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楼
2017-11-14短篇小说阮红松
短篇小说·阮红松/著
一
“企管部不管的事,工会全管。”
这话是头儿在九楼的小会议室说的,那意思是将企管部与工会的职能相提并论了。
我认为头儿犯了一个错误,企管部是公司的管理部门,有行管权力。而工会只是公司的群团组织,是没有行管权力的。如果硬说工会是一个管理部门,又好像说得通。本应该由工人民主选举的工会主席,历来是任命主席。比如说头儿,就是公司党委任命的常务副书记,公司董事会任命的副总经理,工会主席是他的第三个职务,也是任命的。在九楼,所有员工都叫他李主席,实际上,他这个工会主席,是公司的“总级”高管。
公司行管大楼,是以楼层分部门的。一楼是销售部,二楼是生产部,三楼是质量部,四楼是企管部……工会在九楼,是个混杂的大部门,党、工、团、宣传、保卫都在九楼,统称工会,由工会主席分管。我是企业文秘之一,跟哪个分管副总,就坐在几楼。我跟着工会主席,当然就在九楼。
有一种说法,九楼是公司最重要又最不重要的部门。说重要,办公室地在行管大楼的最高层,下面各部门成天闹哄哄的,九楼最安静,安静里透着一种威严。说不重要,公司把清闲的部门才放在最高层,公司老总都懒得上九楼,太高了,难得爬。工人也是,没事跑九楼干什么?
我们的头儿,是公司资格最老、年龄最大的“总级”高管。国营时,公司叫厂,他就是党委副书记、副厂长、工会主席,厂改制成股份制公司后,他留任公司,职务全部保留,只有一个职务叫法变了,副厂长改叫副总了。
我是工厂改制后跟着头儿的。改制前,我是车间的工人,操作工,干了八年,班长也不是。改制后,九楼招文秘,要考试,机会就来了。报名参加考试的有一百多人,我考了个第三名。最终的录用权在工会李主席手里,考试成绩只是一个重要参考,还要试用。结果考试的前三名,都被九楼试用了。
试用期是三个月,期满后,我这个第三名被录用了。被录用的原因,一直有各种说法,传得最神的,说我的性格像极了李主席,都是棺材板脸,不爱说笑,脾气犟,爱认死理。还有一种说法,三人中,我的工作能力虽说不是最强的,但是李主席使用最顺手的。那两个哥输在太聪明了,而且是小聪明。没哪个头儿喜欢小聪明多的下属,李主席也是。你再能干,还是到车间去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吧。
就这样,我坐到了九楼,跟中管待遇一样,一人独享一间小办公室,而且是离头儿最近的一间办公室。平日工作时,不用敲门,可以随时进出分管副总的办公室。日子久了,还有点特权,可以在自己的办公室抽烟,偶尔可以迟到早退。在九楼,这两项是禁止的,抽烟可以,偷偷到卫生间抽,还不能被发现。迟到早退如果不是因公,每月有一次会被警告……有三次就得下岗,滚出行管大楼,到车间当操作工。
我在九楼坐稳后,得了个外号,叫小三。这也有两层意思,一是我考试成绩第三被留用,就成小三了。二是说我是九楼的三号人物(这有点夸张了),九楼的中管有七八人,我虽说享受中管的待遇,却没有任职。在九楼小会议室开会,我尽管坐在头儿身边,但头儿对面的中管座次,我是排不上号的。一般文秘混得好,人称小二,我竟然成小三了。私下里一寻思, 在头儿和我之间,估计中间夹了个保卫科长。这人在公司有点背景,又深得头儿信任,跟头儿走得最近的, 是他,他把我小二的位置给占了。
在九楼当小三,我很知足。如果说心里有那么一点不平衡的话,就是面子上有的我都有了,实惠真的谈不上,跟中管比,我的工资羞于启齿。
公司的分配,呈倒三角形。公司老总的年薪最高,副总次之、中管次之、基管和技术人员次之、机关工作人员次之,工人最低。我现在算机关工作人员,实行的是点数工资。我以前在车间当工人,实行的是计件工资,也就是多劳多得。机关的点数工资是死的,比如说机关工作人员起点工资是三千,如果不升职,干一辈子也是三千。升到基管,工资长半个点,加一千五,升到中管,加一个点,加三千。也就是说,科长的点数工资是六千,副科长的点数工资是四千五,一般机关工作人员点数工资是三千。工作人员与中管的收入差别,主要体现在点数。中管与高管的收入差别,主要体现在奖励,那差距更惊人。
机关工作人员的起点工资,也让车间一线操作工羡慕。因为他们累死累活,也只有极少数人的月收入能突破这个数。
这就是为什么我削尖脑袋要考到九楼的原因。
到九楼后,我干的还是苦活。过去是劳力,现在是劳神。企业文秘的主要工作, 是整材料。很多人认为企业材料是务实的,是用效益和数据说话的。你错了,数据说话的是报表,不是材料。材料注定是务虚的东西, 党、政、局、乡、企业都一样。四分干货,六分注水。文秘的技术,就是如何把水分恰到好处地糅到干货里去。技术难度,跟水分与干货的比例成正比。干货越少,水分越重,糅起来难度越大。
九楼的工作,是公司务虚的部分,企业的软实力,也从九楼的工作中体现。市里各主管部门对公司的掌控和检查,有大半要看九楼的材料。公司的工会建设, 那是市里特别重视的,至少在会议上和文件上特别重视。市总工会检查公司工会的运作情况,主要看材料。公司团组织工作,基本是摆设,因为青工流动性强,组织工作很难开展。但团市委要看到基层的活动,有活动没活动要看材料。宣传工作担负着企业文化建设的重任,有文化没文化,也要有材料。保卫工作,不只是防火防盗,还是企业的“维稳”部门,材料总结,要有高度。最伤神的是党务工作,材料多,要求高。除了这些,还有头儿参加各种会议的发言稿,职代会会务材料……
我到九楼三年,就患了职业病——神经衰弱,晚上不吃点安眠药,很难入睡。
头儿是个好头儿,他最清楚我的辛苦,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能给我的虚东西,都给了,却没权力给我加薪。前面说过,薪水跟职务是捆绑在一起的。不升职,加薪就是个玩笑。公司中管的提拔是严控的,各部门都没权力提拔中管。各部门分管副总只有推荐权,那得由公司人事部审核, 然后提交总经理办公会讨论,最后由总经理批准。
九楼的小三,就一直拿九楼的最低薪,灿烂地工作着。
二
升职的机会终于来了。
工会办公室负责女工工作的老大姐退休了。老大姐是中管, 空出了工会副主席这个缺。
为了补这个缺,头儿动了脑筋。他拒绝从九楼外面调中管进来,他要给部门内的员工机会。将手下的兵排了队琢磨,最后认定我接手这项工作最合适。
“我成吗?”当头儿跟我谈话的时候,我站在他面前眨巴着眼问。
“你成。”头儿说,“先把工作接下来,干好了,升职就顺理成章了。”
女工工作是干什么的?计划生育、家庭矛盾调解、女工维权……都是女人婆婆妈妈的事。前任基本都是老大姐,而且是德高望重的老大姐。女工工作的日常事务,主要是家庭矛盾调解。这活,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好的。
如此阴错阳差的安排,让我直冒冷汗。
但头儿的良苦用心,我懂的。
在九楼这块地,头儿是能一手遮天的,他这样安排了,别人尽管瞧着别扭,觉得荒唐,也不好说什么了。
从此,我成了九楼最忙碌的人。我的本职工作还是文秘,兼任着工会的女工工作。我寻思,一人干着俩人的活,头儿推荐我升中管就有充足的理由。尽管感觉这几乎是无法完成的工作,士为知己者死,说的就是我。
我把这事回家跟老婆一说,老婆凝重地瞧着我,只说了两字:“拼了。”不拼不行,家里欠着房贷,儿子在上初中,老婆在城郊一所小学当“孩子王”,每月的收入还不如我这个在企业打酱油的。那日子,过得不只是清贫,是寒苦。
我兼任女工工作后,接的第一手活儿就极伤脑筋,公司两口子闹离婚。
按常理,这事儿可以直接上法院。但闹离婚跟离婚是两码事,闹,就是没走到离婚那一步,属于家庭矛盾。职工遇上这种事,需要找个说理评理的地方,就找单位。再说,就是闹上法院,法院还是要到公司调查情况。当事人的饭碗和工资都在公司,要公司协助。对公司来说,这不是小事,搞不好影响公司的形象和稳定。因此,当九楼一直是公司人员精简的重点部门时,女工工作一直是专职,而且是高配,一直由中管担任这份工作。
企业有一种说法,两个男人打架,找派出所,一男一女打架,找工会。
那天早上刚上班,一对杀红眼的男女就从内战公然升级到在行管楼开战。两人到九楼的时候,我和两个保卫人员已经等在电梯口了。我仔细一瞅,男的不像男的,女的不像女的,头发扯得像鸡窝,衣服扯得像乞丐。好在都玩的是虚招,没有造成流血事件,我心稍安。
事情的经过有点无聊,男当事人是二车间的一名操作工,女当事人是财务部的一名会计。小两口都怀疑对方有外遇,相当长一段时间没过夫妻生活。头天晚上,操作工想跟女会计和解,温习一下功课,被女会计严词拒绝了。拒绝也就算了,还跑到另一间房分床睡。操作工郁闷得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就让女会计交代“问题”,两人就打起来了。女会计说是操作工先动的手,给了她一拳。操作工说没打,只将女会计推了一下。因为没有伤,不好判断是真打还是假打。一拳也好,推了一下也罢,总之操作工动手了,女会计很受伤,也伤不起。发誓要跟操作工离婚,就把操作工扯到了九楼。
先核实外遇这种事。如果让一方交代,打死也不会承认。相互揭发,就好办了。这事要证据,就是闹到法院,更要证据。操作工先说,他没人也没证据,但感觉妻子有外遇了。感觉的依据就是,妻子好长时间不跟他过夫妻生活了。结婚还不到两年啊,孩子也没有,不过夫妻生活天理难容。
“你养得活孩子吗?”女会计插话说,鄙夷地白了操作工一眼。
我这才注意到小两口的差距,操作工和女会计,这在公司是很难凑一块的。行管楼的女人,个个眼睛几乎都长在额头上,找男人是向上看的,女会计有几分姿色,怎么选择了一个操作工?再瞧操作工,外表看不出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也就一人堆里的货。瞧言谈举止,也属于忠厚老实型。
后来才搞明白,操作工的爱情在过去是个才子佳人故事,在当代则是个传奇。操作工出身寒微,父母都是小市民。父亲是个下苦力的搬运工,母亲则是贩鱼卖虾的流。女会计的家庭则比较优越,父亲是市委宣传部的干部,母亲在银行里收金纳银。让女会计“瞎了眼睛”的原因,是操作工能写一手好文章,据说在几个不知名的杂志还发表过小说。女会计从小不缺吃不缺穿,生活就缺那么一点诗意。两人经常在公司阅览室找新杂志看,一来二去,认识了。当时,女会计已有男友,是部队的一名军官。操作工的文学攻势比较猛,总拿徐志摩说事,女会计就把操作工想象成徐志摩了,把自己想象成林徽因了。扔了军官,跟操作工到城郊寻找“康桥”去了。
自爱上女会计起,操作工就有一种自卑感和不安全感。婚后,女会计保持她在娘家养尊处优的本色,愈来愈认为自己对操作工的感情是一种恩赐。操作工沉沦在车间和柴米油盐之间, 完全沦为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丈夫。这样的婚姻,显然就潜伏着一种危机。一般来说,最后闹出一点什么事儿的应该是女会计,她更有闹点事的本钱和优越性。但出人意料的是,操作工阴沟里翻泥浪,竟然搞上一个漂亮的“歌吧女”当第三者,并将这个不大够档次的第三者当成反抗和炫耀的资本,将女会计气得吐血三斗。
女会计说操作工的外遇,是有根有据的。
但操作工却大喊冤枉,他说,他跟那“歌吧女”完全没事儿,是闹着玩的,两人既无感情也没有性关系。只不过是花钱蓄意利用这个美艳惊人的风尘女,来气气女会计,让她知道他的本事和厉害,证明自己也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只是戏做得太逼真,结果弄巧成拙把事情闹大了。
我相信操作工说的是实情,他当着我和他妻子申辩时,羞愧得瀑布汗都出来了,几次瞄着窗外,那表情,是想从九楼跳下去。
开始调解。
退休的老大姐以前调解时,总把闹事的男女带到九楼的小会议室。我闲暇时,从办公室的窗户里亲眼看见老大姐的调解招数。 “一听二说三教育”是婚姻调解绝招。所谓“一听”,就是进入是非之地后,先装聋作哑,让闹事的男女火药筒子放尽。当事人哑火的当口,进入“二说”阶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般不知好歹的男女控制不住情绪, 还会闹上一阵子,那就进入“三教育”阶段。调解教育有章法,一条一条,软硬兼施,恩威并举。
但我的调解没有效果,鸡子嘴说成鸭子嘴,女会计的态度仍然强硬,要离。操作工则哭丧着脸,不离。
三
离婚这种事,在社会上虽说像上卫生间似的,但在我们这是件极严肃的事。公司的职工家庭,婚姻相对比较稳定,离婚率一直不高。有妇联干部到公司调研后,得出如下结论:一是职工相对比较单一的生活,让他们少了许多欲望。二是稳定的工作和收入,让他们的生活少了许多波折。三是稳定的生活环境让夫妻长期厮守,很少给双方外遇留空间。
操作工的外遇故事,听起来像一个玩笑,也的确是一个玩笑。
从那次调解以后,操作工成了我办公室和家里的常客。他把我当救世主了,什么话都跟我掏心窝子。他说自己发疯般地爱着妻子,妻子在他眼里就是神。只是这神太冷漠了,太不把他当菜了。他愚蠢地搞出一点动静,想让妻子吃点味道, 刺激一下妻子。结果弄巧成拙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更严重的是,他的工作也不顺,他被停岗了。
我到二车间了解情况,车间主任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操作工是谁。
“你连车间的职工也认不清吗?”我不满地瞪着眼前的黑胖子说。
车间主任迷糊了一下,嘀咕道:“车间一百多号人,我哪能都认得全、记得清?”又吃惊地瞧着我说,“请问,你贵姓?在工会是干什么的?”
我懒得搭理他,问操作工犯了什么事被停岗了。 主任也没工夫跟我啰唆,很忙的样子,说:“我真的想不起这个人。这样吧,我把班长叫来,你问问。”
班长很快就来了。
“是的, 是我停了他的岗。”班长快言快语,“他上班时老看书,说好多次了,就是不听。”
我吃了一惊,吃惊的不是操作工看书,是一个小小的班长就能停职工的岗。
“谁给你的权力?你停职工的岗报告车间、报告公司人事部了没?”
班长一愣。车间主任回答说:“用人权在班组,不用报告车间,更不用报人事部。”
我离开一线才三年,这种说法闻所未闻。
我较真了,去了人事部。
人事部给了我说法。车间的确有用人权,至于用人权下放到班组的事, 那是车间的管理,人事部不过问。一线工人流动性强,这年月青工都是尖屁股,蹲不热地方。人事权下放到车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车间负责招人,试用期半年,试用期满后,把用工名单报到人事部,人事部跟职工签劳动合同。半年内,车间用工名单不必上报人事部,只需报试用工总人数核算工资就行了。至于职工违反劳动纪律的处罚,权力完全在车间。停岗也好,开除也罢,人事部不过问,车间也只需上报名单就可以了。
这么说,车间班长停职工的岗就不奇怪了。
为什么停岗?操作工另有说法。当个工人,现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进公司,要托人,要送礼,给车间主任送礼。上岗后,命运又交给了班长。每月发了工资,得请班长吃饭,得给班长买烟。工作再努力,如果得罪了班长,一天也待不下去。操作工一次也没请班长吃过饭,也没买过烟。他想,当个工人,也得孝敬人,说不过去。因此,班长对他也公事公办。工间休息,聊个天,到车间外面转一转,这很正常。看书,也正常。但班长偏不让他看书,说是违反劳动纪律。这事儿是不是犯纪律,公司也没有明文规定,班长说犯纪律,那就是犯纪律了。就为这点事,班长让操作工第二天不用来上班了。
“我跟公司是签了劳动合同的,凭什么班长让我停岗就停岗?”操作工委屈地说。
到车间去理论,车间主任说,你跟班长去解释,我没有另外的岗位安排给你。就这样,操作工被一个班长停岗达半个月。
“这事,以后找工会。”我对操作工说。
“找工会有用吗?”操作工疑惑地说。
这种疑惑,很有代表性。
我将这事跟头儿汇报了。这是我进行婚姻调解过程中出现的小插曲,这个小插曲不能忽略。
“你做好你该做的事。”头儿很严肃地说。这种严肃不多见,吓我一跳。潜台词好像是说,你以为你是谁?
我想起当年试用期那两个跟我一块试用的哥,头儿经常对两个哥说这句话。我猛然醒悟自己犯忌了,什么法则也斗不过人的法则。放大了说,头儿停我的岗跟班长停操作工的岗一样,没道理可讲。
法则和道理,只有你有话语权时,才成立。
头儿意识到他的态度吓着我了,安慰我说:“你的升职报告,我已经提交人事部了,好好干!”
我老老实实把工作重心转移到了操作工的婚姻调解上。
这当口,我后院起火了。
四
生活的恶作剧在于,我在调解别人婚姻纠纷时,自己家冒出了跟操作工类似的麻烦。
祸起一次网友聚会,那是半年前的事。在一线当工人时,电脑是个什么玩意我都没兴趣,更别说在网上惹事了。有阵子我在办公室闲得蛋疼,就在一家网站玩,认为自己是个人物,实名注册。网站也认为我是个人物,名牌公司的白领啊(汗)!就邀请我参加网友聚会,在凤凰古城玩了一转。
参加聚会的有很多美女,基本都有商业动机和背景。我只记得人家的网名,人家都认得我,人肉过我的公司。于是,都跟我合影。从凤凰回家后,纷纷寄真照片过来了,我没当回事,扔家里电脑桌抽屉了。前不久妻子打扫卫生,翻出了照片。她随便一瞧,就瞧出了麻烦,认定我在凤凰出问题了。
“喏,这是你哪个妹妹?”妻子点着其中的一张照片说。
我一瞧,三魂走了两魂。那是我跟一个女网友的合影,她望着我笑,笑得很妩媚很暧昧。我呢,当时肯定也有不健康的想法,把人家的腰搂着。
这没法解释,尽管我连女网友的网名都记不全。
我笑了一下,妻子后来说我当时笑得很下流。她也不说什么了,当晚就把家里的门反锁了,我被莫名其妙撵出家门了。
联想到自己的工作,这事相当丢人,如果被公司知道,后果更严重。如果还干着文秘,头儿最多打趣我一下,但现在我是女工工作委员,还眼巴巴盼着在这个岗位上升职!
我被撵出来的那晚, 操作工也被撵出来了,我们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不期而遇。
在夜市小摊,俩难兄难弟喝上了。
操作工的情绪近乎绝望,小哥瘦了一大圈,胡子都盖住嘴了。他说没希望了,准备离婚。我知道,操作工离婚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上任后的第一次调解失败,我不是干女工工作的料。尽管离婚这种事不是尽人力能够控制的,但头儿向来只认结果。他曾板着棺材脸对我说:“一家公司,如果职工离婚率高,公司对外形象是有影响的!”那意思,把要离婚的职工都按住,谁按得住?
我指着路灯让操作工发誓,跟那鸟歌吧女上过床没有?操作工哭了。
他边哭边说:“小二小三不是我这种人想玩就能玩的,那得有钱。我就请那歌吧女吃了几次饭,溜马路喝了几次冷风,就指望人家跟我睡?我妻子太单纯了,良家妇女总是把别的女人想成婊子,以为是个男人就上,这可能么?我就他妈的地沟油蒙了心, 想试试自己的魅力,让妻子重视我……我都快混得不是人了,活得没尊严了啊!”
操作工嘴笨,这事还真解释不清楚了。想到自己能说会道的,那点昏事,不也说不清楚?
喝到半醉, 我把自己那点事跟操作工说了。诉苦说:“这年月信任危机是最致命的,谁也不信谁,这日子怎么过?”
我正说生活哲理, 操作工“啪”地一拍胸脯,睁圆眼说:“老大,跟我的冤案比,你这事不叫个事。交给我了,你家我去过,也见过嫂子,分分钟搞定。”
我差点被一口酒闷死,把眼睛擦干净,瞧小哥那样,是不是喝醉了。
确定都没醉,就开始发誓,为了美好的明天,拼了。操作工摆平我的事,我摆平操作工的事。都没把握,如果失败,公司也就多了两单身汉,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天晚上,两个无家可归的人分头走,我去了操作工家,操作工去了我家。
操作工的家,住在公司老宿舍楼里。老宿舍楼是国营时期的产物,宿舍商品化后,严格地说, 这里已不叫职工宿舍楼了。许多老职工,出于各种原因,把住房廉价卖给了进城的小商小贩。有的当了房奴,有的投靠子女,有的进了廉租房。
陈旧的职工宿舍,成了企业国营时期唯一的纪念。
在一处重新装修过的房子里,我找到了操作工的家。
女会计正在家里看电视,对我的来访,有点吃惊。平日都在行管大楼上班,我在九楼,她在八楼,也算脸熟。我进门后,她马上想起前几天的调解。
“我马上就搬到娘家去了, 这破屋留给他。”女会计说。在房间四处找烟、找茶叶,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
操作工曾经说过,他和女会计结婚后,家务活他全干了,女会计继续过着在娘家养尊处优的生活。菜放哪里、拖把放哪里、茶叶放哪里……女会计从来不必留心的。在客厅茶几上,放着一堆方便面和零食, 操作工不在家的日子,女会计的生活状况一目了然。
这个女人,在日常生活中是离不开丈夫的。
我坐下后,也不转弯抹角,直接说操作工。一个成家的男人,感情不只是生活的全部,太多的苦和累,只能在心里装着。
“我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你丈夫的行为,实际上是一个男人为了在妻子面前找回失落的尊严和被爱的感觉,选择了一种极其幼稚而愚蠢的方式。你应该信得过自己丈夫,他对你没有实质性的背叛。”我诚恳地说。
操作工被停岗的事,一直没有告诉妻子。我也说了,我觉得这事不丢人,告诉他妻子是必要的。如果家丑再张扬出去,被人利用,操作工重返岗位就困难了。
女会计激动了,跳了起来。“为什么要停他岗?他是个老实人,得罪谁了?要这么欺负他!”
我要的就是这句话,对,操作工是个老实人。尽管老实人有时害死人,但老实人还是老实人。可怕的是聪明人,聪明反被聪明误,有时是致命的。
我给女会计讲了个故事。不久前,小城发生了一起盗窃案。女主人回到家时,女贼还没来得及逃走。面对突然归来的女主人,女贼灵机一动,风骚地躺在沙发上,反问女主人是谁。女主人大吃一惊,面对漂亮的女贼,竟然狐疑得张口结舌。女贼得寸进尺地荡笑道:“你难道是这家男人的另一个相好?”女主人肺都气炸了,认定女贼是自己丈夫勾引的野女人,怒不可遏地将女贼赶了出去。女贼轻易逃脱后,打电话回来奚落女主人,说自己用这招多次脱险,想不到有那么多女人不相信自己的丈夫!女主人懊悔不已,想到丈夫一贯的君子作风,自己咋在关键时候怀疑起丈夫了呢?
女会计深思着。
我顺便说了一下自己那点事,我妻子不理解的事,女会计反而有客观判断,马上给结论说:“这里面有误会。”
“是啊,你丈夫此时此刻正在为保卫另一个家庭在努力。”我说了操作工到我家的事。
“他?”女会计突然笑了,“还不如我去。”
我知道我应该告辞了。
回家路上,我正哼着小曲,迎面碰上垂头丧气站在我家小区门口的操作工。操作工说:“兄弟,我没搞定嫂子。我说什么,她就是笑,不肯原谅你。”
操作工不了解女人。
我拍拍他的肩说:“我搞定弟妹了。”操作工一听,喜得跑掉一只鞋。
回到家,妻子还在笑。我知道她笑什么,假装不明白地说:“有什么好笑的?”妻子笑道:“你到哪找的一个说客?说一句话流一脑壳汗。就不能找个嘴巴皮利落的?”说着,白了我一眼。
“你还别说,我就服这号老实人。你的话,我不信,他的话,我信。”妻子说。
我苦笑了。
“这次就算了。不过, 今后骨头长紧些。去,饭在锅里。吃了洗个澡。”
我开心地笑了。
操作工和女会计和好后,请我撮了一顿,我妻子也去了。两个女人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讨论了当前的婚姻形势,肯定了对丈夫严管的必要性,分别对各自的丈夫进行了必要的批评。
那天上班, 我把调解报告交给头儿的时候,头儿一脸坏笑地望着我问:“都和解啦?”我点头如鸡啄米:“和解了。”立马感觉头儿这话问得有问题,我家那点事莫非……
“你的升职报告,人事部已经核准,总经理办公室会下周讨论。”头儿不紧不慢地说。
我喜得什么也没说,冲上去将头儿拥抱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