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岁月可回首
2017-11-14刘媛媛
刘媛媛
常常惊心于古人的智慧和语言提炼。当你历经波折领悟到某些生活真谛,却忽然发现它早已镶嵌在我们古老的语言里,只不过因为你肉眼凡胎看不到而已。当某一日你心眼洞开,蓦地才发现,原本熟视无睹的那些平常话语,却原来蕴含了天机哲理。比如子曰:五十知天命。只有到了这个年纪,才能体会那种与其他年龄段不同的豁然感。据说佛家修行有三个层次:其一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此为修炼伊始,只能见到事物的表象;其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此为达到一定境界后,可由事物的表象看到本质,不为肉眼所迷惑;其三,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此是已得超然智慧,进入无我境界,“山山水水”已于我无碍。我不懂佛家的禅意,却能感到当人的年龄阅历积累到一定阶段,确实对一切事物有了更为真切透彻的洞察。五十以后再读书,就不会被种种旁枝末节迷惑,而能直达本意。比如最近再读《围城》,不禁莞尔,这不就是一部男人的成长史吗?方鸿渐由一个懵懂的不明就里的浪荡青年,历经西洋文明,又在国内的职场上遭遇各色人等,最关键的是他的恋爱史让他逐步体会到了真正的人生,由虚浮逐步清醒成熟。而过去看到的,是纷繁的人物、背景、作者俏皮机智的语言。这么犯大忌出卖自己的年龄,是因为最近读到一本书——张卫平著《心中的菩提树》,若是再年轻些看卫平的文字,可能不一定欣赏,因为那时节更喜欢新奇夺目立意非凡的东西。卫平的文字,一眼看过去平常甚至家常,然而在一种却道天凉好个秋的背景下看,却看到了一种独上重楼的含蓄简净,理会到了深藏在文字之后的意蕴味道。
人生真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们常说风云际会,时势造英雄,生在不同时代的人,命运会大相径庭。过去的农耕时代,社会发展缓慢,几十年如一日的情况真是有的。然而到了现代,科技带动经济,又影响到军事政治,社会进入高速发展时期。大概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时期如当下一样,代际之间的鸿沟如此巨大分明,50后,60后,70后,80后,90后,00后,每一代人之间的隔膜陌生宛如天堑。过去我们说“悠悠岁月”,现在恐怕连“匆匆”都觉得慢,而要用“嗖嗖”了。不过是短短的三四十年,50、60后记忆中的童年,在今天的00后们看来,已经如穿越一般遥远。不过00后也会有老去的一天,他们到底是人类,基因里一定贮存了“怀旧”“乡愁”这样的密码,只是不能想象将来他们怀念的是什么,是电脑屏幕里的紧张厮杀吗?因为他们的童年已经没有了传统的古朴田园。从这一点上说,50、60后们大约是中国最后一代有乡愁可怀的人,他们记忆中的乡村多少还保留一点古朴与温存,还能唤起已然模糊但确实曾经有过的纯真朴素。从这个层面的意义上看,带有纪实色彩的回忆性文字,既是作者自身经历情感的书写,也是对时代的记录。这样的书写因为有浓厚的个体性,因而更具备独特性、细节性和真实性,是对宏大历史的感性补充,让庞杂空泛的时代概念有了可以触摸感知的温度和色彩。
卫平的这本集子,篇幅最多的就是这种“乡愁”式的叙写,无论是写乡情亲情的“风中的泪滴”“故里人物”,还是写故里风情的“遥望雁门”以及师生朋友的“七色雨”,都有一种怀想追忆的情调。透过这些文字,首先让我感到的是作者的心灵——这一定是一个心中有爱心灵没被扭曲的人,因为他的文字是干净的有温度的。和卫平的个人交往并不多,极少的交集场合,印象中他是一个平和寡言的人,但是言语诚恳神态蔼然,一副令人信赖的样子。谁知在这样一个看上去典型的北方男子的面孔后面,却隐藏着一颗敏感细腻多情的心灵,看他回忆童年趣事的文字令人忍俊不禁,这哪里是一个成熟稳健的男人,分明是一个受宠的被疼爱的孩童。我因此揣度卫平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有十分爱他的亲人,令他对童年的生活充满怀念。这让我想到鲁迅先生,在鲁迅先生笔下,但凡涉及到童年生活,他的文字风格就会变得温情活泼生动有趣,那是源于心底的美好记忆,挡都挡不住。作为同时代人,我和卫平都属于60后,我们的童年里其实更多的是贫瘠、荒芜,但那时候的乡村还有青山绿水,人们虽然穷,但虔诚真纯,有一种素朴的真情在。在他的笔下,无论是姥娘、舅舅这些亲人,还是英姑、幺九、石六旦老师这些邻居,这些底层最卑微的芸芸众生,有自己的情感爱恨,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者用一双孩童无邪的眼睛,记住了他们的故事,这些人和事伴随了他的成长,在他的生命年轮里留下了或温馨或酸楚的怀想。在追忆这些往事的时候,卫平采用儿童视角,以一个孩童的眼睛和心灵感受来呈现,将读者带入此情此境中,感受格外亲切真实。而那字里行间流露的真情,最能扣动读者心扉。在《清清的河水》这篇童趣盎然的短文中,“我”因为年龄小不能和伙伴们一同入学,就搅扰了马蜂窝,又不甘心地等着和小伙伴们比铅笔盒,后来等不到伙伴竟睡着了。文中这样写道:
月亮还是那样亮,天空还是那样蓝,河水还是那样流淌……
我的两个眼皮打起架来。后来,头一挨膝盖,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抱起来,睁开眼一看,是妈妈。
“妈妈,明年是哪天呢?”
这样纯美的记忆,怕是只有在童年里才能找到吧。在“遥望雁门”这一辑中,作者有感于故乡厚重的历史人文,在追溯缅怀中,融入现实的对比思考。譬如在《遥远的九龙湾》中,作者借上坟的今昔对比,感叹乡村风俗的变化和消逝,而这种消逝的背后,是现代文明对传统风俗的必然冲击,令人惆怅但又无可奈何。
每到一个坟地,大伙便摆供、上香、敬纸钱。年长的二大爷便要给我们这些小后生们讲一讲我们的祖宗们的故事。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听这些陈年往事,一路紧紧追随在二大爷的身后,深怕遗漏了祖宗们的一丁点丰功伟业……把纸钱烧了,大伙按辈分排成行,然后一起叩头、叩头、再叩头!我年龄最小,当然是在最后一排了。几十个人站起来跪下,跪下站起来,腾起一片烟尘。
去年回去过年,村贵爷爷没了,九爷爷没了,连二大爷也没了,好多老人变成了九龙湾上的新坟头。给祖宗们拜年也不再统一出发了,一家一户,开车的开车,骑摩托的骑摩托,轰隆隆出去,轰隆隆回来,简便是简便了,但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缺点什么。
“缺点什么”,在这样的家常式的疑惑里,表达的是作者对现代文明的反思和诘问。
作为一个在长篇小说和剧本创作上收获颇丰的作家,在这本散文集子中,同样显示了卫平善于人物描写的深厚功底。全书有众多的写人物的篇什,而以“故里人物”这一辑最有代表性,这一辑里的人物个性鲜明栩栩如生,作者融入小说笔法,如素描一般简练传神地勾勒出人物性格气质风貌。其中的 《十二红》《纪烟袋》《贾先生》三篇中,三个人物相互关联,互为印证,形成一幅民国乱世中的风俗画,不仅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还展现出当时的人情世态。如果将三个人物拓展开来,就可以连缀成一篇非常有特色的小说。其他几篇如《十二哥》《石先生》也非常有特色,短短的篇幅里,人物形象鲜明,文字充满张力。与小说不同的是,作者写这些人物,并不像小说那样侧重人物的命运揭示,而是撷取某些片段侧重展现人物的精神气质,只是在看似不经意间,淡淡一笔荡开去,预示着某种玄机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如《十二哥》的结尾“五哥没有来,说是头疼”,与前文提到五哥做媒、十二哥新生的双胞胎儿子“一个像十二哥,一个像五哥”前后呼应,草蛇灰线般留下令人猜想的线索。再如《石先生》里写石先生女儿石竹的惨死,只用一句话交代死者的情状,并没有其他说明,却让人惊心动魄。还有对纪知事的结局暗示,是在《贾先生》里顺便提出:
纪知事走的那天太阳刚刚升起来。两边的店铺还没有开门,街上没有人注意那个蹒跚离去的干巴老头。纪知事雇了辆牛车,夫人抱着行李坐在车上,纪知事拿着烟袋背着手走在前边。纪知事一点也没想到癞疤三和几个小混混正伏在远处候着他。
联系前文里纪知事任上对癞疤三的处置,再看癞疤三成为汉奸后对贾先生的凶残,读者不难想象纪知事的命运。
的确,含蓄简约,节制精炼,关键处戛然而止,这是卫平散文的又一大特点。集子里许多文章都篇幅短小,作者似乎特别注重客观的描述,抒情议论适可而止,就连写初恋的《风中的泪滴》也是叙事多于抒情。第一辑“淡黄的月亮”大多是借景(借物)抒怀之作,但每一篇都有这样的特点,点到为止,不多赘言,这大概是作家性别的显现,同样是敏感细腻,作为男性,作者还是显示了与女性作家不同的果断利落。最后两辑“七色雨”“灯下札记”同样体现了这样的特点,不论是臧否作品还是人物,作者并不宏篇大论,有时甚至顾左右而言他,但却在关键处一个漂亮的收捎绕回来,言已尽而意未绝。
正如卫平自己在《风中的菩提树》后记中所言:“我一直坚信文学创作就是一种人类情感表达。这种表达正是文学创作的原始初动力。从一定意义上说,写作者情感体验的广度和深度决定了作品生命力、穿透力的长度和力度……也许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幸福存在的方式就在于他对世界最深情的表达……”是的,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份深情的表达,并在其中领略到这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