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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暖花开

2017-11-14久久

绿洲 2017年6期
关键词:买买提阿里孩子

久久

春暖花开

久久

1

整个下午,买买提感到特别漫长,长得足以让他从和田骑着毛驴到首府了。他不停地看手机上的时间,鼻尖和脑门上都渗出了细小的汗珠,他不时用袖子擦拭一下,在原地不停地转圈。好容易熬到了香湘下班的点。他给香湘打电话,问阿里江上学的事情联系的咋样。

电话通了,却半天都没有应声。买买提心如洪水决堤般,发慌了。目光焦急地不时落在按键模糊的手机上,声音微颤地冲着布满划痕的手机屏幕说,香湘老师,不管咋样子情况,好歹你说句话吧!

买买提一着急就习惯蹲靠在墙根。在和田村子时,在午后的阳光下三五人闲聊是生活的一部分。眯着眼,怕与温热的阳光相遇,这不是从天上洒下来的,是从一双黑眼睛里射出来的。

叮铃一声,来了一条短信。平时来的短信都是垃圾短信,都懒得看。可这时,买买提迅疾打开了信息。

买买提,电话没接,我头有点眩晕,上学的事正在托人办呢!香湘。

看到香湘的回复,买买提慌乱的心平静了一些。他把手机装进口袋里,靠在墙根,望着天边那轮跟石榴籽一样的夕阳。

香湘回复买买提的信息,心想,学校归教育局管,作为教育系统优秀老师,一个孩子上学的事,算不了啥大事。当初与买买提结对子时,就对买买提说过,生活中有啥事情,尽管说,能帮一定当自家的事情来办。如今买买提把儿子阿里江上学的事托付给了自己,压根没想到有这么难。有些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这事情到底能不能顺利解决,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2

11年前,香湘从首府师范学院毕业后,考入了城郊这所朝阳小学,做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这在石洞子村人看来,她是个不大不小的知识分子,父母脸上多少是有些荣光的。每次回父母家,遇到村里的左邻右舍,从这些人投来的眼神以及说话的语气中,香湘能感受到。那一刻,她心海中会泛起一层浅浅的涟漪,这浅波里有那么一点骄傲和得意,甚至是一点自豪。这会让她在几秒钟里,有种飘飘然的陶醉感。但这种感觉像彗星划过天际那么迅速,一闪而过,消失在黑漆漆的夜空里,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觉醒过来。这一切,对香湘来说,真不值一提,不是炫耀的本钱。在邻里们看似光鲜的背后,还有看不见的东西,如院子菜地里的蚯蚓一样,暗自蠕动着,别人却无法觉察。

那天香湘把背包斜挎在肩上,锁门下班,刚走了两步,工会主席方老师迎面走来说,明天下午在会议室举行结对子活动,一定要到,如果有课,就调整一下。香湘点点头。算是回复了。

香湘第二天下午赶到会议室时,一百多人的会议室里人差不多都坐满了。她在靠过道一个空位子坐下。她不清楚与自己结对子的人是谁。她没有像其他老师那样围着校长或者工会主席去打听。从小生活在多民族的村子里,不管是哪个民族,用母亲的话说,人靠情赶,驴靠棍赶。诚心实意交往,自然能换来真心。

活动开始,先是校长讲话,接着又是副校长讲。最后是工会主席宣读结对子的名单。

香湘看着人家与结对子的人握手拥抱,有几个还行了贴面礼,赠送礼物,接着是合影。那种热乎劲,她心里忐忑不安,要是自己上去了,怎么办?自己是胆小害羞的人,加之一直留着“花仙子”发型,虽然人已三十多了,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在与陌生人接触时,紧张不说,反应有点迟钝笨拙。

正在香湘心里咚咚地打鼓的时候,扩音器里传出了工会主席洪亮的声音,香湘老师请上台。

来之前,香湘在小区门口的超市里买了上好的茯茶和冰糖。她想,既然是认亲戚就不能空着两只手。

当香湘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把“花仙子”发型规整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边往台上走,边用目光搜寻自己结对子的对象。

只见从另一头走上来一个三十来岁戴着花帽的男人。他中等身材,很结实,猛一看,酷似《水浒传》里的李逵。他身旁站着个小男孩,好奇地东张西望。

香湘走上台子时,望了一眼那个男人,抿了下饱满红润的嘴唇笑了,这不是那年春暖花开时节,租住过母亲家院子的买买提!刚才她还为如何打破与结对子人的窘境而发愁,一看是熟人,她顿感自己跟燕子飞过柳枝一样的轻松了。她主动伸出手握着买买提的手说,亚克西木斯孜(你好),几年不见了,你样子一点都没有变。

买买提眼神里流淌着喜悦,笑着说,三十好几了,我都,比以前嘛,老了。此时,买买提将身边的小男孩拉过来说,这是我的巴郎子阿里江,七岁了,去年从和田接过来的。

跟我儿子差不多大,都是秋季该上学了。巴郎子一看就像你,瞧,那睫毛长得能挂住弯月。再瞧,这双眼睛,会说话似的。我真羡慕死了。香湘摸了一下阿里江的脸蛋说。

真没想到让我又遇到你。买买提搓着双手,激动地说。

这是你我的缘分!香湘说着,把装茶叶和冰糖的袋子递给买买提,声明这是自己的一点心意。

香湘告诉买买提,有空请他带着孩子到家里来玩。买买提也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希望她休息的时候,到新租的房子来看看,到时候给她做抓饭吃。

3

买买提在和田结过婚,那是阿里江两岁的时候。妻子患重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借了不少的钱。去了北京、上海等好几个大医院,病都没看好。为给妻子看病,耽误了阿大的病,阿大先于妻子一年多走了。当时买买提好一阵子都睡不好觉,感到十分愧疚,感觉对不起阿大,没有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后来妻子归真后,阿里江由母亲帮着照看。他来到这里,想打工挣钱,把借别人的钱还上。

刚来时,买买提在香湘母亲家不远的物流公司打工。当初买买提来租房子时,香湘对母亲说,出来打工的人,都是不容易的人,房租便宜了一点。母亲爽快地答应了。

香湘是在买买提搬进母亲家院子的那个周末见到他的。

香湘在院子葡萄架下帮母亲捡韭菜,蹲着墙根的买买提给香湘讲家里的事。香湘心里对“李逵”式男人有点心怯,感觉这样的人都凶巴巴的,容易激动,说话粗鲁,做事莽撞。可买买提跟她想象的不同,他说话声音很轻,见人总是微笑着,这一点香湘自己做不到,熟悉的人,喜欢的人微笑很自然。可陌生人,或者不熟悉的人,脸上的肌肉就是僵硬的,怎么也软不起来,也就笑不出来。渐渐的,有人说香湘是个冷漠孤傲的人,不好接近。买买提微笑起来很自然亲切,一下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不知谁说的,微笑是最好的名片,显然买买提这张名片被更多人接受了。想到这里。香湘抬头,望了一眼买买提。也就这么一望,她发现他的眼神里布满灰色的乌云,像马上要落雨似的。哀伤、无奈、悲凉混杂在一起,弥漫在他的眼睛里。那低沉的乌云越过眼眶,以一种势不可挡汹涌之势,向她扑来。她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身子在小板凳上微微晃动了一下,这晃动很轻,只有她自己感受得到。她迅疾低下头,为了掩饰自己慌张的神情,顺手拿起一撮韭菜,佯装捡菜,但眼睛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买买提。他不时使劲干搓一把脸,看得出,他想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知道,丧妻丧父的痛苦与家境的困顿如雪崩一般向人袭击来时,有几个人能扛得住?

沉默片刻,买买提对香湘说,我要多多挣钱,让巴郎子上最好的学校,将来才会把日子过好一点。

香湘边捡菜边想,别看买买提平日里脸上总挂着微笑,内心却隐藏着忧伤,但那种对生活不放弃,对困难不低头的信心和勇气,令她顿生敬佩之情。

买买提上过几年学,也是断断续续的,家中地里活多得干不完,他是家里的老大,为了帮父母,早早扔下书包,拿起锄头下地干活了。学没上完,但他舍得力气,肯吃苦。当他到物流公司应聘时,精明的老板一眼就相中了他。而他在上班第三天,就捡到了一个客户的手包。里面除了现金和各种银行卡外,还有一沓票据。他交给老板,老板找到了客户。客户给公司送了一面红色的锦旗,上面写着:拾金不昧,风格高尚。买买提说他不认识汉字。但看到鲜红的锦旗时,他笑着低下头,脸上泛起一片霞光似的红晕,不好意思地抚了一下头上的花帽。

香湘听到此事后,一次给买买提送旧电视时问过买买提怎么想的?他很认真地说,人,一样的嘛,丢了东西的人,心里肯定跟猫抓似的,着急得很。一辈子找不着,着急一辈子呀。不是我的钱,拿着跟炉子里烧红的炭一样,手烫得很。

4

买买提在本地没有住房,算是租赁户,孩子上学需要七八样证明。买买提为了多挣点钱,总是天麻麻亮就出去了,等月亮和星星出来才回家。根本没时间去一个部门一个单位地跑这些事情。再说,即便找到了,不懂汉字,又是麻烦事。

一个细雨蒙蒙的下午,买买提敲开了香湘家的房门。上次买买提是在两人结完对子的第二个周末,手里提着从和田捎来的水果来看香湘和家人的。

香湘从买买提手里接过水果说,既然结了对子,就是亲戚,我就收下了。

买买提这次来是为阿里江上学的事,麻烦香湘一个忙帮一下。

香湘想让买买提多坐一会。他说回去要洗衣服,放下水果,说了几句不紧要的话就走了,说改天再来。临走时,香湘塞给买买提一盒巧克力,说带给阿里江吃。

买买提把自己的身份证交给香湘说,目光充满期待地又说,这回给你添麻烦了。香湘接过身份证说,上学是家里的头等大事,我尽快办,放心!

买买提为了工作方便,在物流公司搬迁到城西后,他也从香湘母亲家搬到了城西,这里有一所朝阳小学,但这是所城郊学校,硬件设施及师资力量都赶不上县城里的光明小学。

买买提是从物流公司老板那里听说光明小学的,他想自己没文化,一定要让巴郎子上好学校。一年前,为此买买提从城西的房子搬出来,在光明小学附近租了房子,房租比以前多了一倍,但他认为值得。新生入校是按片区划分的。只有这样才有希望能进入光明小学。

光明小学校园是塑胶跑道,有室内体育馆、图书馆、多媒体教室等。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这里的老师都是响当当的名校毕业,择优选进来了。据说当初为了吸引优秀教师,不仅前来应聘的优秀老师分一套120平米的房子,在配偶工作调动,子女入学等方便都给予照顾。

香湘曾作为教师代表两次来该校观摩过,这所小学的学生参加全国奥数比赛、航模比赛、作文比赛、书画比赛是屡屡获奖。这些获奖学生的照片、奖状及荣誉证书被制作成宣传栏,在学校院子四周立着。后来越来越多,在学校的外墙上喷绘成宣传图,张贴在墙上,红红绿绿,成为一道风景,过往的人大都会驻足看几眼。看熟的人,也会瞟一下。香湘看过这些,心想,儿子要是在这里读书,一定也会上了令人热血沸腾的红榜的。理由是孩子从小就聪明,反应快,爱看书,虽然婆婆娇惯的有点挑食,但这跟学习是两回事情。

香湘也曾想过,如果自己当初是从北京上海的名牌大学毕业的,毫无疑问能进这所小学。每次想到这些,便暗自感叹:关键时刻的选择真会影响人的命运。

平日里,香湘和老师们闲聊时,总能听到光明小学学生某某人参加比赛获奖了。听到这消息时,平静的心就会泛起波澜。儿子龚翔怎么也得到这来,好环境对学生是有影响的。每年小升初时,这所学校毕业的学生,八成都会被重点中学录取。这更说明学校综合实力不容小觑。也难怪,每年秋季入学时,为了能让自家的孩子上这所小学,家长们煞费苦心。找县里领导批条子,找学校校长教务主任,找一切能找上的关系,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香湘家不在光明小学片区,但听说,对教师的孩子,多少还是给予照顾的,这多少让她心里有点安慰。

5

到底阿里江能不能就近入校,香湘并不清楚。当下的事情是把入校的各项手续办妥。

既然是租的房子,租赁合同好办,香湘让买买提找房东要了一份。工作证明,也让买买提找物流公司开具了一份。

防疫接种证明。买买提说怎么都找不到。

这天,香湘请了半天假,到计生部门咨询,看能不能补办一个。第一次去人不在。第二次去办事人员说在哪里接种,到哪里去办。孩子出生在和田,就得回和田去。香湘问办事的人,有没有其他办法?办事的人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香湘回来后,告诉买买提,赶快给家里打电话,让补办好,快递过来。

当拿到接种证明时,离开学的日子不远了。

香湘忙着给阿里江跑上学的事,回来有点疲惫,把身子靠卧在沙发里,跟一滩软泥似的。

丈夫龚博然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说,事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按政策,能上就上。该把心思放在龚翔上学的事上。我们就一个孩子,你又是老师,孩子要是不能上个好学校,那不让人笑话,你的脸面往哪里放!

香湘喝了一口水说,我不是没想,我是老师,照以往的情况,学校能照顾一下的。虽说划片区上学,可阿里江能不能上,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如果接纳不了,就要安排去其他学校。这就不好说了。三两公里,五六公里,乃至更远。那么小的孩子,再说,买买提上班没时间,接送都是大问题。

香湘将准备好的材料装进牛皮纸的袋子。又把自己的户口本身份证结婚证及全部复印件装进白色信封里。她到光明小学咨询时,接待她的是一名身体肥胖,但态度和蔼的女老师。女老师看了资料说,把你的资料放下,我报给教务室,这租房户的资料你拿回去,你是不知道,今年这样的新生骤增,学校实在无法接纳了。让她赶紧去教育局问一下,看哪个学校有接收的余地。

香湘想,等个接种证明的时间,就晚了。这种情况她也明白,自己的学校虽是城郊学校,每到这时候也是人满为患。这些年,县城开发建设,工厂小区一个连着一个,不起眼的县城,跟孩子一样,在不知不觉中长大长高,早已经不是过去那座只有一条街的县城了。

提及教育局,香湘倒是认识一个人,是前年教育系统去学习时俩人住同一间宿舍。当香湘拨通人家的电话,对方说,光明小学旁的水岸春天小区已经办入住了,新增了不少学生,老师的孩子上学比以往都难了。又说,这个节骨眼上,租房户的孩子进光明小学,不是打击你,没啥希望了。当然了,你要是跟县长书记哪怕校长这些人熟悉,且人家肯帮这个忙,就另当别论了。

难道一点希望都没了?香湘压低声音瞪着眼睛急切地追问了一句。

你不是连续两年被教育局评为全县优秀教师嘛,你孩子上学的事,找找局长说不定还有希望,至于你结对子的那个孩子,真是不好说。

回家时,起风了,香湘走在人行道上,步子很慢。“花仙子”发型被吹得走了样子,一片发黄的叶子掉在她的头上,她不慌着拿下来。横冲直闯的风,把树梢吹得乱飞,也把香湘的心吹乱了。要是给阿里江办不成,买买提会咋想?当初我可是信心满满地告诉人家,把他的事情,当自己的事办,如今如果事情黄了,他一定会认为我是个不干实事,只会说漂亮话的人。一诺千金。以后还咋跟他家来往?可龚翔进不了光明小学,婆婆咋想,一定会说我是胳膊肘往外拐。脑子不是进了水,就是让驴踢了,缺心眼,不让自己孩子上学,为一个不沾亲不带故的人,瞎忙活。丈夫怎么想,望子成龙,谁不想呢?单位同事怎么看?是不是故意作秀,显示自己风格高,想当个什么模范人物?越想越乱,跟一锅越熬越绸的粥似的。没了头绪。

怎么办?

6

香湘前脚刚进家门,后脚婆婆领着儿子龚翔就进了门。

平日里,婆婆虽对香湘挑三拣四,可谁让龚翔是三代单传的独苗呢!自龚翔上了幼儿园基本就是婆婆带着。婆婆年轻守寡,有了孙子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龚翔身上,要什么买什么,吃什么做什么,都已七岁了,上街不走路,还要人背着。香湘多次说过娇惯孩子不好。婆婆脸一拉,说,这是我孙子,这么做高兴。

香湘冲丈夫龚博然苦口婆心地唠叨过无数次,丈夫是孝子,咋可能说母亲的不是,他闷葫芦一个,不发一言。香湘有几次实在看不过眼,又无能无力时,把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丈夫望着粉身碎骨的精致茶杯,只说,东西摔了还得花钱买,何必呢?等孩子大点,就好了,不用着急。

香湘换了衣服,进厨房做饭,婆婆跟着进了厨房说,眼看就秋季开学了,龚翔说啥都得进光明小学。只要进了这所小学,进重点中学那是十拿九稳。进了重点中学,你再抓紧点,考重点高中乃至重点大学就不愁了。说到这里时,婆婆眉梢眼角嘴边都扬起,似乎龚翔不是上小学,而是已经考上了大学。这样的表情香湘太熟悉了,只有婆婆在十分高兴的时候才会呈现。

晚饭后,婆婆从衣兜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包。放在桌子上对香湘说,这是我攒的一点钱,你拿着给龚翔办上学的事。

起初香湘想龚翔进不进光明小学都不重要,朝阳小学也挺好,自己是老师,别说辅导作业不成问题。就是上了初中也是没问题的。她可是师范学院的优秀学生。

香湘对门家的孩子从光明小学考到内初班了。这让香湘动心了。毕竟家里就一个孩子,谁不想在条件优越的学校接受教育呢!

尤其听对门常说,内初班的条件比县城乃至首府中学的条件好很多,由老师带着各处参观不说,社会实践也多种多样,即便是首府重点中学这也是个弱项。

这天夜里,香湘梦到儿子龚翔已经上了内初班,孩子在大海边开心地奔跑着,对她说,妈妈我要游过太平洋,去海的那边等你。

香湘听了龚翔的话,感到无比自豪,她张开双臂,准备拥抱孩子。此时咣当一声,门响了,把她从睡梦中惊醒,扭头一看是龚博然下夜班回来了。

翻过身子,香湘怎么也睡不着了。

买买提表面上看,就是结对子认的一个亲戚。可他也是父母亲的救命恩人。

这事还得从两年前的八月说起。

香湘接到买买提的电话是在继续教育培训班的一个夜晚,他喘着粗气,半天没听到一句话。香湘本能地意识到,一定出了什么事。心一下就提到嗓子眼了。

买买提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了?香湘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中毒了。煤气。电话那头好容易跳出几个字来。

香湘感觉这不是几个普通意义上的汉字,是惊雷,那种从天而降照亮夜空且能将人劈成两半的惊雷。

人在哪里?香湘颤抖着身子急切地问。眼里却已溢出了泪水。

县医院。买买提说。

香湘疯子一样,穿好衣服,打车赶到了县医院急救中心。人已被送进去抢救了。买买提站在门边,焦急地张望着。见香湘进了门,不知道说什么,嘴唇蠕动着,指着急救室的门。

生死就是一口气的事情。因救治及时,父母安然无恙。出院后,香湘母亲一直念买买提的好,回来再也不肯收他的房租,说,我手头再紧张,哪能收救命恩人的钱呢?

香湘自然也感激买买提。她想倘若没有买买提,她就成了没有父母的人,虽说自己成家了,可一旦失去父母亲,那便是孤儿了。孤儿,这个词让她感到冰凉和恐怖。她一直认为,世界上只有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无私的。这一点在她成为母亲后,感触更深。

7

时间是不等人的。眼看开学的日子就近了。香湘想,不能再拖了。自己先到教育局问问情况。

香湘提前半小时到教育局基教办的,但门前已等候了二三十人。她以谨慎的目光将这些人扫视一遍。有人脸上是一副愁相,有人则一脸喜悦,更多的人是那种焦急不安甚至是惶恐的神情。

香湘忐忑地想,自己可不是办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儿子和阿里江两个人的事情。万一遇到一个通情达理的人,说不定,人家大笔一挥,两件事就办成了。若遇到一个不好说话的人,以材料不符合要求为由,轻而易举就打发回去了。要是这样咋办?香湘眼前呈现出不同的结果,心情如初夏的天气一样,一会晴又一会阴,令人纠结。她顺着办公室过道来回走了两趟,拿不定主意。

这时,电话响了,香湘掏出手机一看,原来是买买提的。她没接,将音量调小,装回包里。可她眼前却是买买提的眼睛。那双充满渴望与期待,又掺杂着忧郁的眼睛。香湘赶紧把眼睛闭着,她不敢看这双眼睛,似乎这双眼睛是在拷问她的良心,在面对自己孩子,与他人孩子时,该做出怎样的选择。顿时香湘感到心乱如麻,人被放在炉子上炙烤一样,站立不宁,焦躁不安起来。

过了一会,香湘背靠在过道的墙上,微微张开眼睛,一个人影又出现在她的面前,瘦小身材,齐耳短发,绿色开衫,蓝色裤子,这人不是婆婆吗?她怎么会在这里。忽然感觉耳边是婆婆的声音,你是当妈的人,一个孩子,就是千难万难,必须得上光明小学,不然…….声音到了这里戛然而止。省略掉的话,比说出来的话,似乎更有分量。

香湘明显感到双腿有点发软,身子往下沉,头却在增大变重。她双手按着太阳穴使劲地揉,抬起脖子,想让晕沉沉的脑袋清醒一点。

该你了,不进去,我就进去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香湘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一脚轻一脚重地向那扇深红色的门走去。

不大的办公桌后端坐着一个四十开外的男人,寸头,方脸,一字眉,厚嘴唇,一脸严肃的样子。

胆小的香湘怕见领导,这人不过是个股级干部,按行政级别算不得什么领导,可人家手里有权,板着脸,有种无话三分威的感觉。

香湘站在门口,紧张地把双脚收拢并起,像小学生迟到了似的。中年男人看了一眼香湘说,什么事,坐下说。

香湘缓步走过来,步子轻得没有一点声响,她小心地坐在椅子的三分之一处,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资料,轻声细语地讲自己的事情。

说完后,香湘眨巴着眼睛,静静地等待。眼前这个男人,靠在椅子上,边翻看资料,边听,听完后,半晌没说一句话。

办公室顿时安静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令她窒息的气息。香湘低着头不敢看对面的男人,她双手紧握着,心脏如海涛拍打海岸一样,一阵紧过一阵。她在等待结果,这个结果对她,对儿子龚翔,对买买提,对阿里江,甚至对婆婆,都很重要。

对面的男人打破了沉寂的气氛。他翻完资料说,这样,资料放下,上面有电话,你先回去,等消息吧。

香湘原本紧紧闭着的嘴唇,听到这话后,微微张开,想再说点什么,可嘴唇发粘,想说的话,在嗓子眼就停住了。她想为啥现场不给个答复呢?在她之前出去的人手里怎么拿着单子,为啥不给她一个,这意味着没有希望了是吗?想到这里,她的双眉不由得拧成了一条绳。

回到家,香湘心里像是压了块千斤重的大石头似的,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一种焦虑,丈夫调休在家,在书房正陪着儿子玩跳棋。她没有说话,一头扎进卧室里,关紧门。趴在床上呜呜地哭。虽然她把被子蒙在了头上,隔壁的儿子和丈夫还是听到了。

最先进卧室的是龚翔,他趴在床边低声说,妈妈别哭了,我给奶奶和爸爸都说了,我不去光明小学了,想跟你在一起。阿里江没有妈妈,我有妈妈。

丈夫走进屋里坐在床边说,上次去买买提家吃抓饭,阿里江跟龚翔玩得很好,说实话,他跟龚翔一样大,失去母亲,真是让人同情。

妈妈下次去阿里江家,我给他送几样玩具。龚翔揭开我脸上的被子说。

香湘翻身坐起来,冲龚翔点点头,把儿子揽入怀里。

8

香湘不知道自己咋就走到买买提租住的房子了,这是一处单位的旧平房,早列为棚户区改造项目,目前还没有动工。这里的房子面积大都在60平方,一套两大间,隔成四小间,卧室、厨房、卫生间都很小。就这房租却比其他地段的楼房都贵,原因就是挨着光明小学。

买买提租住的房子在第二条巷子的最里头,靠西边的那套。巷子不过两米多宽,有的人家,在门外堆放了杂物,使原本并不宽敞的巷子显得更拥挤了。

香湘在巷子口就看到一个小男孩在踢皮球。她眼睛近视,眯着眼睛细细看感觉就是阿里江,一般这么大的孩子都在幼儿园,不可能一个人在家里。

阿里江!香湘加快脚步的同时,喊了一声。

只见那个男孩转过身来,看了一眼,身着白色连衣裙的香湘,像一朵盛开的芙蓉花,一下也吸引了男孩的目光,他飞奔向她跑来,一双小手紧紧地抱住香湘的腰。

香湘蹲下身子,抚摸着阿里江稚嫩的脸庞,他忽闪着水晶一般的眼睛问,香湘阿恰(阿姨),上学去吗?

香湘被问住了,不知怎么回答。她低垂眼睑,心里发虚,真怕让孩子失望,她拉着他的小手亲了一下说,不急,过几天就知道了。声音里有那么一丝微颤说完,她起身牵着他的手向屋子走去。

香湘收拾屋子,看着身边的阿里江想,人生有三大不幸,幼年丧母算其一。人说,没妈的孩子是根草,可这孩子这么可爱漂亮,比自己的孩子更懂事。他知道大人要挣钱,独自在家,想到这里,香湘感觉后背一股子凉意窜上头顶,整个身子都抽搐了一下,接着鼻子发酸,眼眶不禁就湿润了。

你的眼睛怎么红了。阿里江拉了一下香湘的衣角问。

香湘的目光哆嗦了一下,手心隐约有了潮意,下意识她把手捏紧,鼻子感觉被什么堵住了,呼吸不畅,仰头猛地吸了一口气,没敢去看孩子。望了一眼窗外说,眼睛里掉进脏东西了,一会就好了。阿里江的话,击中了她心底深处那块温柔的部分。

晚饭后,香湘跟龚博然说了去教育局的事情。龚博然半晌慢吞吞地说,你看着办!香湘是了解丈夫,他是搞技术的,不会说那么动听的话,也不会给自己什么建议,最终拿主意还得是自己。

原本挨着枕头就入睡的香湘,这天夜里总是睡不着,好容易有了睡意,也总处在恍惚中,她眼前一双水晶一样明澈的眼睛,一直看着她,那乌黑的眸子,像是跳动的火苗,充满着期盼与渴望。这个火苗渐渐地成了一团熊熊的大火,将她围拢,炙烤着她脸发烧,心脏狂跳,血管里的血液如壶口瀑布涌下的黄河水一样,那么汹涌壮丽,让她身子发烫……

第二天,香湘提早半个小时出了门,她没有去学校,径直去了教育局。

这次,香湘没有像昨天那样胆怯,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推着她,大大方方地敲开基教办公室的门,显然人家刚上班,正在往茶杯里泡茶。

我理解你们的难处,先不考虑我孩子的事,只要能让我结对子的孩子进光明小学就行。香湘说。

你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吗?男人问。

我想了一个晚上,最后的决定。香湘目光坚定语气诚恳地说。

资料我看了,你的情况我也了解了,最晚明天就会有结果。

9

买买提接到光明小学入学通知电话时,他正在卸货,客户要得急,中午饭都没顾上吃,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他想等卸完货再去吃饭,接到电话后,他兴奋地跳了起来。把吃饭的事都忘了。

下午刚上班,买买提高高兴兴地领着阿里江去学校报到。接待他们的是一位高个子的女老师,她机敏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买买提说,你就是买买提啊!说着,又瞧了一眼他身边的孩子。不用说,他就是阿里江了!买买提面带微笑点着头,心里却跟井里的水桶似的,七上八下,有点纳闷。他是第一次走进光明小学,虽然之前他多次在马路上张望过学校的大门和围墙上的照片,但从未进来过,他们怎么知道我和阿里江的名字呢?一定是香湘告诉他们的。

高个子老师在办入学手续,旁边一个男老师说,香湘老师风格真高尚,宁可放弃自己孩子上学的机会,也要让这孩子进学校。还两次到教育局去找人了,要是我可做不到。高个子女老师说,听说,香湘老师家里人特想自己的孩子进来的,也不知道她咋想的。

买买提从高个子老师手里接过入学通知书时,高个子老师说,你真是遇到好人了,去班级报到吧。

买买提拿着通知书,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讶的一瞬间,呆立在原地,跟雕塑一般。

后面一个人轻轻推了一下买买提,意思办好了就让开。他手捏着通知书,走出学校。买买提心想,这不对吧,阿里江进了学校,香湘的孩子就进不了了,她的家人咋个样子看,孩子会咋个样子想。虽然我希望巴郎子能进好学校,但不能为了自己的巴郎子,挤占了香湘孩子上学的机会,这咋个样子都说不过去。自从我住到她妈妈家,院子里的菜我吃着呢,他们不要钱,后来还不收我的房租了,我房子的电视是她给的,巴郎子的鞋子,衣服是她送的。我搬家时,她们两口子一起帮我了。如今这个事情处理不好,会引起很多麻烦的事。我这是咋了?着魔了吗?非要上这个学校吗?巴郎子汉语不太好,进来了,不一定能跟得上。早听说,这个学校教学快,管得严。万一跟不上,巴郎子厌学就更麻烦了。不行,我得找香湘去。

你怎么没有去报到?香湘开门一看是买买提,便问。

阿里江不去了,让龚翔去吧。买买提低着头说。

这怎么行呢?都已经报到了,你安心让阿里江去上学。

别担心阿里江汉语不好,我会抽时间辅导他的,你不是当我是你姐姐吗?那就该听我的话,香湘说。

话音刚落,茶几上的手机响起了那英的那首《春暖花开》,这是香湘设置的手机来电铃声,她拿起电话一看,是教育局基教办的。

责任编辑 刘永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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