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还在,盐巴还在”
——读于坚散文《朝苏记》
2017-11-14唐诗奇
唐诗奇
“天空还在,盐巴还在”——读于坚散文《朝苏记》
唐诗奇
于坚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作家,无论是高扬“口语诗”的大旗,还是如今转向新散文的创作,提出“我试图探索一种散文,它在未来会取代小说的地位”,皆为石破天惊之语。从他的散文出发,我们会发现更加真切的于坚,一个正在生活的、自由的、活泼的智者。
《朝苏记》,顾名思义,朝是朝圣,苏是诗人苏轼,记是记录、游记。对于苏轼,在“两脚踏东西文学”的林语堂那里已经得到过详尽的阐释。《苏东坡传》作为人物传记,颇似“史记”笔法,虽饱含深情,但大体上是宏观的、史料的、书斋的。与林语堂不同,《朝苏记》则记录了行者的精神旅途,他追随苏轼的足迹漫游,是具体的、私人的、细节的。他把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皆诉诸笔端,汪洋恣肆,任意而为。从历史的卷帙突然降临人间的日常生活,于坚总是善于在历史话语中发现日常性,在日常中发现诗意,从诗意中发现哲思。他顺着苏轼的人生轨迹漫游,在历史与现实中任意穿梭,从形而上和形而下两个方面审视苏轼的生平,在精神世界与日常生活中寻找到一个平衡点。如果说《苏东坡传》是林语堂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写另一个知识分子的话,那么《朝苏记》则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存在者”)对另一个人的“朝圣”,一个现代人对那个已然逝去的古老社会的追忆与建构。
一
对苏轼的追忆,从一只乌鸦处落笔。一只乌鸦把思绪带回1097年的开封,大段大段《东京梦华录》的引文再现了宋朝都城的世俗繁华和生活场景,文学艺术已被平民化地渗透到市民生活的点滴之中,日常生活在这里变得生动无比,在于坚看来,这种形而上寓于形而下之中的生活情态才是真正的生活。生活,是《朝苏记》的关键词。“生活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目的。”“生活就是艺术、生活就是文化。人们认为天堂就在当下、此时。生活不是对孤立观念的亦步亦趋,削足适履,而是天人合一,知行合一,形而上就在形而下中,生活世界就是教堂。”学习生活,是于坚认为这个时代的必修课。在物欲横流的当今社会,在飞速发展的现代化进程中,人们已经遗忘了要如何生活,遗忘了以文为核心的传统,也遗忘了诗意。
朝苏,亦然是朝文。作为中世纪最后一位文人,“苏轼就像但丁,站在文明史的阴阳线上。”于坚在为苏轼立传的同时,他也在为“文”正名,文化、文明、文人,与文息息相关的中国。“人类文明有各种各样的开端,从一部诗写成的经书开始,仅中国独有。”“文明,以文照亮。”“以诗为核心的文一直在中国扮演者宗教角色,文像神灵一样领导着中国。”“作为动词的文,为一切众生敞开了超凡入圣的大道。”“文政就是美政”,与政治相关的文,也是高于政的,只有通过文才得以实现“美政”的理想,与今天独立于政治的文学大不相同了。于坚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源头与沿袭中寻找“文”的根脉,苏轼正是对“文”最好的实践者。作为一个世所未有的以《诗经》为文明开端的国度,却随着王安石变法和理学的实用主义兴起,诗性式微,苏轼要捍卫文的传统,试图用审美主义的“甚美”力挽狂澜。回望我们这个时代,实用主义有过之而无不及,文统被降到了中国历史最低点,于坚对苏轼的朝圣,亦是意图对审美的、诗性的世界的回归。虽然于坚深知这不再可能,正如他在开篇为此文奠定的基调:暮色苍茫,黑暗将至。但他依然写下这卷长文,他与苏轼有一样的理想主义。
苏轼的永恒意义,在1975年的喧嚣与荒诞中凸显出来。于坚第一次读到《前赤壁赋》,甚至不知作者何人,就与之达到了灵魂的共鸣。他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真是一个荒诞的时刻,我竟然通过秘密的底下渠道,得到苏轼的《赤壁赋》。当我翻开这中国圣经之一的时候,我的窗外的围墙上,贴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标语。……我时代的理直气壮、目空一切即可在这位1000年前的作者的汉语面前轰然倒塌。……当我读完这篇文章后,我青年时代摇摆不定的世界观清晰了,确定了,永远不可动摇了。”经历千年,于坚只是众多苏轼仰慕者中的沧海一粟,就受到苏轼如此深远的影响,以至于产生了要“朝苏”的愿望。苏轼用他的语言复活了在老庄那里就阐明过的真理,而于坚再次用他的自己的话语再次把它激活。“文”所给人带来的力量是永恒的,永远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而泯灭,反而越加清晰、透彻、闪闪发光。
于坚与苏轼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他们都是热爱生活的人,既能在形而上的世界中追求永恒的哲思,又能在日常生活中随物赋形,在最日常的食物中发现生活的最本真的乐趣。以俗为雅,实乃大雅。苏轼生命的真正意义,“来自于那些关于日常生活的尺牍、以文为诗的诗篇、来自这样的世界观:’万物皆有常形,惟水不然……惟无长形,是以忤物而不伤。’”他在文中写道,“屈原、苏轼这些招魂之徒、语言大师,一方面创造了汉文明最玄奥的形而上世界,另一方面,这种形而上又总是牢牢地根植于日常生活,根植于粽子、菖蒲、赛龙舟、东坡肉……高人百姓,可以从文章诗篇中得道,也可以从坛坛罐罐、美味佳肴中味道。”于坚对苏轼的“朝圣”,其实是对一种理想生活的追求——触手可及的日常生活与精神世界的双重滋养——唯有如此,才能获得真正的生活。“也许那个圣地在无数时间之后,面目全非,原址随风而散,但那块地还在,天空还在,盐巴还在。”盐巴与天地同在,我想,这就是于坚的“道”,于坚所热爱着的一切本身。
二
“我知道现代化,也预见到它的样子,但万万想不到是这样的凶猛、庞大,滚滚不绝,势不可挡。”在《朝苏记》中,于坚对现代化进程带来的种种弊端进行了暴露:开封的拆迁与重建,使那种以寺庙与水井为中心、街道房屋错落有致、市民和谐共处的城市格局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千篇一律的现代化大都市,拆迁使得这个千年古都像战后废墟一样苍白僵化。相国寺的香客只相信菩萨,不相信和尚,人心不古,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成为现代化进程中难以避免的屏障。于坚行走在苏轼的故乡眉山,看着曾经苏轼笔下那个一望无际、轰轰烈烈的黄金大地被建筑蚕食,只能感叹“苏轼诗歌中的大地只能在想象中去连缀、修补”。被雾霾包围的杭州,摩肩擦踵的苏堤,再也找不到苏轼存在过的痕迹。在1000年后的中国,苏轼成为一个符号,成为了一件件罗列在景区门口可消费的商品。古今的鲜明对比让于坚悲愤、哀叹。在现代化无孔不入的摧毁中,于坚只能凭借着深藏于食物中的味觉记忆寻找千年前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在现代化的裹挟下,到古典文化中寻求“诗意的栖居”成为许多文人的精神寄托。同为云南诗人的雷平阳也对现代化有着切肤之痛,他与于坚一样,悲愤地控诉工业文明对大地、神灵、信仰的戕害,在云南的山川草木中寻找灵魂的栖居之所。雷平阳拒绝接受现代化的一切,或许他对苦难有着太深的体悟,对现代都市有太多的偏见,强硬的态度令美丽的翠湖在他笔下也黯然失色。他始终无法与现实和解,即便在文学中也无法找到出口,只能寄情于云南尚存的山水之间,从中国古老的文化中寻找精神家园。于坚不同。他虽然控诉现代化,但也能在当代城市中发现日常生活的诗意,能在最平凡的事物中找到生命的意义。在《朝苏记》中,他虽然控诉现代化对传统文明的损毁,但依然能发现寓于日常的、被遮蔽的美好与诗意,并由衷地赞美:三苏祠里生机勃勃的花园,真诚的当地人把最好的一切都献给苏祠,历朝历代都是依照原样、按照传统流传下来的方式来修复,让苏祠温暖如初,焕发生机。街头巷子里的东坡肉和烧肘子,依然保持着一千年前的味道,而这里的人民依然敬畏神灵。随物赋形而超然物外,他与苏轼一样,为自己,也为当代人提供了一种诗意生活的可能。
在后现代主义社会,解构远远大于建构。人们在热衷于解构一切崇高的同时,又蔑视一切日常,始终无法为当下时代寻找出路,绝望、荒诞、虚无成为后现代社会的精神困境。在这样的境况下,于坚不知疲倦地以创作实践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超越时代的诗意的栖居之所。《朝苏记》中的朝圣,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种建构,宋朝实际上成为于坚为理想生活所构建的一个“乌托邦”——不仅仅是文化的,也是生活的。多年以来,于坚的文学创作都在为现代与传统的断裂寻找可供栖居的可能,最后,他在他所构建的乌托邦——“故乡”中找到归宿。在《朝苏记》中,昆明是经验的、记忆的故乡,宋朝是文化的、精神的故乡,而汉语则是包含一切的最高形式的故乡——只要有汉语的地方,就是故乡——既包括了母语、方言、潜意识和言说方式,又为现代与历史之间建立联系,我们得以通过使用汉语“找回与那个1000年前的中国世界的联系”,为原本无意义的日常生活建立神性与诗意的生存空间。
三
于坚说,这是一个散文的时代。此言并非褒义。在这个人人写散文的时代,散文被认为是一种低门槛、低投入就能取得高回报的文体,散文的普及并非因为它独特的艺术价值,而是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作祟。于坚的散文与诗歌是同步的,从七八十年代起步,到九十年代开始有了文体自觉意识,开始对散文进行开拓与创新,到20世纪形成独具风格的散文形态,如今的写作越发从容、睿智、成熟,成为一种具有标识性的文体。这是一种被评论称为“越界”或者“跨界”的散文形态,散文界的跨文体写作可以追溯到 80 年代末的新潮散文运动。60年代在杨朔那里被锻造得炉火纯青的“杨朔体”散文,刻意追求高大主题和歌颂新时代,要求“再三剪裁材料、安排布局、推敲字句”,必须借景抒情、托物言志,散文写作陷入模式化之中。80年代的新潮散文运动让散文写作重获生机,但依然面临着重重困难。一方面,固化的思维模式难以摆脱既定的写作程式;另一方面,即使摆脱政治散文套路,新的出路在哪里?从五四时代朱自清们那里形成的语言风格和写作方式已成桎梏,阻碍散文的发展。后来经过作家们不断地努力和探索,直到 1998 年,《大家》开辟了“新散文”栏目,推出包括于坚在内的张锐锋、庞培、钟鸣等人的新散文,一种跨文体的散文创作现象正式形成。新散文倡导的跨文体写作,顾名思义,就是指在散文这一文体的创作中融入诗歌、小说甚至戏剧等其它文体的创作因素及特征,从而打破传统的散文文体界线和体式规范的束缚,使散文与其它文体相互渗透,彼此交融,最大可能地实现散文无边界、综合的自由写作。
于坚作为新散文写作的标杆人物,以自身的创作为散文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大大拓展了散文的叙述空间。在《朝苏记》中,旁征博引的古文、信手拈来的典故、漫游途中的见闻、虚构的想象、个人历史的记忆与感悟互相融合,于坚凭借一种敏锐、苍茫的历史感,在历史、记忆与现实中来回穿梭,既是历史的,又是在场的,既是真实的,也是虚构的,既是上帝,也是凡人。这样的写作不是个例,他的大批散文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均属上乘,堪称当代散文界的翘楚。这种探索取得的成功,就连中国先锋派鼻祖马原也称赞不已,直言这种尝试给他未来的写作以启示。
从诗歌转向散文创作,于坚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诗与散文自古都是一体的,古代伟大的诗人都是伟大的散文家。从时代背景来看,“文体总是呼应着时代的,也许小说更适合在封闭时代消磨时光,诗歌更适合狂飙突进的时代,我以为散文更接近这个时代的状态。”[1]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则是由于散文自身的艺术优势促使于坚对散文情有独钟。于坚直言:“我写散文是非常认真的。这是作品,而不是“写作之余的副产品”。散文是某种更自由的东西,小说、诗歌、剧本之间的某个辽阔的灰色地带。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写小说,我的散文就是我理解的小说,我以为散文最自由的就是,它可以只是一种叙述。散文就是一种叙述。没有故事、没有情节,也不是道理的阐释,但你可以喋喋不休。散文是一些语言的痕迹,就像生活,只是各种痕迹、碎片、瞬间、局部,它们只在老子的“道”这个意义上是有机的。小说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它总是暗藏伏笔、机心、技巧,把世界说成有头有尾、因果必然的故事。我试图探索一种散文,它在未来会取代小说的地位。”“散是一种中国式的自由精神,它的本质就是拒绝同类。难以归类,因此在创造上,它有着无限的疆界。散,也是日常人生,世界的基本形态。……所谓和谐,就是散。”[2]选择散文,正是因为其自由包容的本质与日常性决定的,与他的诗歌理念是一致的。评论家黄玲曾指出,散文可看作是于坚诗歌写作的继续和延伸,与诗歌一样,是“另类”的。于坚正是要建立这种“在一切文体之外,又在一切文体之内”的新散文的写作秩序,而他确实以自身特立独行的实践丰富着散文的写作。了解这一点尤为重要,否则容易把于坚的散文归为投机、妥协或随流之作,无法正确认识于坚散文的价值。
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于坚从不固步自封,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创作欲望,不断在文学的世界中探索新的表达空间,创作出一批质量上乘的散文作品,确立了他“另类”的散文家身份。一方面,他在向后退,退回最基本的日常话语,回归以大地为根基的写作;一方面,他又在以先锋的姿态不断前进,不断探索文学新的可能性。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文学立言,于坚一直“在路上”。正是因为有像于坚这样的作家的坚守与探索,云南文学才有了底气,也有了希望。今年四月,于坚凭借散文《朝苏记》(刊发于《大益文学》创刊号)折桂第15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6年度杰出作家”。正如该奖授奖词所示,于坚此文“以文会心,为文招魂,写诗、作文、立论,皆自由挥洒,辞直义畅。他居边地数十年,独持己见,一意孤行,如今个人细语终成高论宏裁。”但是我知道,《朝苏记》只是于坚文学旅途中一个寻常的路标罢了,他还要远走。
【注释】
[1]于坚:我的写作是一种提醒[N].乌鲁木齐晚报(汉),2011-02-15.
[2]于坚. 于坚谈散文[J]. 当代文坛, 2005(4):37-39.
(作者系云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臧子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