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动物保护协会
2017-11-14杨遆峰
杨遆峰
1
贾明生在半夜兀自兴奋地醒来。
不等大脑下命令,手自己已经娴熟地从黑暗的缝隙里长出来,拧开床头灯,橘黄色的灯光哗一下便孵化出他的身体。眼睛是早就准备到位的,此时急不可耐地开始出发,蜗牛似的,在自己臃肿的身体上一寸寸地爬。收进眼睛的依旧是肥大广阔的胸脯,高高隆起的肚子以及粗壮到足够震撼人眼球的四肢。一点儿没变,他不甘心,总想让眼睛在这副熟悉的皮囊上发现点新鲜而陌生的东西,于是他的眼睛像蜘蛛巡视领地一样,在身上再来一遍。
这情形已经持续了一个月,但他很是不过瘾,大有不看出点不同决不收兵的架势。一个月前,为了防止污染环境,减少噪声,县政府给他在距离县城五十里地的瘦犬岭上找了块地,成立了小动物保护协会,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和民政局局长前来参加揭牌仪式。各大媒体纷纷报道,过后他又频频上电视宣传保护流浪小动物的紧迫性和必要性。一夜之间他出名了。他太兴奋了,以致于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大脑都消化不完。那天的场景也被剪辑成了眼前的一组视频,用不着脑子想自己都能跑出来晃在他跟前。
当黎明把窗外牢固的黑暗大把大把切开后,一大片雪亮的白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直到那强悍的白光吞噬了床头那点残存的灯光,他才心有不甘地收回眼睛,一把揪过来一件内衣,兴许意识到自己穿衣服的动作过于粗鲁,像是有人监督,便放缓速度,开始有条不紊地往身上套内衣,披衬衫。
站在镜子前,他精心装饰自己,像打扮出嫁的大姑娘。他看见镜子里的男人一头顺溜光滑的黑发披洒在圆滚滚的脑袋上,遮住前额、耳朵和粗大的脖子,一双睁不大的吊眼从厚厚的眼皮下艰辛地跋涉而出,那眼神便杀出磨刀石磨砺后的锋利与戾气。再往下是茂密的络腮胡栅栏似的绕着嘴唇和下巴耐心地跑了一圈。他郑重其事地戴上茶色眼镜,有了眼镜的屏障,他成功地把自己的眼睛和这个世界隔绝了,竟像是从一个小孔里窥探外面。他看见一个陌生人立在镜子里,正从里面好奇地打量自己。他仔细研究镜子里的那张脸,恨不得把它放在显微镜下,他发现这张跟了自己三十多年的脸成功变异了,它长出了一张陌生的面孔。两个陌生人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相遇,他看见镜子里的人得意地笑了。因为这样的装扮经常排练,所以操作起来倒也顺手,不过每次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唯恐留有缺憾。
像女人化完妆一样,他转身打开旁边的衣柜,挑出一套衣服。他把自己的身体使劲往一套纯黑色西装里面塞,一时间,二百多斤的肥肉争着抢着要挤进去,让浑身的肥肉极不情愿地叠加在一起,有一种胖子哭着喊着要挤进窄门的压力感。他要把一个粗犷的人硬生生嫁接到一个绅士身上。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晃了下披挂在脑袋上的头发,顶着一张陌生人的脸出门了。刚出门,积攒了好长时间的阳光便排山倒海向他袭来,他有一种登上舞台的快感。他优雅地打开车门,让自己肥硕的身体款款进入一辆越野车,像是表演给人看,似乎周围满是观众。
车潇洒地驶往山上。越靠近基地,贾明生越有种进入王国的荣耀感。他看见车蛮横地驶入小动物保护基地的院子,那气势果然有一种近乎国王巡视领地的跋扈,他想,看来自己进化的倒挺快,如此迅速地适应名人的角色了。
等他下了车,早有个女孩儿等他了。
他看见她了,在院子一角。她站在阳光下,像一株瘦草,艰难地支在地上。他觉得她快融化了,如同雪糕那样化掉。兽医正在为捆绑在凳子上的一条杏黄色哈巴狗处理伤口,小狗剩下三条腿,残缺处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包裹在血红的伤疤里。他看见兽医用锃亮的手术刀剜去一块块烂肉死肉,小狗痛苦地叫,身体在抽搐,女孩儿的身体也跟着抽搐,仿佛是剜她的肉。
他在她背后小声问,你的狗?
她转过身,看到是他,惊喜地差点蹦起来,呀!她像小女生见到明星似的,激动地捂住嘴,您……您就是小动物保护协会的会长吧?能见到您真是三生有幸啊,经常在电视上见您,这次终于见到真人了。她的表情告诉他,仿佛有点名声就成仙了,就不该活在人间,一旦落在地上,就像走错了地方。
他很享受她的恭维,甚至想为她摆出一副傲慢的姿势来,不过他还是露出了救世主般的慈祥。他注意到她眼睛的缝隙里落着霜雪一样的东西,尽管她看上去很兴奋。她潮湿的眼睛不敢接他的目光,便把目光移到他的胸膛。他的胸膛平坦,一览无余,实在没什么风景,只好又抬起头,战战兢兢地试着接住他的目光,小声说她叫林雨,这狗是在路边捡的。
她看到他庞大的身体杵在地上像铁塔,浑身的肌肉充满扩张的力量。她揉揉眼睛,嗯,比电视上还高大魁梧。
他笑着问,是吗?阳光打在她脸上,他见她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吞了几口阳光。她不好意思地说,一晚上没好好睡觉,像照顾发烧的孩子似的看了它一晚上。
看着她凄婉的眼神,他觉得心里应该升起一丝疼惜的情愫,他摆出一副大人询问小孩的架势问道,看你也累了,不介意的话,咱们找个地方坐坐?
她低下头,默许了。
他们驱车进入县城,走进一家装饰考究的音乐餐厅里。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长长的廊道,她一声不吭,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这让他有一种领头羊的荣耀感。两人找了个幽僻的角落坐下,一陷进柔软的卡座里,林雨就像打了场仗似的感到疲惫。周围摇曳着舒缓渺远的音乐,贾明生听出来是周杰伦和宋祖英正在唱“琴声何来,生死难猜,用一生……”。他要了一碟马卡龙和两杯牛奶,然后盯着她,像观看一场演出似的看她。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主动点,便说,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怎么你眼眶里总是湿湿的?他这边一问,她那边马上呼应。眼泪是早就准备好的,无须酝酿便能喷涌而出,专等着有人问一声呢。
她赶紧低下头,搅动杯子里的牛奶,眼睛盯住那些白色泡沫,像孩子诉苦似的开始说话了,几近迫不及待了。声音是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湿漉漉的,沉甸甸的。
那天是星期天,想到很快就要高考,我早早就到了学校。我一个人在教室里学习,郭芬,我们班一个飞扬跋扈的女生,领上四个同学也到了班里。两个女生是我们班的,另外两个是男生,其他班的,是学校有名的混混,一共五个,我记得太清楚了。她领上他们在教室里乱窜,在黑板上画男生女生的生殖器。她还时不时大声讲些黄段子,用余光瞄我,和那些男生勾肩搭背,向我炫耀他们之间的哥们儿义气。
后来我去上厕所,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站在我跟前的,她凶狠地命令我起来,让给她。那么多便池,非要用我这个,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我没动,也不敢看她,我神情紧张地瞄向匍匐在地上的脏水。她忽然勃然大怒,仿佛受了天大的侮辱,她觉得我对她的话无动于衷就是对她的严重挑衅。
她打了个电话,那几个人很快就跑来了。他们把我围起来,像围捕猎物似的把我困在里面,我看到他们一个个脸上挂着狰狞的笑。
她命令我站在地上的尿水里,我害怕极了,我只能照做,我看到有蛆虫慢慢爬上我的脚面,然后顺着脚踝往上爬,我抖了一下,她就跳起来扇我。他们不让我动,任由蛆虫在我腿上爬,他们像观赏风景似的观赏我。我动一下,他们扇我一下。刚开始我还躲,他们越打得厉害了,他们左右开弓地扇,后来我就麻木了,只知道再也不敢动了。
她见我像只惊恐的小鸟似的无处躲藏,她好惬意,她三下两下就撕开了我的衣服。我已经彻底懵了,我一动不动,任由她撕扯我的衣服,我连反抗的意识都没有了。她惊叫着让他们看我的胸脯,说发育的多好,还不快摸摸。不光那两个男生上来,另外两个女的也上手了。我就感觉有一万只手在我身上摩挲似的。
那个郭芬并不过瘾,狂喊扒光我的衣服,看我还能神气到哪儿?我神气了吗?我只是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像一根木桩似的任由他们左右摇晃。那两个男生像得了特赦的犯人似的极度亢奋,慌不择路地开始下手。我还是没动,他们像给一个雕塑脱衣服似的几下过后,我光光的身体就暴露在他们眼前。我事后想,我为什么没动,我是吓傻了,我根本不敢动。两个男生看着我的裸体,眼睛瞪得跟灯泡一样。五个人开始像记者发现花边新闻似的掏出手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
我就那么倔强地站着,像个模特似的站给他们看,我脸上似乎还挤出一点笑意。郭芬一把拽住我的头发,我的身体就倒在了地上。我听到她像女王下命令似的说,你俩上,弄了这贱货。那口气就像我是她豢养的奴隶,可以拿来慰劳那两个男生的。两个男生马上脱掉裤子。我哪儿见过那场面啊,我吓坏了,我先是浑身颤栗,接着开始剧烈发抖,我太害怕了,我想我快疯了,我好无助,我给他们跪下,不停地磕头,为了表示我的诚意,磕得头都破了,希望他们能放过我。可是换来的是他们更多肆无忌惮的狞笑。我拼命挣扎,两个男生忙不过来,三个女生便上手帮忙,抓胳膊的抓胳膊,摁腿的摁腿,就在那肮脏的地上,他们强奸了我,我竟然连喊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走后,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缩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哭了好长时间。
我后来反复想,他们为什么要欺负我?就因为我是一个孤独的人,一个软弱的人。没朋友,没对象,几乎不和别人说话,只知道每天拼命学习,我这样做就是不想卷入班里的是是非非,把自己和他们隔绝起来,甚至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身影。就因为这个理由,他们觉得就应该欺负我,在他们眼里,我不配有人格,有尊严,有想法。我要跟他们说我也有思想,我也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你们应该考虑到我的内心感受,应该尊重我。他们一定会笑傻了,他们认为弱者就不应该有这些,他们觉得我应该是块木头或者是条动物才对。有时候我很想给自己编个其他的理由,哪怕是我与那个郭芬争夺男朋友也算,或者有个男生同时喜欢我和她也罢,这也算她故意刁难我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吧。可是,没有,就因为我是孤家寡人一个人,没有别的理由。
那天我披着一身臭烘烘的衣服去了学校附近的澡堂。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全让他们抢走了。站在澡堂门口,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个满脸皱纹的中年人走出来,像看一件合格的瓷器似的看我。那双眼睛搁在皱纹上,像是从纵横的皱纹里好不容易凿出来的两个洞,一股股坚固的凉气从那里茂密地生长出来。他一开口就说进来吧。
但我还是要说我没钱,不小心掉茅坑了。
没事,免费。
我进去后洗了三个小时,洗得全身红彤彤的,像只上桌的龙虾。我感觉我的身体好脏,像猪滚了一身泥,而且滚到身体里面去了,怎么洗都洗不彻底。
在换衣间里,那人像摸透了我的心思,让服务员递进来一身衣服,临走时,又给了我一百块钱。我不要。他说孩子,拿上吧。他叫我孩子,一时间,我有种女儿见到父亲的委屈感。我低下头跑了。我一边跑一边偷偷回头看他,他一直看我离开澡堂,在拐弯处消失,就像父亲目送女儿上学那样。我忘不了那眼神,这也是我为什么后来又去找他的原因。
学校知道后,把他们的家长叫来了。可那帮家长好像不是来受罚,简直是领奖来了。他们一个个脸上挂着光荣的笑,恨不得胸前佩个大红花。有个家长竟然浑身上下地打量我,大概脑子里猜测我脱光了是啥样子,那架势恨不得当时他也在场,错过了真是可惜了。他竟然还踮起脚尖,眼睛从高处瞄我的胸,还想着儿子看了,也让自己看看呗,父子俩观看同一个女生的身体,那感觉多美妙啊,简直可以互相交流心得体会了。老实憨厚的父亲赶到学校后,竟然给他们跪下了,祈求他们不要再欺负我了,我怎么扶都扶不起来。
这几个家长的第一句话就是多少钱吧?那表情像施舍似的。我哭着喊着说一分钱也不要,我就是要他们五个人全都坐牢,坐个十年八载的。可是没人听我的,学校希望息事宁人,给点补偿私了,那几个学生威胁要报警的话就伤害我性命。最后他们赔了一笔钱,我父亲高兴地拿上给我的钱回家给我大哥娶媳妇了。我一夜之间成了家里的功臣,当初他们讨厌我上学,躲瘟疫似的躲我,埋怨我一个女孩子家上什么学啊,如今他们却开始巴结我了。
是我自己报警的,既然出丑了,我就不怕全校人都知道。后来派出所的人来了,把他们带走了,再后来又放了,说两个男生是精神病,三个女生有抑郁症。我听后就笑了,我真想对着他们的耳朵大声喊,什么人才会有精神病和抑郁症?像我这样子的人才应该有。
那件事之后,我在班里仿佛比别人矮了半截,似乎有什么把柄落在全班人手里了,他们不但不同情我,反而讥笑我,就连换个座位我都没资格坐到中间去,没人跟我同桌,仿佛和我坐一起,那种耻辱就被传染上了。我便识趣地坐在后面,我甚至进出教室都能感受到他们异样的目光,感觉我这种人都不配进这个班的,后来我便一个人走教室后门,那个门专门是为我开的。这种事情很快就能做到人人皆知的,学校的男生们见到我时,如同见到一枚透明的琥珀,一个个像长了透视眼似的看我的身体,那样子仿佛手机一寸寸地上下扫描二维码,尽管我穿着衣服,却像光了身子一样,连我自己都心虚地手心直冒汗。我的成绩可想而知。我从山里好不容易考到城里,我知道不容易。我拼命学习就是为了考上大学,离开那个穷地方,变成城里人。可是,他们摧毁了我。
就那次,我怀孕了,我竟然迫不及待地怀孕了。我憎恨我,憎恨他们。我一个人去了外面胡同里的诊所,难不成还叫上他们吗?可能吗?他们不会去的,还会捡便宜话说的,说还不知是谁的哩。
后来我才得知刮宫没处理好,以后不能怀孕了。一个女生,还没怎么准备开始自己的人生,突然就失去了做女人的价值,这未免太过残忍了吧。这消息把我震惊得足能把我脑袋劈开,我昏昏沉沉睡了好几天才反应过来。我一直以为这种事离我很遥远的,没想到它自己竟远远地跑来找上门了。
你不知道,我们学校以前在高考前体检时查出来有十几个怀孕的,急得学校教育局赶紧把这事捂住。高中生毕竟经验少,还自以为啥都懂,碰上个有好感的就上床,连避孕套都不知道戴,然后随便找个地方做人流,搞不好还有生命危险,怕父母知道,怕学校知道,自以为能摆平一切。学校也觉得冤枉,总不能像看狗似的看着吧。鉴于以前出现过的情况,这后来每年班主任总要在高考前提醒班里的女生,一个个说又不现实,就站在讲台上讲,又不能说得太露骨,就委婉地说提前先把自己的身体清理一下,清理干净再体检,免得影响高考。有个别稚嫩的男生竟然还追着问老师,清理身体是啥意思?老师便没好气地问,你是女生?男生便带着满腹狐疑恹恹地退下了。
林雨停顿了一会儿,她靠在卡座沙发上,一副缓不过劲来的样子,似乎沉浸在回忆里拔不出来。周围静悄悄的,贾明生都能听到自己一眨一眨的眼皮声响了。
他小心地问,饿了吧?她本能地摇头。他认为自己应该像主人招待客人那样,尽一下地主之谊,他自觉要了份双人套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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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菜馆的后院里,一个伙计拿铁钳狠狠夹住狗脖子,狗身体徒劳无益地挣扎,身下是一滩腥臭的屎尿。带着铁管划过水泥地面的刺耳刺啦声,秃子拖一条乌青坚硬的铁管走上前。他看见自己两具肥硕的身体站在一双惊恐的狗眼里,四只粗壮的胳膊高高抡起两根铁管,猛劈下来。咣一下,狗跟软泥似的倒下了,脑袋嘴巴鼻子耳朵开始往外冒血。接下来扔到案板上放血,热水锅里烫毛,再丢进打毛机里,最后挂在钩子上开膛破肚。他手法娴熟,动作利落,不到十分钟,一条狗已处理完毕。他很享受它们在他手里由生到死的嬗变。
他接了个电话,是林雨打来的,电话那头是颤抖的声音,探险似的充满好奇又忐忑不安,贾会长,您好,我想见您。您能过来接我吗?我想去看看我的小狗狗。她把小狗狗叫得那么亲切,像是关心一个亲人,语气里满是担心。
贾明生到达的时候,林雨正恭敬地站在巷口,那样子不像是在等人接她,倒像是迎接尊贵的客人。看到她如此谦恭地抬举自己,他好想居高临下地命令她上来,但他忍住了,他笑着跟她打招呼,快上车吧。就像关心一个小孩儿外边冷,快进屋。
在基地院子里,那只受伤的小狗见到林雨像孩子见到母亲一般,兴奋地摇摆不平衡的身体,三条腿胡乱蹦跳着迎上来。她配合默契,也像是见到失散多年的孩子,眼泪汪汪地抱起它。她浑身上下打量它的身体,像家长在幼儿园接上孩子那样,看看心肝宝贝有没有意外受伤,伙食咋样,有没有受虐待?
贾明生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泛起一股醋意,他的一句话打破了这种好似一家团聚的温馨局面,他没好气地说,小狗挺好的,走吧。他示意站在旁边的义工把小狗抱走,于是林雨的脸上产生类似骨肉分离的痛苦。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基地。
一路上,他知道她不停地偷偷瞄他,对他的崇拜是明晃晃写在她脸上的。他不看她,矜持地盯住前方。他相信她只是找了个借口,看望小狗是假,目的是要跟他见面,她骗不了他。
两人心有灵犀似的,贾明生没有送她回家,也没问要去哪儿,他直接把她带到他家。站在门口,她故意嗔怪地埋怨,贾会长打算让我一个人打的回家吗?
贾明生没有说话,硬生生把她拽进屋里,他知道她喜欢他强有力地拉她。她顺水推舟地随他进入家里。
一杯咖啡很快放置面前,在他家里,她毕竟有些不自在。她用咖啡勺磕磕绊绊地搅咖啡,有几滴差点溅出来,她便放缓速度,尽力做出镇静的样子。她就是要让她的手找点事做,然后让眼睛跟着手游走。总不能老盯着咖啡看吧,让人家一瞧就知道你是装出来的,她便让身体松弛下来,倚在沙发上,以显出自己在这样的场景下还是蛮舒服的,这下眼睛没地方安置了,她就把它们放出去,四处逛逛这个空空的大房子。做这一切时,她尽量使这些动作自然些,就像在自家一样,来掩盖住自己的紧张和拘谨。眼睛转了一圈后,最后落脚在他脸上,她见他的眼睛正盯着她。她立即端正地坐起来,不能让人家觉得还真当是你家了啊。她想该找点儿话说说,否则气氛似乎有些尴尬。她好奇地问正在吸烟的贾明生,您妻子儿女干嘛去了?
离婚了。他脱口而出,像回答小学算术题那样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她一直很客气地称呼他,这让他很满意。
为什么呢?她还装出为他可惜的语气,骨子里却是高兴的。
他坐到另一侧沙发上研究她的眼神,心里只想笑,你巴不得没人打扰呢,还假惺惺地替我惋惜。
他翘起二郎腿,摆出无辜的表情回答,我总对自己的女人有种征服感,她稍稍不听我的话,我就暴怒,就想打她。我打得还上瘾,见到她的身影就想打,一天不打她,我心里就缺点什么,最后把她打跑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打我老婆那么狠,却对别的女人非常温柔。我问自己,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离婚后,她把儿子带走了。
直到晚上,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没有赶她,他把她拉到床上。因为有了上次在KTV的第一次做爱,这第二次也就没必要虚情假意地说半天废话,两人干脆利索地抱在一起。尽管和他已经上过床了,她也不想放纵自己的身体,过后她整好衣衫,躺在床上。不像有的女人,仿佛上过床了,就有资格像泼妇骂街似的向他耍赖。他好奇地问,穿着衣服睡觉?她矜持地笑笑。他转过身,扔下一句,随你。
这几天里,她关掉手机,缩在名人的巢穴里,稳妥地当个楚楚可怜的小鸟儿。
每天早上,贾明生早早为她做好早餐,坐到她对面,看她披挂着睡衣,舒服地吃完它们。他很惬意,喉头还动几下,仿佛林雨的早餐吃进了自己肚子。十点过后,他准时出去,一整天里,林雨就像守庙人似的一个人守在家里,到晚上十点之后,她就盯窗外的车灯,听门外的响动,像等待丈夫归来那样等他回来。有时候贾明生回家晚了,一句话也懒得说,裹着一身猫狗的腥臊,倒头就睡,她在一旁像宽容的母亲似的给他盖好被子。
这是一个极普通的清晨,林雨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她起床急匆匆冲向厕所。门儿是虚掩的,她猛一推进去了。她一吓惊呆了,有种想逃跑的念头,她看见有个陌生人在洗澡。稀疏的水雾里,有具庞大的身体顶着颗圆滚滚的光头,水珠在上面四溅开来,有两只眼睛透过水帘瞪她。
贾明生想既然知道了,就没必要隐瞒了,也省下戴假发假胡子的程序。他裹上一条浴巾,神情安定,旁若无人地从林雨身边走过,就像,她一直知道他是这样的模样,不值得惊奇的。
这下足够林雨惊呆的,她甚至发现自己的大脑还出现一两秒钟的空白。
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他想她一定会急不可耐地冲过来的,果然她稍微等了一下就追到卧室,倒在他跟前,您……您本来长得这样对不对?她还没忘记称呼您。他心里就想笑,急得要上厕所,却忍不住草草了事就出来了。
他盯住她,读出了她目光里的意思。
是的,他说,我知道你也想了解我的情况,人嘛,总是好奇地想知道点别人的事情,看在咱俩这层关系的份儿上,就给你讲讲吧。小时候,我父亲靠杀狗养活我们一家,即使母亲生下我不到百天也照样被父亲拽到集市上支锅煮肉。我就在我姐怀里看父母亲杀狗,卖给赶集的人。周围总是站好多人,他们兴致勃勃地议论着,有些人干脆坐在小板凳上吃碗狗肉汤再啃个烧饼。我看见父亲几分钟就剥一条狗皮,剥皮后的狗白花花地悬挂在挂钩上,还时不时缓慢旋转,然后父亲熟练地划开狗肚子,掏出内脏,揪出丝丝缕缕的肠子。我心里满是恐惧,像看见杀了个人似的。我在姐姐怀里发抖,拼命发抖,我觉得我好无助,我看我的父母亲,他们忙得热火朝天,根本不看我,当我不存在似的。我抬头看我姐,她正全神贯注地看那些被宰杀的大狗,她一双枣核大的眼睛放出贪婪的光,粉红的小舌头早就急不可耐地跑出来舔舐嘴唇周边的涎水。我感到我好绝望,人那么多,我却感到非常孤单,像一个人被扔在沙漠里一样孤独害怕。我会说话后的第一个字你知道是啥吗?不是爸妈,而是狗。我见了谁都叫狗狗,我会指着他们的身体说,狗狗,狗狗。
我那么小就开始做噩梦,在梦里我被一条条大狗追得好累好累,让它们咬得遍体鳞伤,不知多少次被惊醒,醒来就是一身冷汗,以至于吓得我对睡觉有了恐惧感,一提起睡觉就头疼,后来我就频繁感冒发烧,身体羸弱成了面条。
我从小就是这样在一滩滩血水里长大,眼睁睁看着一条条活蹦乱跳胖瘦不一的狗眨眼间变成狗肉被送进一张张满是油腻的嘴里,狗肉在那些嘴里生动地咀嚼,发出欢快的声音。我就像看到一条条活狗被他们吃进肚里,我忍不住替他们担心,那些狗在他们肚子里不闹腾吗?我的紧张慢慢变成麻木,并从中生出快感,到后来我就笑了,看见杀狗就兴奋。
那时候我家的家境比较殷实,镇上的照相馆师傅经常屁颠屁颠跑到我家摊子上给我们照相。我姐站在血水里,拽住狗尾巴,提起一条死狗,战利品似的,向他炫耀说,不经打,我一棒就把它打死了,来,快照相。师傅绽开笑脸,夸我姐力气大,懂事,体谅大人的难处。我姐让夸得心花怒放,就经常找他来照相,顺便让夸夸她。为了让我和她共享喜悦,她叫我坐在狗身上,给我照相。我战战兢兢地坐在还有些体温的狗肚子上,能感到那肚子还在微弱地一起一伏。我吓得大哭,我姐就使劲拍我背,骂我胆小鬼。
傍晚卖完狗肉后,父亲会放出两条土狗让互相撕咬,人们兴奋而紧张地观看斗狗,他则冷眼观看欢呼的人们,这就像名片一样宣传自己是杀狗的。青壮年们凑到狗跟前,亢奋地观察它们咬到对方什么位置,流的血多不多。间或有抱小孩的女人拄拐杖的老头儿也不甘落后,硬挤到前面看几眼,仿佛看得少了就吃亏了。如果正值放学,学生们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个水泄不通,狂喊加油,咬,使劲咬。两条狗似乎意识到观众多了,便斗得更加尘土飞扬,像撕扯布帛似的疯狂啃噬对方的脖子,如同两名勇敢的战士,毫不畏惧,从不后退。漫天飞腾的尘土包裹着围观的人们,厮杀声和呐喊声从里面冲出来,像一片古战场似的展现在如血的残阳里。
为了能得到狗,父亲偷遍方圆三十里的村子,甚至还千方百计跑到外县去偷。后来父亲在邻县偷狗时被人打坏了一条腿,从此才收起了这档子买卖。
父亲腿残之后我家没有了经济收入,他每天无所事事,把自己泡在酒壶里,喝得酩酊大醉,他最不愿意看到我们姐弟俩放学回来伸手要钱。每每那一刻,他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两双伸过来的稚嫩小手,先是恐惧、慌乱,然后像疯子一样的狂吼,滚开,滚得远远的。那样子像贫血的人还要被拎起来去抽血一样,后来我便辍学了。
以前父亲总是揣着雪亮的杀狗刀,村人看见那些刀就头晕,残疾后不但没有刀的武装,竟然连自己的身体都指挥不动了,村人就觉得应该高兴,像意外捡到钱一样。他们过去还仰视我父亲的,父亲腿瘸后他们立马像不认识他似的,在路上连理都不理他一下,变脸变得好娴熟,像排练过似的。他们一想到还有人比自己更倒霉,他们就兴奋,就觉得活在这世上还值得,最起码自己不是最倒霉的那个,他们就有借口说,看,我不是最惨的。例子是现成的,是放在嘴边的,是可以随时收回嘴里咀嚼的,咀嚼上一天,他们觉得这一天就过得很充实了。他们还不忘给我父亲释放点同情心,说不知那老家伙咋样了,以前多带劲儿,真是可惜了。在这种同情心的表皮下,又长出幸灾乐祸的新肉,他们希望他不要死去,但也不能恢复体力,就那么残缺地活着,只要活着一天,他们就痛快一天。父亲后来就不多出院子活动,除非迫不得已,他害怕让他们看到他拄着拐杖走路的样子。他变得不爱说话,脾气更加暴躁,那种莫名的暴躁。
村人以为这下安宁了,没人偷狗了,可是照样丢,是我偷的,我忍不住想偷,我恨他们看我父亲的眼神,也想吃狗肉,跟吸烟一样上瘾。父亲知道后拿皮鞭抽我,把我绑在院里的梧桐树上,像是绑一个罪犯。我不反抗,也不说话,只盯前方,像烈士一样,皮鞭打在我身上,啪啪作响,村人倒很舒服,就像他们借着我父亲的手打我一样。偷鸡摸狗的父亲有什么资格打我?他越打我,我越偷得厉害,不光偷狗,还开始偷家户的钱、自行车、摩托车、村里的变压器、学校的铁炉子啥的,偷得我都把控不住自己的手,一到晚上就兴奋。有了钱就去打电子游戏,打得昏天暗日,我的钱全给了电子游戏厅。因为经常在夜里出现,我竟像夜晚孵化出来的人,村人见了我就跟见了鬼似的。
后来父亲打不动我了,他得了胃癌,瘦骨嶙峋地躺在炕上,像搁了一副骨架。最后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不是那个病耗死的,是让屎硬硬憋死的。没人愿意给他到屁眼里掏屎去,我抠过一次,只能用手,还不能用细木棒,让我好几天吃不下饭,像是把那些硬如羊粪蛋的屎块吞进肚子似的,一想起来就想吐。我姐不愿意,她觉得害羞,不好意思,就只剩下被父亲打了无数次的母亲抠。我父亲可劲儿骂,你们哪个小时候不是随便拉尿撒尿的?哪个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养大?那时候我嫌过你们脏吗?我们都装作没听见,他就不停地骂,不光骂我们,还骂母亲,骂村里人,骂一切认识的人。骂得累了,就睡会儿,睡醒了接着骂。后来姐姐扭着屁股回婆家去了,一边走还一边说,小的还顾不下样子哩,哪有闲工夫管老的?
地里的庄稼总得干吧,有一次母亲下地后,我出去上了趟茅房,回来就看见他把红裤带一圈一圈绕到自己脖颈上。我马上明白了,他想自杀,但是身体动弹不了,他自己都杀不死自己。
接下来他就使劲吃,吃了吐,吐了再吃。他再没叫我们帮忙,我看到有好多硬块顶在他干瘪的肚皮下,我当时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我们还纳闷怎么父亲没再叫我们上手呢?我是事后才反应过来,他就是要把自己憋死。
父亲死后,我照样偷,很快因为偷东西被抓判了两年,出狱后我意识到不能靠偷东西发财,就寻思自己能干点啥?想想自己从小看着杀狗长大,我就在城郊的镇上开了家土菜馆,别人都叫我秃子,我就把店铺命名为秃子土菜馆。我先是拿毒针毒食物捕猎那些流浪猫狗,随着生意越来越好,捕猎已经不能满足我的需求,光花钱买猫狗就让我扔不少钱。我想着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发动人们捡拾流浪猫狗,让他们乖乖送我这儿,于是我建了个流浪动物收容基地。我再不会像父亲那样为了一条狗四处奔波,还被人追着打坏一条腿。我的基地那么多猫狗,我让它们没日没夜地交配,源源不断地给我提供食材,你不知道那些小东西多能生?就跟苍蝇蟑螂老鼠一样能生,一胎平平常常五六个,一个月下来数量就增加一倍,我连买猫狗的钱都省了。为了不让别人识破我是个厨子,每次去基地,我都得把自己精心打扮得别人认不出我来,我还到派出所把我的名字也改了。
后来我猛然想起何不成立个小动物保护协会,这样就更正规了,更能抬上桌面了。一个月前我终于在民政局办好手续,还有了新场地,我便把那些猫狗搬到了新住所。
这下好了,有好多爱心人士不停地给协会打钱,我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睡一晚上银行卡里就会悄无声息地长出一些数字来,还能给我赢来好的名声。他们称赞我办了件好事,夸我是爱心大使,慈善大使。他们一口一个会长,叫得我好有一种官员的感觉。以前我总嫉妒那些当官的,恨不得自己变成个官员,如今终于有机会了,哪怕是个无权的编外官员也行,管他呢,外人谁知道?虽然没编制,没财政拨款,一切自己运营,自收自支,这也行,好歹是个会长哩,我要好好过过当官的瘾。我挺满足,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厨子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众人瞩目的会长,而且频频上电视,和县长副县长局长坐一起,我真是做梦都没想过的。在这一方土地上我俨然成了名人。
像我这种放养出来的身体长得野性十足,从小到大任由身体枝枝蔓蔓地生长,随意惯了,一迈腿就是外八字辽阔地往前走,逼得别人纷纷让路。所以有点名气后我开始有意识地重塑自己的身体和走姿,锻炼语言和语速,控制脸上的肌肉,还要像个官员的表情,官员什么表情呢?我看了好多视频总结出两个字,严肃。在台子上,在镜头前,我神情庄重、气宇轩昂,像要面对什么大事一样。为了不让自己出差错,我经常一个人排练,像学舞蹈似的锻炼自己,我硬要把一个粗人进化成知书达理的人。
就这样,我在贾明生与秃子两种身份之间来回切换,我是小动物保护协会的会长,是爱狗人士,慈善家,又是一个杀猫宰狗的厨子。这一秒是名人,下一秒是厨师,时间长了,难免切换得就错位了。你不知道这种感觉多奇妙,当我回村里时,我感觉我是荣归家乡的名人,恨不得让大家夹道欢迎的。可是一碰撞到村人不屑的眼神,我才恍然大悟,我是顶着个光头进村的,我不是电视上的名人。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那个只会做饭只会偷狗的秃子,他们压根不会把那个名人和我联系在一起,不会认为是同一个人的。
当我穿着油腻腻的白褂子做完饭后,我发现我竟然像个官员似的两手交叉在腹前站着,我还以为我在台子上,眼前对着镜头,下面无数双眼睛正盯着我。当我意识到我不过是在饭店里时,我的身体一下就塌陷下来了,没有了观众,我忽然变得好沮丧。有时候面对镜头时,我竟然忘了我是会长,我居然吹起了口哨,脚下踢着石子,眼睛盯着女孩儿的胸长时间舍不得放。当意识到自己失态时,我叫苦不迭,当个名人好累呀,得一本正经,注意形象,不能乱讲话,装着不爱钱不爱色,跟个清心寡欲的和尚似的。有时候我就想,还是和动物似的放养在山林里自在。
林雨恭维,您真是好本事,进步飞快哦。
贾明生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走,我带你参观参观我的土菜馆,在那里记住叫我秃子。
3
林雨和贾明生第一次拥抱是在两天前,两人结识那天。当天在那家音乐餐厅里,林雨的话滔滔不绝地跑出来,大有不吐不快之感。贾明生只有倾听的份儿。林雨一直盯着杯子说,仿佛里面有她的发言稿。贾明生认为有必要活跃一下气氛,你打算把杯子盯出个洞吗?经他一提醒,她意识到应该把目光重新安置个地方,她抬起头,把眼睛转向旁侧倾泻一地的水晶珠帘,在这个隔绝起来的二人世界,因为有个忠实的听众,她有一种饱满的存在感。
我经常问自己,凭什么就我不能生?她接着说,我就从后面看着前面的女生们发呆。我是希望她们一个个过得很好,但在这种希望的罅隙里,又控制不住地长出邪恶的念头,那就是在内心最深处,我狠毒地诅咒她们都怀孕,都去流产,然后都不会生育,甚至死上一两个最好。我后来发现自己经常冒出这些歹毒的念头,挡都挡不住。往往刚冒出头,就被我扼杀掉,可是它们还是茁壮地成长起来了,杀都杀不掉的。于是,我便幸灾乐祸地希望她们出点事,出点事我就可以安慰自己了,看看,叫你们一个个再装清纯,你们有什么资格笑话我?你们他妈的其实和我就是一路货色,就在同一个战壕里,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甚至你们遇到的战况比我还惨烈。我好歹是被迫的,而你们呢,跟小姐似的,主动投怀送抱。
高考完我径直去了那家澡堂,连回头都没有,我知道我考不上。我去那里当小姐,那个中年男人见到我后激动地差点鼓起掌来,他为他能这么立竿见影地收回那点廉价的成本而高兴。
那些家伙并没有就此放过我,他们像魂魄一样驱之不散。他们把我的裸照发到网上,收藏在他们的QQ空间里微信陌陌里,我就像扑克牌上的裸体女郎似的,供他们消遣、娱乐,末了,还要啧啧称赞一番儿,再转给其他男生,让他们也点评点评,假若能引起共鸣,那他们简直有一种遇到知音的感觉了。
我后来也想通了,露就露呗,但你不能让别人知道那就是我呀。女孩儿只要脸蛋一捂,谁能知道那身体是谁的。哪个女人的身体不是那样呢?大同小异而已。可事实是那几个王八蛋连我的眼睛都不挡一下就发出去了,然后不断扩散,甚至我的裸照都被挂在了黄色网站上,像人体标本一样供人观赏,连我自己都数不过来让多少陌生人意淫过了,就像小姐让无数男人睡过一样,这些人对着我的裸体手淫,想象着和我上床的样子。多少个日子里,我就住在不知多少陌生人的眼睛里,活在他们的生动表情里。
那两个男生中的其中一个,死皮赖脸地纠缠我,让我免费为他服务,仿佛我就是供他使唤的丫鬟,一次次骗我会删掉那些照片,可是,没有,它们就像韭菜似的一茬茬地疯长。我稍有意见他就拿裸照威胁。
可能你想不到,我一做爱就想起躺在厕所一汪臭水里被强奸的样子,尤其是和他在一起时,不想都不由你,我就忍不住反胃,呕吐。我怀疑我得了强迫症,怎么压制怎么安慰自己都不行。我只好强忍着,还得假装高潮。我后来还搞了好多男朋友,一个个海誓山盟的,就因为不能生育,顶不住家里的压力,一个个全消失了,只有一个好不容易坚持下来,却被满胡同都是我的裸照惊呆了,然后,也消失了。那个家伙不会放过我的,我知道,他想永远把我据为己有,他觉得我好欺负。我知道是我的胆小怕事才把他的胆子养得那么肥大,可是我改变不了自己,我对自己无能为力。我就不断转换地点,但他总能成功找到我。
我后来不再找男朋友,专心做小姐,身体再痛苦我也照做不误,我虐待自己,竟然能从中榨取出快感来。我搬到了大学附近,为了能从嫖客那里多捞些钱,我把自己装成大学生,这样果然能抬高自己的身价,价钱越高他们越高看我,越围着我转,像技术工人划分等级一样,我真切体会到小姐等级带来的收入差距。我把这些钱都寄回家,父母亲在电话里使劲夸我,把二十年来对我的所有夸奖加起来都没有那一时半会儿的多。我很享受他们的赞誉,很陶醉他们把我当财神爷的供着,越夸我越给的多,把钱寄回去我就身无分文了,我便更加拼命地挣,挣了再寄回去。可是一旦遇到真正的女大学生和我争顾客时,我还是心虚,同时心里无比愤怒,我就不能听别人说她是大学生,一听这话,我便嫉妒得要发疯,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口裂开的刺啦声了,我就恨不得亲手宰了那五个人,是他们改变了我的命运,否则我现在就在窗明几净的大学教室里,在满是书籍的图书馆里,在宽大的阶梯教室里。
我不再奢望别人同情我,既然没人同情我,我就自己同情自己,就只剩下自己同情自己了,如果连自己都不同情自己,还指望谁呢?那不太让人绝望了吗?我控制不住地想哭,有时候深更半夜就哭醒了,等醒了才发现自己又哭了。有时候我就笑,自己笑给自己看,没人逗我开心,我自己逗自己还不行吗?我觉得好悲哀,为自己感到悲哀,为我的家感到悲哀。
她哭得哇哇的,像小孩丢了糖块一样的哭。为了掩盖哭声,她狠狠地夹了一口菜扔进嘴里,哭声回荡在满嘴的菜里,使得那些残损的菜叶竟能生出力量,发出低沉的轰鸣声,有一两点菜渣还被那力量撞到了嘴外面。他正想着如何安慰她,她打湿了的目光已经飘过来了,他赶紧摆出一副强大的架势来,用肢体语言告诉她,别怕,有我在。因为她很快低下头不再看他,连个观众都没有了,他便失去了表演下去的兴致。
这后来我一看见流浪的小动物,就心疼它们,她说,我感觉它们好可怜啊,我觉得我就是它们,我们是一类生物,我们都渴望有人呵护,我便开始自觉收养这些流浪小动物。当它们眼巴巴盯着你要食物时,你心疼得能落泪。看见它们受伤,就仿佛我受伤了一样,心里都能流血。当它们把受伤的身体交给你的时候,那种对你的信任让你好感动。它们就是不会说话么,虽然它们智力有限,但是它们能读懂你的心思,帮你做好多事情。它们像小娃娃一样,可爱得让人心疼。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讥笑人们,人自恃有世界上最发达的智力,就以为动物们跟木头似的,觉得它们没有思想没有想法,可以任意虐待它们,杀戮它们,难道不能挤出一点同情心怜悯它们保护它们吗?更可悲的是,有些人还把歧视自己的同类当成一种乐趣,习惯性地喜欢恃强凌弱,逮住机会就想,一点不考虑他们的感受、他们的思想,把他们当猫狗一样对待,任意蔑视,任意践踏。
为了养活它们,我觍着脸到饭店讨要剩鱼剩肉,那样子像乞丐讨饭似的,不过我不介意。有个饭店的领班答应每天晚上给我储存一些残羹剩菜,前提是允许他摸一下我的胸,我也义无反顾地答应了。房东很不满意我的做法,说人都活不下样子,还能顾得上一堆猫狗吗?把院里弄得臭哄哄的,满院子全是猫屎狗屎,走一步还得考虑半天。后来院里的猫狗越来越多,乌压压一片。那些狗光天化日之下就交媾,完事后还拖拖拉拉半天不来个了断,你拽着我往东奔,我拉着你往西跑。晚上也不让人消停,各种毛色的猫们争先恐后地发情嗷嗷叫,一晚上都不带换口气的,有时两只猫嗷嗷对峙一晚上,间或互相惨烈地厮打一会儿。房东逼急了,把我和我的猫狗们像倒垃圾似的一股脑扔了出来,骂着让我们滚蛋。没办法,我只好像解散部队似的解散了它们。
昨天晚上我出来溜达,想找个人解解闷,却意外发现在一根电线杆下蜷着一只哈巴狗,昏黄的灯光包裹着它瘦瘦的血迹斑斑的身体。它皱着眉头看我,像有满腹委屈,却像个哑巴似的说不出话。在见到它的一刹那,我觉得它就是我的女儿,我得给它找个好婆家,我不能置之不理,不管它的话我还算人吗?这跟抛弃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我试着动了下它,它竟然不躲闪,难道我脸上明晃晃写着我们之间是亲人?这种对我的信任给了我极大的安慰。我见它的皮毛下露出一个血淋淋的洞,少了一条后腿,我马上猜出来了,它一定是从某个地方死里逃生跑出来了,用三条腿画着三角形拼命奔跑,到了这里便走不动了。我心疼地把它抱回家,给它跟前放上食物和水。它一动不动,像个婴儿似的看我。我寻思把它送到哪里才合适,就想到了您那儿,您的协会就是它最好的归宿。为了防止它出现意外情况,我一晚上都没好好睡觉,一大早就赶紧送到您那儿了。
她眨眨眼睛,整理了一下目光,专注地看他,意思是该你说两句了。他马上领会,他接上了,一副过来人的语气,他说,你知道你的症结在哪儿吗?那就是你内心不够强大,在这点上,你得向狗学习。你看那些狗,为了争得食物和地位,只要一逮住机会,它们就会互相撕咬,非常勇敢,咬个眼珠子掉个耳朵什么的太常见了。
钻在他硬如岩石的话里,她的身体有些摇摇欲坠,她为自己感到羞愧。
木质方桌上的残羹剩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拾走了,服务生早就送上了下午茶。她不说话,像受了欺负的孩子向大人诉说完了似的,专等着看大人如何行动。他也不说话,仿佛在思忖作为一个大人应该如何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两人在一片尴尬的静谧中对峙着。
他忽然想起来应该像大人发红包似的给她一点资助。他从皮夹里快速抽出一千块钱,递过去了,他听见自己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今天带的钱不多,先拿上这点吧。他觉得身为名人,给的少了,仿佛还对不住自己的名声了。他见她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就心安理得地接上了,接得好自然,似乎这才是她向他倾诉的最终目的。她的表情告诉他,谁叫他是名人呢?名人就应该多多帮助别人。
他见她把钱彻底收起来的时候,委屈的脸上闪出一丝喜悦,他心里有了点成就感。他觉得他有义务让她更放松些,顺势看看能不能做些什么。
他说,走吧,咱去KTV唱唱歌,放松一下心情。
幽幻的KTV包厢里,劲爆热辣的DJ舞曲喷吐着撩人的激情,严丝合缝地砌满了整个房间。两人踏着节奏胡乱扭动身体,他的手像试探水温似的试探了一下她的身体,接着又试探了一下,他要观察对方的反应,如果反应激烈,他就马上收手,以免影响自己的名人形象。他见她不反对,反而身体柔软了。因为两人有着爱护动物的共同喜好,更因为他是名人,让她觉得和他有了一种情感上的无形联系。她见他有些蠢蠢欲动,她的身体便开始呼应他,接下来她则疯狂起来,不顾一切的,像个泥鳅似的蹦到他身上。在高分贝的音乐中,她对着他的耳朵使劲吼,我要跟你做爱。她吼给他听,也吼给自己听。
他喊,你说啥?
做爱!她把那两个字像铁球似的狠狠滚进他的耳道里。
4
城郊的镇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俨然一个新城区。离开繁华的街面,车拐进菜市场,一下子又跌进又脏又乱的逼仄场地,仿佛误入了时空。在菜市场的边缘,秃子土菜馆的那几个字着急地钻进林雨的眼睛。
秃子把林雨领进后院时,一辆货车正在卸货,她看见有个胳膊上刻有青龙的男人拿铁钳夹住一只哈士奇的脖子用力一甩,狗被塞进了铁笼子,旁边地下是被剪掉的一副高档项圈。狗身体在铁笼里剧烈抽搐,半天缓不过劲儿,一会儿后才开始用牙齿慢慢咬噬铁笼。
她见它和其他三只狗挤在狭窄的笼子里,身体都动弹不了,真是委屈它了,她真想把它救下,可她知道她没法张口。秃子的话过来了,在这里不分名狗还是土狗,在我眼里,全是狗肉。
他指着一排排囚犯似的关在铁笼子里的猫狗,有些快意地说,我们生肉熟肉都卖,生意红火时一天能宰杀二百多条猫狗哩,有些死狗也舍不得扔掉,就用泡尸体的福尔马林泡一泡,原先干瘪腐烂的肉就变得鲜嫩饱满了,像皮肤得到重生似的,看得让人好想咬一口,而且好长时间不会腐烂变质。一瓶十块钱的福尔马林拿水勾兑后能让我用好长时间,而我这儿的炖狗肉五十块钱一份儿,你想想多划算。
有时候为了卖个好价钱,我就给狗肚子里注水,或者塞上布头、石块之类的。有的人很聪明,要亲眼看着屠宰才放心买走狗肉的,我就杀给他们看。我熟练地拿铁钩子从笼里勾出狗,铁钳子一钳,按照客人要求来选择宰杀方式。很快就杀一条狗。我杀得很起劲儿,很上瘾,有一种喝醉的感觉。我在这么做的时候,他们就像看表演节目似的看着,一副很陶醉的样子,他们观看得越起劲,我越卖力地表演。在他们的观看中,我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吃饱喝足似的。我二十五元甚至三十元一斤卖给他们,有时候卖得价钱更高,还能让他们白看呀,要收表演费的。秃子很兴奋,那样子像夸耀自己的战功。
他像带领观摩团参观似的带她穿过一片葳蕤的树林。眼前展开成一处开阔的水泥场地,一个长方形的铁栅栏立在水泥地上,一群人正手舞足蹈地挤在周围,吼叫声、叫好声、痛骂声不时从人群里窜出来,像观看一场激烈的足球比赛。秃子边走边对她说,这里是斗狗场,他们在斗狗押宝,这是我店里的一个娱乐项目,一张彩票二百,押中就可以再领二百,多押多挣。今天人还是比较少的。当然,我们会把实力相当的斗狗放一起搏斗的,像拳击手那样,称重配对。不过这里面也有猫腻,从称体重开始就可以捣鬼。
两人还没走到栅栏前,林雨就看见两条大狗疯狂咬在一起,在淌着积水和粪便的水泥地上打斗得正酣。两只狗一黑一白上下翻飞,左突右奔,不断变幻着空间的颜色。白森森的尖牙凶狠地啃咬彼此,像是上辈子有仇。它们跳跃,撕扯,抖动,打滚,按到地上稍微松懈一下,另一个马上腾跃而起。尾巴硬如铁棍,在屁股后面直挺挺地扫来扫去。
秃子问林雨,你猜哪条狗会赢?他指着高大点的白狗说,杜高犬,另一个矫健的黑狗是比特犬。白狗还是黑狗?我觉得黑狗会赢。
林雨说我见那只杜高犬高大威猛,白狗应该有优势吧。
秃子摇头,我认为品种很重要,比特犬是作为有很强杀伤力的斗犬培育出来的,它好勇斗狠,凶残成性,而且智商也比其他狗要高。杜高犬当初是为了狩猎讨主人欢心而繁殖出来的品种。所以,我认为黑狗更有胜算。果然,林雨看见那只白狗雪白的脖子处渐渐变成一片殷红,有血滴开始往下垂落。白狗体力渐渐不支,被黑狗压在身下大口大口喘气,大嘴被白狗死死叼在嘴里。裁判在旁边喊着数字。秃子走进去用木棒把黑狗嘴拨开,我从小看着斗狗长大,狗有病没病,强壮还是羸弱,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观众们心满意足地散开,一窝蜂冲向主持人,他们想起来该兑换赌资了。
两人走出院子,在一处凉亭坐下。喝了一会儿茶后,秃子盯住她,你就在我这儿工作吧,隔上一段时间去给我演演双簧计,我找人在街上佯装虐狗,你的任务就是带人去出钱买下,再把传单发了,给大家讲清楚保护流浪小动物的重要意义,尤其指明传单上有捐赠款项的银行卡账号,还支持支付宝转账。她想了想,认为这样的工作自己倒是有把握做好。
这几天的狗肉汤味道不对,食客们吃了后光拉肚子。她在一旁冷眼观看秃子给那些愤怒的食客徒劳无益地解释,然后大声怒斥那些厨师。厨师们则晕头转向地互相指责、谩骂,摆出无辜的表情。她觉得他们的样子一个个好有趣好滑稽,内心里差点鼓起掌来。
在土菜馆干了一个礼拜后,林雨说放心不下她的小狗,想去看护小动物保护协会的基地。秃子拿眼珠子瞪她,他说那地方可是荒山野岭的,现在雇了一对老夫妻看门哩,时不时去个义工帮忙照顾一下那些动物。你不怕吗?
不怕。林雨摆出不容反驳的态度。
车窗外的山峦越来越多,梁峁起伏间,涌动的绿色越来越浓烈。一路上贾明生一直在纳闷,不在城里好好待着,非要来这荒凉的地方。他扭头看一眼坐在副驾驶的林雨,林雨在静静注视窗外。狗吠声渐渐清晰,车子很快到达小动物保护协会。进到院里后,他说,我领你转转。那架势像业务员为客户介绍产品。林雨这次把这地方看得更清楚了,水泥地的院子里林立着一个又一个用铁栏杆焊成的格子网,里面关着各种各样的狗,大的小的胖的瘦的杂毛的纯毛的,有威风的机灵的呆滞的还有顾不上颜面使劲掉涎水的,夹杂着残疾的身上有伤口结痂或者在流血的。犄角旮旯里见缝插针地拉着一些铁丝网,关着品种繁多的猫咪山鸡野兔野鸟之类的。一群小动物热闹地挤在一起,彼此依偎或警惕着对方,尤其是那些猫们,上蹿下跳地总想钻出去逮野鸟。
带她转了一圈之后,他把林雨径直领进自己的屋子。屋里空空的,就一张简陋的单人床。他把床上的被褥简单整理了一下,说坐下休息一会儿。林雨刚坐下,就看见枕头旁边散落着几本《新华文摘》杂志。她随意翻开一本,惊奇地看他,你还看书?她的口吻告诉他,一个杀猫宰狗的厨子还读书?他在心里冷笑,以前把我捧上了天,现在知道底细了,竟笑话我这种人还读书,我就不能看书了吗?他听见自己戏谑地说,恶补呗,像我这种厨子出身的人不多掌握点各个领域的知识怎能把我的慈善事业做大做强?怎能和人家那些领导交流?语气是调侃自己的,下面却是愤怒的、横冲直撞的声音。
她听出他的话里有些怨气。她转移话题,看看周围说,除了猫狗的叫声外,这里还是挺安静的。
他顺着她的话题说,你当真一个人在这里看大门?也好,省得我雇人看门了。晚上这里还是很恐怖的,风声、雨声、夜鸟的诡异叫声,让人毛骨悚然。这围墙后面就是一片乱坟岗。以前游击队在这里伏击过日本鬼子,国民党也在这里打过日本鬼子,后来解放战争时这里还是战场。漫山遍野又是坟堆又是无名墓碑的,数不胜数。白天不觉得,晚上你似乎都能听到哭泣声、狂笑声、万马奔腾的呐喊声、杀戮声,就像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还能看见到处跳跃的蓝色鬼火,你想清楚。
清楚了,咱这院里不是有好多大狗吗?
是的,他指着窗外,你看,那条壮硕的狗不是藏獒啊,还有健壮的牧羊犬。晚上你可以给屋里牵一条牧羊犬,那狗机灵,忠诚。这座岭下面是两个村子,东庄人多些,有二三十户。西沟则少得可怜,现在就剩下两三户人家了,满共不超过五个人。想买些小米玉米土鸡蛋土豆之类土特产的话就去村里,特别便宜。咱们北门的那条马路就通这两个村子。门前有班车,一天一来回,上午八点半路过,下午五点从城里广场往回赶,你要想买什么日用品,就只能坐这个班车了。
贾明生走了。偌大一个院子,没有一个人影,林雨反而感到好得意,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这里就像自己的私人地盘,她可以为所欲为。
这些天里她像个山大王,稳稳当当地把守在山上。她每天精心护理每条小动物,时不时捡一些筋骨健壮的放生掉。她放得不漏痕迹,她相信贾明生来了一定不会察觉出来的,只是偶尔有狗自己跑回来或者附近的村民又送回来的。
贾明生再一次去小动物保护协会是在一个月之后了,这段时间里,他忙着同县里的领导商量扩大基地规模的事情。到了屋里后,他看见床上地上有好几条残破的男性生殖器模具,那只三条腿的哈巴狗正咬着它们玩。他差点哈哈笑起来,他控制自己,不让笑出声来,窥探到别人的隐私总是不太好吧,看来她已经寂寞得够可以的了。林雨疲惫地躺在床上。他发觉她陌生了,像换了个人,目光里有种坚硬的东西。她坐起来,靠在床上,说,请坐。那心安理得的样子倒像她是主人,自己成个客人。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只一眼,他们就心领神会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倒在床上。他刚脱掉衣服,那条哈巴狗突然凶狠地冲上来,准确无误地咬住他的下体。他一下懵了,巨大的疼痛让他倒地就滚。林雨慌乱起来,到处找手机,拨打急救电话。
贾明生总算挺过来了,住院期间,林雨守在病房里,贾明生吩咐另派人去看大门。病情稳定后,林雨要急着回去看门,说给他省点雇人的钱。他同意了,心里飘过一丝感动。好不容易熬到出院后,他急急地赶往基地,他要找到那条狗,先把它煮得吃了,方能解心头之恨。等他赶到后,他惊呆了,异常热闹的大院已是一片空空的场地,到处狼藉一片,倾倒的铁网,洞开的栅栏,粪便遍地。林雨不见踪影,打电话总是关机。整个大院里就他一个活物,他忽然感觉老有双眼睛盯着他,果然,一道白色的闪电冲来,那只三条腿的小狗已经跳到他身上。他吓了一大跳,一下蹦到后面去。他看到它左突右奔的身体不断跳跃、进攻,一双愤怒的眼睛像要着了火。一股怒火直冲他脑门,他随手捡起身边一根木棒,几下过后,就把它摁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抄起一块石头,就想砸下去。他见它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乞讨,没有可怜巴巴的眼神,依旧是厚厚的愤怒。它是不是把她的消失怪罪到他身上了?他痛恨它,拿石头的手猛一使劲,就朝下砸去,到小狗头上时突然停下。他松了手,放开它。
他回顾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尤其那天出现的惊心动魄的一幕,他都不敢跟林雨联系了,他觉得她像个住在城堡里的巫婆。两人像高手在过招,只一招他就知道自己输定了,他就得给她让路。
她也没联系他,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似的。过了三个月,他实在按捺不住自己了,他要找她,他把对她的恐惧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他给她打电话,电话已停机,联系不上。看来一个人消失也容易,只要电话一停机,住址一换,基本上这个人就找不见了,总不至于为找个人还兴师动众地跟找凶手似的满世界找吧。
5
他把一盘狗肉咣当一声掉地上的时候,是在一个月后刚从热气腾腾的厨房里端着菜出来,墙上挂的壁式电视正在播报一则新闻,一桩杀害四人的命案宣布告破。一个年轻女孩儿从画面中显出来,只一眼,他手里的盘子就掉了。电视里那个穿囚服的女孩儿在铁栅栏里平静地坐着,他听见她冷冰冰地说,他太无耻,我来月经了还要强奸我……他是个虐待狂,拿皮鞭抽我,我身上满是伤疤……他们一个个都想强暴我……我不后悔,我只遗憾没杀了那个郭芬。
这是他最近这段时间第一次见到她。隔着电视,她的声音从电视里走出来,语气是寒冷的,震撼的,像是从荒废已久的古城堡里钻出来的。他内心开始坍塌了,他虚弱地看着她。镜头再次切换成其他新闻,他目送她消失。他的情绪突然毫无征兆地狂暴起来,他扭过头,对着店里的食客狂吼,滚,全给老子滚。食客们嘴里正嚼着肉,经他一吓,来不及咽下肚就一个个蹦起来仓皇而逃。他的怒气还没消完,口袋里的电话就刺耳地吵起来,于是他把残余的怒气使劲往电话里塞。怒火走了一截就半路夭折了,里面冲来一股威严的语气,是个女人的声音,对方说她是看押林雨的狱警,林雨点名让他来一趟。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两人见面了。她看上去有些兴奋,她在电话里问,我把狗全放了,你生气了吧?
他在玻璃外面摇头,使劲儿摇。
在店里的时候,我每天给锅里放泻药。
他朝她笑,向她表示他不在意那些。
她看着他,沉默了。
他在电话里问,你怎么能做那种愚蠢的事?
她开始愤愤然地说,以前的那个高中生老纠缠我,我就想该有个了断了,便对他说来基地吧,他就来了。此前东庄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没事就来聊天。年龄都那么大了,竟然好意思说自己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说这么好的小伙子却找不下婆娘真是可惜了,这辈子算是没指望了,这地方穷山恶水,谁会来?没人愿意。他说他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没见过女人的身体。说着说着看我的眼神就不对了。还有西沟那个放羊的老头儿,只要看见女人那两只干瘪的眼睛就马上变成灯泡了。他说他死了婆娘都二十年了,村里找不见一个女的。他领上一群羊有事没事就在大门口朝里面好奇地张望。那次他竟然顾不上自己的一群宝贝,进来挡住我说想和我上床。我不同意,他就从他破烂的口袋里颤抖着手掏出三百块钱的零钱,要塞给我。我扔了一地。他竟然不死心,朝我冲过来。干瘦的身体力气倒不小,我只好逃,他竟然掏出刀子威胁我,看来他是做了充分准备的。我说好吧,你放下刀。还有那个送流浪狗的人,人家其他人来了放下就走了,他不,眼睛盯住我不放。你说,一个有着菩萨心肠的人竟然也强迫我。我最见不得别人强迫我了,每次强迫我时,我心里就恨得咬牙切齿,就想发疯。这些想女人想疯了的男人就是不找我,也迟早会祸害别人的。我让我的小狗杀他们,是在为民除害,我应该是英雄。
你老家是哪儿?
不要问我的户籍,等我死后,你不要寻找我的父母,免得他们伤心。你直接把我葬在乱坟岗上,让我和那些烈士在一起,永远陪伴他们。
探视时间到了,通话结束了。他看着她的背影慢慢离开,他好想让她回头看他一眼,她始终没有回头。他看到斑驳的阳光打在她身上,使她的身体穿梭在不断变幻的光线里,很快像水蒸气似的蒸发不见了。那一刻,他真想蹦进去,随她一起走。他还试着推了推玻璃,推不动。他真想使劲撞玻璃,理智很快老马识途地跑回来,他意识到明天还要举行协会的二期工程开工奠基仪式。
第二天一大早,他精心为自己化妆,把自己打扮成贾明生。他在乌黑的头发上喷上一层啫喱水,黑边眼镜往肥阔的脸颊上一夹,穿上一身深蓝色西装,搭一条米黄色领带,脚上蹬一双锃亮的束带皮鞋,对着镜子照了半天才出门。
他早早地守在基地大门口,先把自己摆成谦恭的表情与身姿。脸上堆出来的笑是早就练出来的,随叫随到。嘴里的恭维话也像是在菜市场买菜,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早就稳妥地搁在舌尖,随时准备着上下牙齿一碰,把它们端出来,像厨师端出一盘菜似的。市县领导一行人出现后,贾明生赶紧眉开眼笑地快步迎上去,高兴地说,副市长您好,您能在百忙之中抽出宝贵的时间莅临指导,真是我们的荣幸啊,我代表我们协会所有人员感谢您对我们的深切关怀和工作上的大力支持。副市长满意地点点头,和他用力地握了一下手。
典礼开始后,副县长照本宣科地宣读冗长的讲话,酣畅淋漓的发言让他的大脑里分泌出微醉的惬意。隔着主席台坐中间位置的副市长,贾明生也有了共鸣般地晃了晃身体。
贾明生突然头痛剧烈起来,这几天他的头一直隐隐作痛,他并没在意。现在照相机的闪光灯一闪,他就本能地躲闪,像是从灯光里逃出来的囚犯,害怕被重新收进这大片光亮里。他能感到巨大的风从他庞大的身体里呼呼穿过,自己强壮的身体变成一副走风漏气的破败皮囊。喉咙一阵阵发紧,让他难以呼吸,全身开始奇痒,像有一群蚂蚁在爬。他的眼角瞅见副市长端起搪瓷杯子优雅而拘谨地抿了一口水,他立刻呕吐起来,天地变得倾斜,开始旋转。他的情绪也失控了,他扯掉假发和浓密的络腮胡,狠狠摔掉茶色眼镜,一个秃头出现在大家的眼仁里。
主席台上立刻乱成一团,副市长刚要抽身躲开,从袖口处伸出来的手腕就被贾明生的双手牢牢逮住,他看见贾明生眼里放出贪婪的光,像要咬他一口的意思,他赶紧使尽浑身力气甩掉贾明生的胳膊。贾明生顺势转过身,对着眼皮底下的长条木桌像啃面包似的啃下去一口。因为有副市长参加,这实在是县里的荣幸,所以县里的晚间新闻照常播出这一活动,只是镜头到贾明生病情发作时就被掐断了,并称赞副市长多么关爱流浪动物,多么关心公益事业。
县里决定给贾明生开追悼会,评价他是为公益事业而献身的模范人物。
三天后,女人领上儿子给贾明生上坟。两人烧了纸,隆重地哭了一会儿。女人站起来,拿过铁锹,给坟上添了几锨土。她绕着坟堆转了几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坟堆似乎瘦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减肥了。她越看越不对劲儿,心里涌上来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一个大老爷们躺在地下了还有人惦记着?是不是男人身上某个地方比如肚子里肛门里还藏着宝贝?她知道男人这几年没少挣钱。女人找来亲戚朋友再一次挖下去,打开棺椁后,所有人都惊呆了,尸体不翼而飞。一个男人的尸体难道像宝物似的还有人偷?又不是女人尸体,还是男人根本没死,自己爬起来走了?
6
半个足球场大的水泥池子足有三米深,池子下面的一侧排列着一长溜铁栅栏,里面关着五十多条如牛犊大的黑狼犬。它们一个个像克隆出来似的,长得一模一样,通体纯黑,浑身上下没有一个缝隙生长杂毛,像一床乌黑的绸缎结实地包裹住身体,每一处都流动着乌黑的光泽。它们在栅栏里烦躁不安地翻腾,空气中的肉腥味早被它们捕捉到了。
你看咱们这群狼狗品相多好,威猛高大,眼神犀利,一个个生龙活虎。咱这可是吃人肉长大的纯种黑狼犬,对人肉异常敏感,完全包客户满意。一个高个子对一个矮子说。
矮子问,老大,为啥非要喂尸体呀?每次看它们吃的时候我都头晕。
你懂个屁,高个子扭头看他,这都是应客户的要求,让它们从小就只对人肉感兴趣,这样看家护院才够狠,它们会把入侵者吃得一干二净,连个骨头渣都不会剩下。这些老总不止一次跟我说过,有些人什么事儿都能干出来,得防着点。
高个子把目光转向下面的狼狗,问矮子,前两天那个女尸卖了吗?
还没有。
以后记住,男尸扔进池子,女尸留下卖给配阴婚的,那个女尸那么新鲜,不能下三十万。还有,以后不准搞女尸了,再弄的话小心把你家伙割了。
人家不是图个新鲜嘛!看有啥不一样的感觉。语气是调侃的,讨好的。他偷眼瞅高个子,见高个子的目光像跳蚤似的在这些狼狗身上跳跃,眼角还跳动着笑,并没意识到有一股寒气正悄无声息袭来,但他觉察到了。他的视线顺着这寒气的线路一路爬去,便撞见了领头的那条黑狼犬。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喷射出凶残的光,像盯两个会站立的动物似的盯住他俩,觊觎着他们何时能掉下来。
矮子打了个寒战,对高个子说,老大,今天运回来的这个有二百多斤,够它们美美吃一顿了。
高个子说,是吗?太好了,我的心肝宝贝儿又可以大饱口福了。拿药水泡过了吗?
泡过了。
好,那就放下去。
矮子吹了声口哨,四个壮汉把一个肥胖的男人尸体抬过来丢进池子里。矮子摁一下电按钮,铁栅栏打开,狼狗们瞬间冲出,如一道道黑色的闪电,转眼间飞到了肥嘟嘟的尸体跟前。这么多狼狗搅在一起,把尸体撕成飘洒在空中的碎纸片,然后一片不剩地掉进一张张森然的大嘴。
贾明生醒来的时候已是上午十点了,他是让惊醒的,脸上还挂着汗滴。半夜睡不着,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开车往山上走,进入小动物保护协会后,早有个女孩儿等他了。他问,你叫什么?
林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