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淌过阳光和大地
2017-11-14左中美
左中美
题记:千年查姆故地、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双柏县大麦地镇,位于滇西哀牢山深处,一条名叫绿汁江的河流从这里蜿蜒流过。这是一片古老的彝族聚居区,最早出版、并译成多种文字的彝族创世史诗 《查姆》的彝文经典版本就流传于大麦地的彝族毕摩中。1958年,云南民族民间文学楚雄调查队发现的 《查姆》就是由大麦地的施学生毕摩翻译的,以后经多名有识之士李文、李志远、郭思久、陶学良整理,先后出版的《查姆》,其主要依据也是施学生翻译的这个版本。2008年6月,查姆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施学生的弟子、现年六十多岁的大麦地毕摩方贵生也因他对 《查姆》经典的传承和保护所作出的贡献,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阳光。像是谁,用一只大玻璃盆子,将阳光大盆大盆舀起,从天上不断倾倒而下。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双柏县,大麦地镇,镇政府院子里,几幢房屋的墙面上,树上,车身上,人的脊背甚至额头上,水泥地上,满世界一片亮花花的,闪得人睁不开眼。与光一起从各样物事上反射过来的还有一股热哄哄的气,人站在地上,身上很快地就发下汗来,腋下的衣服很快湿了。远处吹过来的风热哄哄的。三月末的天气,却若七八月的酷暑。当日高温三十多度。
绿水。直到在上午明晃晃的阳光下,看见了河岸上那一坝一坝初初发绿的稻田,人才体会了这河名叫 “绿汁江”的绿意。这个时节,在更多的地方,秧苗应该还没有下田,甚至于,田水还没有放上,田亩还没有耕耙。而在绿汁江的岸上,一片一片已然返绿的稻田,漫开成一片一片夏初的清新翠绿。斑驳的田水里影映着高天和云朵。田埂上的老树在视线里高过了远处村庄的屋顶。在靠近河岸的地方,两个弯着腰挽着裤腿的女子正背对着太阳在最后的稻田里栽插。稻田,岸汀,芦苇,芭蕉树,稍远处的村庄,河湾处流水如止,路边说不出名字的树上结着说不出名字的果。绿,如丝如缕抽丝剥茧,却又如泼如染满眼皆是。绿汁江,便从这不尽的绿里,源源不断地渗透、汇聚了出来。
葡萄园。车子一路进来的时候,便看见在公路的下面,一大片一大片都是葡萄园。六百三十米的海拔,使得这河谷里终年阳光充沛。沿着绿汁江的两岸,在这片河谷里,共有一万多亩像这样的葡萄园。这时节,葡萄刚采收完了一季,一排一排整齐的葡萄架子在明烈的阳光下静默着。而地里的葡萄茎们据说在静待着雨水下来。葡萄是后来在会议室里吃到的,是那种紫黑的葡萄,在冰箱里凉过的,一盘一盘端了上来,吃到口里,舌尖上立刻便跳动着这河谷里阳光的热烈和雨水的丰美。——应该不远了吧,等雨水一来,满地里的葡萄茎们就要发出下一茬新芽,并且,在不断前来的雨水和阳光里,结出下一茬晶莹紫黑的果子。
土掌房。像儿童画似地,方方正正,一小片一小片,散布在绿汁江的两岸,新的鲜赭色,旧的暗赭色。当中的每一小片,就是一个小小的村庄。阳光一年一年拂照在上面,绿汁江一年一年从村下流过,芭蕉一年一年在屋后结果,稻田一年一年在春风里发绿。土掌房守着一岁一岁静宁的日月,鸡是鸡狗是狗,牛是牛羊是羊。听说,土掌房里冬暖夏凉,最适居住。又听说旧时,在户户相连的土掌房的村庄里,人们可以从第一户人家的屋顶,一路跳着走到最后一户人家的屋顶而不用下地。有月光的夜晚,人和月光一起躺在屋顶上,又或者,人和月光一起,悄悄走过寂静的屋顶。
查姆。“世界之初,只有雾露一团团,只有雾露滚滚翻;雾露里有天,雾露里有地;雾露飘渺太空间,时昏时暗多变幻,时清时浊年复年……”千年查姆故地,流传创世史诗。在史诗里,人们把叙述天地间一件事物的起源叫一个 “查”,创世史诗 《查姆》的一百二十多 “查”,讲述一百二十多种物事的源起,天,地,山,河,人,神,粮,畜,无事无物不在 “查”中。万物皆有缘起,万物自有依归。人法天地,道法自然。
非遗传承人。名叫方贵生的、已经六十多岁的查姆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在镇政府会议室的灯光下,小心地打开给大家看订着羊皮封面的、传承了一两百年的 《查姆》史诗。书卷被卷成一卷,用线系着,徐徐展开来,羊皮焦黄,书页旧暗,一些页面边角渐损,竖写的彝文五言一句,自成诗体。老人后来还从包里拿出了一支黄铜的法铃。灯光下坐在桌前的方贵生,我一时想象着他身穿法衣手摇法铃吟诵查姆的肃穆情形(我后来果真在县城虎文化节开幕式的宣传展版上看到了他的这个形象),一时又想象着他像眼前这样,穿着普通的藏青色夹克外衣,是老伴,是父亲,是爷爷,是外公,怡然地带着孙儿孙女,或是在村路上赶着牛羊。当他跟身旁乡文化站的当地姑娘用彝语交谈的时候,他变成了一位慈和的邻家大叔。
童话。“小豹子笙”是境内彝族阿车人以 “驱逐邪魔、免除灾难”为祈旨的舞蹈。《塞玻谟》《月亮银儿子和太阳金姑娘》是彝文叙事长诗。《阿左分家》是彝剧始祖。《阿塞调》《噎哩调》《对口腔》《四弦调》是民歌小调。又有民族传统体育打陀螺,又有农民花鼓队,又有农民四弦队。——就像是一部美好的童话,在大山的腹地,在河流的岸上,唱的唱弹的弹,跳的跳打的打,连时光都停在远处痴望,不走了。
月色。一钩浅月,两把月琴。月琴带起舞步,舞步带起歌谣,歌谣带起夜风,夜风带来远方。夜的街面上,零星的灯火和天上的星子一样阑珊。这是新搬迁不久的集镇,街面宽阔,人声淡泊。旧的集镇曾有的市声被远远隐在更高处的山里。待夜色渐深,天高月遥,似乎,唯有歌声和烈酒能应和这宽广的夜。关灯躺下后,依旧听楼下院子里的歌声一轮又一轮,如一卷一卷的 《查姆》,在久远流淌的时光里翻开一章又一章。
称谓。县叫双柏。镇叫大麦地,与之对应的,还有一个地名叫小麦地。镇政府所在地,叫普龙村。查姆传承人方贵生老人生活居住的村庄叫下莫且,“莫且”,彝语意为“马掉下去的地方”,听说那里有一道山崖。在下莫且的上面,有上莫且。蜿蜒流淌的河叫绿汁江。离镇政府大约十里的地方,山脚下河岸上一个安静的村庄叫牛圈房。连绵的大山名叫哀牢。岁月悠长,大地广阔,在这一个又一个的称谓里,是大地的生长轮回,是季节的繁华灿烂,是村庄的历历往事,是光阴的熠熠史诗。
图腾。把黄色的太阳绣在孩子的裹背上。把四季的花朵绣在姑娘的衣襟和裤脚上。把老虎绣在孩子的帽子和鞋子上。把彝人的历史记录在一卷一卷的书卷上。旧旧的葫芦瓢,木匣子,绕线架;鲜艳的绣花鞋,花背包,彩腰带。男人们赤裸着身子,满身画着彩绘跳小豹子笙。镇文化站二楼不大的展室里,所有展出的实物以及图片,不过是讲述了一件事实:美,以及力量,是这大地上从未熄灭的信仰和图腾。
大地。落差微小,水流平缓。若不是走近了细看,阳光下的绿汁江,你会以为它就是一条凝住的白练,在远处闪闪地反射着白光。甚至,你会弄不清它流淌的方向,并且因此,弄不清太阳的方向。直至走近了,你才确信,它真的是一川流动的水。河水沿着峡谷流淌。稻田依着季节转绿。村庄顺着时光生长。芭蕉站在河岸开花。飞鸟掠过山风,雨水浇醒玉米。
远方。从大麦地镇,往南是玉溪的新平、峨山,还有普洱。往北七十公里是县城,一百二十三公里到楚雄,两百八十六公里到昆明。沿着光阴,向着远方,千年的查姆走出去了,蜿蜒的绿汁江走出去了,一季一季的葡萄走出去了,一坡一坡的青枣走出去了。哀牢风古,绿汁江远。山向山外,远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