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尖沙咀去
2017-11-14周洁茹
⊙ 文 / 周洁茹
到尖沙咀去
⊙ 文 / 周洁茹
陈苗苗有一只猫,直到她找了一个有一只狗的老公。
当然陈苗苗也很爱她老公的狗,只是猫狗不和,陈苗苗的猫只好留在娘家,陈苗苗和老公还有老公的狗生活在一起。
每个人都不看好陈苗苗的婚姻,因为比老公大了六岁,七〇后和八〇后的差别。
但是八〇后猛烈地追求,用的全是八〇后的招式,乱出,完全没有套路的,七〇后招架不住,结婚。
婚后第六年,陈苗苗和老公来到香港找我玩。
诚实地说,我跟陈苗苗实在不熟。我们也吃过几次饭,但是说也说不到一块儿去,比如她说的全是猫,我还想说点别的什么。
她说现在的人有多残忍,杀猫杀狗,吃猫吃狗。我说我不吃。
她说她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大家每天都救助流浪猫。我说这也得有空,我就经常没有空。
陈苗苗的老公在旁边鄙夷地笑了一声。
陈苗苗的老公刚刚买了一条新皮带,就是那种巨大英文字母嵌在肚脐眼下方的皮带。陈苗苗的老公手往上举,我们就会看到那些字母,这一次是个H。
我要买一双有翅膀的最潮的运动鞋。陈苗苗的老公说。
那得去旺角,朗豪坊。我说。
那就去朗豪坊。陈苗苗的老公说。
我带着陈苗苗和陈苗苗的老公去了朗豪坊。那双有翅膀又有黄金边的很潮很潮的球鞋吓到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丑的球鞋。
我说陈苗苗你老公的脚是黄金的吗,他要这双鞋。
就是这样的。陈苗苗说,就是这样的,他要这双鞋。
这可是限量版的。陈苗苗的老公说,太便宜了,大陆可贵了,还没有这个款。
我注意到信用卡是陈苗苗的。当然对于一双结婚了六年的夫妇,信用卡是谁的都不应该被注意到。他们俩是一起的。
我们下星期去日本旅行。陈苗苗说,去完香港就去。
回来的路上,我们经过了玩具反斗城,陈苗苗的老公给自己挑选玩具的间隙,我和陈苗苗站在玩具反斗城的门口聊了一会儿。陈苗苗说,那些浑蛋,又在我背后说我。
我看了陈苗苗的老公一眼,他已经在胳肢窝下面夹了两盒变形金刚,我敢说那是全香港最大的两盒变形金刚。
又说你什么。我说,你老公想过没有,那两大盒东西怎么塞得进你们的行李箱。
拎在手里好了。陈苗苗说,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多浑蛋,他们每天都在背后说我。
好吧。我说,可是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为什么还要玩变形金刚。
他又没有别的爱好。陈苗苗说,他只跟他的朋友们一起打打蓝球,玩玩玩具。
你们有了小孩就好了。我说,你老公就不会玩玩具了。
没有小孩。陈苗苗说,他不能生,看了医生,我婆婆还叫我看医生,医生讲是她儿子不能生,她都闭不了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只好说,会好起来的。
吃药。陈苗苗说,现在在吃药。
以后会有小孩吧?我小心地说。
谁知道。陈苗苗说。
我可以把这两盒放你家吧。陈苗苗的老公说,我还想要去尖沙咀买一块表。
到处都是表店。我说,这儿就有一排。
可是我只要那一款。陈苗苗的老公说,我的朋友告诉我,只有尖沙咀的一间表店有。
我看着他。好吧,我说。
陈苗苗没有去尖沙咀,陈苗苗跟着我回家。
漫长的港铁,我什么都不想说。陈苗苗说,那些野猫并没有妨碍到他们啊,他们就是太坏了。旺角到九龙塘,挤到脸贴着脸,我看得清楚陈苗苗眼角的细纹。
任何生命都有存在的意义,就算是小小的生命,都有小小的存在的意义,陈苗苗又说。
我什么都不想说。
是吧?陈苗苗说。
为什么不买个眼霜用用呢。我说,你看你那么干。
我从来不用那些霜啊水啊的,我也从来不化妆。陈苗苗说,我老公还总给我买名牌包包,我都是不用的,他还生气,问我为什么不用,我就是不喜欢名牌啊,我就喜欢用环保袋。
我看了一下陈苗苗的包包,我觉得那个包包一点儿也不像环保袋。我说那你老公为什么那么爱名牌。
还不是他那些打球的朋友,那些富二代。陈苗苗愤怒地说,他们把他带坏了。
他们今天换块表,明天又换一块表,他们打球就穿那些奇形怪状的鞋,他们可以天天换啊,那些真正的富二代,他也跟着他们,混到他以为自己也是富二代。
他不就是富二代吗。我说,你们俩这么有钱。
多有钱?陈苗苗警惕地看着我。
比我有钱。我说。
又不是他的钱。陈苗苗说,也不是我的钱,我爸妈的钱。
你老公在外面有人吗?我说。
大围转乌溪沙的铁路,下午的阳光斜照到车厢,我对我的女朋友陈苗苗说,你老公在外面有人吗?
陈苗苗的眼睛瞪得好像一只猫。
没有。陈苗苗说,肯定没有,要有我就跟他离婚!
我说,是吗。
是的。陈苗苗说,肯定没有。
别放在心上亲爱的。我说,我就是这么一说,很多时候我说话不经过大脑的。
没关系。陈苗苗说。
陈苗苗和老公离开香港以后就离婚了,他们没有去日本。
那块表呢?我问陈苗苗。
砸了。陈苗苗回答。
不是吧。我说,你忘了咱俩为了那块表的付出?
陈苗苗的老公买了那块表以后,吃饭都不定心了,他时时把他的左手腕亮出来,左看右看,唉声叹气。
你觉得怎么样?他突然把他的手伸到我的面前。
还好。我说。
我真的太喜欢了。陈苗苗的老公说,我太喜欢这块表了。他的大拇指在表面上来回地摩擦。
保证书放放好。我说,过两年再拿回来保养。
什么保证书?陈苗苗的老公停止了抚摸他的表。
这块表的保证书啊。我说,好像它的出生证明一样。
陈苗苗的老公开始翻他的包包,所有的东西倒出来,那是一个男士用的,LV。
哎,LV耶。我说。
陈苗苗生气地看了我一眼,就是他这个包,让我成为了一个大笑话,他非要用这个包去上班,他非要。
是的,陈苗苗和老公,是同事。这一对夫妻已经同进同出六年了。
我跟他讲,我自己不用名牌,但是没有反对你用,你可以在假期的时候用啊,你可以出去玩的时候用啊,你为什么就要用着它去上班呢。
陈苗苗的老公没有顾得上说话,他的头都没有抬一下。
找到了找到了。他翻出一张纸。
我说这是收据啊,收据又不是保证书。
陈苗苗的老公呼的一下站了起来。现在去尖沙咀!他用吼的。
吃完吃完。我说。
陈苗苗愤怒地望着他,脸都通红了。
亲爱的亲爱的,我们再去一下尖沙咀嘛。陈苗苗的老公搂住陈苗苗的肩膀。
我只好别转头,我的另一面是一面墙,很不平滑的墙面。
我有点心疼陈苗苗,她穿了一双高跟鞋。我们走在尖东站的地底下,她的鞋跟每一下都在敲打着我的心。我经常在爬山的时候看到穿高跟凉鞋和连衣裙的女人,我经常心疼她们,是的我有时候会离开香港去爬山,深圳的莲花山,广州的白云山,惠州的道风山。这些山上,全都爬着穿高跟鞋的女人们。
我心疼我的陈苗苗,在这之前,她的老公已经停留在一个小商场的表档,他试图估计一下他那块表的价值。
我们在小表档的周围徘徊。陈苗苗的老公说,你去,你去问他要不要收购我的表,多少钱。
我看着他。我说好吧。
表档的师傅坚决地说他又不是收表的,他只是修表的,换电池的。
我看了一下那些表,八达通表,儿童表,电子表,亮晶晶,他确实只是一个修表的。
我陪你去尖沙咀。我说。
在这个表档之前,我们已经停留在一家金铺的前面,陈苗苗的老公说,你去,你去问他们哪里有收购名牌手表的,我想他们看一下我的表,我担心我的表是假的。
站在金铺门口的香港先生用很硬的普通话说他不知道,香港人说起普通话来都是很硬的,不是他们故意的硬,广东话自己都是很硬的。
是吗?我说。我用很硬的英语说,是吗?
那儿有一个表档。他的手往远方一指,也许你们应该去那儿看看。他用更硬的英语说,香港人说起英语来也都是很硬的。
表档的师傅说他只是一个修表的。
我陪你去尖沙咀。我说。
如果算上这一次的话,这就是我住了七年香港的第七次去尖沙咀。我跟在他们的背后,他们只去过一次,两次?他们倒比我还熟香港。
我从后面看着他们,陈苗苗的老公高大威猛,腰间有一根H,手里有一个LV包包,鞋是带翅膀的。陈苗苗棉麻长裙,环保袋,素颜,直长发,一切都是八十年代的,我是说,八十年代的香港电影,那种八十年代。如果不是人多,我会在尖沙咀哭成狗。
电梯上去,地铁站旁边的一家表行。我说是这家吗?
陈苗苗的老公说不是。
那么是哪家呢?
陈苗苗的老公说忘了。
但是,陈苗苗的老公说,我们可以进去这一间表行问他们我的表是不是真的,值多少钱。
我看着他,我说好吧。
表行的职员恭敬地把那块表迎接了进去。
那块表被放在一个黑丝绒垫子的盒子里,雪白的白手套。
绕来绕去的对话以后,请原谅我出于羞涩及遗忘无法复述那些对话,我只记得我和陈苗苗一直在避免自己被视作土豪。她都要哭出来了。
表行的职员用十分流利的普通话说,其实你们一进来我就知道你们想要什么。
但是我是不会告诉你们这块表是不是真的,我更不会告诉你们它值多少钱。他笑着说,我不能。
那是一张见过了最多游客的脸。奇怪的是,那张脸上看不到一丝香港的痕迹,我竟然有点喜欢那张脸。
那些浑蛋。陈苗苗说,他们把猫弄死,尸体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我累到什么都不想说,所以我假装我没有听到这一句,尸体放在桌上。
陈苗苗睡到半夜,起床喝水。这个时候,陈苗苗的老公一般是在电脑前面打游戏,陈苗苗的老公又没有别的爱好,打个球,玩个乐高,打个游戏。
如果这个时候有一场地震,陈苗苗肯定是在一分钟前预感得到。
当然没有地震,只是陈苗苗在经过她老公的时候,老公关闭了所有的窗口。实际上陈苗苗也不是很确定是这样,陈苗苗睡得半醒,眼睛都没有全睁开。
所以,陈苗苗在喝水的这个片刻,还是没有什么感想的。直到陈苗苗的老公搂住了她说亲爱的亲爱的,我又没有做什么。陈苗苗突然醒了。
他们都骗我。陈苗苗说,那群浑蛋。我还带宵夜去他们的球场,请他们吃。
我也睡得半醒,半闭着眼听她的电话。
现在想起来,他们看我的眼神真是诡异啊。陈苗苗说,他们怎么还笑得出来。
因为他们是八〇后。我搭了一句,还有九〇后。
那个女的就是九〇后。陈苗苗说。
她看上你老公什么啦。我说,又老又丑,又穷。
所以他要穿名牌啊,买名表。陈苗苗说,九〇后就以为他有钱。
球场是他的吧。我说,我要是小姑娘,也以为他有钱。
我的。陈苗苗说,我的。
有意思吗。我说。
他昨天还跟我讲要换车。陈苗苗说,他讲要换一百万的车,几十万的车开出去不嫌寒酸?
我都是港铁。我说,港铁开出去不寒酸。
陈苗苗轻轻地笑了一声,竟然笑得跟她老公一样。
他昨天还跟我讲换车。陈苗苗说,他通着奸,还跟我要车。
你有证据吗?我说,要是还没撕,现在去收集他通奸的证据,保护你自己的财产紧要。
撕了。陈苗苗说,家里一塌糊涂。
那两盒乐高呢。我停顿了一下,说。
什么乐高?陈苗苗说。
那块表呢?我又问。
砸了。陈苗苗回答。
不是吧。我说,你忘了咱俩为了那块表的付出?
我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陈苗苗说,这个婚会离得很艰难很漫长。
陈苗苗的离婚用了三个星期。
再找个小姑娘。婆婆安慰陈苗苗的老公,这六年不容易,离吧赶紧离。
陈苗苗的老公说我要一百万的车。
他不想离。陈苗苗说,他自己是不想离婚的。
我知道他不想离。陈苗苗说,全是我公公婆婆的主意。
他自己是不要离的。陈苗苗说,我知道的。
我不说话。
有一些我也认识的浑蛋已经告诉我,陈苗苗的老公,呃,前夫,又婚了。我不知道陈苗苗知不知道,因为她还在跟我讲,他不想离。
九〇后已经跟了几年了。富二代浑蛋们说,天天晚上打球的时候都在旁边。
这个事吧。就是太,好,玩,儿,了!富二代们说。
我不生富二代的气,我生陈苗苗的气。我生气是因为我好不容易回趟内地,约陈苗苗吃饭,她会拒绝我,因为她要准时回家做晚饭,老公吃好了去打球。
你们家这么富,为什么不在外面吃。我直接说。
因为是一个家。陈苗苗振振有词,每天回家做晚饭,吃晚饭,就是一个家。
你看你看,对于一个七〇后棉麻长裙来说,家就是每天回家吃晚饭。所以她离婚了。
九〇后知道他离婚没钱了,为什么还要结婚?我问那群打球的浑蛋,九〇后傻的吗?
因为肚子里有小孩了。他们说。
谁的?我说。
谁知道是谁的。他们说。
多好。婆婆说,有小孩了。离婚,再结婚,赶紧的。
怎么可能是他的?我跟陈苗苗说。
是谁的有什么重要?陈苗苗冷笑,只要是个小孩。
你也终于可以生你自己的小孩了。我小心地说,这次找个对的。
我不去想那些。陈苗苗说,我只要上好我的班,做好我自己的工作。
你怎么还能够去上班?我说,见了面多奇怪。
我为什么不能去上班?陈苗苗说,我偏要去。倒是他,每次都躲着我。有一次在食堂门口迎面碰上,他居然转身跑了,他真的用跑的哦。
我笑不出来。
我小时候有一个朋友,非常恩爱的老公。有一天老公突然走到寺里去出家了,衬衫都没有带走一件,当然出家人也不再需要衬衫了。她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有一天在街上迎面碰上,那个穿着看不出颜色袍子的和尚,就别转头,在大街上奔跑了起来。我的朋友站在街头,笑了一整夜。
我笑不出来。
我小时候还有一个朋友,结婚的第二天老公就有了外遇,不回家睡觉,还找来找去找不到。我的朋友一到傍晚就来找我陪她一起找老公。直到有一天在街上迎面碰上,她的老公坐在新欢的摩托车后座,就从摩托车上跳下来,在大街上奔跑了起来。我的朋友追啊追啊,追到一条小弄堂,她的老公钻进了弄堂,不见了。
我笑不出来。
我还有很多小时候的朋友们,还有很多让我笑不出来的故事,所有笑不出来的故事里面,总是有男人们在奔跑。
陈苗苗没有追逐老公,可是我相信陈苗苗刚毅的表情,紧抿的嘴角,以及坚守的工作岗位,已经足够叫他生活在更深的恐惧之中。直到陈苗苗终于开始使用她工作十年以来攒下的休假,去一些肯定没有人去的地方旅行。那些珍贵的休息日,曾经是她一天都不舍得用的。一个积攒休假,救助流浪猫,每天回家做晚饭的奔四姑娘,终于在失婚之后,开始了她的行走。
好玩吗?我问陈苗苗。
不好玩。陈苗苗回答。
你知道我有两个愿望吧。我说。
离婚和旅行?陈苗苗说。
那也许是全部女人的愿望,可是不是我的。我说,我的愿望只是不要被抢救,死的时候自由。
还有一个呢?陈苗苗说。
我说一是不要救,二是自由。
哦。陈苗苗说。
不好玩。陈苗苗说,那些从网上找的一起旅行的同伴都太奇怪了。
为什么还有同伴?我说,你有没有听过这一句,和爱的人一起出去,那叫旅行。其他的,都叫作旅游。
全是女的。陈苗苗说。
所以是旅游。我说,你和一群网上找来的女人出去旅游。
我就没有遇到过一个还可以的女的,每一个都很怪。陈苗苗说。
我说本身这件事情就很奇怪,网上找的,全是女的,去别人不去的地方,旅游。
陈苗苗沉寂了一阵。
我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穿着汉服。还有一群志同道合的穿汉服的同伴。这一次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也开始频繁地发猫的照片,一天三次,早安,午安和晚安。其实那只猫一直存在,只是以前不大出现,她一直很小心地保护着她自己的猫。
诚实地说,那只猫有着全世界最薄凉的眼神。我仔细观察了它所有的表情,我想说的是,就我的理解,全世界的猫都是薄凉的,全世界的猫都是野猫。
我没有养过任何动物,我生命中出现的所有动物都是野兽,所以我的理解当然可以被推翻。我不介意。
现在是这样的。早上是陈苗苗站在樱花树下的汉服照,还有一张猫躺在床上的照片。中午是陈苗苗坐在明清建筑里的汉服照,还有一张猫躺在床上的照片。晚上是陈苗苗参加花绢节的汉服照,还有一张猫躺在床上的照片。当然我并不知道花绢节是什么鬼,我的重点在那只猫,它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一只永远躺着,眼神薄凉的猫。
那些被杀掉的野猫已经被忘掉,不再有尸体出现在她的办公桌上。
倒是真正实现了没有救助,没有杀戮。死的时候自由。
她只是利用他。陈苗苗说,她不是真的爱他。
他就是太单纯了。陈苗苗说,她利用他的单纯。
他又没有什么追求。陈苗苗说,他什么都不懂,他只是打个球。
我要做我们单位的工会组长。陈苗苗的老公说,我也是有个人追求的。
而且我很快就可以做工会组长了,陈苗苗的老公说。
还是在香港,尖东站底,他们还没有离婚。陈苗苗的老公戴着那块不知道真假也不知道值多少钱的手表,对我说,我要做工会组长。
我终于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