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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湾石磨

2017-11-14孔帆升

湛江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水磨石磨散文

※ 孔帆升

自然湾石磨

※ 孔帆升

石磨,如胎盘一样深埋在家乡土地上,不是能让我想得起来的物件。之所以又提起,是因为“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字眼常钻入耳朵与眼睛。这与我经历的世道完全不同呀,我记得乡村从来是人推的磨。一个仅两三百口人的小自然湾,竟然有四五个扛神出菩萨的,可谓鬼魅横行了,但是即便如此迷信的地方,也没有恐怖到“鬼推磨”。

小时听到大人讲故事,说磨在地狱里是执法机器,钟馗用它辗碎那些生前钻进钱眼里为富不仁的家伙。这种三观教育太印象深刻了,过耳难忘啊。

在人间呢?作用不太说得清。农业社会里,磨必不可少,却又难得施展本领;磨这东西一出世,就注定了既费力,又不怎么能派上用场。有点像民国才子,抱负未实现,就被扫进历史角落。也有点像唱大戏与打鼓说书之于农人枯燥的生活,偶尔才在山村里吱吱嘎嘎唱一回。大众化,又并非家家必备。充裕一点的人家,会请石匠打个磨,不充裕的人家大可不必打,只需到要用磨的时候,拉下个脸皮说一声,平常里做人好一点,没有哪家不肯方圆的。

磨是蛮撩人的,尤其撩鼻涕虫。小村庄里,谁家都一年难得看到它转几回。要么是逢年节,要么是要办喜事,要么家里请了帮工做农活,需要改善一下生活,磨才被刷洗干净,大姑娘坐花轿般被人请出。它一出场,乐坏的通常是小屁孩,这时在堂屋里搅屎棍一样乱窜,蹦跳着唱:“磨麦,请客,做包恰(吃),恰(吃)不了,担起走,担到高婆屋门口,高婆不在屋,小狗咬了脚。”大人还在磨呢,他们就馋得不得了,好似香喷喷的粑已到了嘴,还拿着走亲戚。没想到没孝敬到外婆讨着好,反被狗咬着了,乐极生悲。家里有了客人,好不容易“托福”,却落得个解了嘴馋惹了脚痛。

平时,磨是个偷懒又乖张的哑巴,紧闭了嘴不吃不喝,屁都不放一个。你一年四季田里地里,屋里屋外忙得团团转都不见它踪影。磨磨豆腐,打打粉皮,做做粑,却没它不行,于是吱吱呀呀,就张开了嘴巴,却是边吃边吐,粗的进细的出。它只磨磨牙,咀嚼咀嚼,就粗精分离,白粉白米白粉汁沿牙缝漏下流出,落到磨架上的大笸箩上。

平素里,磨又似一个长睡不醒的人,任你雀跃嬉戏在周遭,它就是眼睛都不眨一下;无论太阳月亮在身边穿梭,它就是一副呆样子寂然地蹲在堂屋角落。

磨就是磨人。磨人大概是妇女发明的词。磨似乎天生是被家庭妇女使的,推磨虽不是重农活,可也够累人的。婆婆们端个凳子坐着,一手端盛着谷、玉米、小麦、荞麦、黄豆等料的筲箕,一手抓料,或是用勺端上浸泡得圆滚滚水灵灵的黄豆。时不时用手顺一顺磨眼边不肯粉碎的颗粒,推磨者则左弓右绷,前仰后合,像筛米一样推拉随着磨转出圆圈。身子不停地摆动,画着一个又一个圆圈,好像人跌进一个无底洞,永无出头之日地转,昏天黑地地转,怎么也数不清转了几多圈,每一天似乎都在原地踏步,日子永无起色。

小时候我一直记恨继奶奶的苛刻与偏心,从不跟她讲话,见了连头都不抬,腮帮子倒是鼓鼓的,暗暗磨牙。我恨她是有道理的,只是看在眼里不想说而已。不知何时起,这个高傲的小脚女人低下了头,主动来帮母亲着磨了,还时不时与她不喜欢的媳妇讲两句家常话,显出一家人的样子来。

我猜这磨转来转去,让矮圆规脚、走路不稳的女人领悟了,山不转水转呀,她总有日落西山时,总有腿脚不便时,总要落到打下手的状况。要不然,她还能平和地与媳妇在一起待那么长,一几个时辰?看着她落寞地着磨的神情,我的牙松了。我相信磨是可以磨平沟壑,消除仇恨的。

磨在特定时代有法的威严,在以磨治村中起到杀一儆百作用。封建族长整家规的时候,只要断喝一声:“给老子绑了,沉塘!”,愤怒的人们就一呼而上,力拔山兮,把一两百斤重的磨抬了去,绑起犯了事的人就地正法!不给人留任何退路与生路,让你改悔的机会都没有。倘有好奇者深入乡村,对那荒废的臭塘感兴趣,要起底一个村庄的历史,也许能挖出一两个石磨,里面肯定有冤魂的罢?俗话说的“豆腐磨出血来”,大概就是苦于纠缠的结果,不依不饶的礼教之下,总是会出几个牺牲品的。用磨作惩罚工具,铁定了海枯石烂永不得翻身。可见,磨是可以封住家族耻辱,封住历史,声张正义的。

某段时间,磨还是照妖镜,可帮助人识别“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邻村有个地主家,男人吓得带着儿子逃到台湾,女人跑不了,带着两个小孙子在家。当地革命群众居然把女人吊在梁上,脚上绑着个石磨,拷问敌特有何消息。如今这被吊的女人九十多岁了,还十分健朗清爽,数说过往,居然只有轻轻的叹惜,尔后仍感念屋场下人的情谊。

在水源与竹木丰盛的山村,会有大水磨。水沟边矗立着,有一人多高,五尺直径,靠的是水来冲,水不停地流,推动轴承转动,巨磨就自动转起来。这样的磨除了生活用途,还是生产工具,比如辗竹片,造火纸。它是一个时期的先进代表,解放了生产力。水磨的威力与神奇,够人膜拜的,于是乎,有的村干脆就叫水磨。机械化以来,磨基本上就消失了。即使谁家有一只磨,那也是落满灰尘,早就被什物埋压得不见天日了。巨磨早已退出历史舞台,孤寂地立在村旁变成了卫兵,成了路标,等待那些一年四季在外的人抚摸。

孔帆升,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长江文艺》《短篇小说》等国内外百余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两百万字。多次获中国散文学会、《散文选刊》《湖北日报》《天津日报》等全国征文奖、全国党报副刊作品奖湖北新闻奖副刊作品奖。多篇作品选入中学课外阅读教材、高考网阅读资料,以及各类全国年度散文选本与散文精品集。出版有《秋是天空飘落的心情》(光明日报出版社)等五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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