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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好邻居

2017-11-14袁省梅

都市 2017年7期
关键词:收破烂修鞋锤子

袁省梅

我们是好邻居

袁省梅

老李正在房里做饭时,一阵歌声从门缝里横冲直撞地冲了进来,在他耳边点燃了的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的,叮里咣当的,一声赶一声地炸了开来。老李觉得,这么难听的声音还放这么大声,天下怕只有张笑笑这个二货能做出来。

张笑笑给他收破烂的三轮车上装了个音响,从早上出门,三轮车发动起,音响就唱开了,三轮车跑一路,音响呢就火辣辣地唱一路。你是我的小呀么小苹果……姑娘姑娘我爱你……往往是,一首刚唱完,一首就开始了。三轮车忽突突跑一路,也唱一路,山呼海啸,热气腾腾。

老李其实也喜欢听张笑笑音响里放的歌,有时在街上正好看见了张笑笑,就喊他歇歇、抽支烟。张笑笑呢,有时急,说是有活儿等着呢,很多时候呢老李一喊他,他就把三轮车停到路边,车上的音响呢,也给关停不叫唱了。老李却叫他开了音响,把音量调低些。张笑笑就拧开音响。老李说,换个听听。老李一说换个听听,张笑笑就伏在车把上,把音响调低,在按键上按来按去给老李调出蒲剧或者是眉户剧。张笑笑知道老李喜欢听蒲剧眉户剧。有一次,他去城西收破烂,专门到给他车上装音响的店里,叫店里的小姑娘给音响里下载了好几段蒲剧眉户剧。

“曹孟德逃出了天罗网,芦花荡气死了小周郎。差王平马谡领兵将,我命他街亭扎营房……”

音响里唱开了,是老李喜欢的《空城计》。一枚钢钉刚敲进皮子里,他也不着急敲了;抱在怀里的鞋子已经割了一边皮子,剩下的一边还等着割掉,他手里抓着的铲刀却不动了。顾客在一边催他。他也不急,嘿嘿笑,叫顾客等等,说,就听一下,就听一下。顾客看他听得认真,就好笑地问他不能边干边听?他说不能。他说干啥操啥心。顾客笑他干啥操啥心嘛,你把鞋子修半截不修了。他嗯嗯呵呵地点着头,一会儿可能想起了顾客说的话,就说,听一下,不耽搁事的。顾客只好耐下性子等他听完他的“一下”。一条街上就老李一个修鞋摊,来修鞋的也多是熟脸,常年四季地打交道,早都熟稔了,哪里好意思催促呢,也不过一双旧鞋子。市场上人很多,老李却听得也认真,也用心,手上的铲刀在腿上的鞋子上当当当地敲,一下一下,都是跟了节奏,有板有眼的。他的眼睛呢,谁也不看了,只盯着张笑笑三轮车上的音响,好像那不是一个小小的喇叭,是一座偌大的有檐有厦的戏台子,垂挂着紫红绒帘蛋青纱帘的戏台子上正热热闹闹地演着《空城计》,诸葛亮和司马懿一个城楼上强作镇定一个城门前踌躇不前:

“怕只怕司马懿计谋广,他暗取街亭我怎防,将身儿打坐在中军宝帐,忽听得钢铃响报马还乡……”

老李听得是如痴如醉,欢天喜地。再喜欢,老李也真的如他所说的“听一下”。他说,过过瘾就行了,活儿可不能给人耽搁了,耽搁了人家活儿是小事,砸了自个儿的饭碗咋弄呢。音响还唱着,他呢,也还听着,手里的铲刀已经开始了动作,噌噌地铲在皮子上,是开始干活了。音响里一段唱完,他给张笑笑扔支烟,他呢又抓了只鞋子套在缝鞋机子上,一手摇着手柄,一手抓着鞋子,喳喳喳地缝纫。手里忙着活,嘴也不闲下来,跟张笑笑拉呱了起来。拉呱啥呢?都是老家里的事。哪年村里唱戏了,请得十三红王秀兰武俊英;哪年村里哪个的老爸死了,请来了市蒲剧团,一连唱了三天……

老李自顾叨叨着老家汾北的事,张笑笑呢,也跟他叨叨老家汾南的事,有时也不跟老李闲聊,掏出一沓名片,给老李摊上的顾客发,给旁边菜摊子前、水果摊前的顾客发,路过的人他也发。有一次,老李摊前等着修鞋的一个女人接了张笑笑的名片,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嘻嘻地笑,现在收破烂的也洋气了哈,还弄个名片。张笑笑还没说话,老李说话了。老李说,你可别小看这名片,打广告,还真顶用。那女人说,有人照着打电话?老李说,那可不。女人说,挣钱了?老李说,那可不。女人就把嘴唇扯得老长,牙缝里啧啧地,还真看不出。老李嘴里咬个小钉子,手里的锤子咣咣地敲打着鞋底,嘴上的钉子钉到了鞋底,嘴腾出来了,对那女人说,屋里有啥不要的大件小件的,记得照顾照顾我这老乡,人是绝对的好,实诚,还勤快。张笑笑也赶紧凑过来说,不愿要的东西,就给我打电话,不想打电话了,就给老李说一声。我和老李住邻居,我们是好邻居,我们在老家就是好邻居,出来了,我们还是好邻居。说着,就扭头问老李说,我们是好邻居对吧?

一个汾南一个汾北,说不是邻居,也能说过去,说是邻居,也不怪。有时候,老李还欢喜张笑笑这样说。怎么说呢?有个老乡在一起,心里就有了些依恃,出来在外头混口饭吃,腰杆子就硬气一些。

那年,张笑笑来城里时,老李已经在城关村租房住了一年多了,有一天他到老李的摊子上修鞋,一张嘴,老李听出来他的口音,说你是汾南的?张笑笑也听出了他的口音,你是汾北的?这样,两个人像是扫了二维码一样用老家话拉呱了起来。老李问他在哪儿住?张笑笑说,还在小旅馆凑合着。老李说,再便宜的旅馆,一晚上是一晚上的钱,咱受苦人住不起。张笑笑说,可不是,我正在踅摸租个房子。老李叫张笑笑到他租住的院子看看,说,你要是想长久在城里待的话,我看还是在城关租个房子住,就是条件不好,土房子,也偏点,就是图个便宜。张笑笑说,咱出来受苦挣钱哩,又不是享福来了,还要啥好条件。老李说,这院子西边一间正好空着,你过去瞅瞅行不行。张笑笑说,咋不行,一百个行,跟哥你住一起,热热闹闹的,跟外乡人说不上话,咱听不懂人家的,人家也听不懂咱的。

这样呢,张笑笑就跟老李住在一个院子,成了隔壁邻居。他俩呢,白天各忙各的,晚上没事了,就坐到一起,抽烟,扯闲话,听蒲剧。有时呢,张笑笑回来会买一瓶酒,唤老李过来一起喝。张笑笑一喊他喝酒,老李就知道这家伙又收了个大件。张笑笑收了大件,回来就会买瓶酒买两个小菜。什么大件呢?张笑笑没告诉过他。老李也从不问,但老李想肯定是有个挣头的。老李来喝酒吧,也不空着手,顺手拍根黄瓜,或者切个西红柿,端过去。老李说,人得讲礼性,人家有来你就得有回。

昨天晚上,老李骑着车子驮着修鞋箱子刚回到屋里,张笑笑开着三轮车咕咚咕咚地唱着也回来了,停下三轮车,关了音响,就喊他别做饭了,过来跟他一起喝酒。老李问他这么高兴又收了个大的?张笑笑笑笑。老李说,能挣多少?张笑笑说,三五百吧。

老李吓了一跳,三五百不是个小数字啊,啥大件啊挣这么多。老李问张笑笑,然张笑笑不给他说,举着酒杯跟他碰。老李喝着酒,心下就不太痛快了,他嫌张笑笑不给他说,你就是给我说了,我能抢你的活儿?一杯酒抿了,越发地难过。人家喝的是发财酒开心酒,你喝的是啥酒呢?何况你总是喝人家的酒,怎么好意思?他想自己哪天挣多了,一定要弄几个大菜请张笑笑好好喝一顿。现在倒不是说买不起,就是没那个心情。可一个修鞋补鞋的,从哪儿多挣呢?倒是张笑笑这个收破烂的,几年的光景竟然给老家盖了一座新院子。老李就想要是自己扔了鞋摊,也去收破烂去,或许也能多挣些。转眼想想修鞋补鞋总还算是个手艺活,收破烂算啥?当想到自己真的像张笑笑一样骑个三轮车收破烂去,怕是也挣不下钱。人常说,猫有猫路,鼠有鼠道。自己哪有张笑笑那么个能说会道的嘴?老李长长短短地想了一大堆,想到老家的房子还是三十年前的两间土房子,比眼前租住的还要破烂,还有那三年没个影子的媳妇,心头呢,越来越不舒服了,抓起杯子,咕咚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

就在这时候,老李记得很清楚,张笑笑给他说了一句话。

张笑笑说,哥哎,过几天我媳妇就来咧。张笑笑说得欢天喜地的,根本没注意到老李听了他的话后,脸色倏地变得黑沉紫硬,咕咚抿下一盅酒后,就按下了筷子要去睡觉,说是干一天活了,困了。

昨晚上张笑笑的话,一天了,老李都忘不了,是过一会儿就要从心里泛上来,在他心口上喊一遍。现在,他切着菜,听着院子咕咚咕咚的音响,那句话又泛在了他的心口上:“哥哎过几天我媳妇就来咧。”老李心说,你媳妇来就来呗,当是七仙女来咧?当是王母娘娘皇后娘娘来咧?有啥好给人说的,世上人好像都没有个媳妇就你有哩,你分明就是在我跟前显摆哩嘛。

老李不切菜了,抓起一根黄瓜用手胡乱擦抹了一下,咔嚓咬一口。咔嚓又是一口。嚼着,就想喝两口酒。把黄瓜扔到案板上,跳过门槛出去时,三轮车上的音响还在唱。张笑笑不在院子。东屋里也静悄悄的,不知道那家伙死哪儿了倒是叫音响吵闹人。老李没好气地把音响嘭地关了,又噗地给三轮车上吐了口绿痰,到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瓶酒,也没看什么牌子,柜台里的小个子女人,胖嘟嘟的像个桶一样,给他要十二块。要是在往日,他肯定要搞搞价,可今天他一句话没有说,抓出一把毛票,数了十二块钱扔到柜台上,抓起酒瓶子扭脸就走。

回到院子,院子静静的。三轮车上的音响像疯玩一天累了的孩子一样,乖巧,安静。他黑着眉眼剜了三轮车一眼,剜了西屋一眼。

没想到他前脚回到屋里刚拧开酒瓶,音响跟他作对似的又山呼海啸起来:“你是我的小呀么小苹果……”老李的肺都快要气炸了。他咕咚灌下一口酒,咔嚓咬一口黄瓜,想张笑笑你不能因为你媳妇过几天就要来了,就这么张狂吧。老李越想越气,心里呢就难受得像是撒下了一把钉子。铁钉子。鞋底上钉皮子用的小钉子,看上去细小,却有好钢性,把皮子钉到硬邦邦的鞋底子上,皮子烂了,它还不掉不坏,很结实。门外的音响轰轰隆隆地嘶喊着,老李觉得这音响里的声音就像那一颗一颗的钉子,细细密密的,扎在了他的心头。老李心烦了。老李咕咚喝一口酒,咔嚓咬一口黄瓜。再咕咚喝一口酒,再咬一口黄瓜。老李说,妈的你也太不像话了。老李说,妈的你以为你是哪个呀也不撒泡尿照照。老李说,你以为你媳妇来你就比人强多少啊。老李说,妈的你把音响放这么大也太不像话了。

院子里的音响呢,还在咕咚咕咚地不识好歹地唱着,唱歌的女的好像也来劲了,好像这个院子是她的舞台,好像老李是她的听众,她唱得更嘹亮也更火爆了。

老李不喝了。他喝不下去了。他嗵地把酒瓶子撴在桌上,咣地摔开门,前脚跳出门槛,后脚还在门里,骂声就像蛇一样嗖地冲到了院子,去找张笑笑去了。

张笑笑听见老李骂他,从屋子出来了,倒没有恼火,笑模呵呵地问老李尾巴叫谁踩着了?吓人唬唬的。车上的音响呢,他没关,还在爱呀情呀地唱得黏糊。

老李越发地不耐烦了,他指着张笑笑,胳膊抡了一圈,说,把你的狗屁喇叭关了。

你不是爱听蒲剧吗?

你这是蒲剧?

我给你放个蒲剧。

你放啥关我屁事?把你的喇叭关了!

张笑笑看老李真的生气了,却不晓得他为啥生气,心说这人咋这么不识抬举不知道个好歹,他的火气也倏地窜到了头顶,嘭地关了音响,跳脚冲着老李,你把人家的鞋修坏了人家叫你赔是你技术不行,关我啥事呢你像个疯狗一样乱咬乱叫喊。

老李确实在下午修坏了一只鞋。下午,一个女人提着一只孩子的球鞋,说是鞋帮开了道口子,叫老李给缝缝。老李没想到那鞋面已经很糟了,他在机子上缝时,手上稍微使了点劲,鞋面就蹭地裂开了更大的口子。那女人不说鞋面糟烂了,就说是老李给扯烂的。老李脸红脖子粗地指着鞋子叫她看,女人说,看啥啊看,我给你时,是不是只裂开一点点口子,你看看现在的口子有多大,你这是修鞋呢还是拆鞋呢?老李说不过那女人,答应把鞋子上的口子缝好,不要钱。那女人却不答应,说那么个小口子我儿子还不乐意穿,你给弄这么大个口子,我儿子穿?意思很明白了,是要老李赔双新鞋。老李看着旁边水果摊上的老赵说,你这不是讹人吗?老赵你看见了吧,她这鞋子本来就穿得糟了。老赵呵呵笑着,劝那女人算了,辛苦挣俩钱不容易,一个旧鞋子,就算了吧。一旁菜摊上的小王也跑了过来,劝那女人不要为难老李了,风吹日晒的守在街上,不容易,旧鞋子扔了,给儿子买双新鞋子穿吧。那女人剜了老李一眼,又剜了一眼,说,修不了鞋,还摆啥摊子嘛。说完,气哼哼地走了。老李气坏了。修了三十多年鞋了,说他修不了。那年,他老婆就是这样说他,老婆说,你就有个抱臭鞋的本事还修不好,还能干了啥。他揪着老婆的头发把老婆狠狠揍了一顿,第二天老婆就跑了。老李一口气憋在心口上想跟那女人理论时,女人走远了。

他没想到,这个张笑笑,他的老乡,他的好邻居,也说他的手艺不行。他的脖子倏地鼓胀了起来,脸色紫黑,头顶的那几根头发呢,也气恼恼地抖个不停,指着张笑笑想说什么,嘴唇嗖嗖地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扭身跑回屋里。修鞋箱子上正好放一把锤子,他顺手捞起,转身跑了出来,举着锤子指着张笑笑,你说啥?哪个技术不行?你说,哪个技术不行!

张笑笑看着老李手里的锤子,一把敲打钢钉铁掌的锤子,一锤子咣地下去,他的脑袋肯定会砸开一个大窟窿,血突地一下冒了出来,顺着额头,脸,脖子……张笑笑不敢跟老李说笑了,他倏地跳进屋子,把门在里面顶得死死的。

老李追到门边,用锤子把门敲得咣咣响,你说哪个技术不行?你再说一遍。

老李说,哪个敢说我修得鞋子不好?

老李说,哪个敢说我的技术不行?

老李的铁锤子砸在张笑笑的门上,咣咣咣,也伤感,也孤独。

张笑笑扛在门上,突然想哭,老婆说好过几天来城里,今天一早又打电话说不来了,说是要去南方打工去。他跟老婆在电话上吵了一架。张笑笑趴在门上对院子的老李说,哥哎你别生气呀,是我嘴不好,我给你道歉,我老婆说得好好的要来,又变卦说不来了,叫我跟她一起去南边,说是南边工资高,你说咱一个收破烂的在哪不是收呢,非要离家那么远?可人家就要去啊我敢叫她一个人去啊这社会乱的这样子,她要是一个人去了还能回来啊哥……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也不知道门外的老李听见了没有。过了一会儿,听到门外安静了,想老李回去睡了,他坐在灯下坐了好一会儿,才起来,把锅碗瓢盆装到一个纸箱子,把衣服鞋袜装到一个编织袋,收拾鞋子的时候,手里抓着一只,却死活找不到另一只,突然想起那一只给了老李补去了,就把这一只嗵地扔到了墙脚。

深夜,老李醒来,辗转难眠,到院子摘下张笑笑三轮车上的音响,放到自己屋里,音量极小地放着蒲剧。

“在军帐闲无事坐得烦闷,携瑶琴在城楼散一散心。拨动了七弦琴调一调声韵,更深沉,独自卧,定南辰,独自坐,似这样十分快乐。上工尺,工上尺,上五六,五六上,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老李听着,怀里抱了一只布鞋在灯下修。是张笑笑的鞋子。老李想起在城里这么多年来,跟张笑笑相帮相扶的,手下的活儿更仔细了。他说,我要叫我的好邻居看看我的手艺到底咋样。

责编 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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