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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罗马邂逅济慈

2017-11-14李金荣

延河 2017年4期
关键词:芬妮济慈

◎ 李金荣

在罗马邂逅济慈

◎ 李金荣

1

真没想到隔着二百年的时空,我与济慈竟在罗马相遇,至今想来仍感意外。当时是下午四点多钟,我从古罗马斗兽场出来,穿过标有西班牙使馆标志的孔多第街,直奔西班牙广场。也许是因为天气阴冷的缘故游客稀少,整个广场显得空旷静谧。就在离开时,一座标有“济慈、雪莱纪念馆”的小楼闯进了我的视线,立刻跑过去,门扉紧锁。不过庆幸的是我在罗马还有一天的行程,那就明天见吧。

第二天也就是2016年1月5日,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我再次来到纪念馆。这是一座意大利民宅式的三层小楼,当初被人们称为“小红房”,因为通体漆成了深红色,如今由于光阴的剥蚀已变成黄白色,19世纪末意大利“济慈、雪莱纪念协会”把这座小楼买了下来改为纪念馆。事实上雪莱只是来过罗马,并没有在这里住过,只有济慈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直到去世,因此馆里的展品主要与济慈有关。

置身其间才真切感觉到它的格局确实不大,但安静整洁。走过一楼的纪念品专柜和二楼的视频室,就到了一个类似小图书馆式的书房,济慈的卧室就在尽头的拐角处。房间很小,一张船形的单人床占去了半间屋子,其余是展柜,摆放着济慈生前的日记、手稿、头发等物品。窗外便是西班牙广场,可巧广场上的喷泉也是船形,出自雕塑家老柏尼尼之手,据说灵感来自台伯河泛滥时,一条运酒的船被冲到了广场中央。不知济慈看见这条早期巴洛克风格的沉船有何感触,是否触景生情与自己的命运联系到一起?反正在罗马的100个日日夜夜,汩汩泉声一直陪伴着他。

如果以昨天为分界线,最初对西班牙广场的向往是因为电影《罗马假日》,但今天或此刻久久不愿离去却是因为济慈,因为他的美丽与哀愁。他的悲剧色彩仿佛与生俱来,他出生的那一天正好是1795年的万圣节,一个上演“鬼片”的日子,因此济慈生前很忌讳自己的生日。但无论如何,反观济慈的一生福祸已然天定。

济慈也曾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小少年。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就读的学校恩菲尔德对他的影响很大,使他一生钟爱大自然。恩菲尔德位于伦敦以北12英里的乡间,校园外面是一大片草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森林。济慈经常和同学们外出散步,或是到森林里探访夜莺、歌鸫、蝈蝈的影子,或是躺在山坡上与花丛为伴,这一切都为他的日后创作埋下了诗歌的种子。

有时生活比文学还文学,因为它比虚构更具偶然性。也许你可以猜中一个故事的结局,但却猜不中自己人生的下一篇章。就像济慈一样,9岁那年的春天,他父亲来学校看他,在返回途中被路上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坠马身亡。济慈的人生也从此改道,从殷实之家到家境窘困,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的外祖父、母亲、外祖母都相继去世,他的境遇可想而知。

2

从恩菲尔德毕业后,济慈先是跟着一位医生当了一名药剂师学徒,后来又进入伦敦盖氏医院学习。此时诗歌走进了他的生活,带给他一个瑰丽多彩的世界。

18岁那年济慈无意中读到诗人斯宾塞的《喜歌》,立刻就迷上了。“喜歌”原为古希腊时代,青年男女在洞房外面为新婚夫妇唱的祝福歌。斯宾塞在《喜歌》中摹仿了这种形式,将婚礼的欢乐气氛跃然纸上:通往教堂的路上人们谈笑风生欢天喜地,新娘低着头羞红了双颊,喜庆的钟声在小镇上空回响,最后夜幕降临回归平静。这样的描写令济慈目眩神迷,也许是由于他的人生太过阴郁,他对这种欢快的场面由衷的喜爱,在后来的创作中他也热衷描写这种热闹的场景。

从那天起济慈一头扎进了诗歌的海洋,从斯宾塞到弥尔顿,从华兹华斯到拜伦,最后停靠在莎士比亚的港湾。他开始写诗。他的十四行诗《哦,孤独》很快在《观察家》上发表,然后是《诗集》的出版,一跃成为诗坛上的一颗新星。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诗人雪莱邀请他来一场友谊赛,半年内各写4000行诗看谁最先完成。雪莱话音未落举座哗然,因为在场的大多都是诗人,他们知道这对新出道的济慈来说,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挑战。济慈答应了。紧接着,他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弃医从文。

没了工作的压力,济慈感到从未有过的云淡风轻。他喜欢早起看晨光一点点洒满窗子,让希冀在心间慢慢升腾,然后在咖啡的余香中读书写诗。下午外出散步。别看济慈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但更喜欢田野。有时候他会长时间地徜徉其间,静静地感受周围的一切:天气晴好的日子,鸟儿不知疲倦的歌唱,根本不在意是否有人倾听;花儿五彩缤纷,开了又谢了,悄无声息;树上的浆果悄然成熟,然后又坠地成泥;灌木丛里的小动物旁若无人来去匆匆,履行着自己不为人知的使命……也许只有人类才有所谓的烦恼!

下雪的夜晚最宜读书,济慈被《十日谈》中的一个故事深深震撼。一个叫伊萨贝拉的姑娘,爱上了一个叫罗伦佐的青年,而这个青年却因此被她的兄长杀害。伊莎贝拉知道后找到了他的尸体,带回头颅将其埋在一只紫苏花盆里,终日对着花盆流泪。济慈唏嘘不已,由此诞生了长诗《伊莎贝拉》。也许是因为济慈有过在医院当外科助手的经历,诗中不少场景带有哥特式小说的恐怖意味,仿佛一幅幅幽暗诡异的画面,特别是那只埋着头颅的紫苏花盆更是令人毛骨悚然。正因为如此,反而增添了一种悲剧美,凸显了伊莎贝拉对爱情的忠贞。

不久发生了两件事,让济慈一喜一忧。喜的是二弟乔治结婚了,忧的是三弟托姆的肺病日渐加重。为了照顾托姆,济慈把他接来一起住,为他日后的肺结核埋下了病根。托姆的病让济慈联想到了母亲和舅舅,他们都死于肺病,心生幻灭无法写作,因此也输掉了雪莱之约。在给朋友布朗的信中,济慈说自己的未来也许也不过千日。四个月后死神带走了托姆,也一并带走了济慈的快乐。

3

这年年底布朗邀请济慈入住他的温特华斯寓所,那是一栋美丽的小白楼,共两层,坐落在伦敦北郊的汉普斯特德丛林边,楼下有一个小花园,园里有一株正开花的梅树。布朗为济慈腾出的那间小屋,有一扇法式落地窗,正冲着寓所门前的那条小路。济慈有种回家的感觉,他把房间布置成书房兼卧室的样子,然后把朋友塞文给他画的肖像,挂在挨着书架的那面墙上。

虽然此时的济慈还没有走出失去弟弟的痛苦,但从他短暂的一生看,这里可以说是他的福地,不仅迎来了他的黄金时代1819,还遇到了一生挚爱——芬妮。当时布朗把空余房间出租给了布劳恩太太,正好与济慈为邻。布劳恩太太是个寡妇,有一儿两女,芬妮是她的大女儿,当她像一朵盛开的野玫瑰出现在花园时,济慈恍入梦境。那年芬妮18岁,济慈23岁。

济慈在女孩面前一向有些腼腆木讷,芬妮的活泼开朗让他放松了许多。刚开始芬妮总是带着顽皮戏谑的神情和他说话,后来听说了济慈的遭遇后她立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仿佛一夜间长大,变得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有时竟让济慈不知所措。有一次在布朗的建议下,济慈为大家读了他的新诗《致幻想》。当他读到“哪里有不褪色的人面\哪一位少女百看不厌\她的红唇会永远新鲜?”的时候,芬妮落下泪来,哽咽着请求济慈以后不要再写这样的诗,济慈被感动了。

当天夜里,济慈辗转难眠,芬妮在他的脑子里反复出现,让他有种欣悦的刺痛,最后忍不住给她写了一封信,说愿为裙下臣。第二天黄昏时分芬妮“路过”他的窗前,给了他一个羞涩的点头,济慈会心地笑了。几天后济慈以圣诞节的名义,送给芬妮一本红色皮面的日记簿,芬妮回赠给他一枚印有希腊莱尔琴图案的印章,但不知为什么琴上的8根琴弦断了4根,使人不由得产生联想巧合?还是不祥之兆?管它呢,反正爱情来了。

济慈用鸟儿的口吻写了一首《别落泪了》,借此抒发心中的快乐。“不要悲哀吧!哦,不要悲哀!\到明年,花儿还会盛开。”他的快乐也传染给了布朗,于是相约一起去汉普郡游玩。当走进一个叫奇切斯特的小城时济慈感慨不虚此行,小城里古老的城墙、哥特式的十字架、建于12世纪的大教堂无不让人有穿越之感。他们还正赶上当地的圣亚尼节。这个节日源于中世纪的基督教,少女亚尼以身殉教,后来为了纪念她尊奉她为处女天使,传说在节日前夕女孩子禁食后卧床祈祷,可以梦见自己未来的丈夫。

神奇的传说让济慈浮想联翩,由此孕育了叙事长诗《圣亚尼节前夕》。故事发生在中世纪一个圣亚尼节前夕,少年波菲罗潜入仇家男爵府邸,通过乳娘的安排藏进少女梅德琳的房间。梅德琳禁食后卧床祷告,醒来后发现波菲罗就在她的身边,于是两人逃往窗外的风雪中。如此决绝,我想也许在济慈的潜意识里美好的东西易散难得,所以更需要勇气。重温这首诗的时候,我发现这哪里是诗呀,简直就是济慈为青春和爱情谱写的颂歌。

4

春天又降临在汉普斯特德丛林,济慈窗外的樱草花也是铺天盖地灿若云霞。面对如许春色,他激动地写下这样的诗句“恋爱中的人儿决不会\轻易践踏樱草花的花冠\哪怕是他从傍晚跳舞到天明。”真是心有灵犀,这时芬妮出现了,只见她身着春装,低着头正在细细端详着樱草花。济慈怦然心动,她总是新的,仿佛永远是第一次见到。他写信恳求芬妮一起去丛林散步,他期待她的吻,吻过了上千次之后再来一千零一次的吻。

由于恩菲尔德的熏陶,济慈对大自然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洞察力,仿佛丛林里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告诉芬妮空气中飘浮的是石楠花的芬芳,灌木中有几只麻雀在嬉戏,草丛里有一只正准备溜走的白鼬。如此“博学”的济慈,让身边的芬妮暗自吃惊,禁不住悄悄打量他,有着一头赤褐色卷发和一双淡褐色大眼睛的济慈,不就是希腊神话中美少年的化身吗?这时济慈突然陷入沉默,转过身来注视着她,芬妮羞红了脸,怯怯地说我好想听你朗诵《有多少诗人把闲暇镀成金》。

芬妮和春天催生爱的花朵,化作一首首诗绽放在济慈案头。其中有一首小诗叫《嘘,别出声》让我哑然失笑,这是济慈为他和芬妮在梅树下的约会而作,简直就是英文版的“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看来世间的男女情爱,幽会的情景难免有雷同之处。

虽然只一墙之隔,济慈依然喜欢给芬妮写信。我读过济慈的书信集,他的情书是那么的美,真挚、缠绵、热烈而又青涩,在爱欲的火焰下闪着灿烂的光。“我不知道如何表达对如此美好形体的爱慕之情,我想要的词比光彩夺目还要光彩夺目,比美丽优雅还要美丽优雅。”“我几乎希望我们成为夏天里只活上三天的蝴蝶——和你待上这样三天,我会往其中注入平常五十年也装不下的欢乐。”“我可以为你而死。我的信仰就是爱情,你是它的唯一的主人。”我想不只是诗人,任何人只要对恋人说过这样的话,就不负青春年华。

芬妮的回应让这份感情持续升温,以至他们白首为盟厮守一生。刚开始芬妮的母亲表示反对,从最初听说济慈弃医从文的那天起,她就认为济慈是一个发疯的男孩,不足以让女孩托付终身,没有固定收入何以养家?难道靠稿费不成?后来迫于芬妮的坚持,布劳恩太太勉强答应订婚,但鉴于济慈的经济状况,结婚的时间无法提上日程,婚约暂时对外保密。济慈把一枚镶嵌有红宝石的银戒,郑重地交到芬妮手中,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我在纪念馆里见到了那枚银戒的仿制品,虽然是仿制品也难掩其雅致与光阴的味道。

5

汉普斯特德丛林春深似海,到处散发着草木的芬芳。温特华斯寓所花园里的梅树亦是绿叶成荫,一对夜莺在树间筑巢栖息。一天上午用过早餐后,济慈搬了一把椅子到花园里闲坐,静听夜莺与天籁之声。不知不觉间,绵延静穆之美在济慈的心中荡漾开来,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差不多两三个小时之后,《夜莺颂》便枝头生叶般从他的笔尖冒出。

真是乐事成双的一天。那天下午塞文突然出现在花园里,还特意给济慈带来一件礼物——一只希腊式古瓮,让济慈好生欢喜。本来他就喜欢古希腊造型艺术,这次塞文的赠予不仅让他可以时时把玩,还为他提供了与芬妮单独外出的机会,因为他觉得古瓮可以用来插花,那么往后他就可以常常约芬妮一起去丛林采花。还有就是塞文说最近一段时间,伦敦艺术界会经常举办希腊风格的瓶器展,这样的话他和芬妮的脚步就可以走到丛林之外了。

在展览会上,一只希腊古瓮电光火石般击中了济慈。只见古瓮正面的中心图景上,是一个欢快的少年正在热烈地追逐一个少女,而多情的少女则在鼓乐声中俏皮地躲闪;旁边是葱郁寂静的树林;再看背面却是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寂寥小镇。从狂欢到死寂仿佛瞬间,让济慈顿感恍惚和虚无。后来才知道这类石瓮是用来储藏骨灰的,希腊人之所以要在正面缀以喜庆的图案,是为了抚慰瓮中的亡灵。济慈沉默了,然后借《希腊古瓮颂》讲述了一个如花的故事,这个故事美则美矣,但冰冷得如同雕刻它的石头。

秋天的田野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好像走到哪都能闻到瓜果或庄稼的清香。有一天济慈和一片刚收割完的麦田相遇,金灿灿的暖融融的,恍如一幅偌大的油画,让济慈有一种想拥抱它亲吻它的冲动,这种冲动成就了日后《秋颂》的问世。在诗中,诗人如精灵般忽而坐在仓廪和打谷场,忽而拾起麦穗悠然跨过小溪,忽而在榨果架旁闲看酒浆缓缓滴落……就这样用文字描绘的一幅幅小画,最后连缀成英国文学史上最美丽的一幅秋景图。它让我想起了学生时代老师讲过的一段话,说英国最美的地方在乡村,乡村最美的时候是秋天,看来确实如此。

济慈仿佛有第六感,在《秋颂》中虽然未着一字,但挥手告别的姿态却呼之欲出,此后除了几首致芬妮的十四行诗和颂诗外,再无其他,直到1819年年底喉炎发作被迫停笔。

6

济慈病了。由于婚约一直没有对外公布,芬妮不便总去看他,便找各种机会接近他,有时是打发弟弟或妹妹送去一张纸条,有时是代表母亲送去济慈爱吃的覆盆子蜜饯。两个人虽然不能时刻见面,但她愿意待在墙壁那边随时听候济慈的召唤。随着病情的加重,布劳恩太太允许芬妮每天黄昏到济慈身边呆半个小时。多么难得的半个小时,总是匆匆溜过。他们每次在一起都仿佛是诀别,有说不完的话。每次离开芬妮都会留一个吻给济慈,临睡前再写张纸条祝他晚安。

医生建议济慈在夏天结束前去罗马医治,那气候宜人,还有一位医术高明的英国医生,和济慈有过合作的出版社表示愿意垫资。考虑到从伦敦到罗马路途迢迢,有人想到一个人——画家塞文,如果有他陪伴就再好不过了,一来他是济慈的朋友,也是单身;二来他可以去梵蒂冈学绘画。塞文慨然应允。

济慈住进了芬妮家。如果说当初布劳恩太太在女儿的婚事上尚有私心,那么此时却可以说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不避世俗,慈母般照料济慈。这是济慈在英国度过的最后一段时光,也是他一生中最温馨的一段时光。芬妮与他朝夕相伴,陪他说话、给他念书、为他缝补衣物。一想到济慈和芬妮所求的不过是做一对世间最平凡的夫妻,却不可得,我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

亲情般的爱让济慈变得清醒,三弟的死令他不堪回首,如今悲剧重演,他决不能让芬妮看到,他决定尽快离开,在他还能动的时候。他对布朗说虽然去留的结果是一样的,但至少让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安心,这也是他目前唯一能为他们做的。离别在即,济慈把肖像、平常最爱的书和一缕头发留给了芬妮,芬妮给济慈的睡帽缝上了丝绸衬里,然后把她的一缕头发和随身的一些小物件一并放进了济慈的旅行箱。一切停妥后是深深地拥抱。

1820年9月,济慈在朋友们的祝福声中走向泰晤士河南岸的塔港,走向他将乘坐的双桅船,走向他生命最后的归宿——罗马。一路上济慈有好几次想重回汉普斯特德再见芬妮一面,但阵阵涛声提醒他,他已经走上了不归路。有一次他梦见自己变成了《无情的妖女》中那个脸色苍白的骑士,身边只有冰凉的空气和枯败的芦苇。他发烧了昏睡了好多天,醒来后船已停在那不勒斯等待检疫。

那不勒斯港的海面上停着各色船只,远处白帆点点水天一色,近处则是装满了活鱼鲜虾、水果蔬菜的船只。渔民模样的汉子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打着招呼,发出清脆爽朗的笑声。塞文难掩兴奋,再看济慈一脸落寞,仿佛他已经不再是这个世界的公民了。其实济慈一直向往希腊罗马文明,现在他们停泊的地方就在当年罗马执政官的庄园别墅下面,桅杆上方是见证过斯巴达克思起义的维苏威火山,可如今诗人的心弦却与之无法共振啦。我想如果济慈不是在病中,那不勒斯港湾该会激起他多少诗情!而我又是多么希望没有如果呀!

7

从那不勒斯到罗马约有140英里,他们雇了一辆四轮小马车。为了让济慈坐得舒服一些,塞文经常下车步行。为了哄济慈开心,塞文不时在窗外提醒哪儿有头水牛在吃草,哪儿有座漂亮的葡萄园,哪儿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地中海。遇到路边有好看的野花,他会跑过去摘下一大捧笑着丢进车厢。行程过半后,他们进入了瘴气弥漫的荒野,除了牧羊人几乎不见行人,他们开始加速前行。

一个星期后济慈和塞文入住小红房——西班牙广场26号,医生就住在广场对面。塞文为了照顾济慈很少去梵蒂冈,而是在家里给济慈画像,用画笔记录了济慈在罗马不同阶段的容貌。如果说在济慈众多的朋友中,塞文也许并不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但却是最忠实的朋友。他们在小红房里朝夕相处,除了在济慈偷食鸦片一事上俩人发生过争执外,塞文对济慈可以说是百依百顺无微不至,这可以从塞文写给布朗的信中触摸到,那是世间最为感人的友谊篇章。

《济慈书信集》终结日期为1820年11月30日,最后一封信是写给布朗的,表达了对芬妮的不舍和对弟弟妹妹的牵挂,从头至尾弥漫着宿命的色彩,最后一句为“即使在信中我也难以和你说声再见。我的鞠躬总是那么笨拙。”如果说《秋颂》是济慈在文学上的谢幕,那么这里所表达的则是人生的谢幕。从此以后的两个多月,济慈只有一具缠绵病榻的躯体了。

济慈在人间的书写就此结束。他预感来日不多,开始向塞文交代后事,他死后在报上不要登任何消息;在墓碑上刻上希腊莱尔琴的图案,但不要写名字,只需写上“这里躺着一个人,他的名字是用水写成的。”然后请塞文代看自己的长眠之地——新教公墓。塞文回来告诉他墓区里草儿茂盛,雏菊和紫罗兰已经开花,周围还有几株松树,特别清净,只有羊群来吃草时才会有铃铛声。济慈听后喃喃自语:“我好像感觉到了雏菊在我上面生长。”

一天夜里塞文惊醒,发现躺在他怀里的济慈永远地去了,那天是1821年2月23日。济慈去世的消息一个月后传到伦敦,芬妮大病一场,病愈后剪短了头发穿起了丧服,一穿便是六年。此时的芬妮整个人看上去如霜花般一夜凋零,要么整天对着济慈的书信垂泪,要么在丛林深处独自徘徊深夜不归,害得布劳恩太太提着灯笼四处寻找。后来布劳恩太太去世了,孤苦无依的她在35岁那年结束了单身,济慈送给她的戒指一直戴在手上伴其终老。也许这是最好的一种结局或告慰吧,因为济慈生前是多么希望芬妮幸福啊!

我们通过“导航”找到了新教公墓,后人在济慈墓旁的一段围墙上镶嵌了他的浮雕头像,头像下面写着:“济慈!假如你的名字真是用水写成,那每一颗水珠都应从悼念者脸颊上滴落……”面对这样的留言,我失语了。济慈,一个才不可攀,生命却如流星般短促的诗人,就这样走了。

不过,毕竟来过。来过,这个世界就很美。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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