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王昭君变文》之新变与创发
——敦煌写卷与唐宋昭君诗之比较

2017-11-14张高评

文学与文化 2017年2期
关键词:和亲王昭君昭君

张高评

文化视角

《王昭君变文》之新变与创发

——敦煌写卷与唐宋昭君诗之比较

张高评

敦煌写卷《王昭君变文》(P.2553),咏写昭君故事,相较于唐宋诗222首之歌咏,就原型论、主题学而言,新变创发极多,传承沿袭殊少。唐人诗(含敦煌写卷王昭君故事三种)津津乐道之画图、红颜、青冢,两宋诗侧重凸显之和亲、琵琶、华夷,变文多略写或不写。《王昭君变文》最大之新变与创发,在渲染单于之爱情,明妃之乡情,以及大汉之恩情,三者交织,凄婉动人。恩情与爱情之一往情深,化为马致远《汉宫秋》之多情君王;明妃之思乡成病,妾死报汉,则亦变成自沉黑江,千古传恨。敦煌本王昭君故事,大抵为民间讲唱文学,与唐宋诗雅正文学不同者,往往设身处地,绘影绘声,长于铺陈形容,唱叹有情。变文讲史,多出于拟言代言,同情王昭君身不由己之悲惨命运。考察敦煌写卷之遗妍开发,于历代王昭君故事之形成与发展别具创造之关键意义。

《王昭君变文》爱情亲情恩情遗妍开发传播接受唐宋诗

一 前言

王昭君和亲匈奴的故事,脍炙人口,对于后世的文学艺术影响十分深远。昭君和亲的故事,跟其他民族故事形成一样,大抵经历基型、发展和成熟三个过程。牛郎织女故事、孟姜女故事、梁祝故事,乃至于白蛇、西施、杨妃、关公、包公故事,要皆如此。顾颉刚研究上古史、孟姜女故事,提出“层累演进”说,可用以诠释历史人物、传说人物或文学人物形象塑造、转化、创新之历程。昭君故事之传播,自史传而小说,由小说而诗歌、变文,而戏剧,故事情节由基型而孳乳,而缘饰,而附会,而展延,自是同一理路。

自有历史记载以来,华夏的外患一直来自北方:夏商周之鬼方、玁狁、犬戎、北狄;两汉之匈奴,六朝之五胡乱华,唐代之突厥、回纥、吐蕃;宋代之契丹、西夏、党项、女真,乃至元之蒙古,清之女真,不一而足。故《春秋》书法,界严华夷,体现内外分际,职此之故。显然,华夏民族之设防分际,从自我本位之优越出发,并不能阻绝北国南下牧马,入侵中原。春秋时代,开始提出和平共存的策略,如晋魏绛论和戎,以为有五大利益。汉初开国,匈奴围高祖于白登七昼夜,于是娄敬献和亲之策。从此之后,历经吕后、惠帝、文帝、景帝,汉朝派遣十位公主和亲匈奴。名为安边羁縻的怀柔政策,然汉初胡强汉弱,和亲匈奴无异屈辱、求和、纳贡,和亲实出于不得已。

迨汉武帝励精图治,雪耻复仇,派遣卫青、霍去病等名将讨伐匈奴。其在位五十四年期间,征讨匈奴四十四年。战争的代价,汉朝虽然所得不偿所失,然西域诸国从此震恐,纷纷遣使来献。之后,匈奴内部又濒临“坏乱几亡之厄”,面对分裂,于是促成臣服汉朝,谋求和亲之意愿。自此之后,国际情势大逆转,从汉弱胡强一变而为汉强胡弱。自汉宣帝至汉元帝,原则上实行武帝政策,恩威并用,和亲相安。元帝之世,北匈奴郅支单于背叛朝廷,汉将陈汤斩杀之。南匈奴虖韩邪单于惧而来朝,“复修朝贺之礼,愿保塞传之无穷”。单于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因此,才有“元帝以汉宫良家子王墙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的场景,才有后续昭君出塞,和亲匈奴的故事。

昭君出塞,和亲匈奴,在汉朝当时只不过是外交政策下的小插曲、小事件。没想到昭君和亲,身在异域,心怀汉家的点点珠泪,引发千古文人之同情,于是事件经由触发、联想、附会、孳乳,逐渐可歌可泣,圆满具足。笔者曾研究王昭君和亲故事,完成《王昭君形象之转化与创新》之专书,针对史传基型,以及小说、诗歌、杂剧四大文类之流变做考察,以探究昭君形象塑造、增改、转化、创新之大凡,都二十八万余言。其中,发现于晚清之敦煌写本──《王昭君变文》并未涉及论述。窃心以为,写本尘封于塞外敦煌千余年,无缘流传于士林;依传播、阅读、接受、反应之原理看来,对于唐宋文学,甚至明清文学,应该不至于生发影响。唯最近细读敦煌写本《王昭君变文》,发现其中叙事情节,就唐以前而言,有若干新变,堪称长于开发遗妍。就宋元以后之文学而言,亦多创发开拓。由此观之,《王昭君变文》于昭君故事之流传中,颇具枢纽价值以及分水岭地位。

二 昭君故事之五大系统与遗妍开发

(一)昭君故事的五大原型

有关昭君和亲故事之来源与基型,笔者曾考察隋唐以前文献,归纳出五大系统。六朝、唐、宋以后之文学或艺术,多就此五大系统做“缘饰、附会、填补、翻转、杜撰、稼接、联想、组合、模拟、会通”之工夫,而成就丰富多样、多彩多姿之昭君故事。形塑王昭君故事之五大系统中,班固《汉书》的《元帝纪》、《匈奴传》、《西域传》所叙,最为原始典型。《汉书》所载,要点有二:其一,单于来朝,请求和亲,元帝乃以昭君赐单于。其二,昭君奉命和亲匈奴,两次为阏氏(单于皇后),育有一子二女。故事简朴,情节单纯。唐宋文学多针对第一项之空白、未定性,进行生发、缘饰。对于第二项,多视而不见,扬弃不谈,因为有违汉民族美人贞节之形象,所以取舍如此。

昭君和亲故事的第二个系统,是蔡邕《琴操》所叙述,增添出身、入宫、怨旷、越席愿行、思乡作歌、吞药自杀七个情节,颇致力于联想、杜撰、补充、增饰,尽心于补白与增添。其中《怨旷思惟歌》代传昭君出塞和亲心曲,大抵因袭《汉书·西域传》江都公主刘细君和亲乌孙,悲愁作歌事,故意误读类化而来。“昭君至匈奴,单于大悦,以为汉与我厚”云云,《王昭君变文》描述情境,与之类似。至于昭君宁选择“吞药亡”,亦不愿再嫁作阏氏,暗合汉俗“烈女不嫁二夫”之贞节观。元杂剧稍加类化推拓,遂成《汉宫秋》“誓死不从”之蓝本。其他,则除怨旷、思乡之主题后世多所薪传外,入宫与作歌则后人多未继响。

王昭君形象塑造的第三个系统,为东晋石崇所作《王明君辞并序》。石崇开发之遗妍,主要有三:其一,误读历史,将安抚羁縻转为妥协忍让,将汉强胡弱之形势说成“匈奴盛,请婚于汉”。其二,错置时空,联想模拟,将公主琵琶移换为昭君琵琶,将无作有,绝妙夺换。其三,创造新曲,其声哀怨。从此之后,琵琶写怨成为昭君出塞形象之一。设身处地,想当然耳,穿凿附会外加移花接木,有助于昭君出塞哀怨幽恨之形象塑造。

王昭君形象的第四个系统,是东晋葛洪的《西京杂记》。缘饰附会,踵事增华,较之《汉书》,人物形象更加生动;情节意境之精彩殊胜,亦不亚于《后汉书》。《西京杂记》与正史相较,就情节之有无异同而言,凸显六个特点:其一,昭君自恃美貌,不肯行贿画师;其二,匈奴请婚,上案图,以昭君行;其三,临行召见,元帝才发现昭君的美貌与才德;其四,帝重诚信,昭君出塞和亲;其五,穷案其事,画工弃市;其六,弃市的画师中,有位毛延寿,擅长人物写真。除其二、其四外,皆为《西京杂记》之遗妍开发,前所未有。就昭君形象之流变而言,诚所谓“古人未及就,后世不可无”之创意发想。

王昭君形象的第五个系统,是范晔《后汉书·南匈奴传》。事迹记载,后出转精,故事情节亦较详细精彩。考察其叙事特点有四:其一,昭君为其本名,嫱乃其字;其二,昭君入胡,出于自请,不是诏赐;其三,对昭君的美丽,有较精要的素描,以及具体的勾勒;其四,昭君和亲,生二子,再为阏氏。其中,形容昭君之美丽,称“丰容靓饰,光照汉宫;顾景徘徊,竦动左右”,化美为媚,化静为动,堪称绝佳传神。《世说新语·贤媛》赞美昭君,谓“姿容甚丽,志不苟求”,外在内在兼美,可与《后汉书》相媲。试与《汉书·西域传》相比较,则王老、再嫁、上书、从俗、生女诸情节,有高度类似性。《后汉书·南匈奴传》有关昭君形象之描述,当是参酌《汉书》江都公主刘细君和亲乌孙之基型,而又有所创发。

(二)昭君故事与遗妍之开发

形塑王昭君形象的五个系统,叙事场景大抵偏重中原汉宫,塞外匈奴只顺带略及。琵琶、画图、红颜、和亲、远嫁、青冢,是其形象塑造之元素。唐宋诗歌开发其遗妍,于是有琵琶写怨、画图妍媸、红颜祸福、和亲是非、远嫁哀乐、青冢不朽诸主题之讨论与凸显。就昭君故事之圆满而言,尚有若干空白、缺漏、未定性,期待补足填充,如入宫前、汉宫中、临辞大会、出塞排场、远嫁哀乐、阏氏生涯、和亲效益诸情节。所谓“前修未密,后出转精”,多有待后人之补充发挥。

格式塔心理学美学(Gestalt Aesthetics),又称完形心理学,重视作品之整体性:“当空白、不完全的形呈现于眼前时,会引起视觉中一种补白的冲动,进而强烈追求完整、追求对称、和谐和简洁的倾向。”就故事之形塑而言,作家将会追求情节、意义、形象,甚至结构的完形。无论通俗文学或雅正文学,叙事情节的补充、人物形象的生成,似乎多暗合完形心理学之提示。相较于昭君故事的五大系统基型,唐宋诗人咏昭君,有两大旗向:其一,趋同,就系统基型所提示歌咏之,相似性、接近性、闭合性为写作动能。其二,疏离,针对系统基型之空白、不完全,进行填补、弥合、渲染、创造。趋同与疏离之多寡消长,决定咏史作品之优劣得失:若趋同多于疏离,则近隐括而无发明;若疏离基型、违异系统,尽心于阐发开拓、翻转、改造,则传承之外更致力于创新,最为难能可贵。宋人咏昭君,开发五大系统之遗妍,往往追新求异,疏离而不趋同。如昭君入宫之后,受诏和亲之前,其心思情绪究竟如何?《琴操》止略言:“叨备后宫,积五六年,昭君心有怨旷”;《后汉书·南匈奴传》亦止叙:“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其中存在若干空白处、模糊处,如此遗妍,宋诗为之开发:

汉宫有女颜如玉,浅画娥眉远山绿。披香殿里夜吹笙,未央宫中朝理曲。绛纱蒙笼双蜡烛,萧鼓声传春漏促。玉辇三更别院归,夜深月照黄金屋。莓苔满院无行迹,总为君王未相识。上天仙人骨法别,人间画工画不得。嫣然一笑金舆侧,玉貌三千敛颜色。……

君不见未央前殿罗九宾,汉皇南面呼韩臣。无人作歌继大雅,至今遗恨悲昭君。丙殿春闲斗冯傅,掖庭新花隔烟雾。票姚枉夺燕支山,玉颜竟上毡车去。人生流落那得知,不应画史嫌蛾眉。痴心只共琵琶语,归梦空随鸿鴈飞。穹庐随分薄梳洗,世间祸福还相倚。上流厌人能几时,后来燕啄皇孙死。野狐落中高台倾,宫人斜边曲池平。千秋万岁总如此,谁似青冢年年青。

……记得当年初入时,眉山淡扫双螺垂,拟高门户生光辉。姑姊提携父母送,不教含涕登丹墀。……

邢居实(1068?—1087?)、黄文雷(1250进士)、薛季宣(1134—1171)三家咏昭君,能详人之所略,重人之所轻,针对《琴操》、《后汉书》轻描略写之“心有怨旷”、“积悲怨”,作绘声绘影、具体形象之呈现。邢居实铺陈汉宫场景,如玉颜、画眉、吹笙、理曲、绛纱、萧鼓,加之以双烛春露、玉辇、金屋,而结以“莓苔满院”、“君王未识”。“上天仙人”二句,脱胎自王安石《明妃曲二首》之一,所谓“意态由来画不成”,曲传昭君美丽,亦翻案生新。黄文雷《昭君行》之作意,在“每恨沿袭之误”,故正本清源,考辨史实,回归原典。于是调整诠释角度,推陈出新,特提“祸福相倚”之观点,以解读流落、琵琶、归梦、青冢诸际遇。得丧荣辱之哲理诠释,自有可取。薛季宣作《明妃曲》,提及“忆初送我”、“当年初入”情形,一则曰“便拟光华列旌戟”,一则曰“拟高门户生光辉”,则父母亲戚之望女成凤心愿,不难想象,诗人代为传出。凡此,多可以开发昭君故事之遗妍,对于塑造形象,圆融情节,皆有贡献。

王昭君远嫁朔漠,征途迢迢,何以排遣?和亲匈奴,多历年所,语言不通,习俗不同,又如何调适?晋石崇《王明君辞并序》但提“公主琵琶”,曾“慰其道路之思”;遂推想:“其送明君,亦必尔也!”琵琶哀怨之旋律,经由石崇之张冠李戴,从此“琵琶写怨”遂成昭君故事之必要原素。《全唐诗》咏昭君,点缀琵琶者渐多,如孟浩然《凉州词》直写琵琶声传塞外:“胡地迢迢三万里,那堪马上送明君”;刘长卿《王昭君》:“琵琶弦中苦调多,潇潇羌笛声相和”;李商隐《王昭君》:“马上琵琶行万里,汉宫长有隔生春。”《全唐诗》卷十九“相和歌辞”收录昭君之咏二十五题三十首,切写琵琶者,止有上述孟浩然、刘长卿、李商隐三首。卷二十三“琴曲歌辞”,载存昭君诗四题四首,未尝言及琵琶。除外,唐人咏昭君,尚有杜甫《咏怀古迹》“千古琵琶说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李咸用《昭君》“千秋青冢骨,留怨在明琴”,要皆轻点即止,未作铺陈渲染。迨至宋代,题咏昭君,写其塞漠心曲,怀思悲愁,辄多特写琵琶苦调,藉哀弦、商风传达幽恨别怨,比兴寄托。如下列诸家诗人所作:

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身行不遇中国人,马上自作思归曲。推手为琵却手琶,胡人共听亦咨嗟。玉颜流落死天涯,琵琶却传来汉家。汉宫争按新声谱,遗恨已深声更苦。纤纤女手生洞房,学得琵琶不下堂。不识黄云出塞路,岂知此声能断肠。

尘香金翠风鬟乱,琵琶难写重重怨。回望秦关烟雾深,心魂暗逐么弦断。

曲中愁绪乱风丝,因风寄鴈云南飞。汉家弹作《昭君怨》,试问昭君别怨谁。

马上琵琶送将远,行路闻之亦凄断。寄书空忆鴈南飞,只有怨歌传入汉。

直欲论情通汉地,独能将恨寄胡琴。但取当时能托意,不论何代有知音。

愁坐冷冷调四弦,曲终掩面向胡天。侍儿不解汉家语,指下哀声犹可传。传遍胡人到中土,万一佗年流乐府。妾身生死知不归,妾意终期寤人主。

寒沙击面雁飞秋,手抱琵琶泪暗流。上弦冷冷写妾苦,下弦切切写汉羞。

琵琶如怨如诉之旋律,能令闻者眉敛而肠断,引发关山思、秋月寒之效应,故唐代诗人咏琵琶,多突出和番公主之悲、愁、怨、恨意象,如顾况、白居易、张祜、虞世南、元稹诗赋所云。宋人咏昭君,踵事增华,开发其中之遗妍,于琵琶写怨,多所着墨,如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二,将“含情欲说”还休之心曲,“传与琵琶”;进而手拨琵琶,情寄飞鸿。于是孤独无侣情怀,藉琵琶哀弦、目送征鸿,而有较具体生动之铺写,视唐人杜甫所咏,意象更加鲜明。杜甫咏昭君,称:“千古琵琶作胡语”,王安石作一转语云:“尚有哀弦留至今”,则昭君怨恨哀伤之绵绵无绝期可以想见。杜甫王安石就时间之无尽咏琵琶,欧阳修《明妃曲和王介甫作》,则就空间之展延,点染琵琶思归曲自塞外“传来汉家”。汉家宫女纵然学得琵琶新声,由于“不识黄云出塞路”之苦辛,也就不易体会“玉颜流落死天涯”之遗恨,所以“此声能断肠”之琵琶效应,当然也就无从感知。欧阳修和作写琵琶,可与王安石相伯仲。王安石、欧阳修之咏明妃,传承杜甫《咏怀古迹》之“怨恨”主题,而有所开拓,故蔚为宋诗名篇。其后刘才卲《昭君出塞行》、姚宽《昭君曲》、释居简《昭君行》则沿袭杜诗直书琵琶之“怨”,而无所发明。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一,开创一主题,曰“人生乐在相知心”。于是曾巩《明妃曲二首》其二,亦云:“但取当时能托意,不论何代有知音。”司马光《和王介甫明妃曲》称:“侍儿不解汉家语”,然“指下哀声犹可传”,传遍胡人,传遍中土,流播乐府,期待人主悟“妾意”,亦王安石“相知心”之意。方一夔《明妃曲》,更直呼“谁是知音人”,皆因王安石《明妃曲》而有所新变者。由此观之,《南齐书·文学传论》所谓“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又谈何容易。

以上,为唐宋咏昭君诗对五大系统之薪传与阐发,大抵暗合顾颉刚的层累说、曾永义的过程说、格式塔心理美学之完形说,以及接受美学之召唤结构。文学间之感染合流如此,如果再连结时代意识、民族感情,于是产生元杂剧马致远《汉宫秋》之文学名篇。又其后,有无名氏《和戎记》传奇、《青冢记》等传承继作,亦多缘此而触发、孳乳、联想、附会。文学作品之千姿万态,竞秀争妍,未尝不由于此。唯此中不能无优劣得失。述与作、模拟与创造,为其中判别之规准。诚如程千帆教授所云:“合多离少,则为模拟;合少离多,则为创造”,以此权衡古今作品,思过半矣。

三 《王昭君变文》之时代地域与三大主题

(一)时代地域

顾颉刚研究孟姜女故事,借镜其“古史层累”说,触类转化到民间文学之研究,分别从历史系统和地域系统来探讨传说与故事。曾永义著《民俗学概论》,探讨民族故事形成,提出三个过程、四条线索。所谓四条线索,指民族的共同性、时代的意识、地域色彩、文学间的感染与合流。就研究王昭君故事之流变而言,顾、曾二家之说,皆富于启发意义。尤其曾永义之说,更加具体而贴切。今参考二家之说,选择时代意识、地域色彩二线索,以论述《王昭君变文》之创作因缘。

《王昭君变文》(以下简称《变文》)敦煌写卷,编号为P.2553(法国藏伯希和二五五三号),为唐写卷子孤本。演述昭君和亲匈奴故事,大抵以史传、小说、诗歌为其基型,再加以缘饰、增补、翻转、发挥之。先就内证言,据《汉书·匈奴传》、《后汉书·南匈奴传》,成帝竟宁元年(前33年),昭君出塞和亲,嫁呼韩邪单于为阏氏。建始二年(前31年),呼韩邪老死,昭君再嫁嗣君复株叅若鞮单于。鸿嘉元年(前20年),复株叅单于卒。昭君生卒年虽不可考,然必晚于复株叅单于若干年。《变文》下卷云:“可惜明妃,奄从风烛,八百余年,坟今上(尚)在。”又记汉哀帝遣使来吊昭君,汉使哀帝各有祭词。由此观之,王昭君卒年,当在汉哀帝在位时(前7—前1)。昭君远嫁塞外,和亲匈奴三十二年以上,享寿应在六十岁左右(前52?—15?)。

再就外证考其创作时代:日本学者根本诚主张,《变文》之创作上限,“不应该追溯到元和三年(808)以前”。唐宪宗元和三年,和亲史上发生一件大事:和亲回纥之咸安公主逝世。唐德宗第八女,始封咸安公主(?—808)。当年回纥请求和亲,公主毅然决然前往。贞元四年(788),咸安公主与回纥长寿天青可汗和亲。后依回纥婚俗,续嫁忠贞可汗、奉诚可汗及怀信可汗。凡四嫁可汗,皆受唐朝册封。居回纥二十一年,咸安公主始终保有可敦地位,维护了回纥与唐朝之友好关系。迨咸安公主薨,白居易为作《祭咸安公主文》,其中有言:“故乡不返,乌孙之曲空传;归路虽遥,青冢之魂可复。”细数历代和亲公主,无论自请和亲、再嫁单于、维护和平、泽被异域,咸安与昭君皆极近似,可以模拟。于是《变文》之作者,拟借昭君和亲故事,来缅怀追思命运相当之咸安公主,自在情理之中。因此,《变文》之时间上限,不能早于元和三年。由元和三年咸安公主薨(808),上溯至昭君卒于汉哀帝在位期间,前后正好“八百余年”。自昭君辞世下探八百余年,约当唐德宗、唐宪宗、唐敬宗在位之中唐时代。内忧未已,无暇对外,于是吐蕃乘虚攻掠河西,敦煌沦陷。敦煌陷蕃前后长达六十二年(786—848),《变文》大抵创作于此时。《全唐诗》录存多首“陷藩”诗,“身陷藩营,心系汉家”,为其普遍主题;《变文》有关“明妃乡情”、“大汉恩情”之描述,亦同工而异曲。时代意识之影响文学创作,故事情节,有如此者。

《变文》之地理考证,亦可以显示敦煌地域之色彩浓厚,足以重构而形塑昭君和亲之故事。由此可推,《变文》作者为中唐时期之敦煌人氏,作者主观意识隐约可见。论者指出:正史上昭君出塞之位向为北方,目的地为单于庭;然《变文》出塞之方位却为西北,目的地为敦煌。且《变文》所云“紫塞”、“玉塞”、“金河”、“烟脂山”,皆属敦煌及河西地名。河西敦煌之地域特征具体如此,《变文》作者拟借昭君故事,反映敦煌陷蕃后之思唐归唐情节,亦可以想见。文人创作,常见比兴寄托、借题发挥,可以群,可以怨,《变文》之讲唱文学亦然。其次,《变文》中又出现澣海、骨利干名称,突厥一词更出现五次,或以指称回纥,或以比拟匈奴;既与咸安公主和亲回纥有涉,又连结昭君和亲塞外之主题。同时,《变文》上卷亦多次使用“蕃王”、“蕃里”、“蕃家”、“吐蕃”等词汇;“蕃”字,在唐代文献中,自是吐蕃之略称。由此看来,《变文》有地域之浓郁色彩,又有敦煌陷蕃之时代意识,同时薪传昭君故事之系统原型,于是蔚为讲唱文学之名篇。

(二)三大主题:爱情、乡情、恩情

昭君和亲故事之形成,受到民族情感、时代意识、地域色彩、文献发想之影响,已略如上述。就昭君故事之演变而言,唐代以降,在五大系统基型之后,文人书写可以归纳为两大型态:其一曰追叙,以缘饰、附会、填补、滋长为主;其二曰重构,以翻转、杜撰、稼接、创造为主。若然,则《变文》之讲唱文学,抒情成分极浓,大抵可分为三大主题:一曰明妃之乡情;二曰大汉之恩情,盖缘叙事基型而追叙之;其三曰单于之爱情,盖翻转叙事基型而重构之,大抵暗合格式塔心理美学所谓情节完形、意义完形、形象完形诸学说。文学作品之优劣,以创造为上,模拟次之。《变文》与唐以前之昭君叙事相较,书写单于之爱情,堪称翻转、重构,将论述在前。其次,方论述明妃之乡情,以及大汉之恩情。

1.单于之爱情

唐朝以前之史传、小说、诗文,昭君和亲之对象单于,文字书写寡少,情节十分单纯,形象相当模糊,对昭君之感情更未见着墨。总之,唐以前昭君故事之基型,多以王昭君为主题叙事,汉元帝贵为天子沦为客体,何况塞外单于?语焉不详,轻描淡写,自是情理所当然。不过,昭君和亲故事到了《变文》,下卷侧重描叙单于对昭君之深情挚爱,形塑了一位温柔体贴、多情善解之单于,颠覆传统,重构故事,值得大书特书。

《变文》属讲史性变文,为讲唱文学之代表,大抵分为散文与韵文两种表现方式。讲说为散文,咏唱为韵文,两相组合以演述故事。《变文》下卷描述单于对昭君之爱情,共分六个段落,先看生前之体贴解愁,形影相随,到心伤昭君之不饮不食,绝乐有恨:

明妃既策立,元来不称本情,可汗将为情和,每有善言相向。“异方歌乐,不解奴愁;别城(域)之欢,不令人爱。”单于见他不乐,又传一箭,告报诸蕃,非时出腊(猎),围绕烟脂山,用昭军(君)作中心,万里攒军,千兵逐兽。

单于答曰:“忆昔辞鸾(銮)殿,相将出雁门,同行复同寝,双马覆(复)双奔。度岭看玄(悬)瓮,临行望覆盆,到家蕃里重,长愧汉家恩。饮食盈帔桉,蒲桃满颉樽,元来不向口,交命若何存。奉(凤)管长休息,龙城永绝闻,画眉无若择,泪眼有新恨(痕)。愿为宝马连长带,莫学孤蓬剪断根,公主时亡仆亦死,谁能在后哭孤魂。”

明妃远嫁塞外,虽册封为胭脂(阏氏),然不称本情;异方歌乐,亦不令人爱。单于见其愁思不乐,于是通令诸蕃:非时出猎,“万里攒军,千兵逐兽”,只为昭君一破颜。单于(可汗)之作为虽徒劳无功,然用心良苦,总为伊人。迨昭君恨积愁盈而成病,交代遗言,单于仍一往情深,忆往昔、愧汉恩、期画眉、欲偕亡。多情君王之形象,经由出猎行动、抚今追昔、愿为莫学、随死哭魂,已呼之欲出。

明妃仇怨悲恨而得病,“单于虽是蕃人,不那夫妻义重,频多借问”;至帐,“卧仍不去”,则其怜香惜玉可知。接下来,《变文》叙“明妃渐困,应为异物,多不成人”,单于在昭君临终前,千方百计,“重祭山川,再求日月”,寻求回春之术,延命之法,无所不用其极,珍爱惜护之情,可谓溢于言表。如:

从昨夜已来,明妃渐困,应为异物,多不成人。单于重祭山川,再求日月,百计寻方,千般求术,纵令春尽,命也何存。可惜□□(明妃),□(奄)从风烛。故知生有地,死有处。恰至三更,大命方尽。单于脱却天子之服,还着庶人之裳,披发临丧,魁渠并至。骁(晓)夜不离丧侧,部落岂敢东西。日夜哀吟,无由蹔棳(辍),恸悲切调,乃哭明妃处若为陈说?

昭军(君)昨夜子时亡,突厥今朝发使忙,三边走马传胡命,万里非(飞)书奏汉王。单于是日亲临哭,莫舍须臾守看丧,解剑脱除天子服,披头还着庶人裳。衙官坐位刀离(剺)面,九姓行哀截耳珰□□□□□□□枷(架)上罗衣不重香,可惜未殃(央)宫里女,嫁来胡地碎红妆。首领尽如云雨集,异口皆言斗战场,寒风入账声犹苦,晓日临行哭未殃(央)。昔日同眠夜即短,如今独寝觉天长。何期远远离京兆,不忆冥冥卧朔方,早知死若埋沙里,悔不教君还帝乡。

《变文》说讲明妃命尽之际,单于降天子之尊,“还着庶人之服”,披发临丧,不离丧侧,日夜哀吟,无由暂辍。以肢体语言活绘单于丧偶之悲恸,多情君王之形象活跃纸上。讲说既罢,再以韵文唱诵一遍:述说单于亲临哭,守看丧;除天子服,着庶人裳;疼惜昭君远离京兆,死埋朔方。所云“何期”、“不忆”、“早知”、“悔不教”,怜惜遗憾、悔恨交加,足见“夫妻义重”。复沓如此,诚所谓“言之不足,故歌唱之;歌唱之不足,故咏叹之”,讲唱文学之特色如此。

昭君既辞世,单于为之举办“倾国成仪”,以厚葬昭君。“一依蕃法,不取汉仪”,夫妻之情深义重,可以想见。对于棺椁形制,祭品酒肉,丧礼场面,多用夸饰铺陈文字,一如倾国之葬排场,极尽描绘之能事,只为凸显单于对昭君之款款深情,如:

表奏龙庭。敕未至,单于唤丁宁(灵)塞上卫律,令知葬事。一依蕃法,不取汉仪。棺椁穹庐,更别方圆。千里之内,以伐醮(樵)薪,周匝一川,不案□马。且有奔驼勃律,阿宝蕃人,膳主牦牛,兼能煞马。酝五百瓮酒,煞十万口羊,退犊燖驼,饮食盈川,人伦若海。一百里铺氍毛毯,踏上而行;五百里铺金银胡瓶,下脚无处。单于亲降,部落皆来。倾国成仪,乃葬昭军(君)处若为陈说?

诗书既许礼缘情,今古相传莫不情,汉家虽道生离重,蕃率犹嫌死葬轻。单于是日亲临送,部落皆来引仗行,睹(赌)走熊罢(罴)千里马,争来竞逞五军兵。牛羊队队生埋圹,仕女芬芬(纷纷)耸入坑,地上筑境(坟)犹未了,泉下惟闻叫哭声。蕃家法用将为重,汉国如何辄肯行,若道可汗倾国葬,焉知死者绝妨生!黄金白玉莲(连)车载,宝物明珠尽库倾,昔日有秦王合国葬,挍料昭军(君)亦未平。坟高数尺号青冢,还道军人为立名,只今葬在黄河北,西南望见受降城。

“且有奔驼勃律”至“人伦若海”九句,以说讲铺陈酒肉诸祭品之丰盈。氍毛毯铺一百里,踏上而行;金银胡瓶铺五百里,下脚无处,豪华珍贵之铺陈,如在目前;“单于亲降,部落皆来”,则朔漠英雄,毕至咸集。《变文》说讲书写倾国之葬,止为烘托单于对昭君之真性爱情。《变文》唱诵,以复沓为常法,以咏叹提撕亮点,且以补充说讲之不足。如说讲既述单于已行倾国之葬,唱诵再凸显“蕃率(帅)犹嫌死葬轻”;说讲既铺陈“倾国成仪”,唱诵再补叙牛羊、仕女之人畜殉葬;黄金白玉、宝物明珠之珍品陪葬,而总以秦王“合国”之葬,远不如昭君“倾国”之葬。如此渲染陈说,皆脉注绮交于单于对昭君之一往情深,夫妻义重。

有关昭君故事之基型与系统,《变文》以前,未尝以单于为叙事主体,遑论特色渲染,重点铺陈,形象塑造。以单于为叙事主体,强调单于之深情爱意,重塑昭君和亲故事,自敦煌写本《王昭君变文》创始。清洪升《长生殿》演述唐明皇与杨贵妃恋情,曾云:“情之所钟,在帝王家罕有”,其难能可贵如此。如前所述,《变文》创作于敦煌陷蕃时期,敦煌百姓不得已而望治殷切,于是持普罗大众之伉俪情深,期许吐蕃可汗,但愿他善待人民犹如挚爱妻子。《变文》上卷讲说,所谓“百姓知单于意,单于识百姓心”。《变文》中单于之真情深爱,为汉民族恩爱夫妻之投影,经由作者翻转、稼接、杜撰、创造之重构,于是多情单于、真性可汗之君王形象蔚然成立,对元代马致远《汉宫秋》重塑汉元帝之形象自有启发意义。

2.明妃之乡情

以“悲怨”为美,为六朝以来诗歌之审美主调。昭君远嫁塞外,和亲匈奴,“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生活习俗不同,诚如《变文》所云:“心惊恐怕牛羊吼,头痛生曾(憎)奶酪腥”;“若道一时一饷,犹可安排;岁久月深,如何可度?”王昭君之愁苦不乐,无从排遣,《变文》说讲所谓:“异方歌乐,不解奴愁;别城(域)之欢,不令人爱!”于是人穷则返本,昭君之怀乡思汉,自在情理之中。

考察昭君形象之流变,其“悲怨”形象胎始于蔡邕《琴操》之怨旷、怨恚,石崇《王明君辞并序》之“哀怨之声”,范晔《后汉书·南匈奴传》之“积悲怨”。于是唐宋诗人咏昭君,多藉琵琶以代抒昭君之怨恨,杜甫《咏怀古迹》其三所谓“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可为典型代表。敦煌写本《王昭君变文》,于昭君悲怨之形象,有踵事增华,充实而有光辉之贡献。《变文》上卷残缺严重,现存开端唱诵之一,状写昭君和亲心情,始则“承汉帝恩,慕单于德”,继之则愁肠百结,泪湿千行,已为“悲怨”之主题蓄势。接着说讲、唱诵部份,状写昭君出塞之所见、所闻、所感,诚所谓“所见无故物”,焉得不愁恨?因此,单于虽“拜昭(军)君为烟脂(阏氏)皇后”,昭君依然深感身在胡地,心思汉家。上卷唱诵,铺陈受封为烟脂氏之排场,益加反衬昭君之愁肠及思归,如:

传闻突厥本同威,每唤昭军(君)作贵妃,呼名更号烟脂氏,犹恐他嫌礼度微。牙官少有三公子,首领多饶五品绯。屯下既称张毳幕,临时必请建门旗。搥钟击鼓千军啖,叩角吹螺九姓围,澣(瀚)海上由(尚犹)呜戛戛,阴山的是搌(颤)危危。樽前校尉歌《杨柳》,坐上将军无乐辉(舞《落晖》),乍到未闲(娴)胡地法,初来且着汉家衣。冬天野马从他瘦,夏月牦牛任意肥,边云忽然闻此曲,令妾愁肠每意归。蒲桃未必胜春酒,毡帐如何及采帏,莫怪适来频下泪,都为残云度岭西。

昭君荣拜阏氏,礼度隆重:钟鼓齐鸣,角螺共奏,歌杨柳,舞落晖,千军欢啖,九姓围猎,普天同庆,总为祝贺昭君册号阏氏皇后。唯此荣耀,并不能消除明妃的不乐:所见无非野马、牦牛、蒲桃、毡帐等胡地风物,令她油然而思汉家之春酒与采帏;加上边塞忽闻《杨柳》曲,每看“残云度岭西”,都足以引发愁肠而思归,而下泪。《变文》下卷说讲,在单于“非时出猎”,以慰藉昭君不乐之后,唱诵一段,将昭君之悲怨愁苦和盘托出,如:

单于传告报诸蕃,各自排兵向北山,左边尽着黄金甲,右件(半)芬云(纷纭)似锦团。黄羊野马捻枪拨,鹿鹿从头吃箭川(穿),远指白云呼且住,听奴一曲别乡关:“妾家宫宛(苑)住奏(秦)川,南望长安路几千,不应玉塞朝云断,直为金河夜蒙连。烟脂山上愁今日,红粉楼前念昔年,八水三川如掌内,大道青楼若服(眼)前。风光日色何处度,春色何时度酒泉?可笑轮台寒食后,光景微微上(尚)不传。衣香路远风吹尽,朱履途遥蹑镫穿,假使边庭突厥宠,终归不及汉王怜(怜)。心惊恐怕牛羊吼,头痛生曾(憎)奶酪膻,一朝愿妾为红□(鹤),万里高飞入紫烟。初来不信胡关险,久住方知虏塞寒,祁雍更能何处在,只应弩那白云边。”

“单于传告”以下六句,形象呈现“万里攒军,千兵逐兽”之非时出猎场景。场面盛大如此,只为博取昭君欢颜。无奈昭君思乡心切,多不理会边庭单于之宠爱。下卷唱诵,主要以渲染手法,映衬昭君身居敦煌、心怀长安之思乡愁情:所谓住秦川,望长安,愁今日,念昔年。“衣香朱履犹汉物,大道青楼若眼前”,“愿妾为红鹤,高飞入紫烟”云云,可以彷佛二三。然空思梦想终究要落回现实:玉塞、金河、酒泉、轮台、牛羊、奶酪、烟脂山上、八水三川,无一不是河西敦煌地物。初来久住,方知“胡关险,虏塞寒”;风光何处有?春色来何时?“风光日色何处度,春色何时度酒泉”二句,当是脱胎自唐王之涣《凉州词》“春风不度玉门关”,显示塞外是春风吹不到的死角,暗示胡地是帝王恩泽达不到的地方。这自是王昭君和亲塞外当下之感悟。面对异国他乡之光景,昭君遂有“烟脂山上愁今日,红粉楼前念昔年”之感伤。论者以为,此二句不仅是空间和时间的转换,也是文化习俗和身份的转换:胡地的胭脂,取代了汉宫的红粉;匈奴的阏氏,取代了汉帝的明妃。时空和际遇翻转如此大,落差如此悬殊,张力无限,悲愁亦不绝。

登高望远,往往触发怀乡思亲之情,所以昭君“一度登千山,千回下泪”。《变文》下卷讲说之二,于“当嫁单于,谁望喜乐”下,略提昭君出塞和亲缘由,谓“良由画匠,捉妾陵持”,则本《西京杂记》画工造假而轻点之,略人之所详,而异人之所同,此创意发想之取舍所宜有。下文言:“遂使望断黄沙,悲连紫塞;长辞赤县,永别神州”;昭君出塞和亲之所以“恨积如山,愁盈若海”,即此之故。于是思乡愁苦,怨恨平生,至于一病不起,身殁蕃里。杜甫诗所谓“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论断贴切入里。

自《汉书》、《琴操》、《西京杂记》、《后汉书》以来,有关昭君出塞之心理、情绪、爱憎、哀乐之刻画描绘,未有如《变文》之铺陈、详明、生动有致者。唐宋近体诗咏昭君,受限于篇幅,固未能此;即七言古诗之歌咏,亦零星片段,远不及《变文》之淋漓尽致。马致远《汉宫秋》虽藉琵琶写怨,然但写汉宫春怨,自非紫塞之愁苦怨恨。《变文》说讲绘声绘影,唱诵踵事增华,故叙事抒情较淋漓尽致如此。

3.大汉之恩情

依据《汉书·元帝本纪》,匈奴郅支单于叛汉,被诛;虖韩邪单于为求自保,来朝称臣。《汉书·南匈奴传》称,单于自言:“愿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上书“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传之无穷”。昭君和亲故事的原型,关于胡汉关系,只有《汉书》简要的记述而已。换言之,当时汉强胡弱,胡汉通婚虽为汉庭之安边羁縻政策,而昭君和亲自是汉帝对单于之恩施加惠。故敦煌写本《变文》无论昭君或单于,均感恩大汉,敬奉汉庭,称臣称尊,长怀归汉。

《变文》叙写汉恩者,数量虽不多,而态度明确不移。如上卷唱诵之一,为昭君代言,称“如今以暮(慕)单于德,昔日还承汉帝恩”,有汉帝之恩泽,方有出塞和亲之机缘,所谓饮水思源,报本还始,此或昭君之心声。下卷唱诵之一,述单于非时出猎,思慰藉昭君不乐,然昭君心曲却言:“假使边庭突厥宠,终归不及汉王怜。”匈奴不如大汉,单于不及汉王,昭君之一心向汉可知。说讲之二,昭君登山望远,思亲怀乡之余,依然系心汉王,所云“君王不见追来”,则其归心汉庭可知。唱诵之二,昭君临终,略述平生后,交代遗言:“妾死若留故地葬,临时请报汉王知。”生,期盼“君王追来”;死,叮咛“请报汉王知”,则其心中有汉、之死靡它可知。唱诵之三,单于唱答,亦谓:“到家蕃里重,长愧汉家恩”,胡汉和亲,翁婿一家,汉家恩重,单于自表心迹如此。下卷唱诵之四,述昭君辞世,单于忙于发使赴告:“三边走马传胡命,万里非(飞)书奏汉王。”一方面遵照昭君遗嘱,再方面有“书奏”朝廷,臣婿上报帝家之意。唱诵将终,结以“早知死若埋沙里,悔不教君还帝乡”,曰长愧汉恩、书奏汉王、生还帝乡,诚如中唐诗人张乔《书边事》所云:“蕃情似此水,长愿向南流。”《变文》下卷唱诵之六,汉使来吊昭君,慰问蕃王,单于称“一从归汉别连北,万里长怀霸岸西”,则单于之始终归汉,长怀长安,由夫子之自道,可表其心曲。唱诵之七,述汉使望见青冢,宣汉哀帝之命,朗读祭昭君词,与白居易《祭咸安公主文》述“皇帝遣某官某,以庶羞之奠,致祭于故咸安大长公主睹浚毗伽可敦之灵曰”,所谓“故乡不返,乌孙之曲空传;归路虽遥,青冢之魂可复(复)”,与《变文》所谓“身殁于蕃里,魂兮岂忘京都,空留一冢齐天地,岸兀青山万载孤”,其间有沿袭转化之痕迹。至于《变文》宣汉帝祭词,有所谓“不稼(嫁)昭军(君),紫塞难为运策定”,指昭君出塞和亲,换取汉匈两国之长久和平,可谓功同卫、霍,匈奴亦同被恩泽。祭词卒章,曲终奏雅,称昭君“身殁于蕃里,魂兮岂忘京都”,杜甫《咏怀古迹》所谓“环佩空归月夜魂”者是也。要之,昭君自始至终,归心汉家;臣婿单于,亦始终如一,心怀长安。《变文》以蜻蜓点水笔法,闪现昭君与单于夫妻感大汉恩情,自有陷蕃文人编写《王昭君变文》之创作意识。

吐蕃攻陷敦煌的时间,学界颇有争议,大抵在唐德宗建中二年至贞元三年(781—787)左右。而《变文》的写作时代,学界亦莫衷一是;要之,大约应在8世纪至9世纪之间。翻检《全唐诗》,载存若干陷蕃或没蕃诗,述说沙洲敦煌沦陷吐蕃后之情形。以诗补史阙,值得参看。如元稹、白居易所作《缚戎人》:

……五六十年消息绝,中间盟会又猖獗。眼穿东日望尧云,肠断正朝梳汉发。近年如此思汉者,半为老病半埋骨。常教孙子学乡音,犹话平时好城阙。老者傥尽少者壮,生长蕃中似蕃悖。不知祖父皆汉民,便恐为蕃心矻矻。

……自云乡管本凉原,大历年中没落蕃。一落蕃中四十载,遣着皮裘系毛带。唯许正朝服汉仪,敛衣整巾潜泪垂。……没蕃被囚思汉土,归汉被劫为蕃虏。……缚戎人,戎人之中

我苦辛。自古此冤应未有,汉心汉语吐蕃身。

《缚戎人》叙述一位陷蕃汉人之亲身经历,无异没蕃百姓民心思汉之舆情。元稹所作,称沙洲沦陷五六十年后,没蕃百姓犹然“眼穿东日望尧云,肠断正朝梳汉发”;身虽老病,“常教孙子学乡音,犹话平时好城阙”,则民心思汉可以想见。白居易所作,旨趣与元稹相近:大历中没落吐蕃,穿戴戎服,虽历经四十载,仍然盼望一年一度之“正朝服汉仪”,往往激动到“敛衣整巾潜泪垂”,而不能自已。无奈造化弄人,“没蕃被囚思汉土,归汉被劫为蕃虏”,因思汉而归汉,竟沦为蕃虏。存汉心、说汉语之缚戎人,硬被指为“吐蕃身”,自是最大之嘲弄。总之,缚戎人代言陷蕃百姓心声:年年岁岁望尧云、思汉土、教乡音、存汉心,新年盼望“正朝梳汉发”,老者担心“少壮恐为蕃”。吐蕃沦陷区之民心思汉、望汉、学汉、存汉,可以想见。

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吐蕃攻占敦煌。敦煌沦陷后六十七年(宣宗大中二年,848),沙洲人张义潮始率族人起义,收复失地。其间,有陷蕃汉人作诗以明志,存留于敦煌写卷中。P.2555敦煌唐人陷蕃诗集残卷,凡72首,潘重规教授为之梳理考证。今读敦煌陷蕃诗人作品,大多抒发被俘之无奈,以及羁旅之愁苦,间有瞻望乡国,归心长安者,则与元、白所书《缚戎人》同一情怀,亦与昭君归心汉家同一机杼。摘句如下,以见一斑:

唯余乡国意,朝夕思难栽(裁)。(《夏中忽见飞雪之作》)

西瞻瀚海肠堪断,东望咸秦思转盈。(《秋中雨雪》)

乡国不知何所在,路逢相识问看看。(《晚秋登城之作》)

朝朝心逐东溪水,夜夜魂随西月流。(《晚秋》)

引颈长鸣望云路,何时刷羽接归行?(《感兴临蕃驯雁》)

殊方节物异长安,盛夏云光也自寒。……望白云,白云天外何悠扬。既悲出塞复入塞,应亦有时还帝乡。(《白云歌》)

曰长安、曰帝乡,东望咸秦,乡思难裁。不知乡国路,心逐东溪水;甚至想象化身驯雁,长鸣望云路,刷羽接归行。诗人之比兴寄托,身在异域,心怀魏阙,与讲唱变文昭君之略述平生,元稹、白居易笔下之缚戎人,艺术手法表现不同而已,其于归心汉家,并无二致。

汉朝自娄敬献和亲之策,自吕后至元帝,大汉先后派遣十余位公主和亲。隋唐以来公主和亲,载于《隋书·北狄传》、《旧唐书·突厥传》者,当不少于四人。至于和亲吐蕃者,有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和亲回纥者,更有宁国公主、崇徽公主、咸安公主、永安公主、太和公主等。其中,文成、金城、咸安皆殁于胡地,近似昭君际遇。而咸安薨于回纥,或即《变文》创作之缘起,已如上述。和亲公主本金枝玉叶,今远嫁异域,哀伤逾恒,愁容惨淡者或有之,未有如《变文》所云“侍从寂寞,如同丧孝之家,遣妾攒蚖,仗(状)似败兵之将”者。和亲之欢形容比拟如是,无宁不伦不类,不详孰似?盖比物联类,言为心声,《变文》作者藉琵琶“管弦马上横弹”,其声之哀怨凄凉,能传昭君辞汉远嫁之恨别;进而引伸发挥,以之比况陷蕃百姓之心境:陷没吐蕃,离绝父母之邦,故曰“如同丧孝之家”;汉女和亲蕃王,名为靖边羁縻,实则苟安妥协,故曰“仗(状)似败兵之将”;而沙洲敦煌陷没吐蕃以来,汉民从此一蹶不振,畏却无勇,亦如败军之将。《变文》作者拟因讲唱宣泄悲愤之情,藉讲唱曲传陷蕃心声,故有意无意间顺口拈出如此。

敦煌写卷《王昭君变文》既作于陷蕃时期,于吐蕃可汗之统治敦煌,自然颇有微辞。上卷说讲之一,昭君指桑骂槐,意有所指,对单于云:“邻国者,大而强,小而弱。强自强,弱自弱。何用逞雷电之意气,争锋火之声。独乐一身,苦他万姓?”《诗·大序》所谓“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比兴而寄托,固雅俗文学之所共有;为陷蕃子民发声,自是公义和平之音。《变文》之讲唱文学,演说昭君和亲故事,自然关涉汉女与蕃王、突厥与汉廷之互动关系。单于之爱情、昭君之乡情已论述如上;至于大汉之恩情,《变文》于昭君,曰承汉恩、报汉知、单于不及汉王;于单于,则曰汉家恩、书奏汉、还帝乡、归汉、长怀,岂忘京都。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变文》之抒写思汉、盼汉、尊汉、崇汉、始终归汉,又何尝让贤于元稹、白居易所述缚戎人?

四 《王昭君变文》之传播与接受

有关文学作品之传承和开拓,西方接受美学颇强调读者阅读的能动性和创作性。德国美学家伊瑟尔(Wolfgang Iser,1926—2007)创立阅读现象学,特别重视文学文本的召唤结构(the responseinviting structure),以为作品文本潜藏若干不确定性、否定性、空白感,往往召唤读者进行再发挥再创造。文学艺术之创作,追求推陈出新、别树一帜,致力遗妍开发、违反熟悉、悖离规范。因此,否定成为文学的本质特征。在讨论王昭君故事之流变,昭君形象之转化与创新方面,接受美学召唤结构强调之空白与未定性,格式塔心理美学之召唤性与调节功能,多极有触发与参考价值。

文献显示,唐宋诗歌咏昭君和亲本事,故事情节多有貌似敦煌写本《王昭君变文》(P.11553)者。衡以传播、阅读、接受、反应之原理,中唐以后,甚至两宋时期,有关王昭君和亲之讲唱故事,变文可能已经流播中外,文学作品方能体现如此。尘封于塞外敦煌者,晚清所见《王昭君变文》,虽只有P.2553一个写卷,然中唐王建《观蛮妓》、李贺《许公子郑姬歌》、吉师老《看蜀女转〈昭君变〉》诸诗,所记述中唐时期之说唱艺术,皆已谈及《王昭君变文》,甚至观看过《昭君变》之讲唱表演,诗歌写作时代为中唐,观赏地点有洛阳、成都,则该变文当时之传播接受,可以想见。

就《全唐诗》文献所见,如王建《观蛮妓》诗,叙记身经目历,观赏歌妓说唱《昭君变》,可见《昭君变文》于中唐传播之一斑:

欲说昭君敛翠蛾,清声委曲怨于歌。谁家年少春风里,抛与金钱唱好多。

首句称“说昭君”,末句云“唱好多”,明言所观者为说唱表演。次句写“清声委曲怨于歌”,突出昭君故事以“怨”为基调,以“委曲”为主要求。而表演者为蛮夷外族歌妓,则创作于敦煌之《王昭君变文》,似乎已流播于中土。王建,生卒年不详,与张籍为诗友,由此观之,迟至公元800左右,《王昭君变文》已从敦煌传播,折回中原,藉由讲唱观赏,赢得中唐诗人王建之接受,而表现于诗歌中。又如李贺《许公子郑姬歌》、《塞下曲》:

许史世家外亲贵,宫锦千端买沉醉。铜驼酒熟烘明胶,古堤大柳烟中翠。桂开客花名郑袖,入洛闻香鼎门口。先将芍药献妆台,后解黄金大如斗。莫愁帘中许合欢,清弦五十为君弹。弹声咽春弄君骨,骨兴牵人马上鞍。两马八蹄踏兰苑,情如合竹谁能见。夜光玉枕栖凤凰,袷罗当门刺纯线。长翻蜀纸卷明君,转角含商破碧云。自从小靥来东道,曲里长眉少见人。相如冢上生秋柏,三秦谁是言情客。蛾鬟醉眼拜诸宗,为谒皇孙请曹植。

胡角引北风,蓟门白于水。天含青海道,城头月千里。露下旗蒙蒙,寒金鸣夜刻。蕃甲锁蛇鳞,马嘶青冢白。秋静见旄头,沙远席羁愁。帐北天应尽,河声出塞流。

透过李贺诗篇所述,演唱“明君”(昭君)故事之歌者,名为郑袖,擅长表演艺术,当是唱作俱佳之歌妓。“清弦五十为君弹”以下六句,当是说唱之内容或情节,大抵以演述昭君和亲,同行、同床、合欢为其主要场景,“情如合竹”与“栖凤凰”,正委婉述说其意蕴。敦煌写本《王昭君变文》下卷唱诵,昭君略述平生后,单于答唱:“忆昔辞銮殿,相将出雁门。同行复同寝,双马覆(复)双奔。度岭看玄(悬)瓮,临行望覆盆。”凤凰于飞,琴瑟和鸣,《变文》有较形象之描绘。“长翻蜀纸卷明君”,一语点破说唱之曲目正是昭君故事;“转角含商破碧云”,角音,和而不戾,润而不枯,为春音,主生,民之象;商音,嘹亮高唱,激越而和平,为秋音,主收,臣之象。“转角含商”,自春音转为秋声,象征由物生变为物成,由庶民而成阏氏。郑姬手弹“清弦五十”的瑟,“转角含商破碧云”,激越而高唱,直干云霄,正传达王昭君由汉宫而出塞、而和亲之历程,正与他篇诗歌以琵琶写怨相互发明。掩抑凄清、幽咽依依、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正是“转角含商”曲调与琵琶秋声之共通意境。由此观之,郑姬之说唱明君和亲,代言其心曲,可谓贴切美妙。李贺《塞下曲》,呈现塞外吐蕃沙场场景,其中有“马嘶青冢白”句,战场之肃杀氛围,佐以胡角、北风、金鸣、马嘶、河声、蓟门白、青冢白、青海道、月千里、旗蒙蒙、旄头见,绘声绘影之示现,格外衬托昭君青冢之惨淡凄清。从二诗可证,李贺于昭君故事自不陌生。同理可证,《变文》于李贺作诗前后,约当公元800年,已流播中华。

又如吉师老《看蜀女转昭君变》诗,明写于四川成都观赏《昭君变》,明示蜀女所唱为讲史变文。王昭君故里近屈原,于古代地域属于荆楚,故吉师老诗称述蜀女说唱神情曰:“翠眉颦处楚边月。”若此之类,以之说《变文》之传播与接受,证据更为确凿有力,如:

妖姬未著石榴裙,自道家连锦水濆。檀口解知千载事,清词堪叹九秋文。翠眉颦处楚边月,画卷开时塞外云。说尽绮罗当日恨,昭君传意向文君。

吉师老(中晚唐诗人)笔下的蜀女,家住成都濯锦江边,是一位唱作俱佳之艺人。“清词堪叹九秋文”,可见说唱者持有据以表演之底本,亦即话本。依据“画卷开时塞外云”句,更可推测当时已有昭君出塞和亲之图像创作、流传,所以蜀女说唱表演时,拿来作为道具。蜀女看图挥洒说唱,观(听)众同时观图理解,有此“图像修辞”,自有助于增加接受与认同。第三句所云“绮罗当日恨”,盖指昭君和亲匈奴,虽贵为阏氏,长年着绮罗,享受富贵荣华,仍有若干遗憾怨恨。昭君当时之心声,蜀女作为代言,藉由说唱表演,已为之曲折传出。诗题标明为“转昭君变”,称“转”、“变”,即是说唱变文。既有“九秋文”的说话底本,又有“画卷”的形象示现,于是开“檀口”,唱“清词”,大大提升蜀女讲唱《王昭君变文》时“说尽绮罗恨”,曲“传昭君意”的艺术感染力。吉师老于中晚唐间在世,可见《王昭君变文》于中晚唐之传播;同时,由居住在“锦水濆”之蜀女演唱,则变文之流布已由河西敦煌扩及至西蜀成都。时空传播如此之广阔,几至大江南北,则骚人墨客之接受反应,亦适当其会而生发。

《王昭君变文》在中晚唐之流布,在洛阳、成都之传播,有王建、李贺、吉师老诗歌为文献左证。笔者以为:中唐以后《王昭君变文》,或有关讲唱昭君和亲故事之变文,很有可能不止一个写本。除一直尘封于敦煌之写本(P.11553)外,中原地区流传写本必定很多。王建、李贺、吉师老之所观闻见,歌妓讲唱并非同时、一人;洛阳、成都两地亦悬远殊方,信息难通。由此看来,《王昭君变文》在中唐至北宋间,流通传播当未停止。推而广之,《王昭君变文》及其故事,在两宋是否亦有体现?《全唐诗》所载昭君诗,大约70首;《全宋诗》所收录,北宋近40首,南宋110余首。150余首题咏昭君之诗篇,其中是否也受到说唱或变文之影响?影响之层面有多大?值得推究。

相对于五大系统基型,宋诗致力开发遗妍,尽心创意研发者,大抵为空白处、模棱处、朦胧处、粗略处。宋人咏昭君,承六朝四唐之后,以开发遗妍为要务。其中具别识心裁、富创意造语之妙者,首推王安石《明妃曲二首》。黄庭坚评为“词意深尽”,李璧注王荆公诗,则以为“务为新奇,前人未道”,则其创意发想,值得探求。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二、吕本中《明妃》诗云: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两皆胡姬。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人生在相合,不论胡与秦。但取眼前好,莫言长苦心。君看轻薄儿,何殊胡地人?

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二有言:“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为昭君出塞之孤独感伤,王安石提出如是之安慰语。就昭君辞别汉家,只为落实汉朝之安边羁縻政策而言,唯顾公义,不管私情,汉恩确实浅薄。然而和亲匈奴,受封为宁胡阏氏之尊荣,就胡恩而言,自然是深厚的,于是结以“人生乐在相知心”,以此慰藉昭君远嫁匈奴之孤独失落。《明妃曲二首》其一,曲终奏雅,结以“人生失意无南北”,失意人遇逢“胡恩深”,彼此相知相惜,人生自然是幸福快乐的。吕本中《明妃》诗所谓“人生在相合”云云,当是直接沿袭王安石《明妃曲》,而间接与《变文》要求暗合。笔者以为:假设《王昭君变文》宋初如中唐一般,讲唱传播如故的话,《变文》上卷说讲有言:“百姓知单于意,单于识百姓心。”若将“百姓”易为“昭君”,王安石《明妃曲》或脱胎于此,亦未可知。

历代诗人咏昭君,六朝四唐多用近体,文约义丰,是其优长。至两宋,为开发遗妍,则多用七言古诗。盖七古之诗,最便于敷演、舒卷、振荡、奔放,有利于故事补充、形象塑造、开发创新。唐以前昭君故事之原型,对昭君和戎之情绪反应,心曲刻画,皆较空白与模糊,宋代诗人踵事增华,颇有开创,如王洋所作七古:

汉宫沉沉凝紫烟,妾身一入知几年。楼高秋月照清夜,亭暖春花熏醉眠。

忆初送我辞亲戚,便拟光华列旌戟。君门安得似人间,咫尺千山万山隔。

花月朝朝空暮暮,长恋朱颜不如故。内家车子散金钱,安得此身沾雨露。……

自开篇“汉宫沉沉”以下二十四句,以第一人称口吻,设身处地,作拟言代言,亲切生动,有讲史变文唱诵铺陈之神理。试考察《变文》,上卷两次唱诵,述和亲心情;下卷亦两次唱诵,愁思汉家,略述平生,如夫子自道,与王洋《明妃曲》所写,同工而异曲。紫烟、高楼、秋月、亭暖、春花,以映衬照清夜、熏醉眠、未知年。而总括汉宫岁月为:君门人间,咫尺山隔,朝朝暮暮,花月空度。深悟朱颜渐改,今不如故,所以下接受诏和亲,当仁不让,自然顺理成章。其余所言,则宋人咏昭君之主题,如画图妍媸、远嫁哀乐、琵琶写怨、嘲讽边将,多已具体而微地述及。会通化成咏写明妃主题于一炉,亦宋人昭君咏之一道。

宋人七言咏明妃,状写昭君和亲之心曲,除王洋《明妃曲》之拟言代言外,又有徐得之《明妃曲》,亦设身局中,潜心腔内,以揣以摩,彷佛昭君之心思,而作心灵之独白。其诗风走向,亦近似《变文》之讲说、唱诵,如:

妾生岂愿为胡妇,失信宁当累明主。已伤画史忍欺君,莫使君王更欺虏。琵琶却解将心语,一曲才终恨何数。朦胧胡雾染宫花,泪眼横波时自雨。专房莫倚黄金赂,多少专房弃如土。宁从别去得深嚬,一步思君一回头。胡山不隔思归路,只把琵琶写辛苦。君不见有言不食古高辛,生女无嫌嫁盘瓠。

徐得之《明妃曲》,以拟言代言之手法,摹写昭君和亲之心路历程,有体谅、有委屈、有抗议、有感伤、有怨恨,心灵独白,五味杂陈,塑造了昭君和亲之悲怨形象。试与敦煌写本《王昭君变文》相较,内容颇近《变文》上卷说讲之出塞苦辛,下卷《变文》讲说、唱诵之略述平生。两者是否有传播接受之关系?待考。

昭君和亲,单于欢喜,遂拜昭君为烟脂(阏氏)皇后。无奈昭君思乡不乐,单于乃下令“非时出猎”,同时以歌舞佐欢,以慰其愁苦。其场景为《王昭君变文》上卷讲说与唱诵之一大叙事,不见于前述五大系统,却展示于宋人题咏昭君诗中,如:

红嫣翠湿平阳里,轳辘游车汛流水。苍头拥骑知谓谁,草草人家寄生子。君王神武重边功,不爱秾华胜桃李。青鸾扶下五云车,颠倒衣裳冠荐履。赏功未了说和亲,又堕蛾眉芳梦里。平章三十六宫春,遣似天骄买欢喜。朔风吹雪胡马嘶,猎归月淡龙城西。重旃穹窿压斗帐,泛盎快搅金留犁。细调弦索为郎鼓,手未推却眉先低。林深人静孤啄木,春尽树暗双黄鹂。大居次吹梅花老,小居次舞杨花迷。屠牙勃窣起为寿,一粲相对酣如泥。子卿海上亦良苦,牧羝未乳儿先乳。信道天涯共此情,谁谓姬姜必齐鲁。妾身不为汉婕妤,下嫁犹获当单于。从来蕃汉等昆弟,得婿渠不如家奴。君不见冢象庐山谁比数,青冢名传千万古。

宋洪咨夔《昭君行》,自“平章三十六宫春”以下十四句,以赋法为诗,铺写汉匈和亲,单于“欢喜”之场景:朔风吹雪,胡马鸣嘶;围猎龙城,月夜方归;重旃、穹窿、斗帐,泛盎、留犁(饭匕)、血盟,将和亲场景,由外而内作图绘示现。“细调弦索为郎鼓,手未推却眉先低”,现场以音乐佐欢,有弦乐、打击乐,尤其凸显琵琶演奏“推却”之动态演示。“大居次吹梅花老,小居次舞杨花迷”,调弦、击鼓、弹琵琶之外,又有管乐、舞蹈助兴,连单于之大公主、小公主都参与盛会,奏乐献舞,欢迎昭君之和亲。“屠牙勃窣起为寿,一粲相对酣如泥”,最后,单于之屠牙(王子),也加入和亲大会,婆娑起舞,欢乐和谐,温馨感人的场景示现,如见如闻。敦煌写卷《王昭君变文》,上卷将终,唱诵昭君拜号为“烟脂贵氏”时,称:“屯下既称张毳幕,临时必请建门旗。搥钟击鼓千军啖,叩角吹螺九姓围。澣(瀚)海上由(尚犹)呜戛戛,阴山的是搌(颤)危危。樽前校尉歌《杨柳》,坐上将军无乐辉(舞落晖)。”昭君拜为阏氏时之歌舞场景,洪咨夔《昭君行》所写,与敦煌写卷《王昭君变文》所叙相近似。宋人歌咏昭君,是否受《变文》之传播影响?值得进一步探究。

元马致远《汉宫秋》杂剧,长于撷取《汉书》以下有关王昭君故事之基型与元素,为完形其情节、补充其形象、弥合其意义,于是多就昭君故事作转化与创新:其一,视点转移:从昭君转化为元帝;其二,空间转变:自塞外挪移为汉宫;其三,帝王重塑:由天子重信,变为君王多情;其四,历史误读:汉强胡弱,变为汉弱胡强;其五,琵琶错位:塞外秋声变为汉宫春怨;其六,美人贞节:和亲英雄变为殉节娘娘。《汉宫秋》之本事,或根本史传,或渊源小说,或脱胎于唐宋诗,甚或得自变文之启示,即是曾永义所称民族故事生成之绝佳印证。其中最特别者,为汉元帝形象之转化,幅度翻转最大,由信守承诺之天子,一变而为多情善感、体贴入微之君王。清洪升《长生殿》云:“情之所钟,在帝王家罕有。”由此观之,或是受《王昭君变文》之启发教示,亦有其可能。

五 结论

王昭君故事的来源和生成,大抵有《汉书》、《琴操》、石崇《王明君辞》、《西京杂记》、《后汉书》五大系统原型。六朝以后之文学作品,或多或少皆就原型之空白处、模糊处、否定处、不足处,进行缘饰、附会、翻转、杜撰,于是孳乳、繁衍、发展、成熟,所谓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蔚为诗文、小说、戏曲之千姿万态、竞秀争妍。顾颉刚之层累说、曾永义的过程说、西洋完形心理美学、接受美学之“召唤结构”,都可以诠释解读上述之文学现象。

五个系统原型,对王昭君形象已作粗略之勾勒,于是唐宋诗针对琵琶写怨、画图妍媸、红颜祸福、和亲是非、远嫁哀乐、青冢不朽诸主题作遗妍开发,视原型粗坯已作若干补充发挥;犹有未备,正待后人之继志述事。就昭君故事之完形召唤结构而言,昭君入宫前、汉宫中之情形,临辞大会、出塞排场、情境场面,唐朝以前之作家多未涉及。叙事场景偏重中原汉宫,塞外匈奴只顺带略及。于是阏氏之生涯、和亲之效益,乃至单于之心态,多呈现极大之空白、阙漏、未定,期待添枝加叶、工笔彩绘。

中唐以后,由于藩镇割据,外族侵逼,故肃宗、代宗、德宗、宪宗朝,多遣公主和亲,循汉武和亲以安边羁縻故事。其中,德宗女咸安公主和亲回纥(回鹘),薨于塞外(808),际遇颇似王昭君,白居易为作《祭咸安公主文》,以志其哀感。吐蕃攻陷沙洲敦煌,敦煌陷蕃长达六十二年(786?—848)。敦煌写卷《王昭君变文》孤本,大抵创作于此时。日本学者根本诚推测《变文》成立年代,连结咸安公主和亲回纥薨逝,以为“不能早于元和三年(808)”,理有可取。《变文》作者盖陷蕃汉人,借助讲唱文学以宣泄陷没之悲愤情怀,且以表明敦煌百姓思汉、盼汉、尊汉、崇汉,始终归汉之心声。试与中唐元稹、白居易所作《缚戎人》对读,心境同、作意同,《变文》之著述旨趣,已呼之欲出。时代意识与地域色彩,足以影响民族故事之形成,可为明证。

敦煌写本《王昭君变文》,针对民族故事之原型,从事踵事增华之遗妍开发,大抵就空白处、模糊处、不确定处,进行弥合、填补,甚至翻转、创造,尤其在情节之意境、主题、形象方面,《变文》皆有绝佳之发展与成就。《变文》与五大系统原型相对,突出单于之爱情、大汉之恩情、明妃之乡情三大主题,或前所未有,或益加周详,于昭君故事之流传中,颇具意义。

就单于之爱情而言,单于虽为昭君和亲远嫁之对象,在以中原本位文化为视点之原型而言,当然惨遭漠视冷落。《变文》作者既为敦煌陷蕃文人,于是挪移乾坤,倒转宾主,设定蕃王单于为主角,藉讲唱文学以摹写其怜香惜玉、一往情深之爱情。如此之情节、意境、主题、形象,堪称前所未有之创造。或者《变文》期望蕃王宠爱阏氏之心,推恩施惠以及百姓,比兴寄托,亦文家之常法。

就大汉之恩情而言,自《汉书》以下之史传、小说、诗歌,皆未有着墨;宋王安石《明妃曲》甚至宣称:“汉恩自浅胡恩深。”《变文》之唱诵、说讲,详人之漏略,补前贤之空白,于前、中、后幅,作蜻蜓点水式之闪现,分由昭君与单于现身说法,自道其感触:于昭君,曰承汉、报汉;于单于,则称汉恩、奏汉、归汉、长怀、岂忘京都,试与白居易、元稹诗歌所咏《缚戎人》对读,足相发明。再与P.2555敦煌陷蕃诗集残卷互证,乃知吞吐蕴藉表述愤懑,乃其共相。长怀归汉,正是没蕃百姓之心声与期待。

至于明妃之乡情,《汉书》以下汉族诗文,虽于“悲怨”形象颇作提示,不过大辂椎轮,略具规模而已。《变文》上卷唱诵昭君受封为烟脂皇后,下卷说讲单于非时出猎慰藉昭君;唱诵“住秦川、望长安、愁今日、念昔年”等,刻画昭君出塞之心理情绪、爱憎哀乐。五大基型系统以及唐宋诗文,未有如《变文》之铺陈详明,生动有致者。此固讲唱变文唱叹有情使然,唯详人所略,异人所同,重人所轻,充实而有光辉,追求创意发想,固是文学艺术可大可久之道。

《王昭君变文》,敦煌写卷只有一种。唯征诸唐诗文献,昭君和亲故事,甚至《昭君变》之讲史变文,中唐时期已由塞外敦煌传播到中原及巴蜀。从王建《观蛮妓》、李贺《许公子郑姬歌》、吉师老《看蜀女转昭君变》三诗,知时至中唐,有关王昭君之讲唱变文,已在洛阳、成都流布。王、李、吉三位诗人皆耳闻目见讲唱表演,有所记述,堪称绝佳见证。人非同时,地非一处,昭君和亲故事在中唐之传播与接受,自东而西,想已流播广远。

至宋代,诗人更致力于开辟遗妍,研发创意,王安石《明妃曲》其二“人生乐在相知心”,与《变文》上卷说讲“百姓知单于意,单于识百姓心”立意近似。王洋《明妃曲》之设身处地,拟言代言;徐得之《明妃曲》之潜入腔内,作心灵独白,或铺写汉宫春怨,或描摹和亲之心路历程,与《变文》上下卷之四次唱诵,述和亲心情,愁苦思乡;《变文》上卷下卷讲说,唱诵之出塞苦楚,略述平生,有异曲同工之妙,彼此是否有传播接受之关系?待考。南宋洪咨夔《昭君行》,以赋法为诗,用十四句铺写汉匈和亲、单于欢喜场景,与《变文》上卷将终,昭君拜为阏氏时之歌舞场面,形神多似。昭君和亲变文,是否写卷有多本传播,一如中唐王建、李贺、吉师老之所闻见?亦有待文献佐证。

就王昭君故事而言,敦煌写卷《王昭君变文》于原型之遗妍颇有开发,三大主题之凸显最具特色:或前无古人,或踵事增华,于昭君和亲故事之塑造与完形,皆极具创造价值。其他,如琵琶之提示,画图之点缀,愁恨之铺陈,青冢之渲染,唐宋诗所在多有;至于塞外风情,胡地俗尚,出猎场景,明妃遗言,倾国成葬、汉使来吊,哀帝祭词等,唐宋诗则着墨不多,甚或付之阙如,要皆富有开发意义。唯受限于篇幅,他日再议。

(张高评,香港树仁大学中文系主任教授,台湾成功大学名誉教授)

Change and CreativeW riting of Story ofWang Zhaojun—Com parison Between Dunhuang M anuscript and Poem s on Zhaojun in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Zhang Gaoping

Telling the story of Zhaojun,Story of Wang Zhaojun in Dunhuangmanuscript is found more creative than following the others,compared with poems 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in terms of prototype and theme.Poems of Tang center on painting,beauty and tomb,while poems in Song stress on marriage to minority leader,pipa,Han people and minorities,all of which are not or less included in Story ofWang Zhaojun.It is new in describing the love of Xiongnu Chief,Zhaojun’s homesickness and the feelings of Han dynasty.Love and affection are better portrayed in Ma Zhiyuan’s Autumn In Han Palace:Zhaojun fell in ill because of homesickness and threw herself into the river.Story of Wang Zhaojun in Dunhuang manuscript is for telling and singing,more vivid than those in Tang and Song poems.The study on Dunhuang manuscript reveals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store of Wang Zhaojun.

Story ofWang Zhaojun;Love;Family Affection;Kindness;Lost Of Beauty;Develop;Spread; Accept;Tang And Song Poems

猜你喜欢

和亲王昭君昭君
浅论王昭君诗词中“怨”的艺术特征
邓国精
民族团结视角下的昭君文化
民国初年的军阀“和亲”闹剧
《汉宫秋》中王昭君的形象解读
脑筋急转弯
马致远《汉宫秋》中王昭君的爱情与婚姻
透过历史文化还原昭君的多维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