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房间
2017-11-14⊙文/李黎
⊙ 文 / 李 黎
女儿的房间
⊙ 文 / 李 黎
李 黎:一九八〇年出生。一九九八年开始写作,曾获“第三届红岩文学奖”“2 0 1 6年《扬子江》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拆迁人》。现供职于某出版社。
女儿不幸病故后,王鹏常独自在街边小店里喝酒。他总想让自己悲伤起来,但悲伤总是不够强烈,甚至没有感觉。即使他使劲回想女儿从身体不适到去医院,再到不治身亡的每个细节,也毫无悲怆之感。实际上,喧嚣的小饭店本身就让人悲伤不已,从一个相对的高度俯视,这里大声吃喝的人们像极了享受刹那间欢愉的囚徒,带着生活及其话语组成的双重锁链艰难起舞,在酒精的作用下很快就面孔扭曲,东倒西歪。这一切还不够悲哀吗?
那天,王鹏在酒足饭饱之后麻木地起身,他故意拐弯绕道,帮助消化,酝酿悲伤。走到中环广场时,王鹏看到眼前一团热闹,有种盛夏才有的热烈气氛。一个身着运动服的姑娘走过来,请王鹏光顾顶楼的健身会所。她说了一堆关于健康、疾病、身材、心态之类的话,王鹏频频点头,跟着上去了。
这是王鹏第一次走进健身馆,冷气扑面而来,大量的器材无声地排列着,让这里充满了器械的无情和人生的无力,充满绝望和挣扎,王鹏立刻爱上了这里。那个姑娘一直在旁边劝说王鹏办一张会员卡。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练什么练。
健身永不嫌晚,姑娘说。
王鹏对着姑娘,或者对着空气说,我本来什么都还不错,可是突然之间什么都没有了,成天喝酒。你说我都这样了,还健身干什么。
那个姑娘被吓住了,正色道,那你更应该健身了。如果你要逃避现实,健身是最健康的方法,每天健身总比每天喝酒要好。
王鹏看着这个姑娘,清秀无妆,保持着本色,让人喜欢,当即就办了一张会员卡。几天之后,他花了很大一笔钱买了五十节私教课程,几个月下来练得小有起色,又买了五十节课。一年后,王鹏成了一个专业的健身人士,对各种器械、身体的各个部位、各种训练方式以及所谓的健身饮食等全都了如指掌。
王鹏越来越感觉到健身是一件让人绝望的事,肌肉生长缓慢,没有弄虚作假、混淆是非的可能性,只能靠一个个动作来完成,累计几千几万个动作后,身体才会有一点改变。当一个人长期处在绝望的心境中,他会一边产生强烈的求生渴望,一边对这份绝望产生迷恋和依赖。两者都促使王鹏几近疯狂地健身。他成了健身会所里的元老级人物:办卡最早,来得最勤,肌肉最发达;当然,他也成了这里最熟悉的面孔。
牛山的家里一直挂着两条腰围一尺九的西裤,那是毕业求职时买的,很快他的腰围达到了两尺三,随后是两尺七、两尺九。老婆几次说,扔了吧,省得看着难受。牛山说,我相信自己会有一天可以重新穿上。老婆会嘲笑他,都十几年了,你怎么还这么自信呢?牛山说,要始终保持这个自信,万一哪天真的可以呢。
但那一天没有到来,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牛山开始为自己的身材烦恼。他成功地让肚子没有再变大,但也仅仅是维持在两尺六七,想要穿上当年的裤子已不现实。
一天,牛山趁老婆孩子不在家,吐气收腹,拿起那两条裤子中的一条往身上套,套到大腿根部就再也上不去了。随着腹部放松,一个巨大的肚子立刻挂在腰上,像怀孕六七个月的妇女。看着镜子里的胡子拉碴的孕妇形象,牛山不仅觉得极其难堪,而且有种羞耻感。他决定去健身中心办一张卡,开始健身。
半年过去了,牛山成功地瘦了一小圈,但还是一身肥肉,没有肌肉,没有线条,没有力量。他知道是自己的方式方法出了问题,缺少专业指导。征得老婆同意后,牛山买了三十节私教课,赠送四节。
牛山的私教叫王卓,二十出头,青涩的脸庞跟一身饱满肌肉很不协调。牛山对王卓感觉挺好,很多教练上课时会装作很亢奋,又蹦又跳,还喊着号子:你行的,再来一个!让我们唤醒沉睡已久的肌肉!no pain no gain……王卓从来不喊,至多在牛山筋疲力尽时冒一句,坚持住,再忍一下。
一个多月下来,牛山觉得自己身材有所改观,或许这只是心理作用,但每次上课之后的酸痛是以前自己瞎折腾时从没有过的。每次去上课前,牛山会发短信给王卓互相确认时间,彼此都很客气。上课时,在两组动作之间几十秒的休息时间,两个人偶尔也会聊聊天,三言两语。王卓知道了牛山在一家修桥铺路的工程公司上班,坐办公室,时间相对宽裕,还知道牛山有一个女儿,很喜欢运动,现在在学跆拳道,等大一点就得投名师了。关于王卓的情况,牛山不清楚,也没有兴趣。课程结束后,他还是想一个人健身,在一次次的重复动作中打发时间,让生活琐事退避三舍,让所有的终极问题无影无踪。他真的拿健身当一种生活方式,以至于连目标都没有,无欲则刚。
牛山只有中午有时间去健身房,有时候他去得略早,会所里一片漆黑,只有极少数几个人默默健身,似乎在等待什么大事发生,牛山特别喜欢这种感觉。有时候会所里会放老歌,熟悉而庸俗的情歌在这种环境下听起来非常亲切乃至伤感,有种把过往的时光陡然在眼前铺陈开来的意外收获。作为一个已婚已育的男性,过往的情歌就是不常见面的老朋友。
当然,晚上是锻炼的好时间,但每天晚上牛山都要回家陪女儿。女儿五岁,上幼儿园小班,能说会道,每天晚上牛山都陪她玩,内容包括讲故事、读故事、打牌、聊天、搭积木等,到九点半连哄带骗让她睡觉。如果牛山有应酬,女儿总是让老婆给他打电话,然后自己拿过来说,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爸爸你快点回来,不要喝酒哦……无论多晚回家,牛山都得跟女儿打个招呼,有时,不得不把睡得满脸都是汗水和口水的女儿弄醒,汇报两句,不然半夜乃至凌晨时她会冲到床边大声责问,你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鉴于工作和生活的现实,牛山从未在晚上健身过。
中午健身的人非常固定,除了偶尔的新手或者心血来潮的妇女,就那么十来个人常来。牛山常常打量这些人,看看他们有什么绝招可以偷学,或者想象一下自己终有一天像他们一样健壮,那该多好。坚持每天都来的是几个肌肉男,上半身呈倒三角状,肩膀宽阔,腹肌凸出。这些人大多青春时尚,只有一个人年纪很大,文质彬彬的,戴一副玳瑁框的眼镜。当他穿着衣服步入会所或者离开时,谁也不会想到他身上的肌肉那么发达。他几乎每天必到,练的时候有种豁出去的感觉,叫得声嘶力竭。
牛山有次问王卓,那个戴眼镜的老兄是谁,练得很好啊。
王卓说,他厉害,胸肌都成四方形的了,很多人怎么也练不出来。他以前也跟我练过一段时间,现在发胖了。
他还胖!牛山感叹一句。
王卓说,他最近有些松懈,肌肉有点松。
他是干什么的?
王卓说,做生意的吧,时间很自由。叫王鹏,我们都叫他鹏哥,鹏哥人很好。
牛山对鹏哥人好人坏没有什么兴趣,他谨慎地把健身会所的功能限制在健身范畴之内,不想认识任何人。牛山总觉得自己认识的人太多了,高中同学一批,大学同学一批,同事一批,牌友一批,网友一批,应接不暇。他希望自己有更多的时间陪女儿。和女儿相处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再过十几年,女儿就会离开,甚至不用几年彼此间就会无话可说。女儿总让他感觉时间紧迫。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稍一运动就会大汗淋漓。看着一身的汗,牛山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变瘦,脂肪在源源不断地离开身体(虽然出汗和减脂并不是一回事),于是他加大了强度,极其卖力,不顾身体是否透支。七月初,牛山突然重感冒,随即高烧不止,拖拖拉拉,半个月都没有能锻炼。
出于对自己学员的关心,王卓几次要请牛山吃饭。高烧时的绝望无助还残留在心头,牛山答应了王卓的邀请。他说我得带女儿一起来,对此王卓没有意见。王卓还说,我也再喊两个人一起,大家热闹一点。
吃饭那天,牛山带着女儿边走边玩,迟到了几分钟,走进包间时王卓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喊他牛哥,称呼牛山女儿小妹妹。旁边还有一个女的,牛山觉得面熟。她也是教练,长期以来她都是穿着教练服,现在她改穿长裙,顿时判若两人,满面桃花,风情万种。
我叫顾雯雯,女教练大方地自我介绍,随即对牛山女儿说,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女儿含糊不清地说,我叫牛萍萍,小名叫柔柔,还有一个小名叫小马宝莉,叫小马宝莉的时候我的小名叫莉莉……
几个人都笑起来。牛山问,就我们几个?
还有鹏哥,王卓说。
好一会儿,鹏哥出现了,一身正装,西裤、衬衫、皮带、皮鞋和手表,似乎来谈生意。他跟大伙一一招呼,抱歉来晚了,然后弯腰跟牛萍萍说话。萍萍正在说故事给顾雯雯听,两个人已经混熟了。牛山说,萍萍你就跟阿姨一起坐吧。萍萍答应,坐在顾雯雯旁边,几乎靠在她身上,这边是鹏哥,对面是王卓和牛山。
几个人都健身,这意味着对饮食的克制,饭桌上有些冷清,话题总是围绕健身展开,像一个课堂。
牛山问鹏哥是做什么的,鹏哥回答说,搞外贸的,自己做,有几个老客户。
那是多年积累的关系了,王卓插嘴说。
鹏哥说是的,西班牙的客户居多,我每年春节前后也去一趟西班牙,回访几个老朋友,顺带旅游一趟。
萍萍喊道,我也要去西班牙。
大家哄笑起来,顾雯雯问,你知不知道西班牙在哪里?
在远方,萍萍回答说。
这个答案,你不能说是错的。
又过了一会儿,牛山问鹏哥,鹏哥你小孩多大了?
鹏哥停了一下说,今年十一岁,也是女儿。
牛山说,那跟萍萍有点差距,玩不到一起了。
顾雯雯说,现在放暑假了吧,可以带到会所来游泳啊,马上我们就要开始招生了,鹏哥你来我们给你优惠哦。
女儿回老家去了,鹏哥回答,然后闭嘴不说话。
很快,他们开始讨论起合伙开一家健身会所的事。顾雯雯先说了一大堆这家会所的不到之处,然后冒出一句,鹏哥你有没有兴趣自己开一家会馆?现在很时兴的,好像政府还有补贴。
鹏哥说,补贴的事我知道,根据营业面积,一平米补贴多少钱。这个事我一个人做不来,我可以出点钱,邀请一些老外客户来健身,你们有兴趣都可以一起做。
听着他们畅想一份事业,牛山提不起兴趣。他目前做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虽然工作内容是迎来送往、点头哈腰和阿谀奉承,但牛山认为这一切都会过去的。他准备跟大姑父学木匠活,打算花五到十年出师,那个时候纯手工的木匠大概少之又少,牛山就是其中之一,凭借这个他可以安度晚年。如果做得好,甚至可以当一个著名手艺人。牛山知道,自己正处于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年龄,既做不到就此退休享福,但也万万做不到从头开始奋斗创业了。他叹口气,不为人知。
没几天,鹏哥带了一大盒碟片给牛山,说是给萍萍的,是动画片《小马宝莉》。鹏哥解释说,萍萍说在电脑上看这个动画片,我估计着是下载了看的,不清楚。
牛山完全没想到鹏哥会这么客气,说了好几声谢谢,然后借口要跑步,走开了。
晚上回家把碟片给萍萍时她特别高兴。牛山说,是那天吃饭那个伯伯买给你的。女儿说,我记得,顾阿姨还让我摸摸他的肚子,硬邦邦的。牛山感觉有点奇怪,又问女儿,你喜不喜欢那个伯伯?
我喜欢王伯伯。女儿干脆地回答。
牛山跟老婆说了整个事情,老婆说,不是挺好的吗,小孩多接触各种人,这不就是长见识吗?牛山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有两个烦恼。一个是礼尚往来,我不知道送什么东西给王鹏;第二个是我不想跟王鹏搞得很熟悉,我就想着去那里健身,谁也不说话,我在单位说话都说够了。
老婆也没有好办法,让牛山自己看着办。临睡前她突然冒出来一句,他不会是看上你了吧,健身房里同性恋很多的。
牛山说,那没用,我没兴趣。
牛山还没有想好回赠什么礼物给鹏哥,鹏哥又带了一条迪士尼公主裙送给萍萍。牛山觉得这是鹏哥花钱买的,但鹏哥说是朋友公司给的,我们不是做外贸嘛。牛山有点措手不及,这么一来自己欠鹏哥两次了,但自己又实在不想跟他太近乎。过了好一会儿,他找到正在一边举哑铃一边大喊的鹏哥说,改天我回请王教练,鹏哥也参加一下吧。鹏哥欣然答应。
晚上回家,萍萍迫不及待地把裙子套在身上,站在镜子前一圈圈转,让裙摆飘起来。牛山催促她去收拾房间,尤其是该把裙子的包装扔了,她不听,还拿起一根棍子当权杖,以配合自己的公主裙。牛山非常生气,冲着女儿喊道,你快点收拾房间,不然我不进去给你讲故事了。女儿哭了起来,鼻子揪成一团,哭了半天见事情没有转机,只得缓缓转身,一边哭一边收拾。
女儿的房间是牛山最为烦恼的地方,里面的物件如果按单件算,大概超过了一万件。有几百本书,小孩的书五颜六色,大小不一,无法规整。而书里往往拖着插页彩图海报之类,这一切都让书的数目看上去远远超过实际数量。有几百张碟,音乐、动画片、钢琴曲、英文儿歌之类。有几百件衣服,每一件都五彩缤纷,或可爱,或粉嫩,或飘逸,或夸张。除了衣服,还有十多个大小造型不一的包,用于搭配的各种帽子几十个。有一百多个毛绒玩具,从乒乓球大小的挂件到比萍萍真人还大的狗熊一应俱全。有各种卡片,有上千个乐高玩具组件,有无法归类的玩具若干,这些玩具中有几件牛山想扔掉的:一把充满了草芥气息的木头大刀,一把精巧而沉重的来复枪,一匹小木马。此外还有大量不能称之为玩具的各种物件,萍萍似乎有收集癖,看到什么都会留下来,装红酒的皮革盒子、广告单页、妈妈用完的护肤品瓶子若干、妈妈用坏的钱包两个、妈妈不用的小包三四个、妈妈不用的镜子一个梳子一把、妈妈不用的手机两个,甚至还有各种外包装……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她房间里的物品越来越多,有一种丛林乃至森林的感觉。女儿在地毯上玩,往往被脚下的东西绊倒,牛山一开始觉得好笑,后来自己也觉得无处下脚,每当这时他就特别愤怒。最近半年,女儿又无可遏止地喜欢上各种贴画,一买就是好几张,每一张上面往往有几十颗小爱心、小钻石之类的,这些全都被贴在房间的表面,墙上、桌子上,床沿、音响上,包括地上。女儿会利用一切机会把贴画当作奖品发给爸爸妈妈,有时直接贴在爸爸妈妈的额头,有时随手贴在某处。
整理房间成了牛山一项重大任务,不是他自己整理,而是几乎每天都逼着女儿整理房间。对此牛山有些难受,担心女儿产生心理阴影,但房间之凌乱已经让他有了阴影了。他很理解现在的小孩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的物品相伴,因为没有同伴,没有兄弟姐妹,连竞争对手和打闹对象都没有,只有物件伴随着孤独的童年。
老婆对此倒也看得开,劝慰牛山说,等东西没有了,人也就走了,现在有东西说明她还跟我们在一起。
只得如此了,牛山不再每天让女儿整理房间,改为三五天逼她去整理一次。
牛山订好地方,跟王卓和顾雯雯说好,打电话给鹏哥。鹏哥连声说没问题,还说准备了很多好吃的给萍萍。
鹏哥太热情,牛山觉得怪怪的。
老婆说,你就当王鹏喜欢上你家女儿了,要追求她。
牛山说,胡说八道吧,鹏哥比我们还大十来岁,你要这个女婿吗?
老婆说,有什么不可以的。
牛山看看她,无情地想到了女婿岳母不伦的情节,嘿嘿笑了笑,没说什么。
牛山以为鹏哥会把他女儿也带来,但没有,还是上次几个人,四大一小坐在偌大的桌子周围,萍萍更加显得孤单了,好在鹏哥带了一大盒价值不菲的巧克力和一盒由宫殿图片和小公主们组成的跳棋,萍萍把跳棋铺在桌子上玩起来。大家一边吃喝一边指点萍萍怎么玩,其间顾雯雯和鹏哥各自和萍萍玩了一局。这种棋纯凭运气,大家也不让着萍萍,但她还是赢了,以为自己跳棋天下第一,开心了一个晚上。
牛山问鹏哥,怎么不把女儿带过来一起玩,还在老家过暑假?
鹏哥笑着说,是的是的,她不想回来。
那等开学回来,我们一起聚聚。
鹏哥连连答应。
牛山的意思是这期间大家就不必吃饭聚会了,至于开学后,那可以是九月,也可以是十二月,反正很含糊。但没过几天,鹏哥提出来要请客,还是王卓、顾雯雯和牛山几个人,牛山想了好半天,去了,但没带女儿,对此鹏哥好像有点失落。
这次,多了一个健身会所的客户经理赵小明,或者叫作“会籍顾问”。赵小明要喝酒,牛山觉得之前几次气氛太寡淡,也同意喝酒。很快几个人就放开来喝,再也不顾及身材热量脂肪肌肉心律之类。
赵小明频繁给牛山敬酒,他发现牛山最能喝。牛山解释说,自己其实喝酒很多,迎来送往的,甚至一天两顿,连续几天。
赵小明问牛山,牛哥能不能多介绍几个人来办卡,到时候我请你吃饭,一个会员请一次。
牛山说,我们单位人确实很多,不过男的一般不会来,主要是没时间,有很多女的倒可以发展,她们没什么事,家长里短,另外就是关心身材啊健康啊。哪天我安排一下,带十几个人来参观一下。
赵小明说,如果来这么多人,我们一定隆重接待,王教练你们到时候全部穿紧身衣,展示一下雄性风采,让这帮大姐大婶怦然心动。
王卓哈哈一笑,顾雯雯白了王卓一眼说,你开始幻想了吧。
王卓说,我没有幻想,我又不喜欢女的。
牛山一愣,但故意没有接茬,回想一下自己跟王卓上课半年来有没有什么越轨的举动,没有什么。
鹏哥也没说什么,一贯的沉默寡言,面带微笑。
王卓说,到时候请鹏哥也出场一下,鹏哥的书生气质中年妇女更喜欢。
赵小明说,对啊对啊,鹏哥一定要帮我们,你出场的话,我跟店长说一下,争取送你一个季度的卡。
顾雯雯说,鹏哥才不在乎这点钱。
赵小明大声说,雯雯你这就错了,再少也是钱,何况越有钱的人越在乎钱。你要理解鹏哥,不然你怎么追到人家。
顾雯雯笑骂道,我哪有追求人家。
牛山有些奇怪,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说雯雯追你,离婚了?
鹏哥带着标准的微笑说,离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熟悉也熟悉起来了。赵小明说,要不雯雯你跟鹏哥来个夫妻健美造型,有重大活动你们一起上,展示一下,告诉大家锻炼对夫妻生活有多少好处。
顾雯雯狠狠拍打赵小明说,你少来,我们怎么就夫妻生活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又都觉得过分了,没有人接茬。
牛山调侃说,赵经理,为什么其他人都很瘦,你这么胖,会不会让客户觉得这个健身会所不专业?
顾雯雯说,他刚来的时候还要胖,现在每天跟着练,已经好多了。
我就是闲着没事做,找个好玩的工作。这个工作挺好的,既能跟各种人打交道,又能健身,我就来了。我觉得给健身中心做销售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赵小明说着,哈哈哈笑了起来。
牛山附和说,有道理,说得我都想来这里上班了。
饭后几个人出去唱歌,牛山没怎么唱,一直在喝啤酒。顾雯雯很兴奋,跟鹏哥打打闹闹,主动出击的样子,鹏哥勉强应付。有时顾雯雯跟王卓搂搂抱抱,两个人都觉得没什么,都把对方当成闺密了,赵小明在一旁看得很眼馋。顾雯雯实在是非常诱人,身材一流,动作矫健流畅,全身上下透露出野生动物的精致和紧凑,何况此刻是酷暑,她穿得很少。赵小明大概一边喝酒一边默默制订健身计划,好在顾雯雯等女教练面前不再那么自卑。
九点左右,女儿照例打电话催牛山回家,牛山在电话里对女儿说,你要不要跟王伯伯还有顾阿姨说几句话?女儿说不要,太吵了。牛山走到相对安静的洗手间对女儿说,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就回家,两节钢琴课的时间。女儿还不理解时间,不知道小时分钟意味着什么,一节钢琴课是她目前的时间计量单位。
暑假开始后,女儿一直在外婆家,没有作业、没有补习,每天跟外婆吃喝玩乐。牛山和妻子各自上班,晚上在家附近找吃的。天气太热,牛山鼓励老婆少下厨,避免成为一身油烟的妇女,然后导致一连串的失衡和抱怨。牛山如果有应酬,老婆就独自在外面吃点。
有天晚上,牛山跟老婆在一家广东菜馆里吃晚饭,隔着几张桌子,牛山看到鹏哥和几个生意人模样的人吃饭,说说笑笑。牛山过去和鹏哥打招呼,鹏哥没有想象中那么热情,笼统地把牛山介绍给桌上的各位,又笼统地对牛山说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牛山跟大伙喝了一杯啤酒就离开了,鹏哥也没有过来敬酒。结账时服务员对牛山说,这桌的单已经买了,看看那边,他们还没结束。
老婆对牛山说,看来鹏哥很细心,很会做人。
牛山和老婆边走边说鹏哥的事情,说他现在离婚了,顾雯雯对他有意思,但他对顾雯雯似乎没有感觉。老婆开玩笑说,他对萍萍是不是更有感觉?牛山觉得这类玩笑毫无意思,在他看来,鹏哥是非常周密的人,会替朋友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符合生意人的身份。仅此而已。
那天到家后没多久,鹏哥打电话给牛山。电话里鹏哥称呼牛山为牛哥,问牛山周末有没有空出去玩一趟,他一个朋友承包了琅山国家森林公园里的游乐场,可以带萍萍去玩一趟,住一晚,第二天午饭后回来。牛山答应了,自己出去的机会也不多,出去就是鞍前马后地伺候别人。
可那天晚上,外婆打电话过来说萍萍发烧了,很严重,牛山和老婆过去接上萍萍和外婆,去医院挂水。下半夜时,萍萍身上不那么烫,他们再把萍萍和外婆送回去,到家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左右。早晨七点,牛山打电话过去问问情况,说好多了,要吃东西。等到八点,牛山打电话给鹏哥,说不能去琅山了,萍萍发烧。
鹏哥特别担心,反复问牛山要不要紧,还说了很多应对发烧的办法,有七八种。鹏哥喋喋不休地说了大约半个小时,牛山有些烦躁,几乎是粗暴地挂掉了电话。
十点多,鹏哥打电话过来说,能不能过来看看萍萍,他也没去琅山。这让牛山有些感动,鹏哥对萍萍好到这个份上,还能怎么说呢。他告诉鹏哥萍萍在外婆家,多谢关心。鹏哥又叮嘱再三,似乎他是家长,而且即将远行,不归。
九月初,王卓去上海进修高级教练,把几个学员分给其他教练临时授课,牛山跟顾雯雯练。这是牛山在会所里遇到的第一个变化,第二个变化是他再也不能独自一人在那里练了,如果鹏哥在场,自己必须跟他说话,进而一起练,再拿鹏哥当陌生人牛山自己都觉得太过分。牛山谈不上喜欢鹏哥,但鹏哥举止言谈都十分节制(除了萍萍发烧那次),你找不出他的不好。一个没有什么不好的人那就算挺好的了。
有一天,牛山问顾雯雯,你现在跟鹏哥处得怎么样了?
顾雯雯说,没怎么样,都是说着玩的嘛。
难怪,我也觉得鹏哥对你没什么兴趣。
顾雯雯说,他可能喜欢娇小妩媚型的吧,我太男子汉了,哈哈。
那怎么就说起你跟他夫妻长夫妻短的?
顾雯雯红着脸说,鹏哥每次来健身都花很长时间,练器械要将近两个小时,每次练两个部位,然后还慢跑一小时左右。有教练就调侃他,你练得这么凶,老婆怎么能吃得消。鹏哥一般就是笑笑,不回答。还有一次,一个教练大声调侃鹏哥说,你天天耗在这里,不管老婆啦?鹏哥大概觉得需要一个交代,就对大伙说,我离婚了,两年了。这下教练们开心坏了,有人说,是不是你不行了才跟你离婚的,所以你到这里来练,希望能风采依旧。还有教练说,鹏哥你是不是太猛了,嫂子受不了才离婚,你到这里来发泄的。当时我多了一句嘴说,怎么会有女的受不了男的呢?结果大伙都起哄,说你觉得你厉害就跟鹏哥试试。教练都是年轻人嘛,喜欢瞎说,鹏哥也不生气,我们就这么被他们说啊说的。
牛山笑着说,估计是他觉得你跟他没有互补,他是应该找一个娇小温柔型的。
我不温柔吗!顾雯雯大声问牛山。牛山哈哈一笑,他发现顾雯雯也确实没把鹏哥当回事,和学员之间诸多的暧昧之一而已。作为女教练,常年穿短裤背心,身材毕露,难免让人眼馋。牛山脑子一热就冒出来一句,我要是没结婚就好好追你,我喜欢你这种类型的。
切,我这种类型的谁都喜欢,只不过鹏哥大概是想找个能结婚的,他不喜欢我这种工作。
你的意思是,鹏哥其实很喜欢你,但是想到不能跟你结婚就装作不喜欢你?
顾雯雯说,我觉得是这样吧。他对我一直很好,很多次我下班他就等我一起走,开车送我回家,饿了就一起吃点东西。我去过最好的西餐厅都是他带我去的。
那他怎么对你这么冷淡,越是人多的时候对你越是冷淡,这也太奇怪了。牛山感叹着。顾雯雯却洒脱地说,随他去呗。
鹏哥确实很奇怪,非常不爱坐下来吃饭,尤其是那种中式的酒席,满眼的菜,不停地喝酒。有一次牛山抱怨自己参加单位的招待实在太多了,鹏哥悠悠地说,是啊,我也觉得很可悲,似乎吃饭喝酒才是人际交往的唯一途径,连老外也学会请客吃饭了,我的一些客户居然爱上了这类饭局,不上饭局就不跟你谈生意了,白酒不喝到位谈的效果就不好,真是可怕。
牛山说,我喜欢喝茶,就是坐在那里喝茶聊天。
这句话鹏哥大概记住了,一个周六,他一见到牛山就说,牛哥,下午有空没,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刚刚弄到一点最好的凤凰单枞。
牛山看鹏哥这么激动,估计是货真价实的好茶。他想了想说,要不到我家里去吧,几分钟就到了,老婆带着萍萍去上舞蹈课去了,晚上八点左右才回来。
鹏哥很高兴。牛山的想法是,既然自己欠鹏哥好几次又不知道怎么补偿,不如一步到位,请他到家里坐坐,拉近两个人的关系。两个人关系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后,谁欠谁也就不存在了。
鹏哥关心地问了一句,茶具都齐全吧?
这个你放心。
那就好,我们三点钟结束怎么样?鹏哥这么说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在往常他大概五点才能健身完毕。
牛山的家是一套普通的三室一厅,两个房间朝南,分别是牛山夫妇的卧室和萍萍的房间,中间是一个客厅兼餐厅,但因为鲜有人光顾,这里逐渐变成了餐厅加杂物室,偌大的沙发上扔满了平时穿的衣服。朝北是一间很宽大的厨房和一个比厨房大不了多少的房间,牛山拿它做书房,但里面只有几本健身和管理方面的看上去不像书的书,两个沙发、一个茶几和一张夸张的红木桌子,进门一带有一张摆满了哑铃的哑铃凳,这里是牛山看碟及健身的地方,也是招待客人的地方。
把鹏哥让进书房之后,牛山说,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准备开水。
鹏哥说,我四处看看没事吧。
牛山说,随便看,条件比较差。
鹏哥说,很好了,房子是老了点,不过市中心都这样。随即鹏哥啊了一声,呆呆地站在萍萍房间的门口,显然被吓住了。牛山嘿嘿一笑说,不好意思,萍萍房间太乱了,看着可怕吧。
鹏哥站在门口,没说什么,直愣愣地看着里面。房间里面实在是太乱了,光颜色就不少于一百种,在午后的光线中,每一种颜色似乎在微微变化,在深浅明暗上面不断尝试,这又让房间里的颜色成倍增长。不知道鹏哥是陶醉还是被吓到了,一直看着。牛山也不管他,径自烧水、烫壶、烫杯子,然后拿出自己的茶叶泡在壶里,把两个杯子里倒满,洒掉,再倒满洒掉,几次之后把壶里的茶叶也倒掉,用沸水把壶和杯子烫几遍,等鹏哥把好茶叶拿过来,可鹏哥还站在门口。他站在那里十分钟了,很失态。似乎萍萍的房间值得他永远地看下去。
牛山喊,鹏哥,你的好茶叶呢?
鹏哥这才过来,从包里拿出一个锡纸包装的小袋子,撕开,倒出茶叶。
牛山说,果然是好茶,相貌堂堂。
鹏哥笑笑,坐下来,看看四周,准备喝茶。
牛山烧水、泡茶,两个人喝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牛山问,你刚才在萍萍房间门口看了这么半天,是不是离婚后女儿不跟你住一起了?
鹏哥喝口茶说,女儿三年前去世了,本来上学上得好好的,一天晚上回家之后就不舒服,吃饭想吐,我们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事,半夜里又头痛,送到医院,检查后说是颅内出血,原因不详,抢救一天后就去世了。
牛山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得周围一下子昏暗下来。眼前的鹏哥虽然满脸微笑,但有种浓烈的死亡气息在他周遭升腾汇聚,牛山想让他马上走,滚出去,永远不要再到这里来。但那样非常不得体,鹏哥确实没有什么恶意,而万一他不肯走,牛山觉得自己也没有办法把他弄走。
牛山只得配合出一副悲伤的表情,以此表示感同身受,表示对鹏哥悲惨遭遇的同情。他回想起第一次跟鹏哥吃饭时鹏哥说的,女儿十一岁了,不知道她是去世时十一岁,还是如今十一岁。鹏哥接着说,我们跟学校交涉了很久,实在找不出什么问题,可能就是课间不经意间撞了一下之类的,没有打闹跌倒什么的,同学老师都想不起来有什么异常。学校出于人道要赔我们钱,我们觉得这不是钱的事,拒绝了。
牛山看看鹏哥,一直都面带微笑,至少是一脸和蔼。
他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离婚呢?
女儿去世后,老婆好多天都哭得死去活来,但她很快调整状态,打算再要一个孩子。我一是不想再要孩子了,想起女儿实在觉得很难过,不愿意再来一个小孩冲淡记忆;另外我觉得她反差太大了,昨天还要死要活的,今天就要行房生育,我实在接受不了,一直抗拒这个事。后来这就成了路线之争了,我不想再要孩子,她一定要再要,我们闹起来,结果就是分开了,离婚了。
牛山无话可说,忙着烧水、泡茶、倒茶和喝茶。为了让谈话继续,他装作随意地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健身的,孩子去世后,还是后来离婚以后?
鹏哥说,是离婚后不久,那段时间老婆还是每天都找我,不知道是为了复婚还是为了发泄,总是随时随地打电话跟我谈。我干脆把手机丢在更衣室里,在健身房一待就是半天,她找不到我了。找不到我,她就去找别人生孩子去了。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会所的人说过,他们只知道我离婚了,女儿的事我没跟他们说。
鹏哥又说,见到萍萍我特别激动,仿佛看到了女儿小时候。有些小姑娘彼此都很相像,我觉得萍萍跟我女儿小时候很像。
牛山说,萍萍特别容易烦,凡是能跟她玩得来的人都是脾气性格特别好的人,所以我总拿会不会让她烦这个标准来看待朋友,哈哈。
鹏哥听了这话特别高兴,回味般地说,你是看谁跟萍萍处得好,谁就是性格好是吧?
牛山说,是。
两个人又喝了一会儿茶,鹏哥说,去一下洗手间。
鹏哥去了好一阵都没回来,牛山感觉奇怪,他走出书房,看到鹏哥正光脚站在萍萍的房间里,把散乱不堪的东西一一整理整齐。牛山看到的时候,鹏哥正在把萍萍四处乱扔的裙子一一拎起来,挂在墙脚的衣架上,而原本四散的图书、绘本之类的,都已经被整理得大差不差了。各种毛绒玩具显然没有被动过,东一个西一个,像课间的孩子,鹏哥大概打算先整理好衣服再来处理这些玩具。每个小女孩都有很多很多毛绒玩具,每个家长都曾经和这类玩具为伴;毛绒玩具的表面往往留着小孩的痕迹,或是颜色,或是味道。不知道鹏哥有没有通过这些毛绒玩具看到了自己的女儿,从一两岁到十来岁那些年的情景,有没有伴随着毛绒玩具一一浮现出来。看着鹏哥的背影,牛山觉得有点阴森,但同时鼻子一酸,叹口气。他转身回到书房,慢慢喝茶。看看时间,下午四点半。鹏哥努力克制着手上的动作,避免发出声音,偶尔发出不可避免的拖拽声、碰撞声,牛山听到了,一阵心惊,一阵恐惧,又觉得自己多虑。鹏哥是在收拾女儿的房间,而不是单独跟女儿相处,即便他单独跟萍萍相处,他也只会表现得像个溺爱之极的父亲而已。如此一想,牛山就释然了,只是对一个满身肌肉的中年男人长时间待在女儿房间感到有些恶心。
直到五点,鹏哥才慢慢走回来,满眼通红,脸上沾着水,显然是去卫生间洗过脸。鹏哥坐下来,冲着牛山咧嘴笑笑说,我们出去喝一点吧。牛山犹豫一会儿说,今天算了吧,萍萍她们很快就要回家,说好等她们回来的,下次再喝吧。鹏哥笑着答应了,牛山觉得他的笑容极其勉强,似乎是笑着面对一个判决,判决之后的生活会和以前截然不同。这个时刻,牛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是继续跟鹏哥交往,带着萍萍跟他还有其他人一起玩;还是就此再也不跟鹏哥接触,再也不去那家健身会所,屏蔽掉鹏哥的手机号码。他不知道怎么办。
牛山把鹏哥送到门口,目睹他绕着楼梯扶手走下去消失不见,然后他关门回到房间,飞快地抄起电话拨给老婆,详细询问她们母女现在在哪里,几点回来,吃了没有,吃什么?——似乎她们身在远方,并且随时会遇到无可挽回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