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三”前夕郭沫若先生归国经过*
2017-11-14崔万秋
崔万秋
“八·一三”前夕郭沫若先生归国经过
崔万秋
整理者按:
在《郭沫若归国秘记》(署名殷尘)中,第 23、24、25、29部分,金祖同都谈到了七七事变后他到驻日大使馆与崔万秋商谈郭沫若归国的事情,但这只是“一家之言”。崔万秋在郭沫若归国抗战问题上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有必要看看他本人的说法。我们在收集回忆郭沫若作品过程中,偶然收集到了这篇发表于1941年11月16日《时事新报》的作品。迄今为止,该作品从未收入过任何集子,也未见有人引用过,因此决定整理发表。为了减少以讹传讹的现象发生,整理者对其中的一些错误史实、文字进行了纠正,并对其中的一处排版错误进行了校正。——廖久明整理
今日——十一月十六日适当郭沫若先生五十寿庆,文化界同人为纪念他二十五年来的写作业绩举行种种庆祝节目,本刊为表示同庆起见,亦特发行专刊,以慰此文化界之“苦劳人”。
郭先生交友满天下,桃李满门墙,寿郭先生诗文,当然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并用不着不文之我来画蛇添足,祸枣灾梨。不过,在抗战前一年,我编辑《大晚报·火炬》,曾无一面之缘的郭先生,于研究甲骨文及中国古代史的百忙中,曾为火炬撰述长篇《创造十年续编》,而抗战军兴之后又以同是从事宣传工作,郭先生又极诚恳地赐以种种助力与指导,公谊私情,都不允许我在这喜庆的日子,无一言以为祝。故叙述一段我身与其役的故事,以见郭先生为人之一斑。
我初识郭先生之名始于《三叶集》,而《三叶集》著者之一田寿昌兄我在民国十三年暑假便认识了,尔后十七八年来,友谊愈笃。当我从济南到上海看寿昌的时候,郭先生刚刚回到日本去,待我到了日本以后,郭先生就又回国任教广州中山大学及黄埔军校,民国十五年从军北伐,而那一个时期我恰在日本读书,所以又没有见面的机会。民国二十二年一月,我住在东京世田谷钱先铭君寓所,郭先生隐居在千叶县,市川,须和田,《朝日新闻》描写他的生活是“晴耕雨读”,我便亲自跑到市川访问郭先生。然而我与郭先生缘悭有如此者,那一天他适巧到东京去了,我和他太太安娜夫人谈了好久,又和他的几位少君闲谈了一阵,但终于没有见着他。临行时他的第三个少君和令嫒××小姐(名字忘记了)送我到上电车的路上去。小姐那时候在小学三四年级读书。等到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底,郭先生变装回到上海之后,曾有一个电报托在东京的我到他家看看,竹屋茅舍如故,小院子的花木菜畦如故,郭先生没有在家也如故,只是郭先生的儿女已长大,大少君已经进了大学,小姐亦进了高等女学(等于中国的女中),见面时有些含羞的样子。且安娜夫人及他的少君,令嫒谈到家长的出走,而面容抑郁,露出忧虑与不安的颜色,当我取出郭先生抵上海的电报时,全家的欢喜之情,真是没有法子形容。
我拜访是受郭先生之托而探问他家族的安否,然而这时候我们还未曾见面。
这时候,是在七七事变以后,八一三事变以前的中间。我以老友黄仲苏兄之介,随许大使静仁赴驻日大使馆服务,当我们从上海动身东渡的时节,已是七七事变发生后十日,七月十七日了,我们在神户登岸的时候,日本全国已充满战时气氛,我们从神户乘火车到东京,沿途大小车站俱站满了手执小太阳旗的男男女女,及排队站立的小学生欢送“皇军”到中国打仗,长长的旗子上大大书着“祈武运长久”,沿途快车停处,换一批警察看守我们的车厢,上来一批新闻记者要求许大使发表讲话。我的使命,便是为许大使任翻译。当我们到了大使馆,就更感到情况的严重,欢送“皇军”的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地从大使馆门口经过,照例高喊一声“马鹿”,发挥日本自诩的“大国民的襟度”,许老先生实在气不过,曾经命当时的大使馆参事杨云竹兄向外务省提出抗议。当时的日本外务省东亚局的事务官大田一郎狡辩道:“我们相信不至有此等事,但当使关系方面注意。”大使馆门口停着五六辆小汽车,大使馆的馆员一出去,便有一辆小汽车跟上去;大使馆门口设有警察楼,凡中国侨民及日本朋友出入大使馆者,俱一一加以盘查。在这样紧张的空气之中,我若是出去看看旧朋友,那可就把那位旧朋友害苦了,所以我便立下了一个原则:无事不出馆门一步,中日旧友一个也不去访问。还有一个原因,使我难于出门,那时我脚上患湿气甚剧,曾经开了一刀所以更没有法子出去。
不过有一件事情,似乎非自己出去跑一趟不可。就是从上海动身以前,陈子展、阿英诸兄曾和我计议过催郭先生回国。这工作分两个方面进行,一个在国内,因为抗战以前的政治环境,还需要疏通一下,于是便托了已故的蔡孑民先生,他老先生应承得很好,说只要郭先生回国来,安全与工作,都不成问题。当时的宣传部长邵力子先生也间接表示郭先生回国没有问题。国内的空气,既已发展到这个程度,我现在来到了东京,焉可不与郭先生一谈,传达国内希望他回国的殷切?而且我编《火炬》的时候,郭先生帮了许多忙,我也应该当面去致谢他。可是我一想到我后面许多“丁梢”的,我就不得不重新考虑了。
正在我为难的时候,师事郭先生的K君到大使馆来看我。K君也是研究甲骨文的,在上海通过阿英兄的介绍,我们往来得很熟。K君来的时候,有一位钱太太还有一位蔡小姐。K君对我说明他是代表郭先生来看我的,他说郭先生决定回国参加抗战,希望许大使帮忙,我听见这话真是高兴极了。我立刻带K君去见许大使,他自然十分赞成。而且取出了一笔小款子托K君转给郭先生以为安家及旅费之用。同时决定先由许大使个人名义,打了三个电报出去,一给邵部长力子,托他向中央疏通,一给上海警备司令杨虎,托他于郭先生到沪登岸时照料,一给福建省主席陈仪通知他郭先生决定回国,因为福建省政府参议郁达夫曾写信给郭先生,说陈主席和钱主任大钧都曾为郭先生向中央说过话,所以特别通知陈主席一声。
K君很高兴地回去了,约好回国日期决定后再来通知我。K君并且再三说郭先生近来非常焦急,他恐怕回去得晚了,日本警察会警戒他,弄得走不动,万一走不动,不惟要错过参加神圣的抗战机会,而且留在日本,后患将不堪设想,我和K君都深深地敬佩郭先生看事的机敏与行动的果断。
郭先生于七月三十日安抵上海。他从离家到上海,曾经发表过简单的日记,以记其事,而到上海后在《大公报》发表的那首步鲁迅原韵的诗,最足以表现他归国前后的悲壮心境。
又逢投笔请缨时,
别妇抛雏断藕丝。
去国十年余泪血,
登舟三宿见旌旗。
愿将残骨埋诸夏,
哭吐精诚赋此诗。
四万万人齐蹈厉,
一心一德⑧一戎衣。
郭先生抵沪之后,曾拍一电报致谢许静老,并托我到他家看看安否,我那次的市川之行,可谓煞费苦心,因为要摆脱“尾行”者的视线。我去的可谓正巧,若是再早去一天,正碰上警察宪兵搜查他的家屋,我怎么能够说脱离干系呢?幸而我去的那天上午,警察已向安娜夫人报告驻华日本大使馆已有“公电”致外务省,“郭沫若出现在上海”,所以对于他的家屋搜查告一段落。据那位警察的自白,他们是没有想到郭先生会离开日本参加中国抗战的。他们怕郭先生潜伏在东京与反战的日本人联合起来鼓动日本内乱。“愿将残骨埋诸夏”的郭先生的精神,岂是日本警察宪兵之流所能理解。“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中国人的政治情感,日本也未曾估计得到,所以他们的搜查,只限于东京,做梦都没有想到郭先生会回到国民政府去工作。郭先生之毅然回国,不惟表示了他个人的认识之透澈,行动之果断,且代表了中国人在国家民族大前提之下,牺牲一切的伟大精神。中国人与日本人的思想战,就郭先生这一行动,已决定了胜负,这是值得中国人骄傲的。
(责任编辑:陈俐)
注释:
1 郭沫若 1926年 3月 23日到广州,任国立广东大学文科学长,4月 13、20、27日,5月 11、18日,6月 3、9、17日出席了中山大学筹备委员会第2-6、8-10次会议,6月19日被广东国民政府任命为中山大学筹备委员,7月21日随军北伐,8月17日,广东国民政府下令将国立广东大学改校名为国立中山大学。郭沫若未任职于黄埔军校。
②“知他”原在“因为福建省”后面,今据上下文提前至此。
③郭沫若于1937年7月25日离开日本,到达上海的时间是7月27日。
④郭沫若记叙从日本回上海经过的《由日本回来了》发表于1937年8月16日上海《宇宙风》半月刊第47期。
⑤最初以《归国志感》为题发表于1937年8月7日成都《新民报·百花潭》,在同年10月上海大时代出版社出版的《抗战与觉悟》中,作为代序收入了该诗《归国书怀(用鲁迅韵)》和《黄海舟中·此来拼得一家哭》手迹。
⑥在《代序·归国书怀(用鲁迅韵)》(郭沫若:《抗战与觉悟》,上海大时代出版社,1937年10月)中,“逢”作“当”。
⑦在《代序·归国书怀(用鲁迅韵)》(郭沫若:《抗战与觉悟》,上海大时代出版社,1937年10月)中,“愿”作“欣”。
⑧在《代序·归国书怀(用鲁迅韵)》(郭沫若:《抗战与觉悟》,上海大时代出版社,1937年10月)中,“一心一德”作“同心同德”。
*原载1941年11月16日《时事新报》。
崔万秋(1905-?):现代作家,新闻工作者。山东观城(今并入河南范县或山东莘县)人。1924年去日本留学,先后毕业于广岛高等师范学校和文理科大学。1933年回国,在上海《大晚报》任职,编辑副刊《火炬》与《剪影》,并在沪江和复旦大学兼课,后加入国民党“军统”组织,担任上海特区直属通讯员。郭沫若曾在《火炬》上发表过《漫话“明星”》、《答田军先生》等文。抗日战争期间,任国际宣传处对敌宣传科长兼中央对敌宣传委员会组审组主任,并在中央大学兼课,在《时报新报》、《世界日报》任编辑。抗日战争胜利后,任随军特派员,参加管理日侨、日俘工作,并在上海与人创办《中华时报》,任总编辑兼副社长。1946年11月当选为“制宪国民大会”山东区域代表。1947年3月1日被聘为宪政实施促进委员会常务委员。1948年去日本,任南京政府驻日代表团专门委员。1952年8月任“驻日大使馆”一等秘书,1961年任政务参事。1964年1月返回台湾。1965年至1967年10月任“外交部亚东太平洋司”副司长。1967年9月任“驻巴西大使馆”公使。1971年7月退休后居美国。著有《通鉴研究》《日本废除不平等条约小史》《睡美人》《新路》《日本见闻记》《母与子》等书,另翻译有多部日本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