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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藏于心的鸣唱
——藏族作家央今拉姆作品论

2017-11-14蔡漾帆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7年8期
关键词:丑丑拉姆小说

蔡漾帆

潜藏于心的鸣唱

——藏族作家央今拉姆作品论

蔡漾帆

藏族作家央今拉姆2008年在《边疆文学》上发表了处女座《风之末端》便备受好评和关注。少数民族身份使得央今拉姆在关注传统民族文化的同时思考着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关系、普遍大众心理与特殊民族心理的关系,尤其是藏族女性在时代变迁、文明交融相撞的背景下的生存意识和文化心理。她抛开了对一个民族传统文化的宏观叙事,选择自己熟悉的女性世界,透彻地表达着女性的生命体验和心灵震痛,深刻地体验女性内在的柔韧、欢喜和悲苦。央今拉姆还不满足于对女性故事的简单诉说,她重视小说的结构,思考以何种方式呈现故事,以独特的方式展现内容,给读者以特别的阅读体验。她的文字是灵动的,充满想象和诗意,有温度的文字让她笔下的人物充满张力,表现出她对生命个体心灵和情感的深度体验。

央今拉姆的小说多以女性视角叙事,所透露出来的女性意识无疑是明显的,从处女座《风之末端》(2008年)开始,到《昨天的太阳》《彼岸》(2009年)、《情舞》,再到之后的《独克宗13号》《丑丑》《皁玛儿》等等,始终以女性为主角,塑造了一个个鲜明的女性形象。《风之末端》中三个典型的女人,一个是外婆维玛,征服了草原上最彪悍的男人;一个是整天抱着自己的胸预感婚姻危机的母亲卓玛拉初;一个是为失踪的男人似乎快要迷失自己的“我”。小说体现了藏族女性从传统走向现代不断在变化的爱情观,作者不禁向读者抛出一个疑问,少数民族现代女性应该如何为自己定位?特殊的民族身份往往会使得这类女性在现代化文明的冲击下难以寻找应对的方式,一方面接受新鲜事物来“武装”自己,而另一方面也在物质的伪装下失去自我,卓玛拉初就是这样将自己一步步推向无尽的黑洞,她害怕失去丈夫而不断地进行隆胸,但最终丈夫还是去找了别的女人。《彼岸》中的方小朗,经不住情欲和物欲的诱惑,最终被糟蹋至精神崩溃。站在女性的立场,作者所流露出的是对方小朗的怜悯和痛惜,而更深层的则是思考了如何改变命运的问题,方小朗的悲剧源于村民们无形的摧残和她本身的落后的观念,首先方小朗是养蛊人的后代这一身份,使她遭到村民的躲避和鄙视,她成了一个孤独无依的人;其次是方小朗自身的无知,她没有能够接受很好的教育,以为依靠男人可以让自己逃离困境,然而却彻底掉入深渊。作者自觉意识到女性的独立和自尊是生存的重要因素,作品隐形中在呼吁一种女性自身独立的意识。所以《昨天的太阳》中的桑吉卓玛最终对丈夫奋起反抗,这是对非正常婚姻的坚决抵抗。桑吉卓玛是被农布强行占有后才被迫嫁给他,在被无数次蹂躏殴打之后桑吉决定拼死要回金耳环离开弄布。这种反抗是桑吉卓玛独立意识的苏醒,从起初沉浸于丈夫的物质满足之下,到后来意识到自己不能活在尊严被践踏的侮辱之下。先不论桑吉离开之后会怎样,但是对于桑吉这一人物本身来讲却是一个伟大的跨越。它是一种对悲剧命运的顽强抵抗,对自由独立、人格尊严的誓死追求。

《情舞》讲述的是文化风俗下的女性面对爱情的意识形态,“‘情舞’是盛行在包括宗木村一带的冈诺乡的一种舞蹈,传说起源于格萨尔王时代,由格萨尔王手下一个叫庄格阿吾的智者所创作”巴姆在一场情舞中勇敢抓住心仪的男子并在娜呢格森林将自己的爱情和身体献给自己的爱人,这不是一场情欲的宣泄,而是巴姆对爱的表达,“月牙如钩,轻风习习,那块青石在黑暗中散发出无与伦比的诱惑,如传说中恋人的婚床”。作者将巴姆对男子执着、纯情的爱与鲁婷婷和马小军的做爱形成强烈的对比,无数男人在鲁婷婷的世界里出现又消失,随意的性爱使鲁婷婷简单地认为爱情一文不值,“结婚不过是人们走投无路时候的无奈选择”。小说呈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爱情观和价值观,因而作者借助巴姆的女儿次仁楚姆找到突破口,立正了女人面对爱情的正确选择。次仁楚姆面对精神失常的母亲一心想要寻找真相,就在她一步步接近母亲的秘密的时候不幸遇难,一直对次仁楚姆照顾有加的甘太在此时出现救了她。甘太是一个不善言辞但却默默帮助着次仁楚姆的善良男孩,这次营救中他唤醒了次仁楚姆沉睡的爱,次仁楚姆扑进甘太的怀里,“她在这种如同子宫里的安然中听着他的心跳安然入眠”。当又一次盛大的情舞舞会在次仁楚姆家门前的场地举行时,巴姆顺着歌唱走出房间,异常完美的完成了160段不同的唱调和舞步,如同一场坚定圣洁的爱情。这是一场女人对爱情渴望的证明,作者将这种普遍的意识形态附着于三个特殊的性格迥异的女子身上,表现出自己坚定的价值认识,她细腻地呈现女性在爱情面前无我、迷茫、怀疑甚至仇视的心理状态,表达出女性游历在情感世界中的爱与痛。另外,央今拉姆笔下流淌着民族血液的女性,绽放的是一种野性的美,而这种野性则是作为一个独特的民族自然拥有的健朗而刚柔并存的美。

央今拉姆是一个有着悲悯情怀的作家,这从她的很多作品可以看出,她有着细腻的感受力,和柔软的怜悯之心。《丑丑》《皁玛儿》表现了女性天性中拥有的善良,以及温柔中融合着的果敢与韧性。丑丑虽然相貌平庸,却有慈悲的心灵,家境极度困难仍然收留了被不速之客遗留的兔唇孩子,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却触动到了读者的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人间之大爱。央今拉姆通过丑丑的故事将女性的温柔、灿烂、慈爱表现地淋漓尽致,她在试图察探着女性所特有的闪光点,并将这些闪光点放大成璀璨的星光,照亮漆黑的夜空。没有什么比无私的爱更让人着迷,更让人为之钦叹。当《皁玛儿》中的奶娘德吉乘着江初叔叔的面包车去阻拦牛贩子的时候,德吉像一个英勇的女将士奔赴战场收复失地一样,勇往直前,义无反顾。最终德吉用抵押镯子的钱换回了皁玛儿。小说一方面展现的是人与动物之间的真挚情感,德吉尽力挽回皁玛儿的场面令人激动不已而又感人至深。另一方面更是展现了两个勤劳善良、刚强果敢的女人为家庭做出的努力和牺牲。白玛拉姆深思熟虑之后尽管十分不舍还是卖了皁玛儿,德吉默默看着白玛拉姆暗中操作一切,最终还是坚决地追回皁玛儿,体现了女人在紧要关头做事的果断、坚决,毫不拖泥带水。

央今拉姆笔下的女性是独特而具个性的,鲜明的女性视角给人带来柔性与温情,同时也不乏女性命运中不可脱离的苦情与凄凉。她不肆意渲染悲剧色彩,却能在言语间将女人的命运表达到极致,她在超脱的文字下表达着自己所理解的女性主义,在传统与现代交织的语境下诉说着女子们的情愫,表达着对女性世界的理解。

央今拉姆的小说创作注重结构的设计,她将简单的故事加以精细的琢磨,结合现代的审美要求形成自然而个性的表达。“她不仅对自己的民族有深度的了解,而且对现代的观念、意识,以至小说的叙述方式也有相当的理解”。央今拉姆的小说较有先锋小说创作的痕迹,她在构思过程中很重视小说的结构,叙事的方式。她关注的是心理上、精神上的真实,虽然比较重视结构上的技巧,但她仍然不影响把握生活本质的能力。

央今拉姆第一篇小说《风之末端》就采用交叉叙事的方式,作者将外婆与外公的爱情故事,母亲对婚姻的危机感,以及“我”与丁坦的感情纠葛放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之下交叉进行叙事,思维逻辑严密,叙事十分圆满,就像一个气球,每一寸橡皮都被充实得饱满均匀。故事是以丁坦消失之后“我”来到外婆生活的地方娜格尼苏萨开始的,接着外婆的生活状态和之后的故事被自然而然地引出来。我与外婆中间的人物母亲卓玛拉初,也在我回忆小时候母亲用马托着生活用品送到娜格尼苏萨给外婆的叙述中渐渐入场。故事出现很多人物,很容易打乱阅读思维,但是作者抓住了主要的三条线路,将三个女人的生活境遇、情感状态、心理活动逐渐从模糊到清晰,使得三个女人的命运耐人寻味。

《彼岸》的叙事与霍达的长篇小说《穆斯林的葬礼》的叙事结构十分相似,《彼岸》使用双线叙事结构,一条是以方小朗在城市流浪为线索,另一条是以“我”和朗卡布姆在卡丁村的生活为线索,第二条线索的故事讲述到朗卡布姆同“我”姐姐的未婚夫一起消失的时候,与第一条线索方小朗游走在街上寻找着自己的男人完整地连接起来。采用双线叙事使读者一开始以为方小朗和朗卡布姆是两个人,随着故事的发展作者揭示出方小朗就是朗卡布姆,如果作者将这个故事沿着时间发展的顺序来叙述,那么作品必定缺乏吸引力,朗卡布姆命运的转变显然不能突出出来。所以以方小朗独自一人踉跄在街头寻找爱人为切入点,让作品增添的了电影似的镜头感,大大增强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同样的,央今拉姆不断在叙述的方式上搜寻着特殊的方式,《独克宗13号》同样采用双线叙事,但与《彼岸》又有所不同。《彼岸》是将一个故事从中间拆分,分别从故事的开头和故事的中点进行叙事,最终达到整个故事线路的合一。而《独克宗13号》的独特之处在于,以与杀人犯同居的女人和受害者的未婚妻两个女性视角展开叙事,小说一开头就迅速吸引读者,两个不同的视角,需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随时不断进行转换。故事的发展主要由艾朵朵的叙述不断推进,而读者则比较容易站在达娃的视角顺着艾朵朵的讲述探索故事的结局。空间的想象,时间的推移,阅读视角的转换,央今拉姆以丰富的想象力营造两个飞跃于时空之中的情感悲剧。结构的设计尤为巧妙,同时对两个情感都受到重创的女人的心理活动描写也相当细致深入。

而《丑丑》在叙事方式上则又有了新意,以第三人称叙事,其中还穿插了一个婴儿视角,这个婴儿就是丑丑内心经过百般挣扎最后决定收留的兔唇孩子。婴儿不断探索者外部世界,搜寻着关于丑丑的信息。以婴儿视角叙述的篇幅不大,但却丰盈了整篇小说,包括故事情节、情感色调、感官效果等等,特殊的叙事方式增加了小说的艺术效果,作者不只单纯地讲述一个弃婴被收留的故事,而是多方面立体地展现丑丑的形象,充分体现她的善良、美好和博爱。

央今拉姆一次又一次地带给读者新鲜感,巧妙的叙事结构,对女性独特的情感体验,营造特殊的审美境界,使她的小说丰富而不乏韵味。

雷平阳对央今拉姆作品的评价为“持美而歌,何其绝美,女爱者众,保有限耶”。央今拉姆的语言是其小说充满生命和力量的一个重要因素,灵动的语言,敏锐的感受力,稳重的叙事方式,成为其小说耐人寻味的原因。

胡兰成说张爱玲可以用文字任意形容她想形容的事物,央今拉姆在这方面亦有着敏锐的感知能力和精准的表达能力。我们随时可以从她的语言中深刻地感受到她所要表达的情感,比如《昨天的太阳》里,“漫山遍野的野草会悄无声息地长到人们心里来,在人的心里生根发芽,让人心乱得像暴风下的草地。”让人从视觉的缭乱中直接冲击到内心,从而又由内而外地表现出人心“乱”的程度。《彼岸》里,“那歌声月光般轻柔,又像在月光中糅进沙子,鼓在我的鼓膜上,曼妙中隐隐有些生痛。”我们可以想象沙子进了眼睛时的疼痛,那种疼痛显得生硬苦涩,而将隐约的疼痛比作轻柔的月光里被糅进了沙子,便柔软了不少,却又是疼痛的。《情舞》里,“坐在火堆旁的次仁楚姆紧握着砍柴刀警觉地收集着林间所有的声响,此刻的她是湖水深处的一只小鱼,也许周围正有许多饥饿的眼睛正盯着她,等着趁眼前这堆火熄灭的瞬间迫不及待地冲向她和卓格。”《独克宗13号》“那个女人独自站在月光广场,单薄得像一张纸。”、“女人的手很凉,手掌湿润滑腻,在我的手里像一条刚出水的鱼。”其中的比喻都十分恰当精准。

央今拉姆对色彩的敏感度,也成为小说创作中的亮点。《昨天的太阳》中,“桑吉卓玛行走的路途中到处都是草,它们漫山遍野,苍翠欲滴,只有她那件褪了色的金边红坎肩,在其间无边寂寞地红着。”红色与绿色形成鲜明的对比,漫山的绿中只有桑吉卓玛身上那一点红色,表面上光彩夺目,实则暗示孤单无助的桑吉卓玛将被婚后不幸的生活吞噬。明亮的色调反而烘托出悲凉的气息,将桑吉卓玛突显得弱小而孤寂。《风之末端》里有一段,“月光如昼,木楞房被我打开,娜格尼苏萨浸泡在一层柔和的白沙里,在这层令人心疼的温柔里,我面目狰狞,心情荒芜。”月光在很多时候代表孤寂,白色虽让人感到柔和,却也缺乏生命的颜色,月光下的世界是沉寂的,白色调衬托出内心的孤独和悲凉。《彼岸》里,“李汪堆竟然忘记了拉拉链,她红色的底裤正从开着的裤裆里杵出来,朝我愤怒的张望。”这里具有讽刺的效果,同时又把男性愤怒时所带有的权欲展现出来。央今拉姆还喜欢把美好的事物比作淡蓝色的,比如,“天空像刚刚浆洗过一样湛蓝,远处的鸦群是湛蓝中灵动的弧线”这是“我”暗恋丁坦时,虽然他不知“我”的多情,却依然纯洁美好。将绿色则推衍出悲伤和恐惧,“6月的视线里是铺天盖地的绿,这些潮湿的绿入侵我的身体,卡住我的喉咙,让我在呼吸不畅的同时,在眼里黏糊糊地闪过千万只在牛粪堆上的挣扎。”、“从发亮的绿到黑压压的混沌一片,方小朗就闻到了那股臭鸡蛋般的腐败味”。绿色使得整个氛围不是生机的,而是沉闷的、窒息的,一种象征生命的颜色在这里被反常态的运用。

央今拉姆的小说数量不多,但是无论是在故事内容、叙事结构,还是语言表达上,都不断有着新的突破。她的小说表达着对女性内心世界的关注和探索,因而她的语言是诗意的语言,她的话语是柔中带刚的。央今拉姆的小说已经超越民族、地域、文化等因素的局限,她是站在更高的地方来审视生命的本质,尤其是女性的情感和命运。从她的小说我们能感受到她试图在拓宽创作内容,在探索女性的基础上看到更深刻的事物。少数民族作家的写作在时代的进步中也更新着对创作的认识,对传统与现代的认识。央今拉姆的小说也证明着少数民族作家在创作上的努力,文学的天地也需要多元化的、民族的、特色的作品。

【注释】

[1] 《央今拉姆小说集》,云南:云南科技出版社,2010年,第72至73页。

[2] 宋家宏:《阐释与建构——云南当代文学专论》,云南: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06页。

(作者系云南大学2015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臧子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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