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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火

2017-11-14苏二花

山西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龙泉大哥

苏二花

社火

苏二花

1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染白了整个龙泉,雪不算大,却把原本的凸凹抹平。龙泉就此庄重起来,在删繁就简的黑白两色之间敛神聚气收刀检卦,入了定。

雪赛铁。

腊月二十,我开着车,拉着大哥,行程三百六十里,奔赴龙泉,奔赴父亲。一路无语。因为无语,一路的丘陵沟壑就异常绵延。我不喜欢龙泉,从来不。就是因为这绵延不绝和这没完没了。方寸的后视镜里,大哥神色漠然,眼睛看着车窗外,他是要把一路的山草树木都要尽收到眼里。似乎是这样的。但我,和他都知道,他的两只眼是空的,所有他看在眼里的,都不过是路过他的眼里罢了。

我也不喜欢大哥。心中一阵恶嫌,我一脚油门踩到底。

车如孤舟,荡在山峦的海里。

迅疾而慌张的风,来不及敲打车窗就被刺穿。北方冬天的风,是强盗般的不容分说,像那些突如其来的苦难,从来不讲道理。劲风过处,公路被扫荡得干净,居然有一尘不染的意思。我再次从后视镜里看大哥,大哥还是一脸漠然。这让我猜不透他的心。嗯,这是个由来已久的事。可是,我却那么真切地看到过他的胃。他的胃被整个地切除下来,放在手术盘上,像一只被剥了皮的溃烂狸猫,上面充斥悲恸。

此刻,没有了胃的大哥,神色漠然,任凭一路的丘陵沟壑山水草木和村庄街道从他眼里路过。他自己不知道他已经没有了胃,他更不知道此刻有无数个癌细胞正在他的身体里嚣叫奔突。他不知道,是因为我们不告诉他。我们不但不告诉他,我们还编织出各种谎言来欺骗他,好像他真的不知道似的。你看,我们就是这么爱他。

爱他,前尘往事就浮在眼前,多年前有个炽热的中午,太阳正当头顶,生在院里的火炉上,一壶水滚了,直着脖子尖声锐叫,突突冒着白汽。午睡起来的大哥睡眼惺忪,一脸浮着正因为睡了才更加彰显的疲倦。他看了一眼炉上滚着的壶,却奔向了厕所。他出来后提着裤子,脚迈着八字步,那是我们家族的标识。他一手提裤,一手提起炉上的水壶。水壶一经提起就停止了锐叫,像被拯救一般。白炽的太阳下,袅袅蒸腾的热浪曲扭了房屋、西红柿架和台阶上一盆体积硕大的柳月桃。

一只黄狗蓦地从车前蹿过,倏忽如鬼。我猛然一个急刹车。车轮胎剐过地面,如同玻璃片剐过铁锅底,我的脑袋和身体随之分崩离析。却在瞬间又聚拢回来,由一个个米粒般细碎的麻点汇集凝聚,我又成了我。好在寒冷之下,路上空无一人。去死!我摇下车窗冲那黄狗破口大骂。那黄狗满眼惊惧,紧紧夹着尾巴弓腰逃遁。

车横在路上,冷风灌满一车。我因为过分紧张眼里溢满了泪。与此同时,我腹痛如绞。牙齿紧紧咬着嘴里的肉,汗沁了一身。手捂着肚,我问自己,这样可以吗?如果真的可以,也算。猛地想起了大哥,急忙回头去看。他显然也被突如其来的急刹车甩得不轻,可他一旦重新坐稳,立刻就显示出一派处变不惊来。这也是我们家族的标识,即使面临生死也不会泄漏半点戚戚然。正如当我得知他被检查出了胃癌,给他打过去电话时,他在电话里高亢明丽充满阳光的声音。他是故意的。这正是我不喜欢他的地方。他在掩饰什么?是巨大的恐慌还是巨大的虚伪?

腹如刀绞。

我掩饰着,不让我的疼显露出来。我无非也是我家族里的人,我的血也照样不能流出其他的颜色。我也不会让大哥看出我的肚里,多出来一个如何不为人知的暗伤。

车顺过来,再次起步。一脚油门下去,龙泉遥遥在望。很悲催,三百六十里路只在转瞬,而我逃离它,却用了二十年时间。我生在龙泉,但龙泉却被连绵不绝的丘陵沟壑深深湮没着。我不喜欢龙泉,攒足力气用了二十年时间才算逃离,又用了十年的时间企图把它彻底忘却。我是有足够的决绝,却想不到我还是回来了,拉着身患绝症时日无多的大哥,也拉着我如刀绞般的腹痛。行至山穷水尽,除了投奔龙泉投奔我们的老父亲,我们都想不出其他的去处。

但我也不喜欢父亲。他有着太过分的沉默。他少言语,不苟言笑,他严肃、凝重,如彤云背后伫立千年的山,浓重艰涩无法洇湿化开,可他明明是一个父亲。天底下有江流宛转绕芳甸的父亲,也有霜重鼓寒声不起的父亲,我的父亲偏偏就是后者,这也是我一切不许纤尘落画堂的起因。

兜兜转转,车终于还是怯生生临近了家门。隔着车窗,眼睁睁看着离别十年的家门在一个拐弯后跳出来,我刀绞般的腹痛一下好了。居然,好了。眼泪一下蒙住了我的眼,后视镜里的大哥,脸颊处有咬紧牙根的凸起。车停住,父亲从里面迎出来。那么,一切就都成了定局。到最后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只能这样的问题。

家还是原来的家,父亲还是原来的父亲,可三天后我发现,家不是原来的家,父亲也不是原来的父亲。这三天里,父亲做的饭多以稀软的面食为主,小米饭也熬得很稠,这和一贯里我所认识的父亲不同,难道,他知道了什么?比起不想让大哥知道他的病情,我其实更不想让父亲知道,因为这不是个好消息。成年后的儿女生出大病来,就是对父母最大的不孝。父亲虽然沉默,但他无罪。

对于大手术后的大哥来说,稀软的面食和黏稠的小米粥是最合适不过的,更为可怕的是,对我来说,也再合适不过,我吃了这样的饭后,肠胃舒服下来,再不似以前那样翻江倒海地呕吐了。之前我一直怀疑大哥坚持要回龙泉老家的正确性,现在,这个怀疑正逐步消减下去。毕竟,大哥也只是有病,并无罪。

早起的父亲揪下一页日历牌后说,今天是二十三,距离那一天快了,快了。

我知道父亲说的快了指的是什么,大哥也知道,我们兄妹俩近乎同时微微舒展了脸。父亲微微点了点头,再次说快了,快了。要从这个角度看,父亲就还是原来的父亲,和儿时记忆里的一样,都会在腊月二十三这天开始忙碌起来,直到那一天真正到来。

早饭后,若按以往,我是说,若按我和大哥儿时的记忆,父亲要去村里看井。可父亲在出门的时候却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我一个箭步过去,一只手狠狠地托在父亲腋下。父亲回看我一眼,眼里划过一丝老迈的张皇。这,不在记忆里。却狠狠地伤了我。

这样我就不得不跟着父亲一起去看井了。父亲在前,我跟随其后,走着走着,我就哽了喉咙。陌生里的熟悉和熟悉里的陌生,都是粗粝,不用有风,直接就能进入眼睛里磨搓。

从腊月二十三开始,村里就得空出一口井来专用,为的是不让到了那一天所用的供品供具和法器沾染了荤腥。在一口古井边,父亲拂了拂井边饮牲口的石槽臼,深深地坐了下去。他坐下去的时候很疲惫,以一个标准的老年人姿态。这很不好。我这是回来了,我要是不回来呢,我何尝知道父亲已经老迈至此?我离开龙泉的时候,父亲可不是这样的。

女女,你和我说说,你大哥他,得的是什么病?不问是不是有病,却直接问的是什么病。这是一把薄而快的单刀,省略了一切多余的招式,直抵命门。

蓦地起了一个旋风,卷了井边的一些枯木败叶和尘土盘旋直立起来,制造了一场微小规模的飞沙走石。风沙里,我在这边,父亲在那边。我由衷地发现,父亲就是父亲,即使老了,也还是一座山,一座嵯峨的山。面对这样一座山,我原本设计好了并预习过不下百次的谎言,顷刻间失去了可靠的支点从而变得支离破碎。

风过后,我陡然看住了父亲黑沉的眼。我瞬间崩塌,把大哥被割下去的胃和他身体里的癌细胞合盘端给父亲。由于战栗,我在诉说的过程里身体里每一寸筋骨都是独立的,每一个感官都是在身体之外张望着的,我抖如筛糠,泪如泉涌。我三十五年来建立起来的每一份有关做人的常识和规模,都被筛下去和在泪里。可我却又在战栗中重建,我身体的每一寸筋骨都在独立后重新组合,每一个感官都在张望之后找到了比原来更恰当的位置回归。并且,三十五年来,所有留在命运里的关节都有了被打通的可能,原来的死结也惊雷过后的蛰虫一样,有了活络起来的可能。

2

父亲长时间地不说话。

入冬后下过的那场雪,已经消化。是的,它是消化了,而不是被凛冽的寒风带走。龙泉的雪历来是这样,它只要落在龙泉它就是龙泉的,谁也带不走它。这在很多地方都能找到佐证,比方潜伏在山阴下偷偷涨了的冻泉,比方眼窝一样积雪的土坑却干燥了凸起的边缘,比方虬枝老树湿滑了的后背,比方我父亲脸上比龙泉还要多的沟壑。

我把该筛下去的都筛下去了,我就轻松了。我轻松了,却发现我是喜欢龙泉的。

沉默之后的父亲问,你大嫂和两个孩子也都知道?我点点头说,现在只有大哥一个人不知道了,我们只对他说,手术只是切除了贲门,并且化疗效果相当好,病情已经稳定。

嗯。之后父亲又不说话了。

龙泉的冬天跟别处不一样,这是因为龙泉有跟别处不一样的太阳。这太阳有有史以来的陈旧与老迈,但也有亘古不变的厚道与质朴,只要你有足够亲近它的心,它就老奶奶的棉被一样捂着你,暖着你,宠着你。我和父亲对面而坐,后背被太阳晒得暖烘烘,我的战栗在这暖烘烘里得到平复。沉默之后,父亲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我震惊。他说,你大哥有权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不该隐瞒。我却突然想到,为什么是我的后背被太阳晒到?父亲那么不经意地拂去石臼上的尘土,深深地坐下去,就已经把我和他的对面而坐设计好了,他就是要我能被太阳晒暖。

来,女女,你扶我一把。

我放在父亲腋下的手是狠的,出乎意料,父亲的身体并不沉重,那站起身来的力道只凭借了我手上力气的万分之一,其他都来自父亲站起的物理动作。你看,我家族的标识又来了,即使面临生死也不会戚戚然。唯一不同的是,父亲没有一点故意。嗯,凝重艰涩如我父,纵其一生都不会有故意,有的,只能是只能这样了。

回到家,我和父亲都该干啥干啥,倒是大哥不那么安定,他躲避着眼,却一眼一眼看父亲,一眼一眼看我,希冀在我们的脸上或眼里找到他狐疑的根据。他知道我们出去这一趟一定是说了些什么的。我很幸运,因为我已经卸下。我万分同情大哥,他还没有卸下。他没有卸下,是因为他正卡在知道和不知道的半空里。我开始考虑父亲的那句话,大哥有权利知道他的真实病情,我们不该对他隐瞒,他只是病了,可我们却断定他的智商下降了,我们认为我们编织的有关万寿无疆的谎言,他一定都相信了的。可我们真正想要欺骗的到底是谁?我们把他吊在知道和不知道的半空中,就是不给他一个落在实处的真话,而这一切,源自我们爱他。

中午饭吃得要早一些,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已经是那一天来临的倒计时开始了,父亲的事还很多,家里也会陆陆续续来很多人。我包了饺子,父亲炖了羊肉。炉子上,翻腾在砂锅里的羊肉鲜味左冲右突后豁然厮杀出了锅盖,填满了屋子,也蒙厚了玻璃。灶火处,一膛柴火燃烧正烈。大铁锅里,一大扇白胖的饺子噼里啪啦跳进水里,我学着记忆里母亲的样子,用笊篱轻轻推动锅里的饺子。我和大哥都一样,此次回龙泉的目的,就是要把所有儿时的记忆再重新演绎一遍。

果然,饭后不一会儿计宽大爷就来家了,进门后,看到大哥吃了一惊。父亲一把拉住计宽大爷笑说老货,你可来得再迟些。计宽大爷也一笑说,老货,你想好了没,到那一天你是画金刚狱还是心经狱。父亲和计宽大爷这样的对话,我活了三十五年就听了三十五年,跟约定好了的一样。假如,我和大哥这次回来,没有如期听到这对话,那我们就不算真正回来,或者说回来的不完整。

那6组64名纠首,能保证那一天都到位吧,父亲问。计宽大爷说,你就多余问,这世袭的纠首代代相传,怎么会不保证?父亲点点头又问,用来蒸供品和溜阵圈的白面和麸皮小麦,也都有着落了吧?计宽大爷回答,你就多余一问,连用来做肥料的麻糁都是便宜的。转九曲的杆子呢?父亲又问。计宽大爷一瘪嘴,说杆子还是由你这老货自己去弄,因为谁也伺候不下你去。

晚间,有两千人口的龙泉,前前后后响起了鞭炮声。只要是在龙泉长大的人,都知道这鞭炮声意味着什么。那一天快来了,真的快来了,炮都响起了呢。从这一天开始,龙泉就不会再断了炮声,这与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爸,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砍秸秆。临睡的时候,大哥对父亲说。大哥在说这话的时候,恢复了年少时的急切和莫名兴奋,完全不像一个四十大几的中年人。这我就猜不透他了,我无法确定他是故意的还是天然的,我只能揣度,他在手术后执意要回龙泉,或许为的就是这样一个恢复。

我,大哥,父亲,我们又睡在一条炕上,一如小时候那样,只是,这炕上少了母亲。母亲去世也有十年了吧,时间之快,直教人猝不及防。龙泉的夜真安静啊,适合把想象培养成孙悟空。在儿时,我躺在这样的夜里,却是在十万八千里之外遨游着。现在,我躺在这样的夜里,我就是躺在炕上,这炕上有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大哥,太过静谧的夜摒绝的一切杂音,使得心脏隆隆跳动的声音清晰无比。这声音是春江上涨了的大潮,是群山颠定猛炸开的奔雷,是春天枝芽怒发的哔啵,是血浆在身体里生生不息的流淌。下意识地,我把手放在自己的腹部。我用二十年的时间来逃离龙泉,又试图用十年的时间来忘记龙泉,我可没想到,遇到事之后第一个能想起的,却还是龙泉。

是的,我出事了,这事伤害了我,摧毁了我,压垮了我,我正摇摇欲坠,面临崩塌。

哦……是大哥,他是什么地方又疼了。回龙泉这几天,他一直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的疼痛显露得太过明了。可他真的很疼,无论他愿不愿意显露,他的疼都是显而易见。哦……大哥疼痛的声音与静的夜格格不入,唱出来的反调一样。可不到实在不能忍受,他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父亲睡在那里一动不动无声无息,这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睡着。我的想象力无论如何强大,也无法想象一个沉默中的父亲,此刻有着怎样的心情。

天黑是因为哪疼了吗?天黑,真的是因为哪疼了吗?

3

那一天在过了年之后,可为那一天做准备往往是在年前。父亲是那一天的外滩纠首,负责在那一天布好黄河九曲阵,布置这个阵需要大量的秸秆,而父亲又是个那么认真的人,他要求每一根用做九曲阵的秸秆都得结实光滑。每年都是在这几天,父亲都要亲自到地里挑选他满意的秆子。其实早有人提议用竹竿或铁杆,那样既结实又一劳永逸,用不着每年都辛苦砍秸秆,咱龙泉又不是买不起这些东西。

确实,有两千人口的龙泉和当下普遍凋零荒芜的农村是不一样的,虽然也有很多年轻人外出打工,但龙泉还是基本保持住了一个农村该有的兴旺。这是因为龙泉有两个规模不小的企业,一个是煤矿,一个是煤气化公司,这两个企业都有上千的职工,而且这些职工还都是外来的、有文凭的职工。有了这两个企业,有了这些有文凭的外来人,龙泉就是一盘活水。龙泉是活的,龙泉人看上去就安逸饱满,村里就满满的全是生气,一些传统的节日项目就能在龙泉红火而热闹地继续。

没去省城之前,大哥在龙泉开一间五金门市部。我大哥脑子活络,有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和一张油亮生动的大圆脸,他是太聪明了,所以脸上呈现出了忠厚相,打猛了看和赵忠祥有七八分相似。一间货卖堆山的五金门市部,被大哥经营得有声有色,二十年前龙泉人就说大哥做买卖挣下好钱了,可龙泉人也都看到了大哥是如何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后来,大哥又去省城图谋了更大的发展。走南闯北的大哥,把他的五金生意越做越好,挣下一个富足的家业。

但无论大哥多聪明,他的财富都是靠起早摸黑辛苦打拼和省吃俭用积累下来的,在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实和辛苦面前,聪明不过是擦在干裂手掌上的凡士林。也无论大哥多有钱,他的吃穿也都没有超越出他与生俱来的本分和质朴。这样的一个大哥,在今年开春后,却开始没完没了地跑肚了。他跑肚了却只肯每天吃几粒氟哌酸,他是太相信自己的智慧和身体了,也太把钱当成钱了,他可没想过再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生命也经不起命运的罡风。

在检查确定为胃癌之后,他在北京的街头呆坐了很长时间,然后在酷暑下买一块钱一颗的处理西瓜。吃完西瓜后他决定回省城接受化疗,因为可以省一半的钱。化疗过后,大哥原本油亮的圆脸急速萎谢衰败下来,他这才开始真正面对自己的身体。夏天的时候他依然信心饱满,坚信化疗可以根治他的病。后来他又坚信手术一定能根治他的病。我不觉得一个把胃放在手术盘上的人,还能活得怎样长久。手术和化疗,无非是多受一些苦痛,多受一些磨难,有这些时间、金钱和精力,放在什么地方不好要放在医院?哪怕你是放在一颗价格昂贵但品相和品质都极好的西瓜上呢。既然面对生死而不戚戚然,你又何必坚持要做一台无望的手术呢?还信心那么大?我不喜欢我的大哥。

把胃留在省城后,大哥被我拉回龙泉。我不得不承认人生真的就是个圆圈,终点和起点相接。就像现在,大哥和父亲一起在地里砍秸秆的这个情景,无非就是N多年前的一个场景再现。

院校在进行物流专业实践课程教学的时候应该积极的进行校企合作的方式进行校外实训基地的实践操作,为学生的实践创新平台。对于低年级的学生应该开展近距离的观摩机会,比如对设施设备的观摩以及对物流中心的参观等机会,能够帮助学生熟悉企业物流操作的实际环境,建立学习的氛围和信心。对于高年级的学生应该积极的开展实习机会,在实际操作中不断的提高自身的综合素质和专业技术水平,并且要做好实习报告的编写工作,提出作业流程和操作方法的不科学之处,做好相应的改进方案,才能够更好的帮助学生融入物流实践中,感悟企业文化,了解物流行业的实际情况,进而才能够调动学生的积极性和学习热情,提高学生的创新意识和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

我站在高高的崖上,看着冬日田野里砍着秸秆的父亲和大哥。他们显然是在谈论着一些什么,我明白,那是父亲在给大哥卸下,有关他的真实病情,有关他留在省城的胃,有关他现在的状况。这个卸下,只能是父亲来帮他完成,只能是。

站在高高的崖头,我回头俯瞰龙泉。那些疏密有致的房屋和那些错综复杂的小道,还有建在不远处煤气化公司的白楼和煤矿铺陈出来的铁轨,这些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就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龙泉一样。假如我真的没离开过龙泉,那我就是龙泉一个最朴实的妇女,找一个不富不帅的丈夫,过一份不咸不淡的日子,春华秋实岁月静好。可我偏偏就离开了龙泉,所以才受到那么大的伤害和羞辱。我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再一次拿定主意。从离开龙泉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无法享受一个最朴实妇女的幸福了,当年急于跳出龙泉,我就是跳出了原本属于我的岁月静好。

现在,我站在崖头,也是急于一跳。我给自己下决心,跳吧,成败在此一跳。

起。跳。我轰隆隆车轴一样滚跌下崖头。

蓝的天和黄的土地快速交换,我瞬间是飞翔天际的黄鹂瞬间又是吃着黄土的蚯蚓,就像我的人生际遇一样,瞬间是美食华服瞬间是被暴打街头。不但人生是一个圈,其实蓝天和黄土地也是一个圈,你飞上蓝天就终有跌落的那一天,你湮在土里就一定会向往蓝天,人在其间翻滚成云成泥都在所难免。但无论是云还是泥,我都认了。从离开龙泉那一天起,我就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一天,我的心意是,即使吃了泥我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泥人,也有随时都能一跃而起再次飞上蓝天的泥人,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嘭。我裹挟了一路风尘,跌落崖下。

父亲和大哥急匆匆向我跑来。在闭上眼之前,我笑了,我自己不输,就没人能赢我。父亲抱起我,猛烈地摇晃我,女女,你这是怎么了,女女。父亲的手还如儿时记忆里的一般大,他的手托住我的腰时,我还是能感到热量和力量的巨大存在。只是这手怎么是颤抖着的?父亲果然不是原来的父亲了。

4

富明哥来了,他是龙泉的火房纠首,负责那一天焰火的采购和制作加工,到了那一天,他还得负责响铁炮、搭建彩门和制作花灯,是那一天最忙的纠首了。

我大哥不想让任何人见到他,他也不想见任何人,好像他做过什么亏心事似的。其实,真正见不得人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因为大哥不想见人,父亲和富明哥一起,去了计宽大爷家,计宽大爷是钱粮纠首,负责那一天的钱粮财物,也负责招待响工、和尚和外来的宾客,是那一天的大管家。在计宽大爷家里,还有其他纠首也在等着商量事。

大哥说他要出去一下,并且坚决不允许我相陪,要我留下来扫房子。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帮大哥卸下的,大哥少了因为狐疑而产生的神色不定,却多了死期将至的黯然萎靡。这让我又开始怀疑把真实情况告诉他的正确性,事关生死,谁又能真正做到淡定自若?毕竟,除死无大事。

大哥需要一个人想清楚一些问题。

擦干净玻璃上积年的油渍和灰尘,再扯下旧年的窗户纸,换上白生生的新麻纸,整个屋子都为之一亮。如果人也能这样适时地擦去和扯下就好了。

我是跳下了崖头,但我的愿望没有达成。

龙泉长大的孩子,都有泥人一般的质地,可以遇水受损,可以断臂残肢,但要想真的毁灭那是难上加难。因为泥人的质地和泥土的质地是同一种质地,你可以把不是泥土的东西毁灭成泥,但却无法把泥再次毁灭成泥。我没想到我的腹部会如此坚实,是因为这里面正孕育着一个有着龙泉血脉的胎儿吗?无论我是受到万吨级惊吓还是被暴打街头,哪怕是从那么高的崖头跳下,都能坚如磐石。

那么,我可以试着把这个胎儿留下?可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凭什么给自己保留一个耻辱的见证?那么,我是还要继续去跳崖?继续把车油门一脚踩到底?

把一只昂首阔步的大红公鸡剪纸贴在白窗纸上,就如同把一块石子投入镜面般的河里。

我会剪纸,是母亲教给我的。小时候,母亲就坐在炕上的这个地方教我剪纸。摊一炕的红纸,放一个竹篾的小笸箩,拿一把尖翼的小妙剪,削一支只剩寸余的铅笔头。我有孙悟空般的想象,母亲有飞铰茂画的技艺,灶膛里有一簇不灭的火苗,玻璃上有结霜的冰花。我说妈你能剪一个飞在蓝天的黄鹂鸟不?啥是个黄鹂鸟哎?母亲一边问一边裁一方红纸,三剪两剪,给我剪一个振翅欲飞的小小鸟,正是我想象中的黄鹂鸟呢。我说妈,你能给我剪个十二生肖不?母亲的剪刀下就走出了牛羊猪马狗。我还要故意刁难母亲,用寸余的铅笔头在纸的背面画一个天马行空,要母亲给我剪出来。等真的剪出来了,我和母亲就都笑了。

做一个母亲,该不是个太困难的事吧。这样一想,我就不由自主抚摸一下我的肚子,如果这不是一个耻辱的见证,我可以考虑把它保留下来。这时候,一个人进来了。

是他!

这太突然了。他来了,带进了外面清冽的空气,也吹散了我坐在炕上的母亲。我一个寒战。

女女,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还好吗,女女!我被他一把抱住,紧紧箍在怀里。

很多时候我愿意我是一汪水,可我却只能是一块铁。等他终于把我松开时,我一刻的犹豫都没有,扬手就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真的,到最后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只能这样的问题。

一记响亮的耳光之后,屋里安静下来。擦干净的一孔玻璃处,透进来一方阳光,无数尘埃在光束里无声地欢舞。扑通,他跪下了。没人知道我回了龙泉,我没告诉任何人。那一场足够大的羞辱让我无面目再见任何人,我必须从所有熟人面前消失掉,因为我无法从所有知道我的人那里捡拾回我的尊严。我恨不得我就是一粒冬天里的雪,在时间里被消化吸收,我以为我能做到,可这个时候,他却来了。

女女,你跟我回去。他说。我冷冷地看着他,龙泉才是我的家,我还要回哪去?女女,他恳求我,毕竟我们有八年的感情,你就跟我回去吧。

八年啊。

我不想说什么了。

有时候我还真想说点什么,但那得是对生活抱有多大热切期盼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我,已经没那资格了。

我有足够强的想象力,可我从来没想过我还能被暴打街头。他的妻子带领了一队人马在街头拦截了我,指着我大骂说我是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我有很多大道理要对他妻子说,其中最大一条就是无爱婚姻才最不道德。你看,我就是这么的欠揍。那是一场杀戮,我就是被围猎的兔子,任凭我如何想要逃脱,都会被疯狗一样的人围追堵截然后把我撕咬得鲜血淋漓。在省城的大街上,在这个我攒足了力气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来到的省城大街上,我被人扒光了衣服。我,被人扒光了衣服。

没有任何遮羞的东西。有多少只脚踢我,有多少只拳打我,有多少唾沫啐到我脸上,有多少污言秽语钻到我耳朵里,有多少围观的眼睛看着我,我就有多耻辱。我有孙悟空一样的想象力,可就算穷尽一生我都没想到过,我还会有这么一天。这不算什么,真的,没什么。但是呢,当我从耻辱中昂起头,当我从血肉横飞中站起身,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他,他正站在不远处以一个标准的观众姿态,目睹着这一切。呵,呵呵,呵呵呵呵。

没什么,这没什么。我是谁?我是从龙泉走出来的人,在这个繁花似锦人稠如蚁的省城,我是我唯一的依靠,我必须做到没什么,不然呢,想让我连活下的理由都找不到吗?然而我的想象力再次显示出极度匮乏的无言以对,我没想到我被暴打街头的场景被拍了视频,这视频被放到各大网站以及一切随手就能打开的任何一部手机里。接着我就被人肉了,我的姓名,我的出生,我的母校,我的单位,一切都昭然若揭。我,再一次被扒光,没有任何遮羞。

这就是我攒足了力气用了二十年时间才来到的省城,这就是我驾着筋斗云飞越十万八千里才能想象的省城。我是没法再上班,也没法再见任何人了,辛苦打拼十多年,那些建立起来的人脉、位置、友谊、空间、美食华服、鬓香魅影,都在顷刻间毁灭。这还不算完,最可恨是在伤势检验的报告上,出现了怀孕二字。

我好像是病了一场来着,连续好几天的水米不打牙,连续好几天的下不了地,这时候他可没来。小时候,我每病一场,就长大一些,我母亲说,你这是在变狗狗哩,变着变着,我的女女就长大了。我要是从来没离开过龙泉就好了。

你给我跪着干什么?

他跪着,抬起眼,无辜又堪怜,他说女女呀,我让你受委屈了,我对不起你。他又说,你相信我,我一定会离婚。

这话他说了八年,我质疑了八年,但这次我信,不然他也不会赶赴三百六十里来龙泉。他是有了足够的诚意和决心了,但我已经不需要了。

女女,你要相信我,我会给你名分给你一个家。他小心地看看我,嗫嚅着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们。

什么?孩子?

我的厉声和变色吓着了他,他抬着眼看我,无辜又堪怜。

孩子!也就是说,他赶赴三百六十里来龙泉,是因为他知道我肚里有他的孩子?而这,是他多年的心愿。假如,没有这个孩子呢?

我仰天长笑。现实就是如此吗?从来就是如此超越想象的离奇吗?

女女,你不要把我想的太坏,你怎么可以这么想我?

我现在就去医院,我要打掉这个孩子,就现在!我暴跳如雷。和想象背道而驰的现实是吧,我给你现实。我愤然一脚踢开门,却看见,我的父亲,就站在门外。

我一头白发的老父亲啊。

5

腊月二十六,我学着母亲曾经的样子,蒸出了一锅莲花瓣的枣馍。父亲对我蒸的枣馍很满意,说很有些母亲在世时的模样。在龙泉,只有最隆重的那一天才会用到莲花瓣的枣馍,这莲花瓣的枣馍是要用来安神上供的。那一天在正月初九,是龙泉一年一度的禳瘟会。

从我记忆开始,禳瘟会就是龙泉一年中最热闹最隆重的一天,比过大年除夕。我父亲是禳瘟会的外滩纠首,或者更准确说,我们家就是龙泉世袭的外滩纠首,负责九曲黄河阵的场地布置和指挥转九曲的各项事宜,包括画地狱图。在龙泉,除了僧人纠首,其他6组64名的钱粮纠首、经堂纠首、火房纠首、炮纠首、行道纠首、外滩纠首都是世袭的。最主要是,我父亲现在是龙泉唯一一个会画地狱图的人。

这一天, 大哥睡倒了,他在这一天没能起来。父亲把实情告诉了他,他失去了想象力的支撑,垮了。今天,父亲给大哥炖了一锅山蘑枸杞汤。龙泉的山蘑很有名也很珍贵,几乎可以用千金难求来形容了,但在父亲这里,只要我和大哥肯回龙泉,就一定能吃到父亲为我们准备的山蘑。

山蘑里有我们儿时的记忆,这大概是大哥喝山蘑汤时落下眼泪的原因吧。我用小勺一点一点把山蘑汤喂进大哥嘴里。父亲长时间望着窗外,灶膛里,油松柴发出噼啪的声音。良久后,父亲对大哥说,把春兰和孩子们都叫回来吧,你没理由躲着他们。大哥思忖之后,终于点了头。

从清晨开始,天就阴郁着,云也逐渐浓黑起来,像一个婴儿正酝酿一场啼哭。

自来水管里没水了,大概又是什么地方的管道冻裂了。父亲决定去泉眼打水。路远,我不放心父亲,就跟去了。龙泉所以叫龙泉,就是因为村里有一眼活泉,这泉水在夏天是透心沁凉,在冬天却冒着热气。小时候,这泉水流淌足够浇灌龙泉的全部水地,也足够汇集成一汪碧池,我们龙泉人就靠这泉眼喝水、洗刷,以及衍生出足够多的欢天喜地和愁肠百结。后来,龙泉的水断了,再后来,也就有了自来水。

父亲说是要来泉眼寻水,但寻到寻不到还不一定呢。

在路上,我忍不住还是说了,我说爸,你觉得把实情告诉大哥,这个做法对吗?父亲说,对不对我不知道,但你大哥,要对死有个准备。

我无语。

龙泉的冬天一旦阴郁下来,旷野里就到处都是刀子,山陵是,沟壑是,崖头是,荆棘是,尤其空气是,带着刀一样的凌厉。风打塌了我的衣服,直往我肉皮上割,我一个激灵,赶紧把衣服裹得更紧一些。冷啊。脚被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碰了,疼。连路边的一块石头也是刀。父亲说,每个人,到最后都是一个死,不然这世界放不下这么多人。

可他是你儿子。

父亲停下脚,回头看我,不论他是谁的儿,到最后都只能是这样。父亲说。

最怕的就是父亲看我。我就知道,我是躲不开的。但父亲在大哥这个事情上有着如此的坦然和镇定,是我没想过的。父亲又说,把实情告诉你大哥,就是想叫他把剩下的日子好好活起来。

隐约中有一股风,自东南来,没有卷地,而是直上云霄。云空好像被抖落了一下,豁然开了。父亲抬头看看天说,这是要下雪了。然后,他看向了我。他说女女,你是肚里有了孩子吗?

爸。我哀求。

你不想要这孩子?

爸。我要哭出来了。

所以你就去跳崖头?

爸。我躲得开眼,但我躲不开脸。

女女,你可知道不生不死不死不生的道理?天道是个轮回,那还能生的不想生死的不想死了?

可我是你女儿。我冲父亲吼。我还没结婚,我还没做过新娘,我还有很多事没有想通,我还要去战斗,凭什么要我生?我又不是送子娘娘。

谁又必须得是呢?

一颗雪粒落在我脸上,真让父亲说对了,是要下雪了。这雪先还是一粒一粒打着漩儿地飘,只在一个沉默之后,雪粒就连成了片,纷纷扬扬。父亲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我说,这是他走的时候留给你的。我接过纸包打开来看,里面是个银行卡,纸上写着卡的密码和数额。雪落下来,给卡镀了一层霜白。

这是一场大雪,真的大雪,比刚入冬时的那一场大多了,连片大雪从中午开始一直没有停歇。这次,龙泉真的平了,连黑白也没了,只剩下了白,苍茫茫地。

夜里,大嫂带着两个女儿,冒雪赶了三百六十里路回到龙泉。

6

为了正月初九的禳瘟会,龙泉人从初五就开始斋戒,饭桌上没有了荤腥只剩下了素净。在这一天,扫地纠首就开始集合村民清扫街道了。一直在消化雪的龙泉,清冽,湿润,瓦垄已经开始消瘦,猫头下的滴水往往挂一颗冻珠,欲滴不滴。每一户龙泉人家的门头,都悬挂起五彩的吊子。吊子上,有写五谷丰登的,有写六畜兴旺的,有写人口平安的,有写风调雨顺的。这些字也有蚕头燕尾的,也有颜筋柳骨的,也有笨拙到四海八荒的,也有胡乱画像开个玩笑似的。但无论是什么,都一点不影响五彩吊子把龙泉装扮得妖娆起来,这妖娆风风光光的、坦坦荡荡的,倒把人一个个衬得越发老实巴交。

我带领着大哥的两个女儿配合着扫地纠首,把自家门前打扫干净。大哥的俩女儿也都是大学生了,但回龙泉这几天自始至终连个姑姑都不肯叫我。嗯,这很我们家族。

已经有自来水了,但父亲和我都还要坚持去打龙泉水。我们都没想到,泉眼里竟然还有水。吃过龙泉水,自来水就不叫水了,更何况一直都有传说,说龙泉水能治百病。

过了个年,大哥的精神反而好起来,脸色看上去也没那么灰败了。他终于还是卸下了。他的好精神,源自他对活着时每一分和每一秒的珍惜,源自他在活着时每一寸思考之后的大彻大悟,源自他感受到了活着时每一缕时光的美好与美妙,虽然他疼痛的间歇时间越来越短了。他现在不怕见人了,村里人也就能来我家了,那些看着大哥长大的父辈们,那些大哥小时候的玩伴、后来的同学、一起当兵时候的战友、在生意上有过交道的朋友,还有亲戚们也都能来看他了。这些人能来,我大哥也就胜利地满足了,这说明他的为人处世还算圆满,所交往过的人都还是能想到他的好的。

家里堆满了来看望大哥的礼品,这些礼品大多包装精致艳丽,勋章一样闪着光。三海则和建亮哥坐在炕沿边和大哥说话,火炉上一盆滚热的泉水,那是大嫂用来给大哥擦洗的。三海则,你到底离窝了没,咱龙泉过禳瘟会可是有规矩的,从初五开始就得离窝,不许再和我嫂子混了。建亮哥的这句问,把一屋子的空气都抖活了。离窝就是不许再同房了。三海则是炮纠首,我们龙泉有规矩,从初五开始所有禳瘟会上的纠首就必须持斋,离窝。三海则一脚踢过去,骂说我像你?你才是一年到头不离窝了。建亮哥笑着躲,还要对我大嫂说,你看这三海则,把我这么正经的一问硬是给庸俗化了。大哥和大嫂笑。

还能记起来那一年三海则、建亮哥,还有我大哥在一个炙热炎炎的中午要偷偷跑去河里耍水,我非要跟,他们非不带我,理由是因为我是个女的。我是女的咋了,和你们有什么不一样,凭什么不带我?我放了泼,拖着鼻涕又哭又叫,我还告了家长。好像他们仨都挨打了吧,已经记不住了,就记得为这他们仨很有一段时间不理我。

大嫂笑得很小心,大哥却是真的笑了,这是他从检查出胃癌之后的第一次笑。大哥毕竟是个聪明人,一旦卸下也就再没什么能挂在脸上的了。父亲把真实情况告诉他是对了,他现在的笑要比他之前的狐疑,更有尊严。知道死,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知道。

父亲给大哥做一个菜心豆腐汤。这豆腐是大脸爷送过来的,大脸爷做了一辈子豆腐,到一百零八岁了也还是要做豆腐。用龙泉的水和龙泉的豆子,再经过大脸爷的手做出的豆腐,这豆腐该是一味药了吧。菜心豆腐汤的火候到了,好味道满满溢了一屋子。

我在炸油豆腐。把大脸爷给的豆腐切成薄薄的菱形块,开水焯过,豆腐变得虚胖,再把水沥干。锅里放新鲜的胡油,烧至七八成熟放进去豆腐。下了油锅的豆腐立刻起一身燎泡,颜色变成金黄。

油炸豆腐是用来做安神菜的。在龙泉,每家每户都在初五这一天安神。把家里所有的神仙画像、祖宗牌位都供起来,这就叫安神。安神的供菜很有讲究,菜是素的,碗要用最细瓷的团龙飞凤碗,碗里先铺一层雪白的白菜,雪白上面是翠绿的猪耳朵豆荚,翠绿上面是金黄的油炸豆腐,金黄之上是染过的粉,粉之上是一豆大的玉色花芯儿。十几碗供菜一字排开供上桌,如同十万大军排了阵。腊月二十六蒸下的莲花瓣枣馍,就用在这个时候。往莲花瓣上抹一抹桃红,一个馍摆一碟儿,一溜摆下来,就绽开了一供桌的莲池,再配以各色如黑枣、柿饼、花生、松子、杏仁、腰果、核桃之类的干果。苹果、香蕉、酥梨、海棠果、山楂、芦柑等新鲜水果也必不可少。香炉里装满小米,再用黄表纸糊了,上三炷闪灵光的观音香,再叩三个顶礼头,这神就算安下了,这可就是龙泉人对神祗和祖宗所能表达的全部虔诚了。

我也是第一次为家里安神,第一次做这样的供菜,我在这个过程里自觉不自觉地复制了母亲生前的动作。在这个过程里,我和母亲相通起来,她的表情,她的心性儿,她在这一刻的想法,都通过我再次呈现人间。母亲说,活着,就该适时地隆重起来。

我的眼热了一下,我怎么越来越像母亲了呢?

在中午十二点之前,龙泉人家里都安好了各自的神。安神就要响炮,家家户户都在响,一时间,龙泉浸在此起彼伏的炮声里。实际上,从腊月二十三开始,龙泉的炮声就没有断过,炮声就是阶梯,正一步步把龙泉送往最喧嚣和最鼎盛处。

下午出去祭风。祭风也叫禁风,只要禁过风,初五到初九的这几天里龙泉就一定是风尘不起的。各路纠首六十多人都出来祭风了。其实从初三开始各路纠首就都忙活起来了,经堂纠首开始搭建神棚,维修庙宇;火房纠首开始焰火的采买、制作和加工,还得要搭建彩门和制作花灯;炮纠首开始备下鸣放铁炮时用的劈柴;行道纠首开始联系最好的响工。太忙碌了,纠首们请村民们来帮忙,其实也不用请,村民都是以积极参与为荣,初九的禳瘟会,是龙泉所有人的禳瘟会。

7

龙泉的禳瘟会由来已久,久到已经无法考证来源和出处。禳瘟会就是通过祭祀十王爷、转九曲、拔地狱图、响铁炮、行道、燃放焰火等活动,来祈求上天或神灵去除瘟灾病痛,保佑安宁健康的。

龙泉的禳瘟会就在正月初九这一天。

禳瘟会的会场设在龙泉的戏场院,戏场院就是龙泉的中心。以戏台为中轴,九曲圐圙在左,地狱图场地在右;以擂台形式对立的两班响工分别在左上角和右下角,这两个地方分别燃起巨大的旺火。与戏台在中轴对称的,是那株十人都合抱不过来的老榆树。这老榆树也是由来已久的,也久到不知道它来自哪个朝代。禳瘟会不唱戏,所以戏台是用来供奉十王爷的。十王爷就是十殿阎君,他们掌管着人间的生死大权。

正午时分,随着三声铁炮响,禳瘟会正式开始。禳瘟大会开始先要响斋戒炮,结束后还要响解斋炮,整个禳瘟活动中都有铁炮伴随。铁炮,我们龙泉人叫它炮神。龙泉的炮神有三尊,分别叫大将军、二将军和三将军,其中大将军有二尺多高,二将军一尺四五左右,三将军七八寸。炮分三组,大、二、三将军各一组,每组有同样大小的三尊铁炮。据说这三尊铁炮分别代表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因为代表了神仙,加上铁炮声格外响亮雄壮,铁炮就成了龙泉禳瘟的必需之物。

这也就是我们龙泉人为什么要从初五开始就要斋戒吃素的原因了,铁炮可是有灵性儿的,如果你没有严格地斋戒吃素,被铁炮闻出来可是要追着你炸裂的。

我们龙泉的禳瘟会是个大会,吸引周围县乡的人都在这一天来到龙泉,所以这一天龙泉有超过万人在禳瘟。而我们龙泉也保留了古老的传统,家家户户都在这一天摊黄儿做糕来招待客人。这一天,家里来客了,主人不识客人面,客人不知主是谁,反正不是亲戚就是亲戚的朋友,要不就是朋友的朋友,但凡来的都是客,一律热情招待。在这一天,龙泉是一种人山人海的景象。

铁炮响过之后,祭祀十王爷就开始了。这时候旺火已经燃烧起来,响工开始吹奏,僧人纠首也开始了念经和法事。十王爷被集中画在一幅神轴上,在香雾缭绕下,在和尚们抑扬顿挫的念经声里,十分的神秘肃穆起来。各方来宾、纠首、村民,以及自四面八方赶来禳瘟的人们各自排队站好,井然有序地来神像面前磕头祷告。家有十二岁以下的孩子,都能获赠一把主神像戴过的锁,以求消病去灾保佑平安。

祭祀完十王爷,就该转九曲了。

九曲阵是我父亲用秸秆布成的,它横19条线,竖19条线,共用立杆360根,栏杆380根,形成9曲361星,其上还要支很多的小木片,以备人口灯灯的安放。这是个不小的工程,从初七开始父亲就已经动工,直到初八下午才完工,村里陆陆续续来人给父亲帮忙,所以这工程虽大,却也不至于忙乱。

作为龙泉世袭的外滩纠首,父亲布置九曲阵是成竹在胸。从小我就听父亲说,这九曲黄河阵,就是黄河的九曲十八弯,象征源远流长和生生不息。所谓361星就是周天360度,中间1星为宇宙中心。父亲还说,这九曲阵是象征性地概括了“书九图十”的易学基本原理。“书九”即九宫图坎一坤二震三巽四中五乾六兑七艮八离九;“图十”即五行生成图,天奇地偶各五数:一六水、二七火、三八木、四九金、五十土。

父亲是个不善于说话的人,唯独在布置九曲黄河阵和画地狱图时,他是有话的。他的这些话我从小就听过,从听不懂一直到现在差不多能听懂。父亲说,既为阵必与战争有关。在《封神榜》里,三姑摆下黄河夺命阵,欲把玉虚门下十二大仙姑困进阵中,使其失神、销魂、丧本元、损肢体。我们民间就效法三姑,来个黄河九曲阵,我们要斗争的是瘟神,父亲说,摆下黄河阵,不怕鬼狰狞。

天黑了下来,九曲黄河阵里,增加了人口灯灯。这些人口灯灯出自龙泉每一家每一户,家里几口人就点几盏人口灯灯,但龙泉人往往要多点一盏灯,取一个多“溢”或多“涨”的彩头。灯是用山药蛋掏空里面成盅状,然后倒入麻油制成的。也有细致人家是用莜面捏一个窠型,里面倒入麻油来制成。麻油里放入棉花制成的灯捻,外面罩五色纸,灯就放在秸秆上预先设置的木片片上。

九曲阵的出口与入口并列,是个牛状的迷宫圈,里面一环套一环,一城套一城,城内有九宫,宫内有九曲,曲内有九门。这九曲阵转一曲有一曲的寓意,转一曲是一帆风顺财源通、转二曲是二龙戏珠喜气生、转三曲是三阳开泰显吉庆、转四曲是四季平安瑞气生、转五曲是五谷丰登福满门、转六曲是六六大顺太平永、转七曲是七星连环万事亨、转八曲是八面威风人兴隆、转九曲是九九归一幸福安。只在一个圐圙里,就把对人世所有的美好梦想都收拢了。

我在九曲阵里迷了路。尽管转九曲有行道纠首举着行道幡,有和尚在前鸣锣开道,但那么多期冀消灾免难的人走在里面,人来人往中,我很轻易地就在九曲阵的曲折迂回里转晕了头。到处都是路口,到处都是人口灯灯在五色彩纸下的扑朔迷离,到处都是走动的人影。我该往哪里走?越是迷路,就越是行走得急切,于是,圐圙大的九曲阵,被我走出了二万里的长征路程,我能看到出口的所在,但就是走不出去。

路好长。

慌乱之中,我的肚里动了一下。我蓦地刹住了脚步。没错,是动了一下,从来没有过的动,像是有谁在我肚里用脚踢了我一下。我猛然醒悟,这是胎动!心剧烈跳动起来,脑子铮嗡嗡一声响后,人的嘈杂声、铁炮的炸裂声、响工的吹奏声、和尚的梵呗声消退下去,而另外一个声音却渐次清晰起来。仔细听去,是一颗心脏的搏动之声,隆隆,隆隆,隆隆,像是来自天外,更像是来自我的肚里。这声音是细微的也是巨大的,携带着风云雷电,携带着江河奔流,有金鼓喧阗之响,有雷霆叱咤之音。

女女。一声喊之后,我的手就被父亲牵住了。仿佛被注入一股巨大的能量,我一下镇定住,原本突突乱跳的心归于稳定,我叫了一声,爸。这一声之后,周天360度,我才是宇宙中心的那一颗星。

父亲拉着我走,他说女女,这九曲阵可是个迷宫,不要被迷啊。这话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对我说过,如今再次说来意义非常。我父亲是龙泉的外滩纠首,是专门布置九曲黄河阵的,而我作为他的女儿,却在这九曲阵里迷了路,这让我很有些羞愧。我说,是灯迷了我的眼。父亲说灯能迷了眼,但灯主要还是用来照亮路的。

有父亲拉着手,九曲阵里的路一下变得清晰明了。父亲的脚步快,我紧紧跟着。在九曲阵里,越是目不斜视,脚步越是快,原本不通的地方就越容易通。我走得汗流浃背,同时血液在体内加速奔流起来,体循环和肺循环两条血液前所未有地沸腾。滚热的血液由左心室射出,再经主动脉分支到全身的毛细血管。在毛细血管中交换过物质后,血液由动脉变静脉,流回到右心房。奔腾翻滚的血液再由右心房射出,经由肺泡进行气体交换后,静脉变为动脉。循环往复的血,循环往复的九曲阵,原来他们是一个道理。脚下越来越快,我的血越来越热,我手脚发烫面色潮红,我正在打通三十五年来所有留在命运里的关节。它们曾经松动,终于在这一刻,被滚热的血彻底冲开。它们开了,我体轻如燕。

一脚跨出九曲阵,通通通三声铁炮响。巨大的声响消弭了天地一切杂音,我脑开八瓣,体内气息冲天而起,而另一种畅快和甘洌随之回流,在瞬间遍布了我的全体,并急速渗入血液。我,遍体通透了。父亲问,女女,你还有什么不通的地方?我擦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笑了。

8

父亲要画地狱图了。

响工们停下了慷慨与激越,和尚们停止了钟磬与铙钹,铁炮停止了惊天动地,小孩们停止了跑动,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唯独九曲阵里的人口灯灯忽闪忽闪,唯独老榆树伸向高空的虬柯,发出了鸣条。

父亲站在给地狱图预留的场地中央,一个深呼吸,天观地,地观人,人观心。父亲的庄重,使得有着万人参与的禳瘟会,也随之收拢了嬉笑漫谈,变得庄重起来,连整个龙泉也庄重起来。

三次深呼吸后,父亲弯下腰开始画地狱图。先在正中央画一个四方块表示一个地宫,以此方块为基础,上画两个,下再画两个,同样大小,排成一队。再以此为基准,左面又是三个方块,右面又是三个方块,对称画来。再以此为基准,最左面一个方块,最右面一个方块,对称。再用线把方块连起来,堵一面,留一面,上连下,下空上,形成九曲迷宫的阵图。然后在外围用线把整个图形框画起来,形成一个极大的品字型,留下地狱之门的口子。在最左上角画一枝铁杆莲花后,最后父亲开始画地狱图的门。门开八字,托起整个品字图形。三级阶,菱形禁,左右两根铁旗杆。

以前,父亲画地狱图是用麸皮溜制,最近几年改用了白石灰。这是因为来龙泉拔地狱图的人逐年增加,麸皮溜制地狱图的表现力已经远远不够。龙泉的地狱图通常是两幅图形,一幅是金刚狱,一幅就是父亲画下的这幅心经狱。金刚狱比起心经狱来,要复杂得多,阵图里面也不是方块而是61个圆形,所勾连的线也更繁密复杂一些。但无论是金刚狱还是心经狱,都是画在地上的一个迷宫图阵,与九曲黄河阵有异曲同工处。不同的是,九曲黄河阵是给人走的,而地狱图,却是给鬼走的。

这就是禳瘟会的神秘部分了。据说禳瘟会上的地狱图一旦被破,十殿阎君就会把地狱里的亡魂全部释放出来。这个释放,就是为了亡魂们能再次返回人间,与人间的亲人们一起过个团圆年。禳瘟会上,家里若有亡故的亲人,都可来烧个全褂纸。这全褂纸可看做是给亡故亲人发出的邀请函,也可看做是给亡故亲人的过年钱财,也可以看做是血脉绵延后继有人的一个告示。不但是亲人,连没有亲人的孤魂野鬼也可在初九的这一晚被释放出来,痛痛快快享受一番人间烟火。

为什么亡魂还能被释放?是因为死去的人都得到了原谅。活着的人没有死,死去的人就没有真的死。

地狱图画下来还不算完,要在地狱图的左下角,再画一幅东西南北中的方位阵。这个图是用来破刚才画下的那个地狱图的。

破地狱图是禳瘟会上最隆重的一个项目,也要有行道纠首在前举行道幡。实际上,从初九的一早晨开始,行道纠首就举着行道幡绕龙泉行道游街了。行道游街也是重要的禳瘟活动,由响工乐队、念经和尚组成行道队伍,在行道纠首举着行道幡的引领下,到每家每户去吹念驱灾。队伍所到之处,龙泉人都要配合着燃起旺火,鸣放鞭炮,张灯结彩,捐献钱粮,以求驱赶瘟疫,风调雨顺和人畜平安。

行道幡的另一层含义,也是召唤亡魂跟着一起行走。

晚饭过后,两班响工开始了再一次的擂台大赛。这响工,必定是在周围县乡最叫得响的有名鼓乐班。禳瘟大会上,平时互不服气的两班响工正好有了一较高下的场地和决心。这整本大戏可就轮番轰炸了,或激荡或婉转,倒也各有拿手本领,一时分不出个高下,爱好响工的村民反正是如痴如醉了。

十殿阎君的神像前,还有人在虔诚地礼拜,而焰火架前,焰火纠首已经开始布置燃放的焰火了。12根竿子立起,正中一根将军柱要稳固而扎实;挖掘车开到戏台前,它可不是来铲土的,它是高高举起铁臂往戏台的至高处送焰火雷管的,到时候这里将有一个流星瀑布的大焰火。

时间把夜往深处赶。弯月中天的时候,响工三轮的较量已完毕。只听崩天裂地铁炮响,禳瘟会的高潮来临了。行道纠首再次举幡引导人群进九曲黄河阵,行道幡下,僧人袈裟闪闪;其后的响工唢呐声声,笙管缭绕;跟随其后的信众面目虔诚,祝祷念念,九曲阵里每进一曲就鸣铁炮一声,每一声铁炮后,都有人群的高声呼应。

龙泉,正在沸腾。

转过九曲阵,紧接着就破地狱门。地狱门一旦被破,十殿阎君可就把十八层地狱的亡魂全部释放了,到那时,这禳瘟大会的会场上可就是人里有鬼,鬼里有人,人鬼不分了。

破地狱图要先破方位图。在行道纠首的举幡带领下,东西南北中各方位都被解开踏破,地狱之门已经开启。行道纠首举幡,僧人其后,响工再后,信众紧随其后,从地狱图的门前进入,拔了铁旗杆,顺方位绕地狱迷宫,绕一方就释放一层的亡魂。

与此同时,焰火骤然鸣放。龙泉的焰火在我们这一带非常有名,所以龙泉的禳瘟会也被叫做放火。四架火的焰火同时燃放,一座火城在流光跃金里海市蜃楼一般呈现,人群瞬间燃爆,惊呼呐喊之声排山倒海。

地狱图还在破解之中,僧人的咒语紧密起来,响工的吹奏快速起来。地狱图周围一堆一堆燃烧的全褂纸就着嗖嗖冷风,忽左忽右地跳动燃烧着。烟雾缭绕中,十八层地狱已经拔了一半,亡魂已有半数被释放。

这边的火城渐次泯灭,然而焰火宝莲灯却在城角压下之前猛然挑出。分明是个高挂的宝莲灯,有八面的屏扇,有摇曳的流苏,待要仔细分辨,那灯却化了,只留一片黑漆也似的天。不能眨眼睛,否则眨下去的那一瞬,宝莲灯就藏进你的眼皮里,一亮,又一黑,你已经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幻了。宝莲灯还没化尽,炮打灯火已经开始。只见颗颗飞弹拖着焰尾,先后不偏不倚打在焰火架子上,于是点燃了架子火城和连灯柱子。焰火刹那间的爆发,引发了人群又一轮的欢呼。焰火制造出来的火树银花和流光溢彩,把灵霄搬到了人间,让幻灭照进到现实。龙泉的夜,白了。

我一个回首间,看到了大哥。

9

地狱图还在一层一层拔,僧人的咒语更加紧密,响工的吹奏更加快速,行道纠首的脚步更加乱如纷麻。另一边,焰火四射,炮声霹雳,葡萄火落地串串紫,毛猴撒尿点点红,骨牌火吐字看分明,李陵碑火中现出人……

大哥身上裹着厚厚的大衣,靠着大嫂和两个女儿的搀扶,正走上戏台。从腊月二十回到龙泉,到今天正月初九,短短十几天时间大哥瘦了一半多,不得不说病真的是魔鬼。

大哥没有拜十殿阎君,却以十殿阎君的视角,站在戏台中央往下看。左面的九曲黄河阵,那是个大迷阵,是给人驱灾消病的。据说八十岁的老人走了九曲阵,还能活到九十八。再看右面地狱图,那是要把鬼从十八层的地狱迷阵里拔出来的,拔出来了,故去的亡魂就能混在人群里,和人一起共享这繁华盛世。如此看来,生还是死,无非是从这个迷阵陷入到那一个迷阵。

大哥毕竟是个聪明人,他选择从这个角度看,那他也就不会再有什么迷阵了。大哥已经没有站立的力气了,他几乎是被大嫂架着。但他站在戏台中央的时候,却是个绝对的主角。

他缓缓抬头看燃放的焰火。跟随着大哥的眼看去,那些绚烂焰火,从炮筒里打出到在空中燃放再到渐次熄灭,不过就是个异常短暂的过程。但也正因为短暂,焰火的光芒也才更极致璀璨。宝莲灯、李陵碑、毛猴撒尿、锅子火、筛筛火、葡萄火、起火、平火,色彩艳丽的焰火轮番燃放,我分明看到那些焰火在大哥的瞳仁里次第绽放,那不是路过,而是整个灵肉都随之一起绚烂地绽放。

地狱图里,十八层地狱已然拔完,行道幡訇然倒下,紧密的咒语戛然而止,响工的唢呐从极快的尖利腔调中骤然一变,成了欢快。跟随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铁炮,那是三大将军同时被点燃发出的巨大嘶吼,铁炮声中,戏台檐头前脸一溜的流星瀑布被点燃,刹那的光焰如同银瓶乍破水浆迸出,如同天河泄漏飞流直下,飞溅的火花似流萤忽做秋星浩繁,似七月流火吐烟作煴。

在声与光交汇的最顶点处,我看到大哥的头,垂了下去。

三组九炮的铁炮声响落下去,天地一片寂静。然而唢呐的声音起来了,如同天际处凤凰徐徐地展开了翅膀。随着两班响工共同的吹奏,百鸟朝凤般的喧腾与蓬勃分明起来;分置左右两角的旺火里外通透燃烧成了火红;地狱图里,聚集的人群开始随着欢快的唢呐舞蹈起来;焰火架上将军柱收敛了最后的赤焰,归于平静,空留下烧红的铁柱直指夜的天空;戏台上十殿阎君的供桌上,蜡烛还在汩汩留泪,画轴上的神像还在似笑非笑俯瞰着人间;九曲黄河阵里,还有迷了路的人在急切地寻找着出路,而那些罩在五彩纸里的麻油灯,正释放着惹人馋涎的香气;那些烧全褂纸的人们还在拢着专属自家亡故亲人的火堆,火苗飘忽,青烟渺渺。

我是被谁拉一把,也进入了舞蹈的人群。在这样的人群里,腿和脚都是不由自主的,它们会自己舞动,随着唢呐和锣鼓的节点。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你没有理由不去舞蹈,因为只有舞蹈才是这一夜最大的注解。有着万人之众的禳瘟会,人人都挥舞了手臂跳起了舞蹈。

人一重,灯一重,烟一重,鬼一重;唢呐一重,旺火一重,古老的榆树又一重;油灯一重、炮架一重、戏台一重、僧人的袈裟还一重;天一重、地一重、星光一重风一重;九曲阵一重、地狱图一重、十殿阎君是一重,万人舞蹈腾起的尘土是一重。在今夜,人鬼不分、人神不分、人物也不分;在今夜,生不分、死不分、明暗分不清;在今夜,哀伤与欢快不分、悲戚与欣喜不分、少壮与耄耋不分、天堂和地狱不分;在此时,人影憧憧、鬼影憧憧、月影憧憧、树影更憧憧;在此时,手在舞、腿在舞、腰在舞、衣袂在舞、头发在舞、整个身心全都在舞;在此时,男在舞、女在舞、老在舞、小在舞、整个龙泉都在舞。

在舞蹈的人群里,我依稀看到了母亲,她一手牵着大哥,另一手牵着父亲。母亲在灯光深处明明灭灭笑着,大哥分明是个少年,眼里有涉世之初的急切与无畏。他们都在舞蹈,在人群最稠密处。我的父亲也在舞。他的舞蹈古拙凝重,举手投足间上了韵,似是穿针引线,似是抽丝剥茧,似是焦雷轰炸,似是山洪暴发。我的父亲,沟壑了脸,沟壑了腰身,也沟壑了属于他的命运,他的舞蹈不带任何表情却有十足的言语,既不悲也不哀,既不亢也不卑,却有着文火慢炖的味道和只能是这样了的从容。

我还看到了大脸爷,以108岁的龙钟姿态,正跳着他自己的舞蹈。我还看到了计宽大爷,富明哥,还有三海则和建亮哥。其实,整个龙泉的人,以及整个龙泉的鬼,我都看到了,他们都在舞蹈,以他们极富个人特征的肢体。却原来,整个龙泉的人,都是天赋的舞蹈者,都有着含而不露却不同凡响的舞蹈艺术。

还等什么,我也有我自己的舞蹈。你看我仿佛如轻云闭月、飘摇若流风回雪;你看我如鲲鱼遨游,其大不知几千里,似鹏鸟怒飞,其翼若垂天之云;你看我轻罗小扇、蛾眉懒画,红笺小字、独上兰舟;你看我彗星袭月、白虹贯日、烹羊宰牛、斗酒十千。我长臂一舒,就能凌云壮志直插云霄;我纤腰一扭,也能情义缱绻百转千回;我长发一甩,就是鹰击长空鱼翔浅底;我脚步一挪,也是登高临远风疾猿啸。我为什么舞得如此酣畅淋漓遍体通透,是因为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只能是这样的问题。我微笑着。用双手捧住了我微微隆起的肚子,你听,一个胎儿强有力的心脏在跳动,隆隆,隆隆,隆隆。

特别注明:此小说部分资料来自张贵桃《娄烦民俗》,另外谢谢龙泉村民高继元。

苏二花,山西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见于《都市》《黄河》《山西文学》。有作品被《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

责任编辑/陈克海 chenkehai1982@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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