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纪实一席谈
2017-11-14贾辽源
赵 瑜 贾辽源
民间纪实一席谈
赵 瑜 贾辽源
贾辽源:
《木偶生死书》主要写了我们老家——山西浮山木偶剧团的兴衰史,同时对木偶这种民间文化的传承、发展进行深度思考。前段时间邮发给您,现在专程来太原听取您的意见。这个剧团原先是个公办戏剧团体,文化大革命期间最为活跃,一度转战大江南北。但是,到了八十年代,电影、传统古装戏的复苏,电视的兴起,严重冲击了木偶演出。1981年,浮山县委宣传部宣布剧团“长期放假”,“栽桑,养蚕,喂兔子”,就此,木偶几近消失,老艺人有的回农村,有的给人看大门。赵瑜:
不仅木偶受到严重冲击,还有更多门类吧。比如,现在后半夜埋头读书的人就很少了。过去,点个小灯,一部长篇那么多人看,书也看烂了,前边没有页,后边没有页,还在看。文学艺术整体上受到经济浪潮的冲击。从文化角度说,几十年来是去文化,受到稀释了。年轻人过圣诞节、情人节,对传统文化的侵蚀非常严重。如何保护中国传统文化,在改革开放以来成为一个教训。就像你说的,宣传部一宣布,剧团完了,你们散摊儿吧。三十年以来单纯发展经济,不重视保护传统文化,养活不了又改革不力,县里也没钱。就算是有点钱,也顾不上搞文化。咱们山西有些县,如果不是煤特别多,还是贫困县,让它再去保护民间艺术,这就很难。现在,开始提倡保护了。这个过程,有一个典型的文化脉络问题。古代文学艺术形式多样,从发育到兴盛,兴盛以后,它就相对稳固。例如京剧程式化了,一举一动都是讲规范。它成熟了,成熟到不可替代,而且改都很难。再如律诗,根据汉语口音的声韵,演变成平平仄仄,现在新诗怎么也比不过它。新诗,谁能背得下几句来?而唐诗宋词达到了是个华人就能背几首的地步。床前明月光啦,锄禾日当午啦,都能背两首。木偶成熟以后,达到一定水平,在各剧种当中成为争奇斗艳的一个奇葩。但是,改革开放,一切金钱至上,很快冲击它,木偶和皮影是一个命运。一段时间,北京前门开茶馆,里边演皮影。观众大都是老外,中国人则不去看皮影。老外作为一种稀罕,就像我们去埃及看木乃伊一样。时间一长,艺人心灰意懒,形成今天无奈的局面。需要政府和政策扶持,需要出台具体化的政策。县乡一些地方,有些老艺人也积极找出路,牌子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这个身份还挺高,实际上跟老百姓没区别。这些都是作品中可以抓住主线进行叙述的。你刚才说,这些主角散落在十里八乡,比如说看门房的、卖小吃的,甚至给人家打工,干啥的都有。这个现象应该多写,强调时代悲剧性的一面。
作家理论上差一点,可是,作家有能力让懂理论的人感觉到思考和倾向,可以从中得出新鲜结论。文学作品不一定都上升到理论高度。但是,我们是在理论指导下的创作,而不是一般性无目的采访与写作。作品中,我看到不少章节、片段,被大量的一般化的细节和人物对话所湮没。他怎么说,你怎么回应,还是写小说的手法,很难展开分析历史故事和脉络,它的悲喜剧,反而让许多对话和小细节湮没了。比如说,这个主角哪里去了,后来的命运如何。文学艺术根本上讲是写人的,写人的命运,那么木偶人的命运怎样?不能湮进一般的对话里。从纪实文本技术上讲,对话不应多,作者怎么知道他当时是那么说的呢?除非曾经有过记载,关键语句、关键的点可以用。纪实作品也有两种叙述,一种是作家叙述,一种是人物叙述。用人物叙述过多,可能信息量会稀释,信息上不扎实不密集。用作家自己的叙述,信息量大,容载量大,有时候还能发一点个人感慨。纪实文本有一定的文献性。民间写作完善了集体记忆,充实了国家史话。你写的浮山木偶,应该是中国传统文化当中一个支脉的历史文献,带着这样的思考去写这本书,自然产生价值。同类人,全国皮影人木偶人,包括小剧种,他就会积极找你这本书看,他认为这本书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写出了我们共同的命运,还有民俗文化研究者,很多专家都在思考呢。
贾辽源:
对,这是咱们的读者群。赵老师一分析,找到读者群了。赵瑜:
在写的时候,把浮山作为最熟悉的一个点,因为谁也不可能跑很多地方。但是笔下要辐射全国,把全国同类东西写进来,只是要略写,浮山是详写。几月几日,哪一年,下了什么文件,人们当时的反应,比如是不是喝醉了,是不是流泪了,然后散摊儿,天各一方。以浮山为轴心,审视全国。当然,全国不要占太大篇幅,有些地方提到或者一次性集中提到。我国的木偶现状可以集中写一下,要提到一些有名的剧团,他们大部分处境不好,这样的话,你这本书以浮山为基地,实际上挖掘了全国大问题。还得变成你自己的语言,既要有历史文献性,要有当代启示性。贾辽源:
这就是纪实文学的特点。赵瑜:
所谓当代启示性,作家指出问题,政府也不一定很快改变。而改不改是另一回事儿。多年前,我针对金牌至上的积弊,说应该重视群众体育,人家也许不做改变,但作家提出了思考和难题,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中华人民共和国体育史》,伍绍祖主编,专门设立一个章节,把《强国梦》的发表和讨论当成了当代体育界的一件大事。作品的价值进一步得到体现。知道这个道理,报告文学就要这样写。它不同于小说,不同于诗歌散文,它或者有文献价值,或者有现实启迪意义。贾辽源:
这是纪实作家的使命。赵瑜:
带着这样的职责去写,你自然会感到有说不完的话,使用人物对话一定是有依据有价值的对话,然后尽量精短。贾辽源:
强化历史文献价值。赵瑜:
既要梳理历史脉络,又应该把重点放在当前,把那些枝枝蔓蔓砍砍,把必须讲的东西强化,这本书的价值就容易体现。从浮山的民间诉说兼顾到全国的诉说。你也不用到处跑,网上材料多的是。贾辽源:
我正好要向你请教。纪实文学是否需要塑造人物?赵瑜:
文学就是人学。人们从事文学,把文学看做一个很重要的人生写照,当成人生重要的参照系和审美需求来书写它。然而有一个时期,出现了一个极端,就是单把纯文学当文学,好像文学是个独立的门类。其实,文学不过是整个社会科学里面的一支。要真正写好,一定是多学科的。湖南学者章罗生,针对以往报告文学“新闻性、文学性、政论性”的不足,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虽然不够简练,却值得纪实作家的重视。章先生认为,新一代的纪实写作应当具备五个特征,一是“主体创作的庄严性”,二是“题材选择的开拓性”,三是“文体素质的非虚构性”,四是“文本内涵的学理性”,五是“文史兼容的复合性”。仔细琢磨还是很有道理的。作家写文艺作品的时候,很容易忘记与作品相关的历史学、社会学、哲学、国共党史,我认为写长篇小说或纪实,都应该包括着中国史学在里边。单纯用文学完不成这个任务。早年我写《中国的要害》,有意识地突破一人一事的传统写法,在作品中引进社会现状和国际国内交通发展的对比,拓宽了以往报告文学的格局,这种新写法,对于迎接八十年代“社会问题报告文学”大潮的到来,做了一点尝试。而年轻作家们不大重视文学外围的思考,大家回乡一趟,到乡下一看,目前变成空心村了,很冷落,忍不住写点感受。这是单纯的文学。实际上还有很多问题,咱村原来有多少土地?全村原来有多少人口?总共能打多少粮食?粮食值多少钱?好多年轻作者说呈现了空心村还不是大事吗?其实,他还是没有闹清楚农业农村农民的整个矛盾,中国人地关系紧张,人多地少。过去公社化,打了一点粮食,除了国家征购,所剩无几,究竟能卖出个钱来?国家把农民拴在土地上,粮食几乎不挣钱,不但不挣钱,甚至很多庄户赔钱。在今天,作家是庆幸乡亲们出去挣钱好呢,还是把他拴在这片土地上好呢?纯文学的笔下,就触及不到问题和历史矛盾。千百年来,打仗,不就是抢夺土地?共产党的胜利,还不就是依靠土改吗?只有明白了土地和人的关系,体味了农民的贫寒与痛苦,你再去看空心村的时候,才会想明白,苦难的农民兄弟凭什么不可以变成城里人?农民进城一个月,在这个屋子打扫卫生,好比说一两千块钱。他在村里能挣得到吗?门口早晨卖油条的说,我才干了30天,怎么这么多钱呀!其实这个钱也实在不多。过去,全村人累死累活,传统落后的农耕方式,还不是现代化、机械化,早就穷怕了。改革开放以后搞承包,一庄一户分了一点地,大不了人均两三亩,那么,眼看着城市里面巨大的吸引力,政策也允许农民进城,难道文学家还想让人家拴在土地上?恐怕不对吧?所谓纯文学作品,简单地感慨一番,在农民看来这作品就不值钱。极左时代饥民要出去讨饭,或者出去做个木工活,硬是不让人家去,大队必须出证明,证明你是个良民。有点木匠手艺,还得巴结队干部,你才可能出去。
贾辽源:
是啊。一个农村木匠要参加木偶剧团,村里不放。后来走的时候,人家说,你得给生产队交钱。赵瑜:
具体到一个村、某一个人,肯定有鲜活生动的例子。我的意思是说,不能把文学作品单纯当做小闲篇去写。文学只是整个社会科学当中的一支。我曾经和几位作家去写王家岭矿难,我们不能光看见干部们很辛苦、战士们很奔忙、中午也没吃饱,忍着饥饿,连续加班救人,你没有弄明白为什么王家岭出大事?是因为央企为了减轻自身负担,那么大的央企只有11个正式管理者,雇佣了上千农民工,企业不用管你劳保,不用管你吃住,不用管你养老,大量使用不值钱的农民工,而农民工又觉得下井挖煤是个挣钱机会,就赶紧前来下井,绝大多数没有经过安全培训。结果,透水现象已经很严重了,他半懂不懂,又强迫他干进度,有进度才有钱,于是发生了惨烈矿难,把几百人埋在深井当中挣扎。这正是当代巨大的悲剧,并不是又一曲协作抢险的凯歌,这才能写好王家岭矿难。最后,11个人逮捕了9个。你看,要寻觅发生问题的根本,改革开放以来,央企、国企的改革,说到底也不像什么真改革。好作品都需要其他学科的支撑,文学才能有力量。贾辽源:
说得好,纯文学缺乏大的力量,纪实文学加上多角度的思考才能有价值。赵瑜:
光是看到人家抢救则感动,怜悯恻隐之心频发,然后,泪飞如雨,歌功颂德,读者一看,还是老一套。作为救护队员,本来就是干抢险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政府难道说见死不救吗?你在作品中上升为巨大感动,实际无人感动,作家应该启发读者们,带血的煤为什么会出事,触动他的思考,这个文学作品才有意思。好多作者陷入写作苦恼出不来,还在琢磨怎么使用小技巧呀,是不是结构不对呀,是不是前后呼应写的不巧妙呀。发愁这个问题的人最多。《寻找巴金的黛莉》怎么结构呀,怎么编织呀?而一部作品需要揭示的东西是多方面的,即使有一些文学手法的使用,也很难以手法取胜。陷入一个普通思路,使劲编排也不会突破。有时候,写文学作品要像是做学问,一本书需要有一些学术含量,读者看了以后确实有所启发才好。写木偶的衰落,思考上先要有一个大的格局,大的提纲,要确立理性思考,理性思考加文学手法都运用好了,就达到目的了。如果议论太多,无的放矢,离人物过远,离命运和故事过远,也不好,思想大于形象,写成论文啦,本书成了论中国木偶的前景与兴衰,论民间艺术的再思考,那肯定不行。但是没有思想更不行,一定要两者结合好,还是通过人物形象,通过故事案例,通过浮山剧团波澜起伏的史话,反映了你的文学思考,你的理论思考,现实与历史思考,反映了你对人物命运的同情理解,折射了国策的利弊。
文化国策,究竟应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够保护历史文化遗产?问题不止一家两家,物质的、非物质的历史文化遗产形同虚设。有的地方利用它搞点旅游,本身并没有得到发育壮大,也许仅仅使极少数艺人暂且栖身,够个吃喝。比如武乡鼓书,是一个以讲历史短故事为主的小剧种。八路军纪念馆除了小炮、盒子枪,还有一些照片,比较干巴,于是县里在纪念馆旁边建了一个抗战文化园,文化园里面把武乡鼓书还有情景剧引进来。这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叫常惠斌。老常以鼓书建立小小演出队,还带了几个男女徒弟,半土半洋,就地唱将起来,算一种现状。它依附于红色文化、抗战文化,目前得以喘息。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但是,找不到办法不等于作家不可以提出问题。文学作品能不能找到解决办法?几乎找不到。比如,中国的教育里面没体育,体育里面没教育,十几亿人找不出十一个踢足球的?但大的体制呈现两张皮,高手真还找不出来。体育跟教育脱节,你是一个部,我是一个部,咱俩都是部级单位,这叫壁垒,都是垒的高墙。如果一改,这个部不是没了?所以你不愿意改,我更不愿意改。我垒起墙来自己练,你垒起墙来,当你的衙门。两个衙门各自为政,这个现象很普遍。但是作家觉得青少年应该得到良好的体育教育,丰饶的体育种子都在青少年当中,例如太原理工大学的男篮很好,却只能在大学里面比赛,出国参赛没他事。国外大学跟体育,体育跟大学是一回事,体育建制,没有国家体育总局。美国孩子在大学打球,而他本来是学银行的,学法律的,这小子能打职业篮球,然后就成了职业明星,其实人家该学什么都学啦。等到国家需要打奥运会的时候,组织梦之队,临时走啦,代表国家参赛。球员本人什么都没误。咱们中国,体育界独立办公,死活把运动员弄到一个圈儿里头,高墙垒起来,学习也误了。当这些问题得不到答案,解决不了的时候,难道作家就不写吗?所以,咱们写咱们的,政府慢慢改,文化国策这件事也是如此。
贾辽源:
说到这个地方,我也研究了一下美国对民间艺术的扶持,一对比,发现有顾虑,怕写出来,好像就是崇洋媚外。这个矛盾怎么处理。赵瑜:
写作品不写矛盾写什么?最怕的就是矛盾不尖锐,内容不饱满。要是很饱满,大不了先出个洁本,到了一定的时机再出全本。但作品要是干瘪,不肥硕,不丰满,那就怎么弄也不成。首先让作品饱满,你再想办法。另外,你怎么揣测审稿者承受不了呢?外国如何对待民间文化,这个也限制吗?谁要给限制或勾掉,你也别着急,先拿下来,今后再出全本。贾辽源:
是啊。赵瑜:
历次政治运动,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才子艺人普遍受迫害,有的勉强躲过了灾难,只是幸存者。这些东西,我认为应该写出来。贾辽源:
也写到了。可是,后来删了一些。赵瑜:
不是我们刻意要写生活中血淋淋的、黑暗的一面,是要写清这个历史脉络,一个大时代不能断掉。怕干瘪不怕饱满,还能自己先就删了?作家能认知的问题,相信大多数编辑也能认知,只不过编辑有一些硬性的限制,而作品中有不能说的话,却没有不能写的事。有些话语作品中不宜直说,很自然地写这件事却是可以的,明白人都能看出来的。《马家军调查》里边写了兴奋剂问题,这一章是16年以后才发表的。我当年没有回避兴奋剂问题,经验所致,有意把它写成独立章节,不要散落在里面。散落在里边全书不好出了。编辑部一看,独立章节也便于处理,这个章节暂时拿下,只是一个技术问题。这样的例子我遇到过好多次。《革命百里洲》里边,有台湾怎样和平土改的故事,当时也独立写进去了。在出版时,中青社说,你把那一章,单独拿出来另外发表,将来可以再拿回来。等到陕西出集子也拿回来了。这都是技术上的问题,总之你曾经写过,作品是饱满的。贾辽源:
我最近发现一个题材,也接触了一些资料,同你的《革命百里洲》有许多相似之处。它有几百年的历史,涉及政治、经济、社会等很多敏感问题。赵瑜:
你写着写着,就生怕故事还不够深刻,你不但不会顾虑,有时会有意识地吸收和选择别人不写的东西。明白这个道理就不用犹豫。但要平和冷静,你平和叙述之后,读者中高人多着呢,什么都懂。人家还看不出来?贾辽源:
还有一个关于虚构的问题,能不能虚构,能有多大幅度。比如,看史料有一件小事,特好,要用它,能在里头有多大程度的虚构成分。《革命百里洲》第一章一开头就是两具尸体,但可能史料上关于它也就两句话,杀猪宰羊,从史料到作品,如何生发。赵瑜:
纪实文学如果进行虚构,就失去了作品的生命力。人家还敢不敢相信作品的真实性呢?有一种现成的文体,叫小说,你何尝不可以写成小说呢?没有必要在作品中进行虚构而影响它的价值。《三国演义》诞生以来到今天,从来就叫经典小说,小说是从《三国志》来的。而《三国志》没有叫小说,《三国演义》就叫小说。是这道理吧。中央电视台有个《读书时间》,是在演播室拍摄读书的。因为《寻找巴金的黛莉》,打电话来,说这次要改变过去的拍摄方式,不在室内拍,要拍纪录片,你得支持。我说看看剧本。人家说,不要剧本,这本书怎么写的我们就怎么拍。第一集,先去老古玩店,文庙那儿,此后,完全按照这本书的内容和顺序,又去坡子街拍,接下来去了宁武,拍了书中的人物赵瑾老先生。然后跑到西安,我也跟着去了。先拍了5集,又补了室内交流两集,一共7集。这件事说明,如果作品加了虚构,肯定就出问题了。凡是总想增添虚构的作品,大都是在生活中采访的不够。真正采访好了,现实生活地比你想象的还要精彩。如果采访到位,好东西本来就有,不需要虚构。
贾辽源:
小故事、小细节可以虚构吗?赵瑜:
小故事、小细节,你可以用一些手法,还是不要虚构。比如红军东渡。你客观上写红军怎么样过河,26军是刘志丹部队,先从哪儿,几月几日陆续渡河,然后,你可以写自己在思想,作家自己愿意怎么想,没人干涉你。我自己想,刘将军站在山顶上,微风轻拂将军装,我多么感慨呀,我拥抱滚滚黄河,我想到毛泽东写过“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欲与天公试比高”,实际上你已经比事实扩展了一点,如果用所谓小细节,去虚构红军将领怎么说的,怎么想的,则完全没有根据。你也不是红军战士,就是当过首长的警卫员,也不一定知道他具体想啥,帐篷里边研究军事,警卫员在门口站着,也没有录音,他就不知道。李骏虎也写了红军东征,直接标以小说,这就没有问题。而我们写纪实,如果有文献笔录,才能有所引用。像你说的木偶剧团里边一些事情,可以加一点自己的议论,只不过不必繁衍很远。还是有话即长,无话即短,有的放矢,一样能达到效果。我写《牺牲者》,两派斗争你死我活,你们晋南也一样。写的时候,千万不要写两派头当时是怎么说来。否则,他反问你,哎,老赵,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谁能证明我说过这个话?我具体指挥开枪开炮吗?打死那个人是我的责任吗?你看,这就很麻烦。所以,你只能说,这次会议主要决定了什么,你不好具体写王司令说的,李政委讲的,更不能写人家是怎么想的,这样去写,后果很严重。
贾辽源:
说到对话问题。我书中为啥出现那种情况?就是采访的时候,艺人复述当时的情景,一句一句说,好像完全复原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近乎表演。赵瑜:
有些可以。也可以综述,对话不一定加引号,也不一定分成单行,像小说那样。你可以综述,主要是个什么意思。你要一句一句地写,他声明,这句话我没说,是作家编的,麻烦了。所以我写武斗会议决定出击,他不能否定。《牺牲者》三卷本,两派头头看到已经十年了,每件事都扣的很细,还没有发生过一起让我难堪的事情。贾辽源:
这就是不做虚构的好处。赵瑜:
写纪实几十年,我没有打过一场官司。有一次是光打雷不下雨,就是马家军那本书。当然,打不打官司也不是什么标准,我是说,作家个人决不能拿着公共媒体、拿着公器,去刻意达到私人目的,那个境界太低了。还有一种习惯,就是容易陷入对笔下人物的道德审判,好人好的厉害,坏人坏的要命。这种习惯源自生活,平时胡说几句是难免的,但在作品中,作家最好不要担任道德判官,好人坏人也有多侧面,没有彻头彻尾的好人坏人。作品要讲理,避免不必要的评判,尽力公平公正,还要在小技巧上加以注意。我的老师刘宾雁,也有个教训。作品中一个人的名字,很像女人名字,实际此人是个男的。宾雁先生在匆忙之中,用了“她”是女字旁。人家就说,连男女都闹不清你还写呀。为了攻击他这篇作品,又找不着毛病,就会找这些小毛病。弄得有点被动。贾辽源:
我原来写木偶的时候,就想,里面的人用真名还是假名。犹豫了好长时间。后来,几个老艺人都建议说用真名。赵瑜
:纪实作家出于一种大的爱,文学大爱,使用真名才是对的。刚才说,作家本身没有随意褒贬或者要当道德判官的意思,坚持公平公正,而且心中是热爱他们的,也就行了。如果你站对了公正立场,讲究技巧,落笔审慎,真人真事当然可以写。不能刻意拔高或贬低人物,根本没有必要。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堵抢眼,没人敢写他怎么想,实在不知道英雄怎么想,他举着炸药包就炸啦。只能说我看到了。看到了动作,他的班长看到了,后来见证者写回忆录也是实实际际的,你要说英雄怎么想的,读者就会问,你怎么知道?主要事实写清楚,小想法可以忽略不计。纪实文学、报告文学都是有选择的下笔。你的选择就是你的倾向。为什么选择他人生的这一段写,不去选择他人生那一段写呢?那一段可以略写,主要写你需要的这一段,你的取舍就是你的倾向。故事的全过程也不一定必须连起来,纪实写作应该向戏曲学习。头一幕秦香莲领着孩子在路上,一个杀手来了。第二幕都跑到堂上啦,大幕吭呛吭呛一关,吭呛吭呛再一开,你看,一个书案,两把椅子,秦香莲开始与包公对话了。观众完全可以理解。读者和观众就是要看最精彩的。万马千军,戏台上的武将也就是拿着马鞭,绕了一圈两圈。诸葛亮的空城计,面对司马懿万马千军,其实就两人。人们要看的关键是戏剧化矛盾,不是要看中间过渡的过程,除非走路的过程中有戏。向戏曲学习这种取舍很重要。一个戏,演了这么大个事情,用几幕戏就完成了。没有稀释故事,该细的地方反而加强了。罗丹说,雕塑就是把没用的地方全去掉。咱们山西好戏这么多,仔细研究两三台戏,能学到好多东西。贾辽源
:还有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就是我一直苦恼找资料难。赵瑜
:一个是注意长时间的积累,厚积薄发。再一个是运用新工具,现在比原来容易多了。百度、网淘、泡图书馆、找朋友。你只要想找,资料是海量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最近我写《白居易传》,资料汗牛充栋。贾辽源:
关于题材的发现,我曾经想写襄汾县的尾矿库溃坝事件,难度很大,需要采访的人很多,甚至都还在监狱里。赵瑜:
网上热议的东西能不能写成东西?当然能写成。但是人们对它的信息兴趣、审美兴趣,包括审丑兴趣,都已经削弱了。如果你真正深入也是可以的,切不要跟风,人家炒什么你就写什么。这儿垮坝了、那儿着火了;昨天打死大学生啦、今天人肉搜索呢,老这样就成了新闻通讯了。新闻事件未必都适合纪实文学。文学创作要从生活中找自己最了解的东西,在自己的土地上找最熟悉的东西写。不少搞纪实的作家,非常想写些特殊的东西。其实这个特殊的东西离你很远,作家并不熟悉。文学艺术最怕隔膜,隔膜的东西跟别人的感受差不多,材料运用也差不多,我看那是舍近求远。作家要关注社会生活,要投入一部分精力,躲进象牙塔小圈子,当然不行,格局太窄,心胸不宽阔,但更主要的是关注自己的土地。这里有别人抢不走的、属于你自家的独门货色。《野人山淘金记》,人们说,这次老赵又跑到缅甸去了,其实是过年回长治,碰见了发小,我说日子过得怎么样。他说,跑缅甸,过年回来,给弟兄们家里送点钱,近两天还要走。我说在缅甸干什么?他说挖黄金。我意识到那是原始积累的象征,是冒险获取财富的典型。我说能不能跟你去看看。他说,你要去,那还有啥说的。第二年自然去了,否则,人家挖黄金的小团伙,哪让别人进去。那是挖黄金,不是挖别的。单枪匹马根本进不去,五个人在深山挖黄金,忽然来了第六个人,本来还分不公呢。里面充满了血腥。咱作协的工人小张,年轻时在大同那边挖过黄金,都是上阵父子兵,下洞才放心。长治老友以为我是说说而已,不会真去,但我认为机会难得。虽然缅甸军阀混战,条件恶劣,但也不要知难而退,失去机会。第二年,我安排时间去了,并非专门猎奇。我的作品大都是这种情况,自然的,熟悉的。我自己搞点收藏,才会有《寻找巴金的黛莉》。
你熟悉的东西,写起来不隔膜,比较容易把握,大的真相不会跑丢。要去写一个陌生的新闻,说不定你把真相全跑丢了,远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回事。如果我没有置身体育界多年的经历,就写不了体育三部曲,更无法调查什么真相了。
贾辽源:
今天聊的大有收获,占用了赵老师的时间,非常感谢!赵瑜:
民间书写承载集体记忆,充实国家史话,祝你把新书修改成功。动不动谈文学很别扭,但聊天还是愉快的。2017年4月12日
责任编辑/鲁顺民 sxwx20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