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老师
2017-11-14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许 敏/著
有一段时间了,永和老师每天清晨都到学校后山那片墓地去,上课预备铃响了才匆匆跑下山。
永和老师原在县中学初中部任教,课上得不错,可三十出头了还是单身。守寡多年的母亲实在憋不住了,央人为他物色了一个女孩。见面后,他对女孩不满意。母亲又央人物色一个女孩,他同样不满意。母亲又央人物色一个女孩,他还是不满意。气得母亲又哭又骂,要他一个月内自己找到满意的女孩,否则……
一个月期限快到的时候,永和老师还真看上了一个女孩。实际上,之前他也几次见过那个女孩,他记得女孩喜欢穿白衬衫,喜欢在两根长辫上系着蓝色的牵牛花。
没承想,第一次约会的头一天,女孩死于一场非命。
从那天起,永和老师就像一棵缺水的树苗,枝枯叶黄,课也上得不如从前。
新学年开始,永和老师被安排到远离县城的这所镇初中支教。事先校长征求他意见的时候,他看到校长闪烁在眼镜后面的目光很是狡黠。不过,他脸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点了头。即便“支教”这个词,在这个时候有着别的含义,即便他周围不少的老师,这个时候更应该去支教。
只是,这个新环境并不能如永和老师的愿,白日里常有飘忽不定的黑影从他眼前晃过,空气中也时常飘浮说不清什么味的气息。到了晚上,窗外时不时就会闪烁奇形怪状的光影,还常常听到莫名其妙的叫声,还有别的声响。他问过校长和别的老师,可他们一概否定他的说法,说他们长期在这个地方居住,从没发现有他所说的这种现象。
校长和别的老师这么说的时候,表情几乎都一样,先是惊讶,再是坚定,然后是羞怒。不过,他们的意志在羞怒这块止住了,没有让它化作火焰升腾起来。
自然,永和老师察觉出了他们内心里的情绪,不再出声。只是,他心里憋得慌。
那个星期天的清晨,永和老师突然发现自己掉了很多头发,头顶都快秃了,两鬓白了不少,脸上也多了皱纹,下巴也变尖了,好像他一下子老了十岁。不,老了二十岁!三十岁!他心头一阵紧缩,气也跟着紧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喉头。他赶紧走出学校,想要找个清爽的地方呼吸。刚出校门,他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顺着学校围墙往左拐,走到围墙尽头,上了通往后山的那条羊肠小路。
永和老师顺着小路爬上一个土丘,又拐进一道小沟梁,来到一个长了杂木荒草的缓坡。一路上,他时不时就踩到野草,还有横过路面的藤蔓,还有羊粪。他想,这条小路应该是很少有人走的。
缓坡面朝东方,散落着不少坟墓。因为这里已是土丘背面,又拐了一个弯,虽然还看得到山脚下镇子大约一半的街道和建筑,但看不到学校。
永和老师站在墓地边一棵小树下,数了数坟墓。刚数完,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以为数错,又数一遍。没错!坟墓不多不少跟他的岁数一样。怎么这么巧?他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如果他来到这里不是今年的今天,而是去年或是明年,坟墓是不是少一座或是多一座呢?
这些坟墓都是土坟,都长了好多草,几乎全是茅草。永和老师对茅草并不陌生,还曾经被茅草割过手。这时,他忽然觉得,这些坟冢上的茅草跟别的茅草似乎不完全相同,每根草茎、每片草叶都有故事。或者说,都有秘密。
这种感觉,永和老师从未有过。
就在永和老师寻思自己对茅草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一阵风好像带着什么圣旨,从远处急匆匆跑到墓地来宣读,茅草们都低头弯腰聆听。
一只蝴蝶,一只白蝴蝶,倏地从一座坟的草丛里飞出。这只白蝴蝶飞得很快,永和老师只看到一道白光从眼前晃过,似乎白蝴蝶的两翅上有一对蓝色的小圆圈。看着远去的蝴蝶,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两朵蓝色牵牛花。
忽然,他又听到一阵声响,好像是脚步声。脚步声很急促,却又很轻,就像是一只蜜蜂正钻在花蕊里采蜜。永和老师从没发现自己有这么强的听力。之前呢,别人在他身边大声说话,甚至骂他,他也常常听不到。
听到脚步声,他以为是别的人也到这片墓地来,四下张望,却没看到人影。
他摇了摇头,还伸手扯了扯两耳,然后再仔细听。听着听着,他听出了脚步声是从那座坟,从刚才飞出白蝴蝶的那座坟里发出的。
一种亲切的,好像是得到了拥抱的感觉,像潮水一般,霎时漫过他的心头。
而更让永和老师惊叹的是,伴着坟里的脚步声,他又听到有说话的声音。是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话音很低,比脚步声还低,虽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可他觉得声音很温柔,就像是一把精致的木梳,轻轻地梳理着他心里那些乱麻。
永和老师就坐在那座坟边,一面听着坟里的脚步声、说话声,一面想,为什么他到这片缓坡来,到这片墓地来,会有这么多从来没有过的感觉?难不成,是他心里一直就埋藏着这些感觉,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才没有显示罢了?
太阳从东山升起了,金碧辉煌的阳光洒在永和老师脸上,他觉得自己又有了一种感觉,有点酥,有点痒,一会儿在心里,一会儿又爬到了脸上,一会儿又同时在心里和脸上。他伸出双手捧着脸,轻轻地摩挲了一下,笑了。
下山后,永和老师没向别人透露自己到哪里去,更没显示自己在墓地里的心情,也无法显示。因为,下山后,他在那片缓坡上,在那片墓地里的感觉,又被之前那些纷乱的情绪,像布满了尘埃,布满了霉味的蜘蛛网似的情绪,不断地包围着、缠裹着。
这天夜里,永和老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墓地边,在那座坟前听坟里的人说话。可是,坟里的说话声并不像他白天听到的女声,而是男声。他觉得奇怪,虽然坟墓与他近在咫尺,却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的人,应该是真诚的,不虚伪的,那个女子为什么要模仿男声说话?也可能不是女子模仿男声说话,而是某个男人来找那个女子,正对那个女子说话吧?不过,他没有过多地去想这个问题,他想注意听她或他在说什么。只是,坟里的说话声还是很低,听了好一会儿,他只隐约估摸出一点意思。可就是那点意思,让他听得泪流满面。
他在流泪当中醒来。
时辰尚早,永和老师想继续睡。可是,翻来覆去好长时间,他也只能处于假寐的状态。
天蒙蒙亮,永和老师睁开眼后,觉得有些难受,心头好像压着一块石头。他明白,他是记挂着墓地,记挂着那座坟,他想要重新获得那些亲切温暖的感觉。要是不到墓地去,没有那些感觉,他将会心神不宁,一整天都将会坐立不安。
他换上了田径鞋。虽然这所镇初中设有跑道,可他到这里后,还没跑过步。
永和老师走出学校的时候,门卫武大叔问他:“永和老师是不是嫌学校的跑道不好,要到外面去跑步啊?”
武大叔是学校里主动跟永和老师说话的极少数人之一。刚跟武大叔照面那会儿,永和老师似乎觉得武大叔的目光里隐藏着一把钩,随时都会从别人身上钩出一些什么东西。
武大叔这么问,永和老师不想说什么,只朝武大叔摆摆手,便走出学校大门。
他刚从山脚爬到土丘上,就听到镇上传来鸡鸣声。他觉得应该只是一只雄鸡在叫,因为那几声鸡鸣都有些嘶哑,有些颤抖。他想,是不是那只雄鸡刚极不情愿地睁开睡眼,迫于某种压力而不得不叫?别的雄鸡为什么不叫呢?
很快,永和老师就伸手在耳旁扇了扇,好像要赶走鸡鸣声似的。他要集中精神,听听墓地的那座坟里有没有传出说话声。如果坟里的说话声大一些,他还没走到墓地,还没走到那座坟前,就会听得到的。他还想,今天跟昨天不一样了,坟里的说话声,内容可能也会有所不同。
果然,他刚走到墓地边,还没到那座坟前,就听到了那座坟里的说话声,是女声!坟里没有原先他听到的脚步声,说话声也就显得稍微大了些。他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座坟前,蹲下身子,尽量把耳朵靠到坟上。
听着听着,永和老师的确听出了不同的意思,他觉得自己的那颗心,就像是一只在水上漂的葫芦,被按下,又浮起,被按下,又浮起。
不晓得过了多久,永和老师回过神的时候,猛然听到山脚下学校的铃声,是上课的预备铃声。他猛拍了一下脑袋。他想起了上午第一节他有课。
永和老师快步跑下了山,也来不及回宿舍擦一把身上的汗,冲进教务室,拿起教案就向教室扑去。
在教室门外走廊,永和老师与年轻的女教师张小美擦肩而过。不晓得是不是受不了永和老师热烘烘的汗味,张小美快速转过身。没想到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随即一阵抽搐,还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好在镇卫生院医生证实张小美有癫痫病史,永和老师才免担责任。不过,他主动出钱请护工护理了张小美几天,还买营养品给张小美。当然,这是后来的事。
当时,张小美摔倒,几个老师迅速把她送去镇卫生院,叫永和老师也一起去。他们怀疑永和老师撞倒了张小美。走在路上,背着张小美的高老师还不忘埋怨永和老师,说他身上除了汗味,还有一种怪味,另外一个男老师一个女老师也附和着说:“是有一种怪味。”
永和老师说:“什么怪味?我怎么闻不到?”
高老师停住脚步,看着永和老师说:“谁会承认自己身上有怪味呢?”
永和老师在心里“切!”了一声,问:“那你们说,我身上到底有什么怪味。”
几个老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又说不出永和老师身上到底有什么怪味。但是,他们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尴尬的神情,相反,他们互看的目光里,达成了某种默契。于是,他们掉转话头,逼问永和老师一些问题,有的问题提得很尖锐,有的还涉及隐私。
永和老师被问得满脸通红,却又回答不出。
他们看着永和老师窘迫的样子,一个个眼里都露出得意的神色。
高老师又说:“算了,你就不要去卫生院了,免得你身上的怪味让人更难受。”
永和老师说:“你们不是怀疑我撞倒张小美,要我承担责任吗?”
高老师说:“是你的责任你也跑不了。”
说完,才又迈步往卫生院走。
这件事不晓得怎么让永和老师的母亲知道了,母亲当天就从县城搭班车赶到镇上,赶到学校。
面对母亲的责问,永和老师并不多作解释,领着母亲上了学校后山那片墓地。
母亲发现,在这片墓地,只有到了这片墓地,儿子的眼里才闪现出神采,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要是儿子一天到晚,天天从早到晚都有这样的神采,那该多好啊!
这时,一只白蝴蝶从那座坟的草丛里飞出来。永和老师看到蝴蝶两翅上有一对蓝色小圆圈,认定是原先他见过的那只蝴蝶,心头一阵狂跳。他指着那只飞向别处的蝴蝶说:“妈,你看,白蝴蝶。”
母亲闪烁的泪花里,映照出儿子孩童时追逐蝴蝶的身影。
蹲在那座坟前,永和老师对母亲说,他又听到了坟里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让母亲也听。母亲觉得奇怪,说坟里怎么会有脚步声,还有说话声呢?永和老师坚持叫母亲听,仔细听。母亲又听了一会儿,还是没听到,却说听到了永和老师父亲的咳嗽声。
永和老师和母亲回到学校,门卫武大叔看看周围没有别的人,把永和老师和母亲叫进值班室,压低了话音对永和老师说:“你去了后山那片墓地!”
听到武大叔这样的语气,永和老师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
武大叔说:“知道那些坟墓埋葬的都是什么人吗?”
永和老师问:“什么人?”
武大叔说:“老师。都是被批斗含冤而死的。”
话音刚落,永和老师母亲一下子瘫坐在地。永和老师赶紧把母亲扶起来,武大叔拉过一张木椅让她坐下,问:“大姐你怎么啦?”
永和老师母亲伸手抹了几下胸口,呼出几口大气,才指着永和老师说:“他爸当年也是老师,也是被批斗含冤而死的。”
武大叔“哦”了一声,脸色随即阴沉下来,又对永和老师说:“听他们说你身上有一种怪味,我就怀疑你去了那片墓地。”
永和老师说:“武大叔你也觉得我身上有这种怪味?有怪味是因为去了后山那片墓地? ”
武大叔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倒是觉得不是你身上有怪味。”
永和老师说:“那……”
他刚开口,武大叔就打断他的话头,说:“你注意到没有,那些坟墓都没有立碑?”
永和老师点点头。
武大叔说:“实际上,那些坟墓现在都是空坟,尸骨早就迁走了。”
永和老师说:“都是空坟?我怎么看那些坟都还保存得蛮好?”
武大叔说:“每年清明前后,有一个人都去那里扫墓,为所有的坟墓添加了泥土的。”
永和老师说:“什么人?”
这时,一位老师走过学校门口,跟武大叔打招呼,见到永和老师在值班室里,没说什么。
那位老师走后,武大叔对永和老师说:“以前学校里的老师都到过那片墓地去的,后来就不再去了。好多年了,好像都忘了后山上有那么一片墓地,也没有一个人再提起过。”
永和老师说:“武大叔也去过那片墓地的吧?”
武大叔说:“你说呢?”
永和老师说:“你在墓地里有没有听到过坟墓里有什么声音?比如脚步声、说话声。”
武大叔看了永和老师一会儿,没出声。
永和老师想要再问一遍武大叔,看到母亲张口想说什么,对母亲斜了一下眼,制止了。然后,他改口对武大叔说:“不要跟别人说我去过那片墓地。”
武大叔说:“我不说别人以后也会晓得的。”武大叔顿了顿,又说,“因为你要经常去的,可能要天天去的,对吧?不过,你不怕别人说你嫌你身上有怪味吗?”
永和老师说:“别人要说要嫌我也没办法,武大叔你不说不嫌就好。”
武大叔低声笑了笑。
有一段时间了,永和老师每天清晨就到学校后山那片墓地去,上课预备铃响了才匆匆跑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