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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庐诗谈》选

2017-11-14钟敬文

心潮诗词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东坡

钟敬文

《蜗庐诗谈》选

钟敬文

很普通的意思一经名匠就眼前事点染,往往就成了俊语。东坡骊山诗“辛苦骊山山下土,阿房才废又华清”,叹说帝王兴土木、劳百姓,本来不过是平常意思罢了。可是经他慧心一融合,却显出了那样清新的韵味!

陈思王《鞞舞歌序》说:“异代之文,未必相袭。故依前曲,改作新歌。”这位中古的杰出诗人,见解到底也远超过陆士衡等千百倍。

大家都爱赏或者称道李后主那些凄艳的诗篇。实际上这位风流皇帝,并不是全不会做别种风格的韵语的,他那“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念起来就差不多有“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的悲壮意味。又像“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语气壮阔豪爽,可说开宋代苏辛一派的先河。

诗文里语词的美丑,往往不在语词本身,而在于他裁截配合的是否适当。好像邓尔雅赠别诗:“至竟相逢无话说,依然后事下回看。”“无话可说”和“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本来是相当俗气的语词,可是经过我们诗人的一番灵心陶镕,就有这洋溢的诗味。随园咏钱诗说:“解用何尝非俊物。”这话正可应用到诗文语词处理的问题上。

东坡与孙觉诗:“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须举白便浮君。”表面好像达观,骨子里是愤激的。元遗山与冯吕饮秋香亭句:“莫对青山谈世事,且将远目送归鸿。”词意相近,热力却减弱了。

山谷说:“文字难工,惟读书多贯穿,自当造平淡。”这话很有意味。因为多读书,多明理,才能够捉住事物的意义和条理,把它简当地表白出来。尼采也说过:“他是一个思想家。这就是说他能够处理事物比本来简单一些。”

少陵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是成熟的(或比较成熟的)作家才能抵达的境界。在一般的初学者,倒是钟记室的那两句话更切合事实:“独观谓为警策,众睹终沦平钝。”

诗中所描写的景物,必须是最撩动作者情思的。要不是,尽管描写得怎样确切精工,不外是些详实的山经水志或博物志罢了。钱载《夜行将至柳前作》句:“滕县南来众山静,徐州东下大河深。”有的批评家称它做“地志”。实际上那种山川形势如果不是跟作者当时的心情很有关联的,那么,就大可不必烦劳他的笔尖了。

前人盛称东坡诗文善用比喻,精巧的地方不是别人所能比并的,近来细读《剑南诗稿》,却觉得放翁很爱用对照修辞法,而且往往收到丰美效果。随便举一例:“白发萧萧病满身,冻云野渡正愁人。扬鞭大散关头日,曾看中原万里春。”把极度不同的前情后景对举起来,作者那种悲痛心境就凸出纸面了。

戚元敬不单是一位精能的将军,而且是一位俊逸的骚人。他那“朔风吹酒不成醉,落叶归鸦无数来”的诗句,决不是一般文人笔下容易写得出来的。我很爱王仲瞿题他坟茔的那两句诗:“篝灯肃法中军静,鼕鼓吟诗万马眠。”雄豪中饶有韵致,正是戚将军性格的准确描绘。

郭希声《闻蛩诗》结语:“苦吟莫入朱门里,满耳笙歌不听君。”正是诗文赏味界限性的一种说明。

孟东野句:“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谈诗的人大都笑他胸怀狭窄,不知道这正表白着一种很悲酸的人生体验。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蔡文姬《悲愤诗》),寥寥十个字活写出当时胡兵的强暴情景。真是语不贵多了。

没有外缘不容易涌动诗思。闭坐斗室中,虽不是绝对不能够产生诗感,但到底比不上外出时候的印象辐辏,诗兴翻腾。所以徐玑诗说:“客怀随地改,诗思出门多。”

王静安说:“雅俗古今之分,不过时代之差,其间固无界限也。”在新文学运动以前说这种话,不能够不佩服他的卓识和大胆。

陶渊明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是一种平实冲淡的境界,李太白的“长歌尽落日,乘月归田园”,却另是一番恢奇豪宕的境界了。

《后山诗话》说:“苏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学不可不慎也。”东坡曾经耽读过《刘宾客集》,这也许是事实。可是要寻找苏诗多怨刺的原因,却不能够单单在这点上着眼。东坡所生长的社会状况,他个人的政治经历,以及他的性格教养和交游,都是不能轻忽的。《刘宾客集》即使曾经影响苏诗,要不过是外在条件的一种罢了,它决不能够看做产生怨刺倾向的全部原因或最重要原因。

宋唐子西说“文章即如人作家书乃是。”这话自然是至理,可是家书何曾容易作呢?所谓“汝无自誉,观汝作家书”的古谚语,就已经道破其中的消息了,因此,世间才是恶滥的诗文多,而真切可涌的篇章少,更何足怪呢?

古人做诗话的本意,有的是论诗艺,有的是讲道德,有的是备掌故,有的是留纪念,也有的是讽时事。明人胡震亨做的《唐诗丛谈》,虽然作意并不单纯,可是假借唐人诗语来批评,或感叹时事的意思却很显明。例如关于李涉《题连云堡》诗说:“边上事作不得,说不得,古今一揆。”关于郑五题中书堂诗说:“言国运且衰。旦夕有愚智同尽祸也。若今人处此,则一切讳言矣!”这些都不是针对着时弊而说的话么?

陶庵论结交的对象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诗文上也有相似的情形,许多具有深情真气的作品,往往带着某种疵累。反之,有些作品,在它身上,你不容易找出显著的疵累来,实际却是平庸的,冷死的,它只是一种没有生命的纸花罢了。学院的批评家喜欢欣赏后者,对于前者,却常常不惜给以攻击或鄙视。

宋人曾批评东坡“以诗为词”。清代江顺诒在《补词品》上也说:“弩张剑拔,雨骤风驰,雄而且健,窃恐非宜。”他们都以为词的风格必定是要“婉约的”。实在这不过是从词的早期作品中得来的一种观念罢了。它决不能限定千古作者的心手,苏辛派词学的成功,不是明白地宣告了它的无敌了么?如果我们从文学思想史上去看,这种把一定风格固着于一定诗体的理论,原是拟古主义者的常态,在词论上的应用,只是其中的一个例子罢了。

“模仿说”是西洋自希腊以来诗学上的一种重要学说。但是在中国诗论史上却没有占过什么位置。这大概因为中国向来所谓“诗歌”,大都只指那些短章的抒情作品,跟西洋主要指诗剧、史诗等描写性的大型作品很有差别。这种从描写性作品出发的诗歌学理,我们过去只有在谈论广义的诗作(好像赋和曲)时候才多少被提及罢了。

十几年前日本文坛上曾经盛行过一种文学流派,作者在创作上的主要能事是“安排新鲜的感觉”,叫个“新感觉派”。这派的主将横光利一氏,在我国一般新文艺读者脑中并不是一个怎样生疏的名字。本来文学是植根在人类生活和精神深处的东西,把它的表现方法只限制在表面的感觉方面,自然是走入岔路里去了。可是,文学到底是依形象去表现事物和义理的,在适当的限度下,安排一些新鲜的感觉,至少可以叫作品不堕落到一般的陈套境地。散文这样,诗歌也一样。记得俞平伯氏的《忆》里有这样的两行:

窗纸怪响的,

布被便薄了。这是简单而又很见效果的一种表现——他叫我们亲切地“感觉”到那种寒冷的情味。

诗是成立在感兴上的,因此它的产生需要有力的刺激物。接触活泼的丰富的人生和自然,当然是一种机缘,就是吟诵别人的作品,也是刺激灵感的机会。不过初学者由于蕴积太浅,加以技艺不熟,在诵读后写出来的东西,大半不免是一些没有生命的仿制品罢了。

“草解忘忧忧底事?花名含笑笑何人?”这是宋朝丁公言在海外所做的诗句。东坡也有和它很相像的一联:“花非识面常含笑,鸟不知名声自呼。”批评的人断说丁句不如坡句,可是没有举出理由来,我以为大概因为前者只是新巧罢了,后者却富有一种“人间味”的缘故。

有人批评乐天,说他是假仁假义的,这话好像有些不了解人类心理的真实状态。人类的心理往往是矛盾的,伟大的作家也没有例外。白氏的慈悲心肠或山林思想,未必不能够和他那享乐一类的心情或行为并存于一身,我们可以指摘他精神或性格的矛盾,却不能够骂他在作诗上造伪做假——虽然文学史上并不是绝对没有这一类的作家。

袁中郎、袁子才等明清诗作者兼诗论家所主张的性灵主义,对于传统的伦理主义及形式主义的诗学,没有疑义地是一种大胆的“敌对说”,这种新诗学,从来只把它看做纯属文学上的新奇主张,那是相当皮相的。一种与旧诗学敌对的新学说大都是一种新社会意识的表白,性灵说的公然提出,必然有它社会基础上的根据。尽管它还未达到发展或完成状态,但多少代表着一种新的社会体认或社会欲求。从文学意识上的关系说,它好像是和宋元以来的通俗文学有较密切的血缘的。这个诗学史上的重要问题到现在还没有认真探索过。可是我们相信不久的将来一定要被提出和解决,而且那结论断不会跟我们现在所预想的相差得太远。

陶渊明生活疏散、风致淡远,所以他的咏荆轲、叹三良等诗,尽管有豪情俊想,却不能够形成挺拔雄浑的篇章。一个作者的生活、性情与作品的风格是有很重大的关系。

诗人胸怀耿直,语言锐利,最容易惹嫌怨,招祸害。古来因为诗语得咎的真不知道有多少。所以当东坡贬谪杭州的时候,他的弟弟(子由)就劝告他“西湖虽好莫题诗”。敏感的诗人们,自己是不会不领悟到这点的。诗圣杜少陵就常常在诗中提到它,例如“文章莫浪传”,“将诗不必万人传”,又如“贾笔论孤愤,严诗赋几篇。定知深意苦,莫使众人传”,大都有忧惧贾祸的意思。陆放翁也说过:“文章畏客传。”

(以上录自《蜗庐诗谈》)

诗歌是精炼的艺术。如果辞浮意滥,就是诗的自我否定。前人批评唐刘言史诗说:“铺张甚富,而咀嚼少味。”这话正是现下许多新诗人应该写了贴在书案边的。

言语是表白心灵的重要媒介。可是这种媒介对于思想和感情的表现力量是颇有限的——特别是对于感情。虽然表现方式有种种,到底不能够完全使人满意。

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

这是千古诗人同声叹息的。

陆游,生在南宋的时候,朝廷没有收拾旧山河的宏志,他一股忠勇的意气抑郁在胸里,一有机会,便发泄出来。所以在他的诗集里,我们随处可以感觉到这点。

和戎壮士废,忧国双泪滴。

这种境遇真太值得哀伤和同情了。他生平对于杜甫颇为致意,《读杜诗》结句说:

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即咨嗟。

这正道破了他自己的心事。数年前,住在杭州乡间,曾做了一首《题剑南集绝句》:

莫道孱迂不解兵,梦中往往夺松亭。

骑驴细雨消魂事,终竟诗人了此生。

三四年来我每回出行,总把《剑南集》放在皮箧里。因此,前年冬在始兴所作诗中,就有这样的两句——

激昂降未得,三读剑南诗。

(以上录自《听雨楼诗话》)

林则徐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的诗句,我常讽咏在口上。两语表现一种忠于国事的精神,是很感人的。但是,从艺术上看,语词到底不免有些生硬。

清代诗评家沈德潜评该诗说:“此渊明咏荆轲之作业。”我以为如要用陶潜的作品来比夏作,倒不如说是与《读山海经》诗里的一些诗篇更贴近。因为都是用神话、传说的人物、故事来抒写自己思念故国之感的。

(以上录自《天问室诗话》)

诗,这位平生的密友,到底曾经给我什么呢?简要地说来,她锻炼了我的智慧,开拓了我的思想和感情的境地,她教我怎样地观看人生和尊重人生。教我怎样理会自然和赏鉴自然。她教我爱,教我恨,教我忍耐,教我梦想……她是我的逻辑,我的哲学,她是我实用的社会学和伦理学。她使我在艰难的生活经历中能够翘然自立而举步向前。

(录自《历史的公正》)

(作者系著名民俗学家、诗人、文艺理论家)

责任编辑:江 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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