顶罪恶的帽子。”

“对,我们要为我们荣誉而战。”科尔特斯强调说。

科尔特斯让阿尔瓦拉多留下,还有我,以及八十多个兄弟。他让我们保卫好特诺奇蒂特兰城。他则带着其他人秘密出城,去拦截纳瓦埃斯。他吩咐阿尔瓦拉多,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举妄动。

莫特库索马也从科尔特斯慌乱的神情中看到了机会,他再次派人悄悄确认消息。当他得知,新来的白人不是对他,而是他求之不得要赶走的科尔特斯时,便按捺不住情绪,激动得手心都冒汗了。啊,众神显灵,伟大的阿兹特克有救了!一蹶不振的国王,提起了精神,于是一道道激动人心的命令从王宫秘密传出,命令各部族一定要给予纳瓦埃斯最大的帮助:食物,引路,甚至可以答应苛刻的条件,只要能让他早点与科尔特斯相遇,好让这些白人尽快来个狗咬狗的游戏。

科尔特斯赶到海滩后,他希望纳瓦埃斯的脚刚一落地,就遭到致命一击。他的先遣部队抓到了纳瓦埃斯派来劝降的神父。神父口气温婉,充满怜悯,说他代表纳瓦埃斯,代表贝拉斯克斯,代表教会,代表王室……总之,能代表的他都代表了,却唯独没有代表他自己。科尔特斯静静看着他,然后放了他,并送给他不少黄金。神父欣然接受了,当然是以主的名义。科尔特斯在神父面前向主忏悔,神父就说应该忏悔的人,应该是纳瓦埃斯,因为纳瓦埃斯刚愎自用,吝啬小气,士兵们早已经对他不满了。

“哦……”一筹莫展的科尔特斯,马上安下心来。原来神父不是来劝降,而是给他送队伍来的。

神父返回军营,就被纳瓦埃斯抓了,还要法办。然而事与愿违,神父口袋里的黄金告诉他手下的士兵,应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后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但我相信科尔特斯是靠才智取胜的,尽管他恨透了这些同类,恨透了那些狐假虎威盛气凌人的人,但他没有意气用事。一个雨夜,科尔特斯先派六十个士兵,带着当地盟友袭击纳瓦埃斯的步兵营,他自己只带了二十个人的小股部队,直捣纳瓦埃斯的指挥部。愚蠢的纳瓦埃斯毫无防备,在一片“快拿武器,快拿武器,科尔特斯来了”的叫唤声中,纳瓦埃斯就缴械投降了。

这就是科尔特斯,他总是能抓住机会。他打败了纳瓦埃斯,还成了新旧西班牙人更大军队的统帅,他率众回师特诺奇蒂特兰城,却不知道那里早已出事。

起因却是一场祭祀,也可能是阿尔瓦拉多的神经错乱了。

我能理解阿尔瓦拉多,毕竟他手上只有不到一百人,要守一座城,压力可想而知的大。那段时间,阿尔瓦拉多总是失眠,耳朵每时每刻都竖着,神经也一直绷着,从不敢有半点松懈。对于阿兹特克人来说,祭祀并不罕见,尤其是正处于家国不幸之时,他们很可能是想通过祭祀获得某种力量,或得到神灵的启示。他们决定塑一尊太阳神像。可为什么偏偏是太阳神呢?太阳神是战神啊,他一直在跟黑暗势力战斗。难道这不是一种隐喻吗?或是一种拐弯抹角的串联吗?阿尔瓦拉多的神经再一次被抻长,他觉得这场看似清澈透明的祭祀里,隐藏着一个可怕的秘密。人们来来往往,笑脸相迎,说着惯常的话,阿尔瓦拉多就觉得,那是一种暗语。神像的骨架完成了,女人们兴高采烈地将石头磨成粉,加水和泥,灵巧的工匠们也将羽毛做成头饰,用颜料勾画神像的五官。阿尔瓦拉多却觉得,这是在挑衅。他实在想不通,自己的国王都被软禁了,他们为什么还那么高兴?祭祀那天,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简直是人山人海,人们唱啊跳啊,唱跳得阿尔瓦拉多胆战心惊,因为他发现那些人不是妇女儿童,而是年轻壮实的武士。

“玛丽娜小姐,你说,接下来,他们会干什么?”他问我。

“按照惯例,应该会进行人祭。”

“人祭?”

“当然,通常是用抓来的俘虏。”

“就是掏心挖肺吗?”

“是的。”

“可他们的战俘在哪?谁是他们的敌人呢?”

阿尔瓦拉多伸出手掌,重重拍打自己的脑门,他痛斥自己愚蠢,后悔默许国王允许这些人搞这样的活动。他似乎意识到,犯了兵家大忌。

“我们该怎么办,玛丽娜小姐?如果科尔特斯在,他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阿尔瓦拉多。我不是科尔特斯,科尔特斯也不在这里,你是这里的指挥官。”

“如果他们突然对我们发起进攻,我们有胜算的可能吗?”阿尔瓦拉多紧握拳头,“上帝呀!冷静,再冷静!我们怎么才能万无一失?好在我们手上有个国王!哦,上帝,他们才不在乎呢,否则他们也不会唱歌跳舞。我真是太傻了,真是太傻了。”

阿尔瓦拉多急得额头冒汗。在他看来,城下的那些人很可能会突然抽出武器,发起进攻,兴许就在下一分钟,下一秒!阿尔瓦拉多挺不住了,那根紧绷的神经终于“嘭”地一声断了。他跑到了城墙上。

火炮随即在那里轰然发怒,唱歌跳舞的特诺奇蒂特兰人,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在第二声火炮声炸响时,他们敏捷地逃开了,冲向广场出口,可出口都被白人和叛军特拉斯卡拉封上了。这些无耻之徒,居然又用对付乔卢拉人的伎俩对付他们了,他们意识到这个叫阿尔瓦拉多的魔鬼决意要灭掉。阿尔瓦拉多犯下了大错,他炸开了大坝,放出了仇恨。仇恨一旦被潮水般放出,它的威力与杀伤力就会倍增。广场上的当地人是出不去,可毕竟广场以外是城市,城市以外还有村庄,无论城市还是村庄,都是阿兹特克人。成千上万的阿兹特克人,带着武器扑向广场,冲向王宫。

阿兹特克人被激怒了,共同的仇恨被点燃了。死算得了什么,阿兹特克人从小就接受教育,勇敢和无畏是其最基本的品德。国王被禁,整个帝国陷入耻辱,野蛮人又不宣而战,这样的敌人不消灭等啥!密密麻麻的特诺奇蒂特兰人凭着人多势重,很快实现了反攻,他们冲开入口,涌入广场,带着矛、投石器、弓箭、飞镖、刀扑向那些火枪、大炮以及长剑。这时,阿尔瓦拉多才意识到真正的恐怖是什么。火枪算什么,大炮算什么,盔甲算什么,前面的同胞不是倒下了吗?我在后面马上补上,而且每一次都会增加凶狠的力量,因为他脚下踩着同胞的尸体。特诺奇蒂特兰人疯了,变成了不知疼痛,不要命的疯子。这样的战斗哪有胜算可言,仅仅是气势就把阿尔瓦拉吓回王宫里去了。

幸好科尔特斯及时赶到。混乱的场面让科尔特斯没有机会讲话,那些杀红眼、前赴后继、越战越勇的阿兹特克人,不想听谁的话了,在他们脑海里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杀光所有入侵者,还特诺奇蒂特兰城往日的安宁。科尔特斯只得下令开枪,他们抱成团杀出一条血路,冲进了王宫。他找到阿尔瓦拉多,用剑指着阿尔瓦拉多大骂混蛋,因为他的愚蠢决定,很可能让大伙儿的努力前功尽弃。我闻讯跑去,满脸疲倦的科尔特斯正把国王拖上城墙,我提醒他千万别做傻事,国王杀不得。特诺奇蒂特兰城已经疯了,他不可再激怒整个阿兹特克。

科尔特斯却似乎没有听进去。

“玛丽娜,”科尔特斯催我加快脚步,“你还愣着干吗?快来帮我,你得赶快告诉他们!”

“告诉什么?你让我告诉他们什么?”

“你让国王开口,让国王制止这场战斗,让国王向他的臣民解释,这是一场误会!”

我对国王说了。国王木木地走到前面。

城下的民众才不听呢,也听不见。

“我……是……国王,莫特库索马!”

“去死吧,我们的国王已经死了。”城下有人大声喊。

国王努力想继续解释,想让他的臣民放下武器,反而更加激起民众高涨的情绪。他们把一个人推到前面,高声宣称那是他们新的国王,莫特库索马看到了,正是自己的兄弟。新国王没有退让,他向背后的人民发出继续战斗的号令。莫特库索马这块盾牌失效了,石块和箭雨滴般飞来。国王来不及躲闪,一块石头砸在额头,莫特库索马闭嘴了,他知道民众已经抛弃了他。

莫特库索马死后,科尔特斯又与特诺奇蒂特兰人激战了四天。科尔特斯想休战谈判,特诺奇蒂特兰人却想要他的命。好在老天发昏,突然下起雨来,给了科尔特斯喘息的机会。滂沱的大雨沿着街道流过广场,冲刷了那里的血迹与腐臭。科尔特斯瘫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一蹶不振的队伍。他知道天晴之后即将到来的是什么,他和盟友特拉斯卡拉人商量,必须借雨势趁着夜色撤退。

然而,撤退的行踪还是被人发觉了,阿兹特克人放我们离开王宫,却在我们通过特斯科科湖的坝堤时进行了阻截。大批的阿兹特克人划着独木舟,趁着夜色冒雨埋伏在水里,在我们走到堤道中间时,飞箭如蝗虫般射来。科尔特斯的人被打到水里,阿兹特克人就抓住他们的腿拉到水下溺死。我们拼死突围,努力爬上岸,却又在平原上遭到埋伏。那场战斗持续了几天,几天里科尔特斯也顾不上我了,我尽可能利用自己的肤色与语言自保。几天里,大家顾不上白天黑夜,但凡能抬起胳膊就投入战斗。在最后的危难中,科尔特斯下令集中力量攻击那些头戴羽饰,身着金甲的人。这招最终奏效,漫无边际,杀也杀不完,打也打不死的阿兹特克人,很快陷入群龙无首的不知所措中,科尔特斯赢得了进入盟友特拉斯卡拉人地盘的胜利机会。

这一仗,科尔特斯损失惨重,丢掉的不仅是战友和火炮,还有他的尊严与荣耀。他哭了,蜷缩在战败的阴影里向主祈祷。他靠着大树,向死去的兄弟连连道着“对不起”。

在特拉斯卡拉人的照料下,科尔特斯和他的属下慢慢恢复健康。同时,他让我到四周的部族里去游说,宣扬推翻帝国政权的意义。他想尽一切办法召集愿意来这里与他并肩作战的同胞。再有时间,他就去训练那些特拉斯卡拉人,打回特诺奇蒂特兰,收复他的城。如果那些普通人是为得到黄金的话,那他自己已经不是了,他要为自己的荣誉而战。

九月,也就是我们撤出特诺奇蒂特兰城不到两个月的时候,帝国的中心传来极为可怕的消息,说特诺奇蒂特兰城——不,是阿兹特克很多部族的人得了一种怪病,像符咒一样快速蔓延。这种罕见的怪病,让得病者咳嗽、发烧,浑身起水疱、溃烂,然后就是死亡。消息说,阿兹特克人像青苗一样被火红的烈日灼伤,成片成片地倒下了,连巫师、祭司、新立的国王都未能幸免。

科尔特斯马上感到了机会,他把这场病灾视作是神灵的帮助,便信心百倍地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想让父亲帮他一把,父亲真还自筹资金,为他运来满满一船的人员和物资。三个月后,科尔特斯下令,再次向帝国的中心进发。

我们再次来到特斯科科湖边,科尔特斯却不急于过去,他让工匠们在附近制造帆船,命令军队封锁码头,他要给诺奇蒂特兰城彻底断水,断粮,断生活用品。帝国的中心本来是坚固高耸的,可生活在里面的人,每天都能感觉到一种枯萎和酥软,要说一个多月前的灾病,溃烂的是他们的身体,那么这次溃烂的就是他们的意志。城市的根基在变软,帝国的中心正在丧失阳刚之气,越来越变得像个有气无力的女人。号角还没有吹响,特诺奇蒂特兰城就摇摇欲坠。城里的民众在忍饥挨饿,在喝湖里的咸水,在捉虫捕鼠充饥。日子在缓慢推进,科尔特斯却不下令。我知道他是在等,多等一天,诺奇蒂特兰城就多疲软一天。

那时,我又像小时候一样产生了耳幻。当散漫无力的月光幽魂般漂在湖面上时,我总能听到一位母亲在和她的孩子说话。她们已经不把死当回事了,母亲摸着女儿的头,在哄女儿睡觉。女儿困乏地眨着眼睛,嘴唇上长满火疱,有气无力地问母亲什么时候才能吃到东西?母亲说:“快了,快了,宝贝,等湖对面的那些人,将炮弹打到咱们家门口时,就有了。”

“他们会杀了我们吗?妈妈,是不是人死了,就不会挨饿了?”

母亲隔着门,望着天上的星星。她说:“傻孩子,人都死了,哪还会感觉到饿。”

“那就让我死吧,妈妈,我不想再挨饿了。”

这样的对话,总是一遍又一遍在我耳边重复响起。我去找科尔特斯,他却说再等等吧,再等等吧,还不到时候。特诺奇蒂特兰城太美了,我可不想让它有一点点损坏。

“可住在里面的人呢?”我觉得科尔特斯太残忍了。

“没办法,玛丽娜,那是他们必须承受的代价。”

“真没办法了吗,科尔特斯?”

“除非他们出来真心投降!”

又等了差不多半年之后,科尔特斯才下令进攻。一艘艘双桅帆船下水,乘风破浪,驶向特诺奇蒂特兰城。很快,科尔特斯的部队就在南岸登陆,一上岸便陷入巷战。科尔特斯却不慌不忙,他要求部下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他知道,阿兹特克人从来就是在征服别人,怎么能接受被人征服的现实呢?然而,他们的号角最终随着武士的倒下,还是一点一点归于平静了。

作为胜利者,科尔特斯踏着帝国的余温,第二次和我手牵手走进王宫。

东升的太阳,一如既往地照到城市的城墙上,科尔特斯却换成了另外的模样,他那雕塑般的脸,变得柔软了许多。只是城市的很多地方需要修缮,大量的琐碎之事让他更加繁忙。一天早上,他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还情真意切地向自己问了好。他看到了风光无限的自己,也看到了终将枯萎的自己。接着呢?他明白,仅靠眼前的这些人,要管理阿兹特克是不可能的。于是,在叫人将王宫里的枯叶污垢清洗干净,自己亲手栽好一盆龙舌兰后,便开始给他的祖国写信。他把这里的情况一五一十汇报给国王,请求国王派更多的人来。

我在旁边看着他,这位气质上有点像父亲的男人,怎么也看不出曾经被人(指纳瓦埃斯)骂成是混蛋、流寇、罪犯的样子。科尔特斯转头问我在看什么,我说在看一种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那是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

“是内在的必然,玛丽娜。”科尔特斯说,“就像历史的必然。在这个必然面前,你,我,甚至是强大的国王莫特库索马,谁都必须服从。”

随后,成批的西班牙人应科尔特斯的邀请而来,科尔特斯成了英雄,他带领新来的人参观王宫,却从来没有一次把我以女主人的身份介绍给他们。玛丽娜,赫赫有名的玛丽娜,他们怎么会没听说呢?很可能,一路上他们就是听着我的故事来的,一位漂亮的阿兹特克女人,谁不想见见呢?哪怕言过其实,哪怕她丑得像树上的猴子。有好几次,我亲耳听到人家提出这样的请求,科尔特斯却回避了,他以开玩笑的口吻,反问对方:“你觉得见一个土著女人,真那么重要吗?”

科尔特斯不想让我抛头露面。

可我又不能一直呆在房里,很多时候,尤其是和当地人打交道,科尔特斯还得依靠我。我得在王宫的各个房间出入,得到城市里去替他跑腿,我不可避免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特别是那些对玛丽娜或玛琳切心存兴趣的人。

“真是太漂亮啊!”

他们的眼神不会骗我。我引以自豪,觉得“漂亮”是对一个女人最好的赞美。那些新来的白人盯着我,科尔特斯要在的话,他们就会把科尔特斯拉过去问长问短。科尔特斯侧头看着我,向我微笑,却显然不是出于真心。“兄弟们,你们的赞美让人享受。”科尔特斯说,“但我搞不清你们眼中的美,是一个什么标准。如果一个女人因为隆起肚子,就让你们觉得美丽的话,那你们的眼睛一定是出了问题,要不,你们就是成心想要看我的笑话。”

科尔特斯的后半句话说得声音极低,但我听到了。

后来,科尔特斯的话越说越怪,越说越令人难以理解。我是阿兹特克人,曾经是奴隶,可我夜夜都睡在他身边,我喜欢他,他待我也好,还怀了他的孩子,这还不够吗?是啊!我的肚子在一天天隆起,双乳越来越丰满,我赤身裸体站到科尔特斯面前,或赤脚在屋里走来走去,明亮的月光照在我身上,照着科尔特斯水汪汪的眼睛。我将手按到他的肩头,将他的头埋进我的长发里。我将嘴里的龙舌兰酒,一点点通过唇送到科尔特斯嘴里,我看着他翕张的鼻翼,微颤的喉结,我要让他记住,这段鲜活的肉体曾经陪他度过多少个夜晚。上到床上,我侧身光光地坐到他怀里,希望他用他那粗大的手在我身上揉捏。

“你不想试试吗,科尔特斯?”我想让他去吻他的儿子(即便是女儿又有何关系?)。

他却理解成我是想要他的身体。我看出了他的掩饰,他的心烦气躁,尽管他说:“亲爱的(声音是那么勉强),这个时候实在不好吧!我是说,你应该懂得,我不想伤到孩子,可我又无法做得像个娘儿们。”接着他抬起头,一脸的疲倦,两眼的迷茫,他变成了一团雾。他的意思很明确,不想和我做爱。我也没有和他做爱的意思,一点儿都没有。他却似乎认为赤身裸体的女人,就是性欲大发。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婉然一笑。

肚子一天天在隆起,即将成为母亲的我,没心思去研究别人的心思。我已经想好了,即便是最坏的情况,就像阿兹特克的那些酋长,纵然科尔特斯身边有好几个妻子,我都无所谓。我和我的孩子,不会和科尔特斯其他的妻子和孩子发生争抢。我的孩子,兴许将来不会驾驭帆船,但他(她)会在我身边活得很快乐,我保证。

我的孩子在第二年出生,是个儿子,神父给他取名马丁。科尔特斯将孩子抱在怀里到处炫耀,但从不提我这个怀孕十个月的女人。科尔特斯变了,或者说是原形毕露。有一天,因为一件小事我们发生了争吵,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待我:“难道是你不爱我,从一开始就不?你只是在骗我,在利用我?”

他缄口不语。我进一步逼他,他才支支吾吾地说:“爱!玛丽娜,怎么会不爱?难道你没有体会到吗?难道爱可以欺骗吗?我是说这么长时间里,我们还有了孩子。”

“既然有爱,那为什么你看上去是那样痛苦?”

“你不懂,玛丽娜,你也无法理解。我曾经认为自己无比强大,整个世界都不放在眼里。”

“是的。你是。可为什么要说‘曾经’?”

“现在看起来不是那么一回事,一个人的强大是有限的,他总有软弱的地方。我是说,我可以忍受利剑刺入我的身体,却受不了那些怪异的目光。我在他们眼里,正在变成一个怪物,玛丽娜,你是没有见到他们的眼神。”

“哪些人?科尔特斯,谁们?”

“哦……”科尔特斯说,“算了。你的皮肤,你怎么会是这种颜色呢?”

这实在太可笑了,我的皮肤一直就是这样啊,从来就是,将来还是。后来,科尔特斯默默地走了,我却没有意识到他是永远离开了。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迎接自己的同胞上,我却傻乎乎地天天站在窗前寻找他的身影。我为他着急,为他担心,我想与他一起努力,像过去一样以爱的方式做他的后盾。可我错了,我没有意识到,让他辛劳的恰恰是我。我令他尴尬,让他在同胞面前抬不起头来。

后来有一天,窗外突然响起科尔特斯爽朗的笑声,我以为他回来了,我扑出门去,却发现一位翩翩秀美的女子伴随在他旁边。旁边的人说,那是科尔特斯的新妻子,叫卡塔丽娜。

“新妻子?”

“新旧有什么区别呢,玛丽娜!”仆人提醒我。

“兴许不是。”另一个仆人说,“听说是奸细,是他们的国王派来监视科尔特斯的。”

“监视?怎么监视?”

“当然得先勾引他了,将他俘虏到自己床上。”

为什么啊?我百思不得其解,除了那些死在科尔特斯刀下的人恨科尔特斯,有谁还对科尔特斯不满呢?还是科尔特斯罪恶的一面始终没有暴露?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作为孩子的父亲,科尔特斯该来看看儿子,即使是他身边新添了一个女人。

科尔特斯却终日与他的新妻子厮守在一起,似乎有说不完的过去和未来。我真傻!我一心想拥有科尔特斯,特尔特斯却一心将我抛弃。几个月后的一天,科尔特斯突然来了,来和我商量重新启程的事。他说在王宫里坐腻了,觉得管理城市是那些舞文弄墨的人的事。我不想听,我打断了他的话。科尔特斯,你该知足了,难道一个阿兹特克帝国还塞不满你的心?我直截了当问他,如果出征,那么孩子呢?孩子需要妈妈呀!

“可是我更需要你,玛丽娜。”

“你需要的只是一个翻译,科尔特斯。”

“如果你要这么认为的话,我承认!”

“她还得负责白天料理你的生活,晚上陪你睡觉。”

“你不该这么说,玛丽娜。”

“她最好还通晓所有当地人的语言,有一副能言善辩的好口才。”

“是的,我是需要这样的人。”

“可惜找不到了,科尔特斯。凡是有我这样肤色的姑娘,都不会这么干了。”

“你在说什么呢,玛丽娜?”

“是我错了吗,科尔特斯?你不来了,不再需要我时,就把我扔了。可你在乎过我的感受吗?我他妈的,是在为谁活,我这么干,是为了谁?如果人活着,就只是为了杀或被杀的话,那这个世界他妈的还有什么意思?科尔特斯,阿兹特克是你的了,你还想要什么?如果我们的儿子可以开口讲话,他也不会赞同的。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将来活在一种朝不保夕的恐惧之中。”

“我们的儿子会非常安全。”

“可你刚刚说过又要出征。”

“我会把儿子送回西班牙,让他在那里接受良好的教育,将来会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侯爵。”

“侯爵?滚他妈蛋的侯爵,他是我的儿子。”

“但他更是我的儿子。”

我完全怔住了。我这个一直陪伴他左右,与他出生入死,为他生育后代的女人,原来在他心里其实什么都不是。我为自己悲哀。为此,我拒绝了科尔特斯,科尔特斯火了,说我是个疯女人。

科尔特斯走后,我让仆人拿来几片龙舌兰叶,我用叶上的尖刺猛戳自己的舌头,因为是它,让我成了科尔特斯的工具,又因为是它,让那么多无辜的阿兹特克人丧命。我在心里愤怒地向科尔特斯告白:对你来说,我没有灵魂,没有心灵,只是个会说话的物件。我是牲畜,我供你满足欲望,享受傲慢,可我厌烦了,也看透了。你那疯狂的野心,只能让你变得更加丧心病狂。如今我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他夜夜梦语地睡在我怀里。我谁都不帮了,我只希望我的孩子能够平安健康。

一件礼物或工具,如果失去实用价值,它的下场也就不言而喻了。特尔特斯却不承认。在霞光熹微的早晨,我站在阳台看到科尔特斯的身影,我在心里说,去吧,科尔特斯,去实现你的梦想吧。你可以征服更多的土地,俘获更多的女人,你却无法让一个阿兹特克女人的皮肤变白。可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是无精打采的,充满懊悔与无奈。因为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活在哪里?我不是阿兹特克人了,可我也没有变成西班牙人,这是多么凄凉悲哀的感觉啊!

科尔特斯再没登过我的门,他按照白人的思维行事,利用自己的权力,借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偷走了我的孩子,派人把孩子送回西班牙。那么我呢?我恨透了这个男人,搞不懂那张白皮能给他带来什么。我为此哭过,但没有让科尔特斯看到一滴眼泪。科尔特斯继续对我躲躲闪闪,以一种案牍劳形的样子欺骗我,也欺骗着他自己。我相信他的灵魂不会安宁,于是他派了一位骑士来顶替自己。我是说,他居然想出如此卑劣的方法来安顿自己。那个骑士叫胡安·加拉米勒,之前我提到过他,他非常勇敢,是个上尉。但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他,他却说要娶我。

“娶我?”

“是的,玛丽娜,你的漂亮征服了我。”加拉米勒靠在门口,否则摇晃的身体会使他摔倒。他看着我,样子滑稽透顶。

“不怕科尔特斯宰了你?”

“科尔特斯?”加拉米勒笑了,“他为什么要宰我?玛丽娜,我是在帮他,为了表示感谢,他还给了我一大片土地!”

“这是真的吗,加拉米勒?”

加拉米勒便伸手到口袋里摸索,我知道里面是一张契约或文书。至此,我就只能轻轻一笑了。我再一次成了礼物,只是送礼物的人,是原来接受礼物的人。我当然会答应,莫不说是一位骑士,即便是一个乞丐,我这会儿也会答应。

我成了加拉米勒的妻子,成了拥有大片土地的女人。加拉米勒当然不会把我当回事,他不需要翻译,年轻漂亮的女人又多的是。我猜他那句“你的漂亮征服了我”的“漂亮”,实际上是指土地。但我没有后悔,因为加拉米勒娶我那天,我听说科尔特斯的那个白人女人死了,怎么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科尔特斯并没有因此改变主意。后来有人告诉我说,科尔特斯一直梦想成为西班牙国王的座上宾,一位深色皮肤的女人会让他遭人耻笑。

五年后,科尔特斯回了一趟他的国家。有人说,他是去讨好他的国王,我情愿相信他是去看我的儿子。等再回到阿兹特克后,科尔特斯就又重新穿起盔甲,率领他的部队出征了。他不能停止,有人说他要让自己的荣耀光照千秋。可我觉得,他很可能已经身不由已,被魔鬼附体了,一旦停止征服,便会觉得失去活的意义。

后来,我死了(怎么死的毫无意义),死在自己的土地上。在弥留之际,人们看到了我脸上的笑容,但他们不知道我是重新见到了我的父亲和祖母。我父亲穿着漂亮的袍子,祖母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她用唇吻着婴儿的头,轻声和婴儿说话,用纯正的纳瓦特尔语,我们阿兹特克人的母语。那个婴儿就是我,一个眼睛亮亮的,脸蛋漂亮的阿兹特克女孩。祖母叫她纳纳瓦津。纳纳瓦津?随便叫她什么吧,反正不会有人知道。

再往后,据说加拉米勒很快娶了另一个姑娘,这我当然不关心。至于科尔特斯,他老了,征战让他老得很快。后来他回到他的国家,以一位侯爵的身份成为人们的话题。有人说,他死的时候很富有,却非常痛苦。他不停地忏悔,还告诉他的儿子,说在他一生中,除了上帝,就欠一个叫玛丽娜的阿兹特克女人。这些东西兴许是真的,但听起来就像是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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