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郭沫若小说中疾病的隐喻
2017-11-14赖丽丽
赖丽丽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论郭沫若小说中疾病的隐喻
赖丽丽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郭沫若的小说多次书写了疾病。疾病,是一种生理现象,但在文学作品中却隐喻着丰富的内涵。郭沫若小说中的疾病隐喻着女性病态美、知识分子的孤独感以及对病态社会的批判。从疾病的隐喻这一角度解读郭沫若的小说,有助于发掘郭沫若小说的更多内涵。
郭沫若小说;疾病隐喻;病态美;孤独;社会批判
引言
疾病是一个属于医学领域的问题,文学作品中的疾病书写却并非指向医领域,而是映射出作者对于社会人生的思考。隐喻这种表达方式是作家在创作中经常用到的,因为隐喻使我们习以为常的意象陌生化,从而达到含蓄蕴藉的审美效果。疾病能够和文学结下不解之缘,并具有“意义”,是因为文学把疾病“神话化”了。柄谷行人所说的疾病的“意义”正如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中所阐释一样,即疾病这一生理事件在文学(或文化)中负载着超出这一生理事件本身的内涵。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疾病几乎是一个频繁出现的意象。在五四文学的启蒙传统之下,许多作家描绘千疮百孔的社会与病态的人生,借以反思中国历史的悲剧。比如鲁迅小说中的疾病书写,常常是为了揭示国民的劣根性,以引起疗救的注意。郭沫若素来以新诗闻名于中国现代文坛,但他在中国现代小说方面的贡献也不可忽视。正如刘纳对郭沫若小说的评价,“郭沫若是中国现代小说开创者之一,即使在他‘不喜欢’的文学样式里,也显露着他特有的才情”,“郭沫若的小说有独特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遗憾的是,与诗歌研究相比,郭沫若的小说研究成果较少。有关郭沫若小说中疾病书写的文章至今没有。下文从三个方面来论述郭沫若小说中疾病隐喻的内涵。
一、疾病与女性病态美
疾病在实际生活中是让人恐惧与厌恶的,在文学作品中却常常作为审美对象出现。在现代文学作品中,疾病常常作为审美对象出现,被人戏称为小资审美情调。郭沫若小说中描写的患病女性也常常具有审美性。作为审美对象出现在郭沫若小说中的疾病,最具代表性的是肺结核。肺结核是一种慢性病,并非一发就死亡的疾病,它的症候能使人引起浪漫的联想与美感:“时而苍白的面孔,时而潮红的双颊,一会儿亢奋,一会儿疲乏”,逐渐消瘦,直至死亡。郭沫若小说中的女性人物一般都身世孤苦,命运悲惨,有意思的是,许多都是肺结核患者。《残春》中的S姑娘是个孤儿,十五岁起便学做看护,说是“肺尖不好,怕会得痨症而死”。S姑娘向爱牟诉说病症,“我夜来每肯出盗汗,我身体渐渐消瘦,我时常无端地感觉倦怠,食欲又不进”。这恰恰都是肺结核患者的典型症状。最使爱牟产生怜爱的是S姑娘的病容。爱牟与S姑娘初次见面时,看见S姑娘“眼睛很灵活,晕着粉红的两颊,表示出一种处子的夸耀”。一见倾心导致爱牟晚上做梦与S姑娘登山赏月,“S姑娘的面庞不知是甚么缘故,分外现出一种苍白的颜色”。一脸病容的S姑娘惹得爱牟怜爱,分开后还赠诗一首。《喀尔美萝姑娘》描写了一个卖糖的姑娘,她“生来便是被父母抛弃了的人”,现在与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过活。“我”迷恋她的美丽,近乎痴迷。夜来梦见我俩并肩坐在崖头,“她的脸色在月光下看来是非常苍白”,我们互诉衷肠。过了一年再见她时,她得了瘰疬,是和肺结核相连带的病。《月蚀》中的宇多姑娘也是一脸病容,“颜色微带几分苍白”。宇多是个善良淳朴的姑娘,与“我”互有好感,无奈“我”已有妻子。“我”回到上海后还牵挂着她,梦见过她。《骑士》中杰民一见倾心的女士金佩秋也是个命运多舛的女性,是个封建婚姻的受害者。杰明初次见她时,她脸色“有些苍白,有些兴奋”。佩秋向杰民倾诉说:我自己在精神上肉体上受着种种严重的打击,我很伤心,时时想自寻短路,不久也吐起了血。”佩秋后来病卧在床也是因为吐血病。不难看出,郭沫若小说中受到主人公倾慕的女性大多是拥有苍白面容的结核病患者。
在郭沫若创作这这些小说的年代,医疗条件尚不能治愈肺结核。肺结核在实际生活中是属于致命性的疾病,而且易传染。郭沫若的小说中描写的结核病患者却并不让人感到可怕,反而给人浪漫的想象以及美感。很明显,作者对疾病的书写不是“写生”,即将痛苦当作痛苦承受下来,表现疾病本身,而是对疾病进行了浪漫化的想象。小说中的疾病隐喻着女性的病态美,表现的是作者对于女性病态美的推崇。这种创作心理与审美传统有着密切的关系,无论中国还是外国,将疾病审美化古已有之:“东施效颦”这一典故显示西施的病态美被人争相模仿;唐诗宋词常将疾病作为抒情要素,如“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红楼梦》中林黛玉的病态美更是打动了千万读者;《茶花女》中的美丽动人的玛格丽特患有肺结核,《鸽翼》中米莉·希尔患有肺结核。郭沫若自幼爱好文学,熟读中国古典文学,后又接触新文学,熟悉西方名著。疾病审美化的文学传统在一定程度上潜移默化地影响了郭沫若的小说创作。其次,将患肺病的女性审美化与男性作者对女性的想象有关。“柔美”往往是作为理想女性美的一个方面,一个美丽的年轻姑娘患有肺结核,时而苍白的面孔时而潮红的双颊会带给人美感,而不会让人生恐怖厌恶之感。疾病一旦与美结合在一起,就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反而变成了一种罗曼蒂克的病,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痛苦,还不如说是感伤。正如柄谷行人所说“当结核神话得到广泛传播时,结核病被看成是高雅、纤细、感性丰富的标志”。
二、疾病与孤独
与《女神》中创造出的反抗一切的叛逆者不同,郭沫若在小说中创造的人物大多是孤独者形象。孤独似乎是知识分子一个显著的精神标志,他们生活在既有社会秩序之下,又与社会有一种疏离感,与现实之间的关系矛盾而复杂,但又无力反抗。孤独者是中国现代文学中一个庞大的知识分子形象群体,因此郭沫若小说中人物的孤独有着时代的烙印。
纵观郭沫若小说中的孤独者形象,发现其中许多是肺结核患者,大多是面色苍白、内心敏感脆弱的青年。《鼠灾》描写了一位穷困潦倒的青年教师方平甫:“他不过二十六七的光景。只是他那苍白的面孔、那钝郁凝滞的目光表示他受着了年龄相当以上的内部的不安与外界的刺激。”《阳春别》写了“在买三等船票的柜台外面站着一位脸色苍白的青年”王凯云。他是个留日学生,学的是工科,在中国找不到事做,拮据到吃饭都成问题,于是买船票到日本谋生,带着他对中国的悲哀与愤懑离开。《人力以上》写了“我”的一位日本友人S君,“他很孱弱,看来似乎是有肺病,面孔瘦削而贫血”,后来死于肺结核。“S的性情是很孤僻的,他不肯和人交际。他倒很爱率直地和我谈话。他谈话的时候爱在日本话中掺杂一些英语,他很爱骂日本人,骂日本人狡诈,不可相交。”“病弱的面容,终生的不遇”是他留给我的印象。面对S君匆匆的死亡,“我一面哀悼他,但一面又感触到自己的身世上来。S君的一生就好像我自己的一面镜子!”历史小说《贾长沙痛哭》中的贾谊怀才不遇,郁郁终生,患肺结核吐血而死。
郭沫若这些小说大多以第一人称叙述,或者以一个固定的人名“爱牟”进行叙述。并且,郭沫若的小说被称为“身边小说”,大多写自身经历或身边发生的事情。上面提及的这些人物或多或少都有郭沫若自己的影子:他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接触过新思想的留学青年,苍白的面孔,清癯的身体,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有意思的是,郭沫若本人并没有肺结核体验,小说中主人公却几乎都患有肺结核。因此,笔者认为小说中的疾病并非单指生理疾病,它有一种隐喻功能。“从隐喻的角度来说,肺病是一种灵魂病”。结合郭沫若人生经历来看,《阳春别》(1924年)、《人力以上》(1924年)写于郭沫若留日归国初期,《贾长沙痛哭》(1936年)写于流亡日本期间。留日归来的郭沫若在上海生活艰难,中国的现状打破了他在日本时期对祖国的幻想。无论是对中国未来还是个人的出路,他都感到一种压抑与迷茫。流亡日本时期的郭沫若更是有一种家国难回的哀伤以及与祖国同胞疏离的孤独。所以,可以认为郭沫若在小说中表达了他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孤独感,而小说中的疾病正充当了隐喻的功能。
文学作品中结核病能够隐喻知识分子的孤独是因为小说中所描写的肺结核患者的身体特征能产生一种不与浊世同流合污的孤傲之感。这种文学想象具有一定病理学依据。患结核病的事实会投射到患者的心理中,影响患者对事物的感受以及人生态度。对死亡的恐惧以及被孤立带来的伤痛容易使患者敏感脆弱、叛逆疯狂。因此,患有肺结核的人被想象成是一个反叛者或是不适应社会的人,一会儿充满激情,一会儿又感到压抑。
郭沫若小说中除了通过肺结核这种疾病隐喻知识分子的孤独之外,精神病的书写也具有类似的功能。《残春》中描写了“我”的一个同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友人贺君。听另一个友人说贺君“素来就有些神经病”,贺君得知父亲去世后跳海自杀了,“他诸如此类疯癫的事情还很多”。“我”却认为“他这很像是位天才的行径呢!”听说他跳水的时候脱了头上的帽子,高举在空中画圈,口中叫了三声万岁,便扑通一声跳下海里去了。船医检查他时,说是他热度甚高,神经非常兴奋。“我思索着他为什么跳海?又为什么要脱帽呼万岁。那好像在这现实之外有什么眼不能见的‘存在’在诱引他”。但是死又有什么要紧呢?“我将来是想死的时候,我想跳进火山口里去,怕是最痛快的一个死法。他那悲壮的态度,他那凯旋将军的态度!”作家在文学中描写“精神不正常的人”是有特别含义的,这是利用了精神错乱这一疾病隐喻。“精神错乱患者被看作是一个情感大起大伏的人,狂热不计后果,是一个敏感以至不能承受这个粗俗而平凡的世界的人”,“他们显示出了‘超凡脱俗的’情感和‘愤世嫉俗的’不满情绪”。《残春》中的贺君得不到其他人的理解,被认为是疯子,却得到了“我”的认同,被我称赞为“天才”。“疯子”是被排挤在正常人世界之外的边缘人,是被身居正统地位的人的话语压迫的对象。因此,与肺结核一样,小说《残春》中的精神病也隐喻了知识分子的孤独。中国现代文学中“疯子”这一形象谱系历来受到众多学者关注,这一形象的多层含义也逐渐被发掘出来。
三、人的病与社会的病
疾病作为病态社会的隐喻在五四时期的许多作品中多有体现。病态的身体与病态的社会相互映衬,共同呈现着时代的情绪与社会的创伤。小说中的疾病不单是一种生命现象或者是一种个人体验,有许多时候,疾病还暗含着作家对社会的影射。尤其是在社会黑暗、动荡时期,社会之病在小说中往往会以身体之病的面目出现,鲁迅的《药》便通过华小栓之病揭示民族之病。
郭沫若的小说也通过描写人的病来反映社会的病。《落叶》中洪师武是个“旧式的婚姻制度的牺牲者”,他为了逃离旧式家庭与不满意的婚姻到了日本,自暴自弃,错过了倾慕的女性,抱恨终身,疾病缠身凄凉地死去。他对“我”述说他的经历,“他说话的时候,时而激昂,时而低抑,时而在眼中迸出怒火,时而又流出眼泪来”。洪武师的一切不幸包括身患重疾都是由最初的旧婚姻造成的,小说中的疾病书写隐喻着对旧式婚姻的批判。《叶罗提之墓》中,男主人公叶罗提暗恋堂嫂。在嫂嫂死于产褥之后,“他病不两天,终竟被嫂嫂的手把他牵引去了。医生的死亡证上写的是‘急性肺炎’,但没有进行尸体解剖,谁也不曾知道他的真正的死因。”显然,叶罗提是为爱而死。这爱是一种不健康的、压抑的爱,是对一种畸形生活的浓缩,它揭示出了一种不容于传统道德的本能冲动。“疾病是通过身体说出的话,是一种用来表达内心情状的语言:是一种自我表达。”因此可以把上面两个爱情悲剧主人公的疾病书写看成是一种社会隐喻,旨在批判这个不健康不正常的社会。在封建愚昧的社会中,纯真的爱情没有生长的土壤。《月光下》写了一位穷困潦倒的作家逸欧,“漥陷着的两眼有点发红,两面的颧骨突露着很明显的轮廓”;“瘦削的自己被结核菌已经烧枯了的身子偏支持了一年多,活鲜鲜的嫩苗仅仅在五天功夫就死掉了”。家中妻子生着病,第三个孩子也生着病,刚刚还埋葬了自己的一个病死的孩子。在孩子的墓前,他说,“我想你睡在这儿,比睡在你肺结核患者的爸爸旁边,比睡在你劳瘁得和纸扎人一样的妈妈身边,总要舒服些吧。没有蚊子再来咬你了。……也不会再有什么病痛和饥寒来苦你了”;“危险的思想老诱惑着他——带着他的妻子以及还活着的一对儿女去到没有疾病和饥寒的世界中去”。活着的羡慕死了的,这是对这个让人不得体面生存的社会的一种莫大的批判!祖国的多事之秋,气氛压抑,知识分子们生活的悲惨可见一斑。小说中逸欧一家人的疾病与贫穷,正是中国当时满目疮痍的缩影。历史小说《秦始皇将死》中,秦始皇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却“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是残疾者”,患有羊儿疯和结核性脑膜炎,深受疾病折磨。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没有将秦始皇的疾病审美化也没有给予悲悯,而是将秦始皇的疾病漫画化,用诙谐的语言讽刺这位暴君。郭沫若说他的历史小说创作“注重对于现实的讽谕”,取材于史料,古为今用。这篇历史小说中,对秦始皇疾病以及暴死的书写实际隐喻着对暴政的抨击与诅咒,更是影射了现实中蒋介石的“秦始皇主义”。这些病患者的身体正是千疮百孔的病态社会的象征,因病而死的身体隐喻着病态的旧社会的崩溃,病态的精神文化的衰落。
结语
郭沫若小说中对患病女性的书写透露出他对女性病态美的推崇;在书写社会边缘人物时,疾病这一意象隐喻着五四知识分子的孤独感;同时,郭沫若小说中患病的人正是社会病态的一种反映,因此,疾病书写还隐喻着对黑暗社会的批判。将疾病作为一种隐喻来解读,可以发掘出文学中疾病书写的多重意味。从疾病隐喻的角度解读郭沫若的小说,有助于发掘郭沫若小说的更多内涵。
(责任编辑:廖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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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A
1003-7225(2017)01-0044-03
2017-01-03
赖丽丽(1994-),女,江西赣州人,西南大学文学院2015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