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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在山上吃草

2017-11-14NINGKE

延河 2017年4期
关键词:尼姑小翠老杨

宁 可 NING KE

羊在山上吃草

宁 可 NING KE

你确定,是羊在山上吃草?阿T慵懒地倚在床头,镜片后的目光不屑一顾。

当然,作为作者,我自然予以肯定。

羊在山上吃草,可笑。批评家阿T显示出与自己浓密而凌乱的头发不一样的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作为小说的标题,太平庸了。

你有新鲜点的标题吗?我把球踢了回去。

当然有,阿T从床上坐了起来,炯炯有神的目光穿过眼镜片,如果非要用这个标题,那就改为,狼在山上吃草。

不,我郑重其事地说,故事里面确实有狼,但只能是羊在山上吃草。

当早晨的第一道霞光从山顶照射过来的时候,整座大山抖落掉满身的露珠,醒了。高低起伏的翠绿仿佛人身上的时装,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大山的身姿。氤氲在翠绿上面的气息像被刚刚抖落的露珠,晶莹清凉,闻一下沁人心脾,含一口不想张嘴。老杨坐在塄坎上,一动不动,宛如身边的青草,已然和山融为了一体。只是,他的眉毛是白的,胡子是白的,头发也是白的,愈发使脸显得黝黑。露珠怕黑,密密麻麻地爬在了老杨的头发、眉毛和胡子上,好像大山把身上的露珠全部抖落在了他的身上。除此之外,大山不动,翠绿不动,风不动,老杨也不动,眼睛直直的,盯在面前的“小羊”身上。早晨的青草嫩嫩的,正对小羊的胃口,小羊忽略了老杨的目光,摇着尾巴惬意地啃着塄坎上的青草。偶尔有喜鹊从头顶掠过,留下了一阵阵急促的叫声。任凭四周鸟语花香,老杨不转头,小羊未抬头,喜鹊失望地在空中变成了黑点,消失了。大山依旧,翠绿依旧,空气依旧,风景依旧。

可能有一顿饭的工夫,也许是两顿饭,小羊终于停止了嘴嚼,打了一声响亮的饱嗝,慢悠悠地来到老杨身边,告诉老杨,我饱了。小羊就像一片翠绿中的一个精灵,雪白雪白的,只有上下嘴唇是黑的,好像刚刚吃的不是青草,而是墨汁。抬起头的瞬间,嘴巴更显得奇黑无比了。老杨的眼睛终于动了一下,却没有和小羊的目光对接,只是直直地盯在小羊漆黑的嘴巴上,又一动不动了。小羊顿觉无趣,使出了撒手锏,左腿跨过老杨的膝盖,身体一沉,直接卧在了老杨的腿上。说是小羊,两个乳房吹足了气似的,鼓鼓胀胀的,在老杨的两个膝盖间荡着秋千。田间不远处正在坡地耕作的老农一边舔着干裂的嘴唇,一边贪婪地看着鼓鼓胀胀的羊奶子,满目光的垂涎和不怀好意。自从深山里有了住户后,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老杨白白的眉毛在眼眶上跳跃着,抖的眉毛上的露珠滚落了下来,而眼睛,早已变成了一把利剑,直直地刺向老农的色眼。老农知道老杨发怒了,在整个山村,有人敢摸秃老歪的光头,却没有人敢和疯子老杨叫板。老农低下了头,眼睛重新埋在土地里去了。老杨又向周围看了一眼,直到没有异样情况了,才低下了头,用衣袖认真地拭去小羊乳房上的水珠,脱下了上衣,将袖管套在了小羊的乳房上。小羊咩了一声,在老杨的腿上躺得更舒服了。老杨伸出比脸还黝黑的手掌,轻轻地、慢慢地、细细地在小羊的头上、身上抚摸着。目光早已越过地头,落在了半山腰的那颗土槐树上。

山里的土槐树因为安全、自由,长得很高大,树冠像一片绿色的云朵,云朵里的树叶密密麻麻的,发着翠绿的光泽。老杨眼中的这棵土槐树长得尤为庞大,在山里众多的树木中卓然挺立,好像撑在山腰上的一把伞。既挡风,又遮雨。

土槐树下,静静地耸立着一座庙。

庙里有个老和尚,阿T说这句话的时候,又歪躺在了床上,目光斜睨着我,老和尚正在讲故事。

错,我同样斜睨着这个自以为是的批评家,庙里只有一个老尼姑,老尼姑正在扫院子。

批评家的目光瞬间焕发出了光彩,从床上一跃而起,直直地坐在了我的对面,饥渴的目光盯在了我的嘴上,就像田地里劳作的老农开小差的目光。

听山里的老人讲,老尼姑还不是尼姑的时候,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小翠。小翠姑娘是在山外长大的,却像山里的青槐一样笔直、修长。尤其是胸前的那一对丘壑,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即使无风无雨,也是山外的一道风景。这样的风景迷山迷水,更迷人。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也不能全怪秃老歪。秃老歪住在山里面,一切供给却在山外。山里紧张了,秃老歪就得下山想办法,上百口黑幽幽的大嘴就像山洞,等待着食物充填。秃老歪就是在下山想办法的时候看见了小翠,继而有了想法的。按照秃老歪的思维,遇见模样长到小翠这种程度的女子,没有想法还是男人吗?秃老歪自认是男人中的男人。那次下山,秃老歪的手下光顾了整个村子,小翠家的财物却一粒未动。虽然对家里的财物没有动手,秃老歪却对小翠姑娘胸前的风景动手了。村子虽然很大,小翠惊恐的叫声充满了村子的夜空。屋里除了小翠和秃老歪,还有一只小羊羔。秃老歪把想法变成行动时,传到屋外的,除了小翠声嘶力竭的哭喊声,还有小羊愤怒的咩咩声。村子里的人已经习惯了,每次秃老歪光顾,没有一个人敢动,官府每次也是秃老歪走后才出现。尽管小翠的叫喊声像血一样充满了二柱的眼球,但二柱最终还是捂住了耳朵,在墙角把头夹在了两腿间。

秃老歪最后是自己跑出来的。

跑出来的秃老歪满脸惊骇的眼神,村子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秃老歪如此惊慌失措,秃老歪从小翠家院子跑出去的时候,好多人都看见秃老歪的手上流着血,那血在夜色中非常鲜艳,像一把火把,把村子里人的脸都烧红了。秃老歪走后,二柱第一个扑到小翠门口,屋里除了小羊的叫声,再无其他声息。小翠的门像一堵墙壁,在月光和火光下发着瘆人的光泽,把二柱和村人冷漠地拒之门外。急急赶到的官府的人也没能叫开小翠的屋门,后来小翠的屋外只剩下了二柱。月亮又一次升起来的时候,二柱终于跨进了屋门。屋内空空如也,小翠和小羊已无踪影。

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愤恨,自从村子里没有了小翠这道风景,秃老歪再也没有下山骚扰过村民。

村子里的人还记得,也就是从那天起,痴情的二柱离开了家乡,踏上了寻找小翠的山路。

小翠进山报仇了?阿T燃起了一支烟,好像在问我,又好像自言自语。袅袅的烟雾从嘴角散漫而出,好像山中寺院的香火。

这座山名曰秦岭山,就像把黄河称作母亲河一样,人们把这座山叫做父亲山。父亲山和母亲河一起组成了山里山外这个大家庭。二柱想,小翠再没有其他亲人了,小翠很小的时候,父亲进山再没有回来,她一定去找父亲了。没有人告诉小翠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看见小翠进了山,二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山路。

秦岭山里,一峰连一峰,峰峰翠绿,峰峰相似,又峰峰不同。有的挺拔,有的俊俏,有的缥缈,有的实在,就在眼前直立立地矗着。阳光铺满山峰的时候,站在这峰,能看见那峰树叶的形状。连接各峰的,就是铺在脚下的羊道,弯曲、狭长,没有规律,更无尽头。二柱一边在羊道上趔趄、流汗,一边喊着小翠的名字。二柱喊一声“小翠”,山上就有无数个“小翠”的回声,似乎小翠无处不在。那嗡嗡的回声给了二柱无限的希望。二柱一峰一峰地找,有时候,连羊道也没有了,二柱就在山上自己踩出一条道来。渴了,所幸秦岭山上,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山上的小溪水一次又一次灌满了二柱的肚子;饿了,山上有数不清的野果,猕猴桃、山核桃、柿子、五味子;累了,找一块小溪边的巨石,在头顶鸟儿的鸣叫,耳旁小溪的哗哗声中进入梦乡。好几次,二柱看见小翠蹲在自己身边,像以往一样含情脉脉地凝望着他。直到每次被头顶急促的鸟叫声惊醒。睁开眼睛的时候,旁边不是盘踞着一条莽,就是不远处蹲着一只虎,它们仿佛就是小翠的化身,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直到他起身离去。

就这样,二柱一直在山上寻找了几个月。到底是多长时间,二柱不知道。几个月后一天午后,二柱终于遇见了一个人,这是二柱进山后碰到的第一个同类,却比见了蟒和老虎还让他魂飞魄散。二柱趴在草丛中,远远地看着那个人,来到了山腰上。那双曾经沾满鲜血的手里此刻拿着铁镐,认真而又虔诚在一个小土包上培土。他好像在干一件艺术品,把那个小土包修整得很漂亮,然后弯腰把土包上的杂草一个个拔掉。那个人干完这些后,围绕着土包正转三圈,又反转了三圈,直到一切都满意了,恭恭敬敬地向小土包鞠了一个躬,转身离去了。二柱一直看到那个人在小路尽头消失了,才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小土包前。这时候,他才知道,这是一座坟,一座立了墓碑的坟。尽管二柱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插在坟头的木牌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玉女峰,小翠姑娘之墓。

看见阿T的眼睛直了,我故意停了停,问道,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批评家收回出窍的灵魂,语气变得很肯定,按照故事的发展,能让二柱魂飞魄散的人只有秃老歪。可是,可是,批评家挠了挠头,这不符合生活逻辑啊?

不符合逻辑的才是生活,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真正的生活不需要逻辑!

二柱疯了。

他疯狂地刨着小土包,他不相信小翠已经死了。凝结在一起的泥土表明时间已经不短了,也就是说,当自己在一座又一座山峰上苦苦寻觅的时候,小翠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个世界上还有二柱呢。二柱不相信小翠就这样轻易地弃他而去。手指出血了,和泥土混在一起,在二柱的身后飞溅。所幸土包不大,只是埋在了山表上,二柱终于挖出了一个小布包。看到小布包的瞬间,二柱的眼泪流了出来,那分明是小翠的衣服啊,这块布料,还是他买给小翠的。虽然两只手抖得像筛子,二柱还是打开了布包。没有想象中的骨灰,布包中包裹的,只是一块已经有点干瘪的皮肉。二柱的眼泪模糊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叫二柱的男人认识这块皮肉:上面的黑痣还在,乳头已经不再圆润、粉红了。二柱紧紧地把昔日小翠胸前的风景拥在怀里,在渐渐黑下来的夜色中与小翠融为了一体。

二柱把玉女峰的小坟包恢复好的时候,四周已经一片漆黑。天空没有月亮,连一颗星星也没有,二柱是摸黑把小翠身体上最宝贵的东西又埋起来的。这是他进山以来离小翠最近的一次,坐在坟头的二柱渐渐从悲痛中安静下来,他的眼睛突然在黑暗中变得亮晶晶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之光:小翠没死,小翠还活着。二柱在黑暗中笑了,以至于笑出了声,像山中野兽的嚎叫一样,吓得树上的鸟儿噗噜噜地飞走了。秃老歪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么,他的贼窝一定离这里不远,小翠肯定落在了他的手里。二柱顺着秃老歪离去的小路走去,刚翻过一个小山包,二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山里,几棵大树成一个圆形高高矗立着,更奇异地是,每棵树上都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在夜色中显得是那么的美丽、洁白。二柱知道这几棵树是土槐树,土槐树上的花二柱也见过,不可能这样洁白,更不可能在晚上发出光来。难道是山神显灵了,二柱的头发竖了起来,山中的野兽二柱见得多了,他不怕。二柱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些怒放在黑暗中的洁白的花朵,他的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屏住呼吸,二柱蹑手蹑脚地走近,居高临下地看去,发现那几棵树围绕着一个庙宇,而在庙宇的院子中,一堆篝火把庙宇和上空照得亮如白昼。火堆旁边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烧成灰二柱也认识,二柱知道他找到贼窝了,只是他没有想到,以烧杀抢掠为生的贼窝看起来竟是那样的圣洁、高贵。二柱心里明白,这个看似圣洁的地方住着这个世界上最残暴的一伙畜生,他们比山上的野兽还要残忍。就是他们,毁了自己和小翠的一生。二柱没有轻易靠近,他爬上了一棵树,一棵可以休息又能掩护自己的大树。目标虽然找到了,但一定要从长计议。二柱在树上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小翠又在梦中出现了,很奇怪,小翠穿着一件他从没有见过的长衫,远远地看着他,一声不吭。二柱往前一步,小翠移远一步,始终和二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二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跑到小翠身边,却一直不能靠近。二柱明白小翠还在怪罪他,这种怪罪使小翠虽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见。

第二天的阳光把二柱的眼睛掰开时,土槐树上奇异的花朵不见了,整个山峰笼罩在似有若无的雾气中。二柱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那只羊,那只和小翠形影不离的小羊。此时,它亲热地跟在秃老歪身后,离开庙门向旁边的那块草地走去。小羊的尾巴还没有长长,能看出来它的心情很急切,很愉悦,跟在秃老歪身后短短的尾巴一翘一翘的,就像每次跟在小翠身后一样。畜生就是畜生,心像嘴巴一样,黑了。二柱气呼呼地想。

等到秃老歪的身影远了,二柱从山坡上捡起一个胳膊粗的木棍向庙门摸去。小羊的出现,更加坚定了二柱的猜想,小翠一定在庙里,而秃老歪亲自放羊,更说明其他的山贼都不在窝里。二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庙门大开着,小翠一定被绑在哪个房间里。就在二柱趴在窗户上苦苦寻找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施主从哪里来?二柱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这是多么熟悉、又让他梦魂萦绕的声音。转过身,站在二柱面前的却不是小翠,而是一个尼姑。尼姑目光沉静地看着二柱,头顶上的戒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二柱眼前一阵恍惚,分明是小翠,看着又不像。二柱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在尼姑的胸前找到了证据。僧袍虽然宽大,二柱还是发现尼姑左边胸前平平的,小翠那个长痣的乳房,就在左边。

小翠,我是二柱。二柱的眼泪流了下来。

尼姑的表情和刚才没有变化,这里没有小翠,施主认错人了。

你就是小翠,我不会认错的。二柱不管不顾地大喊了起来。

梦中的情形又一次出现了,二柱往前进一步,尼姑退一步,二柱用尽了力气跑过去,却始终赶不到尼姑跟前。尼姑始终和二柱保持着同样的距离。二柱没有放弃努力,他怕小翠又一次从眼前消失,在尼姑一声又一声“施主请自重”的警告声中,他疯狂地一次又一次地扑向尼姑,直到秃老歪横在了面前。秃老歪显然不认识他,他的眼睛瞪得贼圆,眼睛里冲出来的光能杀人。二柱禁不住全身打了一个冷战。

把这位施主请出去吧。尼姑的声音从佛堂里经乐一般传来。

是,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秃老歪闻声立刻收回恶狠狠的目光,一只手伸在胸前,一只手伸向庙门,请!

二柱是被秃老歪用身体推出门外的。

胡说八道,批评家阿T满脸的不信任,你编故事的能力也太差了,尼姑如果是小翠,怎么会和她的仇人在一起?这太离谱了。

生活可以改造一切,包括人。质疑是批评家的专利,我没有搭理阿T,继续还原故事的真相。

二柱没有离开,却再也进不了庙门,秃老歪犹如佛前的护法,把他远远地拒在门外。几个月来的辛苦和努力不允许二柱放弃,进不了庙,他就用树枝在山坡上搭了一个窝,住了下来。山成了他的家,他成了山上的一个存在。几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二个月过去了,二柱从怀疑到疑惑,最终终于确认,庙里面除了尼姑和秃老歪,再没有其他人,昔日山外人闻之色变的贼窝真的变成了佛堂。秃老歪每天晚上在院子里点一堆篝火,把庙宇里照得亮堂堂的,下雨天也不例外。秃老歪从来没有进过佛堂,在火光的照耀下,二柱每天晚上都能看见躺在屋檐下的秃老歪睡得很香,却很警觉,稍有个风吹草动,他就一跃而起,庙内庙外地巡视一圈,俨然成了尼姑的保护神。尼姑每天诵完经,就拿一个大扫把,一遍又一遍地扫,把这个曾经的贼窝扫得干干净净的。尼姑每天扫院子的时候,二柱感觉山也静了,风也停了,整个秦岭山变成了一幅画。尼姑置身画中,缥缈,庄重,自成风景。传到耳边的,只有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喘气声。二柱每天趁秃老歪放羊的时间,都要靠近寺庙,却再也没有进去。现在对二柱来说,只要每天看一眼尼姑,就已知足。观察的时间长了,二柱渐渐明白秃老歪为什么敬畏尼姑了,因为就在二柱的眼皮底下,尼姑越来越有了仙风道骨,尼姑头上的戒疤也由一个渐渐地变成了六个。这种变化让尼姑圣洁高贵,不怒自威。二柱每天都能看见尼姑飘逸的身影,到了后来,在二柱眼中,这种身影满山都是。渐渐地,小翠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而尼姑显然已在他的心里立成了一座山。

每月初五,秃老歪都要到玉女峰半山腰的坟堆上去培土,拔草。多少年过去了,坟堆上连一棵杂草也没有,种在坟前的那颗四季松已经长到二柱的头顶上去了。秃老歪显然已经知道了二柱的身份,对他不再凶神恶煞,只是每天从二柱跟前走过时,看也不看二柱一眼,好像二柱就像山上的青草、树木一样,就应该在那儿。二柱有一次无意中和秃老歪的目光对视,竟然发现秃老歪的目光清澈得像山里的风一样,已无一丁点的恶意与俗气。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早晨,秃老歪终于走到了二柱跟前,把手里的绳子递给了二柱。师傅说了,让它以后陪着你吧。二柱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秃老歪已经飘然转身。二柱有些受宠若惊地紧紧把绳子抓在手里,泪眼蒙眬地看着秃老歪的背影从容远去。从此以后,二柱不是一个人了,那只已经长成大羊的小羊成了二柱相依为命的伴侣。只不过,在二柱眼里,它仍然是一只小羊,永远是。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青草枯了,又开始泛绿。山里的一切都好像在变,又似乎没有改变。不管是变,或者不变,山里的日子每天都是新鲜的,虽然近在咫尺不得相见,但每天只要远远看一眼尼姑,二柱的心里就是充实、幸福的。二柱很奇怪自己竟然有这样的感觉,心里的仇恨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秃老歪如今在二柱的眼中已经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了,杨二柱已经记不清楚十几年前发生在山下的血案了。更为惊奇的是,人迹罕至的深山里的庙宇的香火竟然鼎盛起来了,寺院里又出现了很多的小尼姑。每天都有跋山涉水来进香的人,好多都是二柱村子里的人,他们也都变老了,每个人看着二柱,眼里竟然有了许多羡慕与敬畏。那些虔诚的香客,远道而来似乎只是为了看一眼寺庙里的主持和她头上的六块戒疤,然后到玉女峰上的坟堆上去磕个头。似乎看一眼,就大福大贵了;磕一个头,就冰清玉洁了。再后来,庙旁边就有了一些住户,好多从深山里搬出去的人又搬了回来,据说有好多曾经是贼窝里的山贼,那些当年被秃老歪驱散后的山贼又回来了。回来后的山贼因为不再是山贼了,秃老歪也不再是贼首了,所以不再唯秃老歪马首是瞻,只对主持仙人顶礼膜拜。

只有老杨,每天天一亮,就牵着步履蹒跚的小羊,在山里吃草。十几年被寺庙的仙气萦绕着,老杨的心里无怨无悔无恨,只是容不得有人盯着圆鼓鼓的羊奶子看。只要发现有人看了,老杨就脱下自己的衣服,将两只胀鼓鼓的羊奶子塞进自己的衣袖里。住在山里的人常常看着老杨,感慨万端:同样是人,修行不一样,修为就不一样,同样是十多年时间,寺庙里的小尼姑已经变成了仙子,而寺庙外的二柱只是变成了一只老羊。

不知为什么,老杨听了,心里却美滋滋的。

以后,即使以后的以后,每天只要山醒过来了,吃着山风的人们都会看到,在青山绿水之间,在寺庙的袅袅青烟之上,有两只羊正在山里吃草。他们吃得惬意、吃得舒心,吃得无忧无虑、心无旁骛。他们似乎已经和秦岭山融为了一体,或者他们已经变成了秦岭山……

讲完了?

完了,我笑着对阿T说,其实,这篇小说还有一个名字:《玉女峰》。

阿T摇着头说,还是叫《狼在山上吃草》好。

抱歉,骗你了,故事里面只有羊,没有狼啊。

你错了,阿T的目光又一次焕发出批评家独有的智慧与深邃,狼无处不在。只是,在某种力量感召下,狼变成了羊。

作为作者,我喜欢批评家这样说话,但我觉得作为批评家,这是阿T说出的最没有逻辑的话。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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