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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底层现代青年的漂泊与茫然

2017-11-14傅书华阎秋霞

黄河 2017年4期
关键词:小说世界

傅书华 阎秋霞

编者按:

本期《黄河对话》的“话题”,是关于青年作家浦歌的。浦歌原名杨东杰,乃山西河东子弟,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这几年,浦歌的小说创作高“歌”猛进,“短、中、长”齐上阵,皆不同凡响,其中长篇小说《一嘴泥土》入选“三晋百部长篇小说文库”,有关评论见诸《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等,皆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不愧为河东子弟,跻身山西文坛,成为才俊之一“杰”。

傅书华

(教授、评论家,以下简称“傅”):截至目前,浦歌在各处刊发的小说并不多,其代表作是长篇小说《一嘴泥土》及中篇《孤独是条狂叫的狗》短篇《狗皮》等十余个中短篇小说,但却以其鲜明的创作特色与创作实绩,成为山西最具创作实力创作潜力的新锐作家之一,值得我们给以研讨。

读浦歌的小说,给你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小说中,总有一个出身贫困农家后又在地方高校读中文系,狂热阅读西方现代哲学文学的青年。这青年高校毕业后,在现代都市没有立足之地,重返乡下亦不能安心安身,身心漂泊,无以为家。他眼中的世界是扭曲的,或者说,浦歌小说中的外在世界总是躁动的,扭曲的,世俗的,难以为既有理性所解释的,或者是不合社会常规的,而这样的外在世界,就是通过这样的青年眼中所看到的世界、所感受到的世界,由此让你感到这青年那对外在世界不满的复杂的内心。这样的青年,不是我们曾经熟悉的觉醒的个人、启蒙者、热血青年、革命战士、年青的一代,也不是被生硬套用的西方的零余者、时代英雄、多余的人、局外人,这是一种新的人物形象,正是这样的青年形象,正是这青年所感受的外部世界,以及这青年形象在自我叙述时的脆弱、漂移,成了中国历史转型期的文化密码,并因此构成了浦歌小说的意义。

阎秋霞

(教授、评论家,以下简称“阎”):的确如此,浦歌作品中的青年形象具有代表中国历史转型期文化密码的功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典型的出身农村、家庭困顿的70后之符号。作为与浦歌一样从晋南农村走出的我,对他描写的农村与城市这两个世界均有深刻的共鸣,尤其对 《孤独是条狂叫的狗》《某种回忆》《合影留念》等小说中人物的日常困顿、焦虑和辛酸感同深受。对于城市的第一代移民者而言,物质的窘迫、精神的压抑、万家灯火中的孤独、居无定所下的无助如影随形,生存困境犹如一座大山压迫着这一代闯入者,他们无暇顾及革命者的追求、启蒙者的理想,忍耐蝼蚁般的生之艰难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够有青年的热血、革命的热情呢?何况他笔下的青年形象不单单是城市的移民者,更是沐浴过80年代文学余韵的一代文学青年,他们处于历史的转型期,面临整个价值体系的崩溃,原来个人与社会的密切关系被撕裂,集体阵营里的个人突然间被剥离开来,孤苦无依且敏感、卑微的个人独自面对城市这头能够吞噬一切的怪兽,无力并无奈。自然,以此为题材的小说数不胜数,但是浦歌的独特在于写出了一个 “过去的我”对“此刻的我”之种种精神的审视,即如他所说“‘过去的我’还是一个正在逼视的观察者,他观察的对象就是‘此刻的我’,他完全洞悉‘此刻的我’的心理,知道我的所有言不及义之处,知道我些微的慌乱和紧张,我的尴尬和困窘,我隐秘的欲望,他把这些记录在案,进行有意味的思考。他还发掘‘此刻的我’的行为轨迹,并发现其中的奥妙”(浦歌 《与自己相遇》)。也就是说,他试图用“过去的我”所追求的“意义世界”来解构“此刻的我”所经历的经验世界,因此,你很难在他的作品中提炼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几乎所有的小说都是在叙述一种梦境般的意绪,倾诉一种内心的焦灼,表面看来他不过是描摹了生活的本身,但这生活却生长出了纵横交错的触角,就是说波澜不惊的表层掩盖了惊涛骇浪般的内心。那么,这样的作品风格何以形成?走进城市的“此刻的我”来自何方,去往何处?

傅:

对,探讨这些青年主人公的来路也许有助于理解这些形象。我们注意到浦歌笔下在城市卑微讨生活的青年主人公,总是来自于落后、愚昧、贫困的乡村,这乡村,给读者留下印象的,永远是《一嘴泥土》中那被社会所抛弃的不通电的“沟里”,是《圣骡》中在“枯燥的田地里干活、流汗和挨骂,尤其是在恶毒的太阳下,我们像油锅里的肉一样被煎着,一动不动的空气似乎很快就会像油锅上面的空气般哧啦一声烧灼起来”,是《狗皮》中那充斥全文字里行间的“脚臭味与汗腥味”……让你感到压抑、窒息、沉重、痛苦,让你急欲挣脱、逃离。所以,作者在书写这样的乡村生活时,总是写青年主人公及其父辈,是那么期盼地离开,无论是《一嘴泥土》中父亲那洗得脱尽了颜色磨得不能再薄但却仍然不愿脱下的中山装,还是《圣骡》中父亲那“悸动过的小小的翅膀”,就都是这心愿的形象写照。而在通过读书、在城里打工逃离之后,尽管在城里也是在困窘中挣扎,尽管在城里也是在无望中承受,但却在对乡村的虚幻回望中,或者在实际地被迫返回乡村时,不因时间、距离、记忆、不如意现实等等的过滤与淘洗,而让乡村生活的底片略显温馨,而是“涛声依旧”。于其中,那化入血肉深入骨髓的对乡村落后、愚昧、贫困的生命记忆,令人怵目惊心,也粉碎了或锁闭了现代社会在不如意时回望历史时所奏响的乡村牧歌。

阎:

是的,在现代社会,人们在遭遇种种不如意时,总习惯于美化乡村世界,以此拯救现代文明的堕落灵魂,即便是曾经所有的煎熬磨难,随着时日的远去,都会变成甜蜜的忧伤。但是,浦歌的乡村世界面目狰狞。我以为,这正是他描写的城市经验的精神底色,那个保守封闭的柿子沟、脾气暴虐的父亲、极其贫困的家庭不仅仅是作品里的世界,其实也是浦歌曾经的真实境遇,这样的生命底色和生存环境让他很容易在现代派文学中找到精神的契合点。尽管与浦歌仅有三面之缘,但印象中他腼腆、羞怯、内向、不善言辞,一如他小说里的人物。事实上,我很难分清楚他的小说与创作谈,也很难把小说里的人物与生活里的浦歌分开,在我看来,他们几乎就是同一个。也就是说真实的浦歌其实始终生活在小说的世界里,他用小说的方式生活,也用生活的方式写小说。 意义世界与经验世界在他这里消弭了界限,并把他们高度融合,也许这样的禀赋有助于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但也因此限制了作者的创作视域。据他说初中时就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96年尝试过一段时间的诗歌与小说写作练习,后来基本中断了写作,直到2011年才在刊物公开发表作品,即处女作《某种回忆》和《圣骡》(刊发于《山西文学》2011年第4期),至今六七年的时间,浦歌发表的作品数量也并不多。从我所强调的几个时间节点来看,他为创作所做的准备时间长达十五年 (期间阅读了大量的西方文学经典),而且一开始《某种回忆》和《圣骡》的合体其实就基本奠定了他的创作风格:经验世界里所伸张的意义世界。直到最新的《离那儿不远有个养老院》都沿袭了其一贯的在琐碎生活里捕捉强烈的象征意蕴的风格。一般而言,一个作家的创作观念总是会随着生活阅历、环境的变迁而做出一定的调整甚至转型,尤其是在这样的消费时代,不慕名利,远离文坛,坚守与大众读者格格不入的文学理想太不可思议。

傅:

说到浦歌这二十多年来,自觉地远离文坛时尚,坚守自己对文学创作的追求,我愿意把我所写的山西2014年中短篇小说年度报告中的一段话再重复一遍。在那个年度报告的结尾,我谈到对山西小说作家的期望时,先引用了阿伦特的一段话,阿伦特说,只有在思想的边缘处才有新的思想的产生,拘执于现有的思想版图,只能导致“思想的匮乏”。然后我发挥说,文学创作也是这样。只有明了既有的版图,有着立足于版图边缘处的清醒意识,才能有着新的创造。对过于的熟悉,过于的显赫,对于强大的时尚,要有自觉的逃离意识。逃离不是逃跑而是行走,海德格尔说,要“与此前保持的东西相悖。异乡者先行漫游,但它并不是毫无目的地毫无边际地乱走一气。异乡者在寻找之际走向一个它能够在其中保持为漫游者的位置。异乡者几乎自己都不知道,它已经听从召唤,走在通向本己家园的道路”。作品的创新,与创作者有着脱离既定版图,保持“异乡者”“漫游者”的自觉意识是分不开的。所以,我觉得浦歌不追求羡慕文学时尚,守得住寂寞,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阎:

一个时代拥有多元的文学观是这个时代读者的幸运,而一个作家会成为怎样的作家,其实早在童年时期种下的种子就已经孕育了一个人的精神气质。而秉持何种文学观念,其实是作家处理自己和社会关系的一种选择,一种方式。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不妨把浦歌与他的好朋友李骏虎相比较。他们俩有非常相近的人生经历,出身农村,大学都在一个颇不如意的大专院校,毕业不久也都漂泊在省城从事新闻工作,甚至,浦歌还是李骏虎进入文学之门的引路人,然而,他们的文学创作之路却截然不同。作为同样受到现代派文学养料滋养的李骏虎,早期的作品现代派痕迹也很明显,不过很快他就从自我的世界走向了更广阔的现实世界。李骏虎的小说世界(除了历史叙事之外)主要也集中在乡村与城市两大领域,但其所呈现的风格与浦歌完全不同。李骏虎的城市小说中的人物基本都是进攻型人格,虽然很多主人公也都是一副文学青年的面目,也承受了生存种种的危机,但是他们坚守文学的理由却是为了以文学改变人生的理想追求,而非浦歌笔下逃避现实的精神抚慰。乡村也绝不同于浦歌乡村世界的无望丑陋,反而是拯救与安放灵魂的所在,具有净化心灵的功能。何以会如此不同,我觉得和他们各自的幼年经历有很大的关系。李骏虎在农村的家算得上是小康之家,而且他有一个资深文学青年的父亲,这样的家庭影响使得他本质上是改造世界的理想主义,浦歌却没有这么幸运,在《一嘴泥土》里那个极度贫困的柿子沟里成长的理想主义更多是一种绝望的想象。由此可见,成年之前的生存环境对性格、精神气质的影响其实是深入骨髓的。如果不注意到这一点,走进浦歌的内心是不是有一定的困难呢?

傅:

有道理,命运即性格在浦歌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除了你谈到的生存背景对他精神气质的影响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这一代人在进入社会的时候,正遭遇大转型,政治、文化的中国几乎在一瞬间就变成了经济中国。例如在以伦理关系来结构社会关系的传统中国,研究人伦关系为基础的社会关系,是中国文化的主要内容,是中国读书人所读之书的主要内容,也因此使读书人获得了相当的社会地位与社会尊重,也因此成为了逃离底层逃离乡村的有效手段。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是也。而书中也确有“颜如玉”,从才子落难佳人相救,到右派知青,美人伴随,到《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神话”,这样的美梦,国人是作了一代又一代,而女性的选择,即时代选择的风向标晴雨表是也。然到了浦歌笔下的青年一代,中国却发生了根本性的时代变迁社会转型,诚如杰姆逊所言:进入市场经济时代之后 “社会机器却完全是以纯经济的方式来组织,其他的一切都和经济有关,都受经济的制约”。在经济金钱这强大的根本性的支配力量的作用下,建筑在原有的以伦理关系为基础的传统社会土壤上的人文类型的读书人的优势不再,以此试图从社会底层从传统乡村走向上层走向都市的途径不再,所以,浦歌笔下的青年主人公,尽管勤奋读书亦不乏才气,却在以伦理为武器而与经济金钱相争斗中,败下阵来,终于在现代都市中失去了优势,甚至几无立足之地,漂泊近乎宿命,亦与女孩子无缘,虽然仍是落难才子角色,虽然仍是来自底层的读书上进之人。同时,对上述底层与乡村的厌弃,必然导致与其截然不同尖锐对立的对立面的热衷与追求,这对立面,体现于浦歌小说那青年主人公,就是西方的现代人文思潮。所以,浦歌小说中那青年主人公,总是对西方现代人文经典有着异乎寻常的狂热,破旧的尿素袋子里,成袋子装的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是《尤里西斯》《百年孤独》《喧哗与骚动》是《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等等。对西方现代人文经典的生吞活剥,再加以现实生存环境的不如人意,加剧了浦歌小说中青年主人公生命的躁动及这躁动中对现实的茫然与不满。这种茫然与不满,更集中地体现在浦歌的中短篇小说中。譬如《孤独》写从校门出来走向社会的新一代人的生存困境、面对社会现实的茫然失措、精神上的躁动不安,这或许是在社会转型中,面对新的社会形态的典型“症候”。在《孤独》中,作者写步入社会不久的小说主人公“我”为了短暂地逃离逼仄而又卑琐的生活困境,与女朋友茫然地漫游于喧闹的现代街市:举目而来的现代街市的五光十色,拉二胡的乞丐,珠宝、时装的诱惑,基本的食欲需求,对男女情爱的渴望,金钱缺乏的困窘等等,在无奈地对此的感受与经历中,更映衬出主人公在面对现代街市的渺小、茫然与被排斥在外的异在性,而在无奈地感受与经历了这些后,主人公就好像画了一个圆圈,又回到了曾经试图逃离的逼仄而又卑琐的生活困境,只是这困境因为主人公的试图逃脱,显示出了对主人公的更大的敌对性外在性--周围的邻居,正在以敌视的态度窥视着他。读这篇小说,让人想到了鲁迅先生的《在酒楼上》都是现代都市的漂泊者与畸零人,都是画了一个圆圈似的绝望的出走与无奈的回归,都是那种小小的希望被淹没在了巨大的灰色之中。

阎:

绝望、无奈、卑微、茫然、漂泊、敏感等的确可以算作浦歌作品中的关键词,生存在这个世界的主人公没有未来,没有朝气,甚至都没有孙少平式的个人奋斗,他们绝望而孤独,敏感而自尊,犹如一片飘落的树叶无法掌控自己的方向,面对朝不保夕的窘境,随时都会被解聘的工作,当生存成为第一要义的时候,退守型人格就成了他们保护自己的无望之举。90年代的经济浪潮如此深刻地影响人们的精神生活是前所未有的。尤其是70后这代人,接受的理想主义教育告诉我们,精神第一物质第二,在90年代中期我们刚进入社会时,甚至与亲近的人谈论工资都羞于启齿,然而低工资高消费的现实又无法改变,如同浦歌笔下城市里的青年一样的生活状态,一样的精神状态,所以对他笔下的这些人物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盲人摸象》里的成一鸣关于行为艺术的创意真的就是当年无数个我们的感受:用湿布子把自己厚厚缠起来,戴上头盔,然后在身上布满一万响鞭炮,再把鞭炮炸响,意即 “生活中每个人都把自己厚厚裹起来,躲在一个面具里,尤其是他们面临一个陌生的处境时,比如你到了一个新地方,面临许多陌生人,你会处于下意识的保护意识,把自己包裹起来,而鞭炮就是来自外界的危险,现在你不得不承担这危险,并经历这危险……”也许因为生存境遇的相似,我甚至觉得《盲人摸象》是浦歌中短篇小说中最好的一篇。这个小说其实从营造的氛围而言,与其他小说相比,并没有特别的不同,但因其象征从生活里生发的自然,使得意义世界与经验世界的水乳交融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故而艺术处理更加圆熟:家门口多年堆放的永远都清理不干净的垃圾见证着自己的焦虑、兴奋、茫然等一切糟糕的生活,却只有随着小汤视力出现问题时这些垃圾才逃逸出他的视线;小剧场的先锋艺术原本是小汤躲避世间烦恼解放灵魂的寄托,但是通往小剧场的小路却充满邪恶的意味,魂飞魄散的垃圾车发出的臭味,摆放的巨大“花圈”充满了灵异和临终的氛围,而预告播放电影伯格曼的《穿过黑暗的玻璃》和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的这一天,小剧场凑巧倒闭了。小汤以及和小汤一样热爱先锋艺术,追求意义世界的人注定无法穿过黑暗,也注定无法成为那个探究人类灵魂本质、欲望的“潜行者”,而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岂不都如同摸象的盲人,看到的不过是世界的一个局部,而对于世界的真相永远无从得知。所以,只有闭上眼,这世界才与我无关,小汤的视力逐渐下降直至完全看不到东西,就是一个逐渐逃离经验世界的过程。浦歌在《一嘴泥土》创作谈中说“等植物的根伸进石头,等它发现自己别无去路,只有面对无尽的石头世界,它一定感到了某种荒唐,为了使自己挤进微微裂开的缝隙里,它不得不将自己的根变形,不得不将自己的根与石头合为一体,不得不顺着纹路形成古怪的直角、锐角,与刀子般的石头棱角相磨砺,它的生长姿势也会因此变成奇怪的模样。一个路人看到石头上的树,可能会惊叹:这是一株多么顽强的植物。但它忽略了植物根部的感受。作为根部,它也许体会到的更多是绝望和荒诞,是存在的忐忑和不安,根部的变形意味着与石头每时每刻的僵持,意味着走投无路时的惶惑,以及偶尔得逞时的悲喜交杂,而那些变形的根,在植物自己眼里看来是可笑的。每一寸都是可笑的,是绝望逼出来的,饱含着狼狈和荒诞。对于这株艰难生长的植物来说,畸形的根部才代表了它真实的存在”。请原谅我大段地引用《等植物的根伸进石头--长篇小说 〈一嘴泥土〉创作谈》,因为我觉得这是浦歌对于他笔下小人物的生存困境以及艰难求生的经典解释,也是打开其小说大门的一把钥匙。说实话,浦歌的小说可读性并不强,如果抱着看故事的期待走近他的小说世界,那将是一场无味痛苦的旅程。但是,如果你投入足够多的耐心,尝试着与作品里的人物交流,与浦歌对话,你会发现,这个被庸常生活构建的意义世界不同凡响。

傅:

真的,读浦歌的小说,会让你时时感受到中国五四时代、1930年代文学中所时时出现的,譬如鲁迅的《过客》周作人的《乌篷船》郁达夫的《沉沦》中主人公的茫然漂泊的主题原型,譬如老舍《骆驼祥子》《月芽儿》曹禺《雷雨》朱自清《荷塘月色》主人公的出走与回归的主题原型等等。譬如,在浦歌的《一嘴泥土》中,我们就看到了其主人公出走——回归——再出走;在《合影留念》中看到了主人公的出走与回归;而在《盲人摸象》《离那儿不远有个养老院》中,字里行间都浸透着一种漂泊中的茫然感。当我们细细回味其中滋味时,我们也就不由得会感慨我们主人公的命运:仅仅从生存困境出发,逃离乡村与底层,仰仗着西方天外飞来的“经典”,我们的主人公又能走向何方呢?又能走多远呢?又能有多少明确的路标与清晰的价值路向呢?而当我们的小说作者及其作品中的主人公,置身于中国历史性的社会转型时,回望五四时代、1930年代中国的历史性的社会转型及那一时期的作者作品,他们是不是应该受到一些启悟呢?说来,浦歌小说中青年主人公的命运,还真是一语难以道尽呢。你看,他们虽然看起来十分躁动、消沉、茫然,虽然作者写了他们许多行为的平庸、世俗、琐屑,但是,当你认真深究下来,你会发现,所有这些,还是来自于他们对现实的不认可,来自于他们对社会吞没他们的抗议与反抗。所以,《一嘴泥土》中的主人公,在最沦落的时候,依然没有放弃在万分劳累疲惫之余,阅读那些于他生存境况改观无关的西方人文经典;所以,《某种回忆》的主人公,虽然生活平庸无聊,但在小说的结尾,却“打开录音机,挑选了巴赫的《圣母颂》,在交错盘旋的声音中,一刹那间,我的曾经穿着褴褛衣服的父母、我的兄弟,村庄、沟壑里我家小小的土屋,我踯躅在解放路上的某个黄昏,等等所有的景象突然滑过我眼前,使我震惊,等最后出现那个放满花盆的阳台、安仪不断微笑着向我挥手的情景时,我顿时觉得这挥手凭借月光下的教堂那奇瑰的一刻,向我显现了奇迹,此刻,《圣母颂》的旋律像越来越神秘的花朵盛开在我心中,使我的心不断颤栗,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杰姆逊说“只是在资本主义、个人主义出现之后,上层建筑的各层次才分离开来。宗教失去了其统治地位……这也和社会的‘世俗化’是联系在一起的……资本主义是个世俗化的社会,没有文化。”正因此,才形成了浦歌小说中青年主人公漂泊落魄的生存困境。但也同样正因此,杰姆逊还认为“宗教不仅成了革命的形式,而且造成了声势浩大的革命力量”。如果我们把宗教理解为对思想对精神的追求,那么,浦歌小说中青年主人公的命运,却也体现了在“没有文化”的时代,最初的对更新文化的不自觉的追求与追求中的困境。

阎:

用西方文学(艺术)经典抚慰深陷生之艰难的主人公似乎是这一代受到西方现代派思想影响的作家的偏爱,尤其是浦歌,我简直觉得他就是普鲁斯特的附体呢。事实上,普鲁斯特、卡夫卡等的作品因拖沓、繁复、象征等艰涩的艺术特征,可读性并不强,即使专业的阅读者也往往难以卒读,浦歌就曾说自己“多年来数次对《追忆似水年华》的阅读(只有最后一次完全读完)”,一本在二十多年中要反复阅读,却只有一次完全读完,至少说明阅读的过程并不轻松愉悦。那么,究竟是什么吸引了浦歌持续多年的追随呢?当然,用了作者一生时光写就的《追忆》以细腻的细节描写和人物刻画、宏大的结构与卓越的意识流技巧而风靡世界,无愧文学史所确立的地位,但我觉得吸引浦歌的首先是他和普鲁斯特精神气质的相似,他们都敏感,想象力丰富,具有先天的文学禀赋,而且都是生活的弱者(普鲁斯特体弱多病,浦歌的生存困境)……于是他们更重视自我,他们描写的现实往往不是真的现实,而更多是自己印象或感知的现实,所以他们习惯于以叙述主体“我”的视角进入文本(浦歌除了《盲人摸象》之外的作品叙述主体都是“我”),像一个显微镜般放大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迷恋在别人看来可能乏善可陈的琐碎,以生活流、意识流来推定小说的发展,我觉得作者更多是在这种描摹与想像中确认自我的存在,然后让读者看到这个自我是如何慢慢地被生活所消磨乃至消失。普鲁斯特说他写作的目的并不在于回忆过去,重视回忆是为了“让它获得生命”,而浦歌则说“每次我拿起《追忆似水年华》,伴随着文字和意境,背后隐隐升起被埋没的我的生活。”因此,我并不认为浦歌是一种有意识的文化拯救,他迄今为止的创作,还没能看到或者他根本就不愿意走出自我的世界,他只是执着地探索独特的叙事艺术,创作的动机如他所说“我觉得是自己的一个一个类似黑洞式的绝望体验,是它们希望获得永恒的形体,而赋予形体的过程对我也像是一种解放”。在这个欲望叙事、情爱叙事、玄幻叙事占据主流的时代,还能如此静心探索文学叙事的独特性、个性化,并自觉保持和主流文坛的距离,得以苦行僧般的写作忍受多少寂寞的时光啊!

傅:

或许,我对浦歌小说的如上解读,并不符合浦歌本人的小说创作意图,他可能更多的是从他的人生体验出发,而将自己对这体验的理性理解,借助于西方现代小说的隐喻象征手法而给以表达,并由于这隐喻象征的多义性,试图造成其小说意蕴的丰富性。但在我看来,浦歌小说在叙述上的有力处,在于他的细节的真实,而这细节的真实,来自于他已然化成自己生命血肉的对社会人生的体验。这样的细节描写,在浦歌小说中,比比皆是,兹不举例了。要说的则是,浦歌把自己对这人生体验的理解,往往借西方现代小说的隐喻象征手法给以表达,这种表达在其中短篇小说中最为突出,譬如,《狗皮》中的“狗皮”《圣骡》中“圣骡”及父亲的“翅膀”,《看人家如何捕捉蟑螂》中的 “蟑螂”,《叔叔的河岸》中“叔叔”将自己埋入河岸,《盲人摸象》中的“盲人”等等,因了这些隐喻象征的设置,导致了这些小说在情节上的人工化,非现实化,而在我看来,所有这些,因为是通过非现实化来实现的,人工色彩过重,所以,对小说本身具有的现实的力量与现实意蕴的丰富性,非但达不到提升的作用,反而是一种消解。在新旧历史的社会转型期,作者的感性的深度、丰富性,往往构成了小说的艺术力量,而作者的理性思考,不论是直接的说出,还是通过隐喻象征来给以表达,则往往消损限制了小说原本的艺术力量,这种感性与理性不平衡的例子,在新旧历史社会转型期的文学创作中,屡见不鲜,最为突出的就是巴尔扎克与托尔斯泰。西方现代艺术的隐喻与象征,来自于他们对社会人生无法认知与理解的感性体验,所以,不存在感性与理性的脱节。但是,浦歌对隐喻与象征的运用,却更多地有着主观理性的作用于其中,我觉得,这是值得引起浦歌给以警觉的。这种对西方现代艺术手法借用与学习中的失误,根源于中西方社会历史发展与人生形态发展中的落差,但在向西方现代艺术学习时,却屡屡出现,特别是在浦歌这一代作家中,似乎不以此就不显作品之深刻,因之,更有着给以提醒之必要。浦歌的长篇《一嘴泥土》在这方面,因少有人工性地将隐喻、象征外在强加于现实生活形态之中,所以,全篇就显得浑然一体,是更为成熟之作。当然,这或许是因为我这一代人偏爱现实主义文学所致,如是,需要反省的反倒是我的鉴赏口味了。

阎:

关于您对浦歌作品的评价除了《盲人摸象》之外 (该作品前面已经谈过,此不赘言),我基本认同。《麻雀王国》《叔叔的河岸》《圣骡》《离那儿不远有个养老院》等象征意味浓厚的几部小说,主题前置明显,概念化较为突出。其实现如今的生活本身远比虚构更加魔幻和不可思议,其象征意蕴根本不需要刻意强化,雕琢过甚反而失真。浦歌着迷叙事的魔力二十多年如一日,无论消费主义是如何地让众多的作家变成了码字工并给他们带来丰厚的名利回报,无论1980年代的叙事革命是怎样地衰微,哪怕当年的先锋旗手大部分转型,浦歌也始终不为所动。当他进入创作状态,哪怕对一个微妙的心理也毫不吝啬笔墨,进行细致的刻画,但并不追求作品数量,与其他同代作家相比甚至可以说惜字如金,这样的创作态度我很欣赏也很钦佩,在这样的一个物质时代,能够守住自己的内心何其艰难,而要获取普通读者的青睐又谈何容易?就比如我,阅读《一嘴泥土》时的确叹服作者的叙事功底,当时就有一种惊异的感觉,因为你没有办法一目十行地看,否则就会错过很多精彩的描写,而更奇怪的是这个小说的情节简单到无从复述,王大虎大专毕业后回到那个充满了绝望气息的柿子沟里,与父母兄弟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拉沙运沙,开山修路,后在见过世面的奎叔帮助下走出了柿子沟,到外面寻找工作(当然,奎叔也上当受骗,并没有帮他找到工作)。但你又每每欲罢不能,因为这个世界充满了决然的对比,一个贫困无望的家庭里,偏偏有一个不安份的灵魂,一边是生存困境,一边是他费了九牛之力从学校带回来的一大袋子的文学名著,荒诞的变形的生活与西方现代派经典奇异地共存与一个空间,充满了触觉、视觉、感觉的细节描写唤醒了读者对生活的敏锐,难怪赵勇以 “厚描”给予高度评价(厚描,文化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发明的术语,经由文化诗学引入到文学批评。文化诗学批评家用该术语描述那些在任何文化实践中都会出现的、看上去无足轻重却又丰富的细节。通过聚焦于这些细节,文化诗学批评家认为他们能揭示在某种文化中正在起作用的内在的矛盾力量。见赵勇:《厚描有力量小说有尊严——读〈一嘴泥土〉致作者》,《博览群书》2016年第4期)的确如此,小说品质由此得到确认。但刚开始看他的中短篇小说时感觉并不太好,深觉乏味无聊,慢慢看到最后,包括创作谈都逐句读完后,立体的浦歌才出现在我的面前,才觉得自己开始理解了他的世界,这种阅读体验不是平常那种欲望化写作带来的庸常化快乐,而是一种慢慢品味后会心的微笑。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作家。傅老师您刚才说感性与理性的脱节问题浦歌应该引起警觉,也就是说艺术功力还有待不断提高,就像明明知道终点在哪里,也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但往往言不及义,力不能及,使了十分的力,到了读者那里只剩下六分。本雅明说,真正的小说家一定是孤独的个人,我以为,浦歌具备了这个“孤独的个人”的先天禀赋。不过,孤独的个人并非是只局限于写自己个人的经验,因为个人性的经验世界是狭小的空间,他还不曾拥有普鲁斯特当年那种广阔的社会活动和广角镜头般观察者身份,所以他尽管一直在学习普鲁斯特,卡夫卡等,但是,个人视域无非仅限于家庭、情爱与职场,反复讲述就会了无新意,从而简化小说主题的丰富性、复杂性,优秀的小说应该是经验的我、欲望的我、道德的我与理性的我的融合,追求真善美的艺术本真,应当有超越精神和照亮生活之光的能量,只有当个人经验具有普遍经验的价值,才会有力的冲击和感情的震感,因为这个时代,更多的人更愿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更乐意攫取一些快餐文化,不会有人真的对只有个琐碎日子的个人经验有持久的兴趣。

傅:

近年来,山西出现了一批与浦歌年龄相近的新锐作家,也出现了一批与浦歌作为同代人的批评家,文学批评,往往是同代人对同代人的批评,所以,我更看重你对浦歌小说的理解,我也更希望能听到更多的你们这一代批评家批评你们这一代作家的声音。

阎:

我的感觉是同代人因为人生经历、阅读经验等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所以在走近他们的小说世界时,更容易形成对话关系,这是其优势所在。但如何站在时代之外审视我们自己也是对批评能力的一个挑战。我希望既能以自我的情感触摸他们的文学世界,又能有一种文学史的眼光和高度的理性自觉进行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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