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芒湖畔
2017-11-14敬隐渔
敬隐渔
蕾芒湖畔
敬隐渔
我到新村下车。脱卜脱卜的车声载着最后的搭客驰去既远,忽然是一片寂静和旷阔。刚才隔着树帘瞥见的一线湖光,竟完全露出它的镇静光明的景象了。平湖面上,飏着佛式的澄清,伟大和自由的感觉。庄严的亚尔伯山脉被翠烟笼罩,下边照在碧湖里,上边剪断苍天,觉得人性的私欲都踏在足下了。如今竟远离了被英政府恐怖的上海,远离了亚洲、非洲被猛爪分裂的大陆,远离了骇波怒浪的汪洋,远离了病后残喘的列强……凡读过《尘嚣以上》和《若望·克利司朵夫》的“新生”者,必要说这湖山的美景恰配得它的高标出尘的住客,罗曼罗兰。游人都止于梦退,这蕾芒僻静的一角,好似桃花源,只有仰慕自由和这自由的使徒者才来问津。我料到这恐怕是第一回才自神秘的极东,自古老的中华诱来了一位青年拜访。
第一次,我读近代思想,注意到罗曼罗兰底时候,我正在精神建设完全破裂以后。我堕落在当时的混沌中了。我渴望读他的作品只图这种新力或可以救我。我在各书局找了几次,杳无踪迹,更觉得失望。我受的危难,我们现代的青年多半都受过的,怎经得异常的变迁如许?二十年以内,亲见推到了帝制,搠下了那几千年来巩固天子的强权,麻木人民的孔子的偶像;亲见破了迷信的黑幕,醒了慵懒的梦,染了欧化的踏实的勤动……睡狮醒来,抖擞他古老文化的麻痹,尽力毁弃他古老的陈迹(他的理想崇奉,他的诗意,他的老实的信仰,他的神秘,他的优美和劣点……)他醉心欲狂地逐着欧化。但在这些颓靡以上建设了些什么?坏道德的唯物主义,强权的公理,外国资本的压迫,金钱的饥渴,处处导战的引线。我离了孩儿般的梦想,忽然面对着那可怕的实际。随着世人追逐那不幸的文明?重架上孔道或耶教的架担,千辛万苦才解脱了的?逃入虚空?如是辗转反侧的时候,忽而偶然遇着了若望·克利司朵夫。我们不久便成了好朋友。我怀着钦佩和同情替他分着一半他的痛苦、奋斗、恋爱、抑郁和胜凯。我从前意像中的英雄,料在现代是不可能的,却在他身上发现了。我竟发明了这种新人的模范:勇毅的新英雄主义者,怀疑的试验家,却又有坚固的信仰——照彻混沌的光明——犹如众人,他也有弱点,有迷惑,有堕落,但是他的奋斗精神愈挫愈锐,竟胜了私欲,胜了世俗的妄谬,人生的痛苦,得享灵魂的和平自由。如今的世界,最是我们徘徊不定的青年,最离不得他。将来他们必有一番热烈的欢迎。因为他不是一尊冰冷冷的新偶像,却是一位多情的悦人的侣伴。他的笔力的劲遒,创造的奇能,东方式的热忱,思想的伟大,他的神圣的音乐,动人的钟铃声,他的亲爱的江,都足以使你陶醉,滚滚波浪轻轻地把你卷去。所以我不能自禁就把他翻译起来。翻完了第一本《黎明》,因读作者的传,才知道他效托尔斯泰所为,给凡景仰他的人们,他都愿意通信。于是我放胆给他了信;不望得到了他的亲热的答复。我从来景仰伟人,只能远远地敬礼他们;这一次在伟人中竟得了生存的简朴的一个人,一位朋友,好生欣慰!那时我还不敢确信;如今我亲身的经历仍不敢定是真是假呢。于是,我爬上了幽僻的山路,忽见青葱平软的斜坡上那简洁的Olga别墅,卧在斜阳华严的清静里的时候,我好像还在梦游一般——
乡式的篱落,前面一块小园,侧边半掩着柴扉,那淹在山中的岑寂的别墅,令人想到我们古诗画里绝妙的风景。一位年轻女仆把我引进一间小客厅里,厅角摆着一架钢琴,中间一张长桌,上面堆满了书籍。顷刻,轻轻地,笑融融地进来了伛偻、清瘦、劲遒的诗翁。他显乎有四十余岁。在奥妙的眉毛底下,眼光灿亮,透过眼镜。它们时而活活地表现他灵魂的动,时而远远地去了。有时一丝微笑如清风一般拂过他脸上的和平。他的口自然宏辩的,却腼腆开言,显乎他是修身养性素有功夫的。他轻轻地说话,声音和蔼而清彻。他表示他很喜欢遇着一位中国朋友。他佩服中国以往的修养和明哲。我们古来大多数的思想家,如老子、孔子等都把心性学阐发的不遗余力。他们把这个立为政治的和个人幸福的基础。但不幸平民却误入了愚蒙懒惰的歧途。现代欧人的特点可是他们的救药:好奇的勤动,求知的热心。每每有害的事理都要研究到底。用这些乱音罗曼罗兰造成了他的极妙的和音。他有一种好动的勤性,渊博的智识,如近代的工程师一般,一方面又过一种我们古诗人的清淡真静的生活,毫不沾前者造恶的贪婪,和后者的自私的疏懒——三年以来,他同他的老父和妹妹来住在这深山旷谷里。至今他二十年鳏居自得。九十余岁的爸爸只膳时才得见面。他不甚言语,习惯了和他的两个猫儿做伴。他的妹妹和蔼而博学,有时来帮他的长兄完成大功。全屋中都精致朴素,无繁华亦无矫作的褛褴,适合于中庸。它好像又是旷闲的,又是高朋满座的。在他那小小的寝室,壁上挂着一张甘地小影,床头一张托尔斯泰和一张耶稣复活的画片。一朵玻窗打开湖面和山形,正映着皓洁的月色——
夜晚,我乘月色沿湖踱回新村(所谓新村却是古老的乡场)。湖上寂静,只一阵阵渡过飒飒的秋声。我从前住西湖时,往往在月夜里一叶轻舟逐破流光,把我送回岳坟。沿途不无感动,看着愚鲁的土人和铜臭的游客,看那平湖秋月尽被外国某资本家占去,看那些被天子利用的可怜的古往爱国英雄的青冢。但是陈古的佛寺,和它们颓败的钟鼓,尘积的艺术品,却引启一种伟大庄严的思想。多少这些无名的大艺术家,以佛式的自由,精微,自私的精神发育了他们的天才,把他们艺术的秘诀带入坟墓去了。我在西泠桥边买了些这种艺术的古画,至今还存着——
第二天,我再去访艺术的大师徒时,就把这些送给他了。我们以前的艺术不过是知识阶级的消遣。今日革命的时期到了,必要给它应当的重视。它是人类的尊荣和安慰。它使陆地动物长翅高飞。它把人生的愁惨和单调变成甜蜜的梦,超逸的出神。它能断私欲的铁链,破狭窄的时候和空间的牢狱……孔子以礼乐立教。田间的野花移到帝国主义的陷阱里,音乐却被礼教逼萎了。于是有些思想家如墨子、庄子等,见到这种败着,便主张抛弃艺术好像是不中用的。李斯等更加严厉,凡不合他们的道义的都禁止了;遂至于燔书坑儒。当时已萌芽的近代科学,以及墨子的这样高明的,堪入罗曼罗兰集的思想——如“……乱何自起?起不相爱……盗爱其室,不爱其异室;故窃异室以利其室……诸侯各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这一切都沉灭了,二千余年没有回响。罗曼罗兰不忍见这些灾患耽搁文明。他尤不忍见进化的种族,被别支野蛮的族类压迫以至于灭绝。(在禽兽中也有这种历史的遗迹存在化石层里。)希腊被粗鲁的罗马人侵略的时候,已到了他的黄金时代。于是文明退步了。蛮族的侵占使促成了堕落。和音之师,不识国际自私自利的界限,他往往表示不满意于欧洲物质文明强伏精神文明的东方:这些杀人器械的进步,这种无厌的贪婪不是能长久的,或将至于使人类文明完全断绝。唯愿东方自卫!取胜的是坚固的意志。以现代两位民族的大领袖:列宁和甘地而论,他更赞成甘地。甘地所行的耶稣、墨翟、托尔斯泰等的遗训“勿暴力主义”是一种最得力的抵抗,新人类应取的方法。勿暴力能胜过一切暴力,犹如创始时的耶教无时不受风波,但是它的牺牲愈大,志气愈锐,毕竟战胜了凯撒尔辈暂时的威权。《甘地传》是东方的辩护和教训。(在我临别以前,作者把这本书,和他的新作《爱与死的戏》,和末卷《若望·克利司朵夫》送给了我。)
清和的午后。天上染着猫儿眼色和金色。翠微间青草清香仍是阳春天气,绝顶上却蒙了一层初雪的轻纱。他用手杖给我指了毕伦旅馆,他小时在那里会见了嚣俄,指了那在湖的碧玉里照临的希雍水塞,指了湖那边,紫气围绕的亚尔伯山下的一座法、瑞中分的小村,欧战时他的家庭曾到那里来隔桥相晤,那时一桥便隔绝了两重亲爱的世界……他又遥指了天际儒拉山蔚蓝的直线,隐约在金霞里浮着,与天地相混……
一九二五年九月作于里昂
(原载1926年1月10日版《小说月报》第十七卷第一号)
(责任编辑:王锦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