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人长久
2017-11-14中篇小说
中篇小说·周 龙著
1
我并拢双腿,端坐在谢部长对面的真皮沙发里,双手伸开压在膝盖上,头半耷拉着等待某个重要消息。“根据你的能力和表现,地委决定提拔你为万康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谢部长挠人顺耳的话慢悠悠地荡漾过来。我身子小抽一下,抬头看了谢部长一眼又赶紧把目光收回,生怕多看一眼谢部长就会把刚才的话收了回去。“万康是世界长寿之乡,山好水好人长寿,很多人想去都没机会呢!”我突然觉得,自己不经易间赚了一把,心里热乎乎的。走神间,谢部长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再过几个月就是2000年了,你很幸运,这么年轻便成为寿乡跨世纪的领导!说着谢部长转身回到座位上。内心瞬间骄傲之后,我突然感到这话怪怪的,好像寿乡别的领导都跨不了世纪似的。接着,谢部长讲了一堆如何发挥写作特长搞好寿乡宣传,如何洁身自好做个好领导的官话,郑重而俗套,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从谢部长那里出来,我身上微微发颤。真的给提拔了?真的要当县领导?我心里不踏实地叩问自己。要知道,地直单位有五六百个科长,每年也就提拔三五个。按规矩,部委办的科长最有资格提拔,职能局很少排得上。但是现在,人事局给排上了,而且是我。就像买中头彩一样,我非常兴奋。然而,兴奋的心情仅持续一两分钟,很快便被更现实的想法淹没了。万康是全地区最偏最穷的小县,离地区两百多公里,坐小车少说要五个钟头,坐班车则更久。而且全是弯弯绕绕的山路,连桥也是弯的,再能坐车的人都会被转晕。再说,我儿子才上小学一年级,整天病恹恹的,隔三岔五得住院打点滴。妻子一天到晚忙单位打字复印什么的,哪顾得管?这么一想,恐惧感猛然袭来。要是远离家人跑那么穷那么偏的地方就为了多活几年,我宁可少活那几年。但组织指派了,你不想多活几年都不行!
在公示的七天里,我接到好几个自称万康人的电话,都请求认识一下。认识一下就是吃个饭,喝几杯酒,我一次都没敢答应。“公示期间不能接受任何吃请”,谈话时谢部长的提醒在耳边闹着。虽然我不是特别在乎长寿不长寿,但因为一顿饭被撸下,很不划算。嘴上虽说没让认识,内心还是蠢蠢欲动。公示期刚过,我突然期待被认识一下,果然就有电话嘟嘟嘟打过来,请我去桃花岛酒家认识。我假装说太破费了不用了吧?对方马上跟进,怎么不用?再过两天,你就去组织部上任了,不认识一下怎么行?天啊,竟然以为我当组织部部长,我差点笑出声来。我说我去宣传部,接老仇的!对方急切地问仇部长调哪儿。我说地宣,副部长。对方扔出句让我一头雾水的话:终于不用“摄魂”了!我问什么叫“摄魂”。对方没答,停顿一下又说不会吧?你是人事局的科长,怎么不去组织部?我说真的去宣传部。对方问为什么。我说因为我会写点文章。对方哦了一声就把电话掐断。之后再也没有想认识的电话了。我把这事跟老仇说了之后,他哈哈大笑。认识你的后果是,浪费上千餐费不算,还得另外掏钱订几份《万康报》。幸亏你暴露得早啊,若不然,不明不白让人家灌醉,折寿好几年呢。我问“摄魂”是什么。老仇卖了个关子,上任后你自然知道!
2
果然,到县里报到的第三天,“摄魂”的事咚咚咚找上门了。
分管新闻的刘农副部长带新华社一个记者来办公室找我,说要采访百岁老人,邀我陪同。我说我还晕车呢。记者说我从北京来都不晕,你从地区来有什么资格晕?赖不掉了。我对刘农说,叫阿旺开车过来,你,我,梁股长,还有报社罗副社长,陪记者下村。刘农摇头说我去不了。我问什么原因。他一瘸一拐猫了几步,脸上拧出几条痛苦的皱纹。他收住脚步拍拍左腿说痛风啊!这样吧,叫何川去,他是文明办主任,对长寿很有研究呢。我说你去叫吧。
上车前我问何川,刘农痛风很严重?何川定定地看着我说你认为呢?我摇头说不太像。何川怪腔怪调道,陪别人去“摄魂”,他总是痛风的呢!我问“摄魂”到底是什么东西。何川说去年,央视不是来拍《中国有条长寿河》的专题片吗?在半月河两岸拍了八个寿星呢。原本皆大欢喜,谁知道,节目播出才几天,有七个寿星莫名其妙就走了。村里人都说,老人被记者“摄魂”了。此后,上了百岁的,家人都不让拍摄了。我说这事你操办?何川说仇部长策划,我全程参与。我说,今天摄谁的魂?何川笑而不答。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半月河东岸的钢索桥头。桥面正在维修,车子开不过去,我们只好走路进村。走到山脚,何川独自走进一个瓦屋,不到一分钟又走出来,摇摇头说才九十呢。我问村子里还有谁。何川说原本有两个,半年前被“摄魂”了。何川指着陡峭的山路说上边有一个。我顺着他指的方向仰望,一株榕树隐隐约约悬浮在云端。我指着云端上的榕树对记者说,要抵达的目标,能爬吗?记者说,咋不能?在北京我天天跑步呢。我说那就好!我们几个像常年跑路的挑夫,步伐蹬得轻快,记者怎么都跟不上。我们只好停下来。他爬到跟前喘喘地说,你们真能爬!我说这就是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别!走到一半,记者迈不动了,只好歇着。日头已接近中午,明晃晃的阳光给树木镶上一道道耀眼的金边,杵在十几米处的小木屋也是金黄一片。我指着与黄狗并排蹲在木屋门前的老人叫道,何主任你去问他够不够“摄魂”。记者问什么叫“摄魂”。我说万康行话,你不懂!何川去了一下就回来,说还有五年呢。我推了推记者,实在不行,回撤吧!记者霍地站起来,谁说我不行?然后拼命往上爬,才爬十几步,又喘得不行,满头满脸的汗。我刺激他,北京人也就这能耐了。北京人不服,手压着膝盖,佝偻身子像狗一样爬一级歇一下,到了坳口,歇了好几分钟才缓过气来。何川指着眼前的村子说牛蹄屯,当年牛魔王一脚踩下的。记者拿出相机,咔嚓咔嚓把蹄腕处的木楼摄下。
我们走近木楼,咚咚咚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从木梯爬到二楼,我看见一位老人正在半明不暗的堂屋里剁红薯藤。何川招呼了一声,老人许是没听见,仍埋头咚咚咚剁着。走近那堆剁碎的红薯藤,记者问干吗用。我说喂猪呀。说着,噢噢噢的猪叫声传上来。记者抬脚敲了敲楼板问,下面养猪?我说是呀,还养羊呢。浓烈的猪屎味从板缝间腾了上来。我和记者捏着鼻子走出门外。记者说楼上住人,楼下是畜生,怎么活呀?我说这叫农家气息,能提神醒脑呢。老人站起来拍了拍沾在身上的碎屑。何川跟老人耳语一下就把他扶到门边,坐在暗红色的棺木上。一个中年妇女从后堂提来几张小椅子招呼我们坐下。我把一张五十元钞票放在老人手里,老人对着天光照了照问,“卡玛?”他讲万康话,意思是“什么东西”。何川说“暗”(钱)。老人皱眉头,“暗?”何川点头,“哈十门”(五十元)。何川指着我说县领导看望你呢!记者拉着老人的手问,您老高寿?老人摇摇头。何川给他翻译“蒙开来倍”(你多少岁)。他说“舅舅”。何川再问,他还说“舅舅”。记者问,咋“舅舅”?我说九十九岁。何川说上个月我看过名册,都一百〇一了呀。何川问老人有没有记错。老人抬手叫我们起身,他用力拉了拉棺木盖,没拉动,何川、阿旺、罗副社长帮他拉开。里面是一堆衣服和棉被。中年妇女从衣堆里摸出张发黄的砂纸。我拿来一看,是几行洇花了的毛笔字,从右到左竖写道:韦一天,乾造:己亥 丙子 癸酉 丙辰。几个文化人轮转看了一遍,都说这名字好,却没人弄懂八字对应的时间。何川从背包里扯出本万年历,噼噼啪啪翻了几分钟,然后说,1899年12月31日。时辰我不会算。我掰手指掐算:子丑寅卯辰……早上七点到九点,真是“舅舅”,名册上应该是虚岁。我问记者,“舅舅”采访不?记者笑道,“舅舅”也要采访呀!记者问老人,这么大年纪干吗还劳动?何川翻译后,老人叽叽呱呱着,意思是,不劳动吃屎呀,不劳动你养我啊?我们弯腰猛笑。记者问,他说什么?我只告诉他后面半句。记者跳了起来。太实诚了!
第二天,我们从半月河公路边爬上一个山坳,看见一个村子。何川问记者像什么。记者说簸箕吧。何川说对,簸箕屯。六间木屋倚在箕边呢。何川指着箕角的木屋说,看见那老人了吧?我一望,果真有个老人坐在门前。何川说他叫牛才寿,一百零九岁,万康现在最老的人。记者说,不会又是“舅舅”?何川说不会的,我看过八字。我们在簸箕坳坐了十来分钟,老人一直盯着眼前的青山,好像要把青山盯出金子来。记者问,老人干吗总坐着不动?何川说他都这样,有时坐一整天呢。我们进屋时,老人和两个中年男女正围在饭桌边,刺溜刺溜喝着拌了黑豆的玉米糊。中年男子站起来叫道,何主任,来来来,一起吃!何川说我们吃过了。我们退到门边坐在棺木上。何川指着中年男女说,老人的孙子孙媳。吃完饭,老人走出门外,继续盯着眼前的青山。记者问老人多少岁,有几个子女。老人闭嘴不言。我问孙子,他听懂吗?孙子说有时听懂,有时听不懂。何川塞了张百元钞票到老人手里说,这回他听懂了。果然,记者重复上面的话,他马上用方言回答,再多问,又听不懂了。我又塞给他一百元,他脸上立刻露出笑容,用万康话说多谢!记者拉出镜头要拍照,孙媳跑过来挡住,不能“摄魂”的!记者问什么“摄魂”。我说就是你的相机一咔嚓,老人的魂就没了。记者说荒唐!说着又拉出镜头,又被拦住。记者收起相机,蹲下来问老人,你们都不吃肉呀?老人说:“暗剖美闹,啃久美嘛!”(一点钱都没有,吃根卵毛嘛)记者问他说什么。我坏笑道,他说天天吃肉不好的!记者很惊讶,唷,科学养生呢!
晚上,我问累得快要趴下的记者明天还采访不。有催他回去之意。谁知他却说,新闻还没找到呢。
第三天,我们去的山村叫坡月,只有两户人家。一户房门紧锁,另一户房门敞开。坐在门前搓衣的女人站起来朝我们笑了笑,黝黑的脸上漾起浅浅的皱纹。何川问,嫂子你在哪儿上班呀?女人瞪了何川一眼,该叫我奶奶!何川说你我年纪差不多,干吗叫奶奶?女人说我都退休十八年了!我问她多少岁退的。她说五十五。我问哪个单位。她说县信用社。我问,退休后都住这儿?她说我住县城的。前几天我妈不是跌了一跤嘛,腿断了,我来照顾她的。我问记者,她有七十三吗?记者嘟哝嘴巴摇头,太夸张了,比北京五十的女人都显年轻!我说长寿之乡,七十几才中年呢!女人领我们进屋。中堂挂了张三十几个人的合影照,照片顶端印着一行红字:母亲王弯月百岁生日合影。日期是前个月。记者伸出镜头,咔嚓一声把合影照拍下。女人指着相片说,大哥,二哥,三哥,二妹,三妹,孙子,曾孙……五代同堂呢。我说五代却不同堂。她指着门边有着许多虫洞的棺木说,坐吧坐吧。我们刚坐下,哎哟哎哟的叫声从里屋传来。女人喊了声妈——就跑进屋,我们也跟着进去。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就着从窗格照进的光线,我看见躺在床上的老人。她扭动腰身要爬起来,我示意她别动,指着她右腿上的白布包问,敷草药的吧?老人说自己拣的,以前也用过,包几次就好了。这次怪了,都两个月了,一点都不好。记者问了吃呀住呀劳动呀毫无新意的话,老人答得干净利索。我拿出一百元塞进老人怀里,老人把钱塞回给我说,哪能要你的钱?女儿说她从不乱收别人的东西!我把钱塞到女儿手里撒了个谎,这是县里慰问老人的!女儿收下后说多谢政府!
临走时,我把地区一个诊所的电话给女人。这诊所医生治断骨特厉害,我母亲断了两腿,不到一个月就治好了,你不妨看看!女人说多谢了!
晚上我问何川,平地里都没寿星?何川说有啊,多着呢。我说干吗总往山里带?何川说不这么折腾,任由他在附近采访,一个老人塞一百两百的,我们工资能塞几个?再说,平地寿星都采访成精了,塞一百两百不一定张嘴呢,还得送猪肉面条什么的。即便张嘴,也不让“摄魂”的!
连跑几天山路,我们累得够呛,第四天也没资本折腾记者了,就带他去了西月乡政府旁边的龙藤屯。
韦队长带我们来到一间矮小的土坯房前,指着蹲在门边擦木箱的老人说,花满山,五保户,一百〇二岁。听见队长的声音,老人站了起来,整了整包在头上的白毛巾,又拍了拍宽肥的黑裤,然后请我们进屋。小木床小土灶小铁锅小铝锅把小屋都占满了,我们只好坐在床边和木箱上。记者拉着老人的手问,平日都干啥活呀?老人说种菜呀,喂鸡呀。老人指着门外菜地里走动的一只母鸡和十来只小鸡说我养的。记者问,哪来的米?老人说公家不是每月给三十斤嘛,省着吃呗。记者要给她拍照,她摇手站了起来。记者嘟哝道又怕摄魂!谁知她却站到门口说,这里亮堂些!她直身抬头,做个挺胸的造型,说把房子也映进去!记者边拍边问,一个人你不闷?老人乐呵呵道有鸡陪着,闷什么啰!鸡们像听懂了似的,叽叽咕咕跑到门前,抻脖子往门里探看。老人从粮袋里抓了把米撒过去,鸡们撅着屁股欢快地叮啄起来。
记者问老人年轻时结过婚没有。老人长叹道结过三次!记者说,这么多?老人说我老家有个规矩,女儿出嫁后每月只能住在男方家三天,其余的要住回娘家,肚子大了方能长住男方家。记者问你原来不是这个屯的?老人摇头又说,第一次熬过三年,肚子没大,被休了。第二次熬过四年,肚子还没大,又被休了。第三次,惨了,男人肺痨,结婚才三天就死了。出殡前那晚,隐约听见家公跟人说,男人是我害死的,要拿我陪葬呢。我吓得胆都破了,连夜跑了出来。也不知跑了多久,到了龙藤,打死都走不动了!记者问,后来没回?老人说,哪敢回呀?记者问,也没再嫁?老人说结了三次,孩子都生不出,还把男人克死,还敢嫁?老人寡个脸盯住记者问,嫁你你要吗?记者掩嘴窃笑,我们都跟着笑。老人说,哟,猴年马月的破事,提它干吗!记者问您都吃些什么呢?老人掰手指数道, 玉米呀,猫豆呀,红薯呀,毛薯呀,芋头呀,瓜豆呀,苦麻菜呀,龙须菜呀,蕨菜呀。哎,山边地头乱生乱长的,乱吃呗。一个五保户,哪讲究那么多!记者问,晚上睡得好吗?老人说睡好睡不好不知道,反正天黑就躺下,天亮就起来呗。末了,记者问了句忒愚蠢的话,你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老人脱口就说买副寿方。记者问什么是寿方。何川说棺木呀。老人说没寿方我都不敢死呢!记者问寿方跟死有啥关系。她说我个孤老的,要是没个寿方,死后让人随便用张席子一卷就埋到土里,那不成孤魂野鬼了?记者问,寿方多少钱一副?老人说上千块呢。记者问这么多钱上哪儿弄。老人说公家每月给了三十块,省点花呗。
终于可以尽情地“摄魂”,记者一下子猫腰蹲腿,一下子拉弓步撅屁股。临走时,记者破例给了老人一百块钱。老人死活不肯收,何川把钱硬塞进她衣兜里!
3
送走北京记者,就到了周末。阿旺要送我回地区,我哪还有力气坐车?就在县里歇着。谁知这两天也歇不了。星期六,陪省电视台米总编和两个记者,找矿泉水厂拉广告。我和何川带他们到厂长办就出来了。怎么谈,谈成不成那是他们的事。刘农打电话给我,说《南方快报》记者采访县食品厂,点名要我陪同。我问何川,要陪吗?何川说哪个记者下来不点名?又不是省报,不理他!
星期天下午,送走电视台的人,我终于闲逸下来,自个儿在县委大院里转了几转。来县里一个星期了,我还没认真看一眼我工作的地方呢。院子中央是南北相向的两栋老楼,两层高,红砖绿瓦,外墙那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石灰字剥落了大半。两楼相隔不到五十米,北边是政府楼,南边是县委楼。县委楼厕所旁边三间是宣传部办公室。因为是周末,万康“衙门”冷冷清清的,偶尔有一两个人提着公文包从楼道里出来。院子四周是高矮不等的宿舍楼,白米石镶墙,与古色古香的老楼极不匹配。进出院子的人很多,提菜的,拉货的,散步的,不紧不慢。让我郁闷的是,进出那么多人,竟没一个我认识的,也没一个认出我来。公示期那几个想认识我的人呢,他们都是谁呀?现在还想不想认识?我认真地审视每位进出者,企图从他们的神态声音辨认出,谁曾打电话要认识我的。但一个都审不出来,他们甚至忽略我的存在。要是有人站在我跟前,面带微笑地说,走,周部长,找地方认识一下!我想我是没法拒绝的。但这想法太奢侈,我打了几个寒噤便转身走回宿舍。
刚进门,梁股长汗涔涔跟进来说食品厂出事了。我说食品厂是政府管的,它出事与我何干?梁股长说,快报记者在藕粉车间拍到几只苍蝇,在酿酒车间拍到几只死老鼠。我说拍这个干吗?梁股长说要登快报食品专版,稿子都传回去了。我说厂长知道吗?梁股长说他现在都急得要死,请记者吃饭,人家根本不理他。厂长请你出面呢。
那晚,干了杯蛤蚧酒后,我问记者味道如何。记者说很暖很顺。我说这叫面条酒,滴几滴在面条上,面条立马竖起来。记者惊讶道,这么神奇?我说“夫妻恩爱万康蛤蚧”说的就这酒。记者说我在绿城喝过两次,没反应呀。我说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喝了假酒,另一种是你无药可救了!记者喷笑,看来得试一下真酒,看看还有没有救。我说试一下意义不大,关键要长期试。厂长打开纸箱,取出个大玻璃瓶,十几条蛤蚧姿态优美地沉睡在棕黄色的液体里。厂长指着那些蛤蚧说,野生蛤蚧和几十种名贵中草药精心泡制,天然洞藏十几年,滋阴壮阳,强身健体!不仅国内供不应求,还远销港澳及东南亚!我心里嘀咕道,妈的,广告做大了!厂长提酒准备送给记者时,我做个暂停手势。梁股长和何川心领神会,同时拿出相机。记者赶紧捂住脸道不能照的!我走过去把他的手拿下。大记者采访食品厂,相当于上级领导检查工作。这照片呀要挂厂门前宣传窗呢。梁股长和何川咔嚓咔嚓拍下赠酒镜头。一桌人继续喝。我敬了记者一杯。厂长送的酒你可要认真喝哟,要是见效,麻烦宣传宣传,最好上专版头条。要是无效,尽管把相机里的苍蝇老鼠放出来!记者摇摇手。部长都关照了,哪敢?几杯药酒下肚,我有些晕乎,便起身离席。
4
早上,何川来我办公室发牢骚。昨晚消夜时那记者喝醉了,跟他说了万康话。一问,竟然是万康一中毕业的,自费读个食品专业,快报只是临时聘用呢。我讥笑道万康出人才啊!我互搓双手,突然想起个事。哦对了,那记者发稿了?何川说发了。他跑回去拿张省报过来,指给我说头版呢。是花五保户喂鸡的图片。下边挂了一行字:万康县五保老人生活美满,健康长寿。图为102岁花满山老人在喂鸡。新华社记者×××摄。
我说忙乎一星期,倒贴几百块,就发了张相片?何川说发张相片给部长您面子了。我们陪好多记者,发稿的没几个呢。我盯着照片摇头。不理想,应该在“万康县”前面加上“世界长寿之乡”。何川说新华社权威发布,这字眼不轻易用!
我接个电话,对方说是新华社记者,要来采访百岁老人,叫派车上绿城接他。又采访老人!我心里直发毛。派小车去绿城,又是过路费又是油费,路上还要吃饭烧烟,大好几百呢。而且在县里的接待,还有塞给老人的钱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其最好的结果也就发张照片!这么一盘算,我的热情降至冰点。我说上星期刚陪个新华社记者,也是采访百岁老人。对方说他是他我是我,新华社记者多着呢。我叫他发个公函来。电话里啪的一声,对方一定是猛拍桌子。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你?我说有公函好高规格接待呀!他说一定要?我说一定!他说有没有搞错呀?人家听说新华社记者要来,恨不得派飞机接呢。你就这态度?还要不要宣传?还想不想出名?我的火气也上来了,声音比他还大。不宣传又哪样?不出名又哪样?对方说,你你你……你是全国最差火的部长!放下电话,我问何川怎么办。何川说假冒的,新华社记者不会自己先打招呼,想找你会直接来办公室,没想找,到县里都不让知道呢。我自言自语道,上任才两星期,就评上全国最差,往后怎么混?何川笑道你才第一次,仇部长都评五六次呢。我说真是被“摄魂”了!
何川从包里拿出张光碟给我。啊,《中国有条长寿河》!
晚上看完片子,我失眠了。几个被“摄魂”的寿星总在眼前晃着。第二天,我找何川聊了片子的事。
我:八个寿星就剩种菜那个?
何川:谁告诉你?
我:猜的。片子几月拍的?
何川:十一月吧,蛮凉的天。
我:蓝现寿在半月河游泳的镜头拍几天?
何川:两三天吧。
我:一天下水几次?
何川:十几次。导演总不满意,反反复复。
我:他重感死对不对?
何川:好像吧。可往时他也下水,再冷的天都下。
我:往时一天就下一次,拍摄时却一次一次地下。别说是老人,年轻人都受不了!
何川摸了摸后脑勺有所顿悟,也是哦。
我:莫寿业抱石头修路那段呢?
何川:也拍两三天。
我:石头有六七十斤吧?
何川:不止呢。
我:干吗不弄小一点?
何川:记者说小石头像小孩过家家。再说莫寿业能行,他天天跟群众修路呢。
我:过后肯定瘫床。
何川:腰闪了。
我:林百岁的故事让片子有了传奇色彩。老人年轻时妻子被村霸强奸,他刺杀村霸未成,反被追杀,跌下悬崖。虽大难不死,但却失忆了,痛苦抺得一干二净,所以就坦然面对新生。记者不断诱导,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重新捞了上来,你说他能平静吗?
何川:这——
我:走之前老人清醒吗?
何川:整天语无伦次,没几天就走了。
何川刚离开,刘农拿张《南方快报》骂骂咧咧走进来。妈的范中县太不像话了,他指着快报上一篇报道说你看你看!我看了看。报道说范中是长寿之源,百岁老人占总人口比例超过了世界长寿之乡万康。我朗声大笑。没错呀,半月河发源在范中,他们这样一说,很多人不就知道,万康是世界长寿之乡!他相当不服气,说,万康是世界长寿之乡,路人皆知,还用宣传?我说你别自我感觉良好,来之前我就不知道!
那阵子,范中的长寿宣传铺天盖地,绿城各大报纸隔三岔五都有报道,仿佛他们才是长寿之乡。到省里开会,我对同行说万康是世界长寿之乡,百岁老人多着呢。他们竟然问,比范中多吗?
我拿报告去找龙书记的时候,他正坐在沙发上看《南方快报》。他敲敲身边的沙发示意我坐下,然后边看报边说,范中火力很猛呀。我说是很猛!他说我们没多少动静呀,怎么回事?我说范中不是刚拿出十万嘛,来县里采访寿星的记者,每人塞个大红包。书记问,是真的吗?我说,没好处谁给你发稿?我拿出报告给书记,他扫了一眼说,五千块也不算多,但万康这财政呀——他只顾摇头没往下说。我说采访寿星的开支都是我自掏腰包,饭钱搭进去了。他看着我说也是个问题哦。你不是还有常委经费和人头费嘛。我说常委经费才一万五,车险花去一半了。人头费就四百,宣传部报社十三个人,一年才五千二,采访出差办公开会全指望这点钱,早花光了。我以为这堆理由能把龙书记的手扯过来签上“同意”二字,谁知他的手却把报告递给我。自己想办法吧!看着又回到手中的报告,我很无奈。书记你说,百岁老人还要不要宣传?书记腾地站起来。当然要宣传啦!万康要大发展,一定要打长寿牌!仇部长在任时,寿星们可是上了央视,你不能落伍哦!我苦笑道,那我得让他们上联视才行!书记皱着眉头问,什么是联视?我说联合国电视台呀!他骂了句妈的,有这个台吗?
从龙书记那里出来,我直接到对面楼找高县长。原以为,这位老乡会讲些私情,谁知他看完报告后直摇头。老弟啊,不是我不顾老乡情面,实在是难以为继!这个县呀穷得地球人都不相信,上月工资要到下月十五日后才能发。干部们都说,万康的月份不少于四十五天呢。临走时,高县长提醒道,其实呀,《万康报》征订费也可用于长寿宣传嘛!
我叫秘书小田来我办公室,问了征订费的事。小田说《万康报》搞了些征订,每份十五块。我说内刊不是不让征订吗?小田说偷偷搞的。我问,发文件吗?她说文件做了,但没发,我们带文件找单位领导,同意了就收钱,写宣传费收据。我问,每个单位都收?她说要害单位不敢收的。我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呀,县长还是知道了。《万康报》印数五千,收不少呀?小田说两千份是赠送的,收到四万多块,刨去每份五块劳务费,单位还有三万。我说这么多钱,都没了?小田说报销差旅了。我说县里没几个单位能报差旅,宣传部不错嘛!我停了一下又问,真的都没了?小田说还有五百多份没收上钱。我说列个单子给我。小田把单子拿过来。我一看,没收上钱的,全是刘农负责,竟然是城区几所学校。这不对,我还分管教育呢,这点面子都不给?我打电话催问校领导,都说早交了的呀!找刘农过来对质,他还想抵赖。我拿起电话假装说,我催催看!刘农说你先别催,容我想想。我放下电话等他想。他挠头想了一阵子,没想出来。我又拿起电话。他猛拍脑袋。噫,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原来都交了呀!我心里说,以后你再也忘不掉了!
刘农跟钱过不去的事接着又被我捅出来!县里每年都搞新闻奖,地区级、省级、头版,头条,奖励金额都不一样。刘农送到我手里的奖励方案、样刊、稿费单什么的,少说有一尺厚。二百七十八个奖励篇目,刘农就占了八十七篇,多半与他人合作,而且他总排首个。我问梁股长,刘农不是痛风吗?能采写那么多稿子?梁股长说这几年他很少采访了,通讯员拿稿子找他盖章,把名字挂上的,说有他压阵,十有八九能发。我问,凭啥发他的?梁股长说他是特约记者呀。我说这不是以权谋稿嘛,没人告他?梁股长说稿子能发就OK了,谁告呀?人家还送烟呢。
我删去十一个篇目,负面的,虚假的,全是刘农或刘农挂名的。刘农跑来找我理论。不管正面负面,都宣传万康,让万康出名,必须获奖。我说你是分管新闻的,中央的要求是什么?他说唱响主旋律。我说你唱响了吗?啊?再说,县财政这么困难,还挤出钱搞奖励,奖给黑县里的新闻,可能吗?啊?!这位老兄沉默了。良久,他指着其中一篇说,省报的,很响的主旋律!我一看是写花满山的。花满山新婚之夜,婆家被土匪灭门了,她自个儿逃跑出来,路上遇到红军,入伍成了红军战士。在一次战斗中她失联了,成为红军失散人员。看完后我一本正经道,你搞新闻浪费了!如此大胆的虚构,写小说你早是著名作家了!他竟然听不出话里有话,还二百五地问,是真的吗?我懒得再开玩笑。我说既然是红军失散人员,干吗民政不给抚恤?他说漏了呗。我说有根据吗?他说当年红军就在那带活动,报个信送个情报总该有的吧?我说就算有,就一定是她?他说她不年纪摆在那里嘛,当年的人也就她活到现在!我叫停他的胡扯。这份名单要在《万康报》公示,如有举报,还得拿下!他说往年也没公示呀。我说从今年起,必须公示!
公示后,又有二十篇稿子被刷下来,刘农又占了十三篇,全是写百岁老人,想想我都起鸡皮疙瘩。他把报刊的养生秘诀一段一段摘抄下来,安放到不同寿星身上。人家说吃鱼健康,他就让水都不够喝的山里寿星天天吃河鱼;人家说有文化有修养的人能长寿,他就让斗大的字不识半个的寿星吟诗作对,甚至当私塾。一篇一篇有名有姓的养生文章就这样被他胡搞出来,然后信封一装,东西南北投寄,编辑不知情都给编发了,蒙蔽外地读者。但本县读者却蒙不了。别说是活着的,就是去世一两百年的寿星都有人知道。因此一公示就穿帮了。
刘农在办公室里当着大伙的面,把一张公示新闻奖的《万康报》撕个粉碎!
5
大院水管爆裂,停水好几天了,天热得像个蒸笼似的也没法洗个澡,身上都臭得赶上公共厕所了。我叫阿旺开车去半月河洗个澡,何川也跟着去。车子出了县委大院,何川说,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裸泳呢。裸泳是当地的风俗,我自然非常好奇。
来到半月河水面较宽的河弯,阿旺把车停在路边。三人在纯净的河水里缓慢地游动、搓洗,惬意无比。上岸后我问何川,裸泳在哪儿?何川指着对岸大榕树下的小码头说男人的地盘。我看着空荡荡的码头说,没人呀。他说没到时间。他又指着离码头两百米远的小河湾说,女人会在那里光身子下水。我睁大眼睛使劲看,只见几条黑狗在婀娜摇曳的柳树下跑来跑去,一个人影都没有。何川说再等一下。我们一直等到七点,都没有看见。何川说平日里有的呀,怎么搞的,突然就隐匿了?我朝着静谧的河水摇头叹息。何川说再等等吧。我说再等天就黑了。何川说天黑人家才敢出来。我说天黑了还看个屁!我知道等也是白等,不管天黑与否,就算有人来,是美女的几率很低,这时候又不是节假日,村姑们都在外地打工,就算有一两个赖在村子里,也不一定是美女,即便是美女,人家也不一定裸泳。我说走,吃东西去!阿旺拉我们到河边国海酒家。老板问阿旺点什么菜,阿旺说三个人,跟往常一样。老板就回去弄了。我问,什么跟往常一样?阿旺说我们跟仇部长来多了,菜都是有规格的。我说一定在这里吃?阿旺说看了他的相册,不吃说不过去!不久,上了一盘煎鱼,十来条,全是一拃长,脆嫩油亮。我夹了一条咬上一口,香脆细嫩,油而不腻。阿旺说油鱼,油水的油。我问为什么叫油鱼。阿旺说这鱼自身带油,边煎边出油,味道很特别。我又连吃两条,感觉超爽。
儿子重感住院,我赶回城里,在地区医院陪儿子打完点滴,送他到家都夜间十二点了,因为第二天早上要陪《南方快报》老总,我和阿旺连夜驱车赶回。《南方快报》是娱乐报,任凭你如何热情周到,主旋律鲜有县里的份,而你一旦怠慢,县里的丑闻便接二连三地上,甚至头条。可不嘛,记者采访食品厂那次,我没奉陪,车间里的苍蝇老鼠都跑到镜头里去了。后面还有几拨记者下来,我都有事陪不了。但这次老总亲自来,再不陪麻烦大了。车子七拐八弯,天快亮时才赶到万康。我累得腰酸腿麻,眼皮直打架。刚躺在床上眯一会儿,地区纪委苏副书记打电话叫我立刻赶回。叫阿旺开车已不可能,他刚开了六个钟头,手脚都僵了。我赶去车站搭早班车。路上,我在脑海里不停地搜索。公示期间,我谁都不让“认识一下”,到县里后没谁认识不说,自己还倒贴上千块钱慰问寿星呢。实在找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太困了,不理它,睡觉!迷糊间,阿旺打电话问我起床没有,快报老总在招待所等了。我说我在班车上,回地区。阿旺啊了一声,怎么不叫我?我说你太累了,休息吧!他问什么事恁急。我说纪委找的。
苏副书记在办公室里等我。我在地区人事局时,他常找我办些熟人调动的事,很熟。刚坐下,他递过来一个信封。我从信封里扯出一张纸,飞快浏览一遍。心里嘀咕道,妈的这人谁呀,知道我还在地区领工资,而且还知道我在地区科级工资比县里的副处还多二百七十八块,我都没算过呢。多出来的是住房补贴、适当补贴和一次性生活补贴。当时地区才有钱发这三样,县里穷叮当,想都不用想!信是打印的,看不出笔迹,但信封却是手写,鸡扒字,很眼熟,是刘农!我装作不知道,问谁写的。苏副书记说谁写不重要,你到底转没转?我说没转,正科升副处都没办呢。苏副书记刚开口,我抢着说,王副专员从省经委下来,都两年了他也没转呢。没被举报?苏副书记笑道,你能跟专员比?人家是省管干部,有没有人举报,只有省纪委才知道。我说,要是没人举报我呢?苏副书记说,问题是你被举报了!兄弟,不就少两百来块嘛。我说那可是我工资的三分之一呀。苏副书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头,这点都想不开,怎么长寿?
走出纪委大门,看见宣传部的车停在路边,阿旺朝我走过来。我说不是叫你休息吗?阿旺说你都出事了,我还能休息?怎么样,严不严重?我说有人举报我没转工资。阿旺说是刘农吧?我说你怎么知道?阿旺说前几天他跟办公室打听你工资的事,就知道他没安好心!我说,这人怎么能这样?阿旺说他总都这样的,仇部长警告他别像疯狗一样乱咬,第二天他就告了仇部长一状,说他给地区报拉广告要了两千的回扣。
我叫阿旺开车去人事局,把工资关系转了。阿旺问我,回县里吗?我说快报老总陪不上了,要死要活也不差一天半日,你赶紧找个旅社休息,明早再回!
第二天回到办公室,我看见茶杯下压了封没盖邮戳的信,信封写着:周部长亲启。鸡爪字,刘农写的。打开一看,有个异样标题:关于周部长作风问题的谈心信。
你上任几个月,任劳任怨,是个干事情的领导,但存在问题不少,主要是作风方面,我给你提个醒。第一,你经常跟何川、阿旺抱团下乡,名为采访百岁老人,实有游山玩水之嫌,部里同志颇有微词。第二,你经常坐公车去洗私人的凉。你知道别人怎么说吗?公车私用!第三,有人反映你还在地区领工资。身为处级干部,继续领科级工资,与身份不符。再说,一个月多几百块,部里同志很眼红,你知道人家私下怎么说你?腐败!我都为你叫冤呢。
看完信,我突然想起订报费和新闻奖的事。这防卫也太过当了吧?我一边捂肚子笑一边写回信。我也安个题目:关于周部长作风问题谈心信的复信。
尊敬的刘副部长,非常感谢你的关心,也敬佩你的实诚!现就你提出我本人作风问题作个剖析,并承诺整改,希望你监督哟!第一,关于抱团下乡问题。确有此事!理由很简单,阿旺是司机,必须去,过去现在以后,只要还是司机,必须的。至于何川嘛,情况有些特殊,因为每次叫你去,你总是痛风,我总不能逼一个痛风病人下乡吧,那是很不道德的。何川跟着我,当初也是你举荐。他天天下乡,手上业务只能晚上加班,两边劳碌,吃力不讨好。你想想,我刚到县里,人生地不熟的,下乡进村总得有人联络照相什么的。不过我一定加以改正。衷心希望你的痛风尽快治愈,我下乡需要陪同时,还望你克服病痛。第二,关于开公车洗私人凉的问题嘛,事出有因。那几天,县委大院不是检修水管嘛,停水。天气炎热,不洗次凉爽个身,臭烘烘去上班,的确有损常委形象。所以,凉是必须洗的。我虚心听取你的宝贵意见,今后,决不坐公车去洗私人的凉!确属工作需要,只能坐公车去洗“常委”的凉。
写到这儿,我笑得肚子扯疼。我揉揉肚子继续写道:
第三,关于工资转移问题。你批评得很及时。身为处级干部,还领科级工资,面子上都说不过去。不就少两三百块嘛,寿乡干部不在乎,我在乎什么?这事有人举报了,昨天纪委找我谈话,狠批了一通,我虚心接受,立马整改。这不,昨天下午,就把工资转了。最后,再次感谢你的关心,恳请你跟踪督察。
信写好后,找个信封装上,拿到办公室插在刘农信袋里。
第二天,刘农在路上看见我便说,部长回信我拜读了,文笔很好,很幽默!我说,是吗?两人心照不宣,各自走开。走了两步,我又转身叫道,哦,对了,你知道什么人把我没转工资的事捅上去?刘农也转过身,面对着我摇摇头。我盯着他说,他到底何意思?想整人?我们有仇吗?他低头躲避我的目光,嘴上犹豫道,我我……我真不知道!然后仓促离开。
6
没到八月份,一万五的常委经费花去了一半,刨去车险,其实就剩几百,没米下锅了,接下来的日子都不知道如何运转。我问阿旺,车险交了吗?阿旺说只交了交强险,车身险的钱还没拨过来呢。我问车身险多少。阿旺说七千。我问保期几月到。阿旺说九月底。我问,要是挨过九月,这七千就省下?阿旺说是这样。我说能赌一把吗?阿旺说多加小心就是。97款桑塔纳,开三年多了,不值钱!
那段时间,没特殊情况我们都不出车,外出开会我也都坐班车。其实,坐班车挺好的。平稳,安全,又能听人说话,能听到县里正规场合听不到的事情呢。谁的弟媳才二十八就当上局长,全凭龙书记一句话;广场边上那块地是高县长关照的,便宜四成呢;保险公司能独揽机关事业单位车辆保险,一次性划款,还不是田常务大笔一挥……县里不能曝光的事,在这里被说得体无完肤。真相也好,流言也罢,反正有鼻有眼,信不信由你。
九月份眼看就挨过去了。阿旺去财务划转车险费时吓了一大跳,钱早转保险公司了,保单都没填呢,说是顺延办理,正补办手续。这下我们不答应了。为保住这点钱,阿旺出车可是千小心万谨慎,超车都不敢。前面要是塌方,还冒险探看呢。谁知道——
《万康报》转载了《中国青年报》一篇文章:《我骗了投保人 寿险公司又骗了我》,黑压压一整版。
我原是W市一家化工厂会计,1998年5月工厂倒闭后下岗。为养家糊口,我缴付500元押金和150元培训费,参加了保险公司“洗脑工程”和“魔鬼训练”,然后成为寿险业务代理。第一笔保单来自父母,眼看我又有了工作,父母连问都没问就赶紧掏钱。接着是老同学老朋友老邻居,熟人熟脸的,你一开口,人家都不好意思回绝。熟人生意做完便做生人生意。我屁颠屁颠跑W市各大医院与病人及家属拉家常套近乎,不厌其烦给他们瞎编些子虚乌有的例子,比如,×××投保200元,报销医药费9000元呢。×××车祸前一礼拜才投保500元,出事后赔十几万呢。我的业绩噌噌噌往上蹿,月收入很快超过六千。要知道,我下岗前在厂里月工资才四百呢。
做了保险业代理,你就是厚颜无耻的骗子。首先是欺瞒亲戚、朋友,给他们编好话。此类保单多半是自己帮客户代填,连告知栏也不让看,有时对方保的险种都不知道呢。其次是骗客户换保。拉保单时,如果客户已投保,要使劲劝说那险种收益如何如何不确保,唆使他退掉,再买新险种。这做法特他娘的损人,因为本金只能退一部分。第三更加缺德,专骗那些重病在身的。这类人按规定是不能投保的,但我们隐瞒其病情办理。投了也白投,要得到赔付比登天还难!第四是一味强调某险种如何有保障,回报如何的高,而对保险责任却避重就轻。保险公司都是条款式合同,没经专业培训的客户很难理解,而且我们还故意解释不清不楚,让客户稀里糊涂,蒙在鼓里。
公司每月都从我们工资中扣除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和个人所得税,少则几百,多则上千,却没给任何凭据。保险公司每年都在增员、减员,由于关系用尽,我的业绩也进入了冬天。今年3月,我被除名了,办养老和医疗保险时才发现,公司扣了那么多钱,竟然没给我交过一分保险!
原以为,转这篇文章,发泄发泄怒火也就算了。没想到,事情闹大了。上百号人找上门要求退保,搞得保险公司鸡犬不宁。田常务打电话狠撸我一顿。登这么个破文章,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干吗?保险公司出事你担待得了?啊?!我刚想辩解,那边啪地放下电话。紧接着,保险公司经理打电话过来,说几个老总要上门请教。我以为“请教”肯定要大吵特闹,甚至揍我一顿都有可能,我害怕得直哆嗦,赶紧躲避。刚走出门口,经理副经理五六人笑脸迎了上来,进门后他们竟然主人似的,又是点烟倒茶,又是嘘寒问暖,搞得我莫名其妙。经理陈说一通后,我才知道虚惊一场!我说最好的补救办法是出两个专版,正面对冲一下。经理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呀!我说宣传费嘛,多多少少意思一下。经理问意思一下是多少。我脑子里闪过被他们黑走的七千块,脱口就说七千!经理也不经过大脑,脱口应道行!
第一个专版唱红脸。创业艰辛先进典型投保故事什么的,让人觉得,保险公司多么不容易,多么慈善,多么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第二个专版介绍保险业务。其中大半个版面,稀里哗啦吹出个益寿险:每月交一百元,交够五十年,八十岁以上每月可领一千元,九十岁以上领两千元,一百岁以上领三千元,一百一十岁以上领五千元,一百二十岁以上领七千元。未到领保年龄去世的,所投保额悉数退还,利息照付。当时在万康,科级干部月工资也不过六七百,投了这个保,还不好得不得了!我打电话叫经理过来,询问了几个细节。
我:要是六十岁开始交,得等到一百一十岁方能领?
经理:嗯。
我:中断一两个月呢?
经理:自动放弃。
我:退钱吗?
经理:都自动放弃了干吗要退?
我:利息定期活期?
经理哈哈大笑,并不作答。我说这些情况要写清楚呀!
他定定地看着我。要是每个投保人脑袋都尖成部长您这样,保险公司喝西北风了。我也笑了。看来,转的那篇文章不是空穴来风呀。我停了一下又说,一个月交一百,相当于万康一个代课老师一个月的工资,农民收入还要少呢,好多国企职工也都下岗了,这些人想死的心都有呢,谁买你保险?经理说我都知道。我说想蒙谁?他说干部呀!我问为什么是干部。他说干部现在月工资六七百,以后还不断地涨。我说要是都活九十一百的,拿什么发?他哈哈大笑说可能吗?现在干部压力那么大,烦恼那么多,目标管理年度考核晋级提拔子女升学就业什么的,上有老下有小,哪样省心?一天到晚折腾得死去活来,没到退休便病恹恹,活六七十实属不易,八十没几个呢,谁敢活九十一百?我扑哧一笑,咒我们呢!他说这是事实。我说既然如此,谁还投保?他说部长这您就不懂了,干部在职那么辛苦,都希望退休后好好过上几年,什么夕阳红呀门球呀老年大学呀,不都是退休干部在闹嘛。大家都忙于延长寿命,多活一年赚一年养老金。投了这个保就更有盼头了。我嘴里咂出一句:奸商!
7
从保险公司扳回七千块,我突然有了心得。县财政大菜园摘不到菜,干吗不在《万康报》小菜园种一些?我决定给《万康报》扩版,旬报扩为周报。给龙书记送扩版报告时,我吸取上次教训,只提扩版,要人要钱只字不提。书记看完后很激动。早该扩版了,报纸嘛,起码一星期一张!说着唰唰唰签上“同意”。我拿着龙书记的签字和要人要钱的报告去政府。高县长紧锁眉头,几次提笔又放下,最终极不情愿地写道:同意增编二人,从在职在编人员中调剂。经费暂增五千,财政宽裕后逐步增加。后面是搪塞语,万康这条件,什么时候财政会宽裕?不过,已大大超出预期,出门时我连说了三声“谢谢”!
我和何川、阿旺来到省新闻出版局内刊处。办公室只有潘处长一人,他正在练一幅字,是苏轼《水调歌头》的最后两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草书,显然刚练不久,像几堆乱草。我凑近他耳边小声说带了点蛤蚧酒。他摇头说别搞这套!我说新产品的,企业请您帮忙推广!他说哦,企业需要嘛,这个忙要帮的!说着从裤袋里掏出锁匙丢给阿旺说,15号柴房。阿旺刚走,有个青年拿张报纸走进来,何川叫了声张科长好!我也对他友好地点头。张科长说声你们好就坐到潘处长对面。潘处长停止写字,问我何事。我拿出个大信封递给他说,想给《万康报》扩版,改周报。潘处长从信封里拿出资料,边翻边点头。书记同意了,县长给人了,钱不够呀?五千能做几期呀?我说只要你批了,我们再筹,总有办法的。潘处长说我有言在先,千万别登广告拉赞助哦。我说哪敢呀?我们怎么会做对不起处长您的事?潘处长说不会就好!他把资料递给对面的张科长。给他们办吧!
回到万康,刚躺床歇了一会儿,有人咚咚咚敲门。我懒得理,继续睡。可敲门声不依不饶的,我只好睡眼迷糊地开门。领导您好,请问我可以进去吗?甜美的笑声糅进我耳里。我睁眼一看,是个漂亮女孩。我突然来了精神。你推销保险吧?女孩哇的一声,领导好眼力呀!我还未许诺,她就进门了,绵软的小手握住我的手温柔道,没打扰您吧?我说没有没有。我还未请坐,她就坐在沙发上,满眼秋波地洒向我说,领导好年轻哟!我冲她神秘一笑。我说你一定是推销益寿险的。女孩又哇了一声,神了!接着她叽里呱啦一通益寿险的事,我打断她说都知道了!说着,我从电视边上捡了张《万康报》,指着专版说,上面内容还是我审的呢。她说那就太好了。部长真是好开朗!科学家研究过,开朗的人长寿!我问她哪位科学家研究的,她说很多科学家都研究。我说要是不长寿你赔我命?女孩笑弯了腰。她站直身子又说,做了这个保险,您肯定活过一百岁。我问为什么。她说有盼头呀。活过一百岁,一个月能领取好几千,谁舍得死呀?这时妻子打电话过来,说儿子又发高烧住院了!放下电话,我对女孩说对不起,我得回地区了。女孩温柔道,没关系没关系,等您有空我再来。我心里叫道还来呀?嘴上却说,到时我电你。她说好啊,等您电哦!
回到地区都晚上十二点了。一进门我就问还在看电视的妻子,儿子呢?妻子说睡着了。我走进小房间,伸手探了探儿子的额头,没烧呀,没烧就好!妻子从背后抱住我说我才烧呢。
那晚,干柴烈火过后,我说,原来你骗我回来呀!妻子说哦,儿子不发烧你就不回来?我都一个月不见你了!说着她掐了掐我的胸部。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我故意撩她,今天你打电话时,房间里就有个美女。妻子发怒。啊?还真有?她掐我一下。我继续刺激她,人长得美,嘴巴还忒甜,若不是你来电,出什么事都不定呢。妻子不依不饶,又掐又咬。我说笨死了,推销保险的!妻子稍停下来,娇嗔道我看你一点都不保险!说着又骑到我身上。我说累死人了,我投降。她说不许投降!
寿乡人真的善良到好骗。经理再来找我的时候,都骗到两三百号人了。他们要在《万康报》再登两个专版,让参保人现身说教。明知不厚道,但我却无法拒绝。县长批的扩版经费只是空头支票,报纸正差钱呢!
第一份周报印出来时,时间已冲到1999年年底。这可不是一般的年底,世纪之交啊!“世纪忧虑症” “千年虫”让世人忧心忡忡,计算机用户更是战战兢兢。专家的预测正在添乱:1999年12月31日最后一秒之后,所有电子计算机都会遇到麻烦,投资记录统统丢失,航空班机不能起飞,电梯开不动,加油站和银行设备瘫痪,美国将有百分之五的公司、全世界将有百分之二十的公司在2000年破产……
然而这些都不是我的忧虑,我的忧虑是趴地不动的长寿宣传!忙乎大半年,陪了几十个记者,倒贴好几千,看得见的效果,也只是绿城报纸上的几张老人照,无任何热度,更别说超过《中国有条长寿河》。刚策划的几场活动,“世纪之交央媒记者万康行” “万康寿星贺千岁”……方案做好了,人也约了,却因为差钱,龙书记一律否掉。我焦虑啊!
《南方快报》准时添乱了。《百姓生活》专版头条编发了“万康百岁老人被摄魂”的报道,把被媒体“摄魂”的十几个寿星拱了出来,有名有姓,还有采访时间地点。特别是《中国有条长寿河》,简直是摄一个走一个。一百二十九岁的蓝现寿,身子骨硬朗朗的,若不是这档节目折腾,铁定活过千禧之年。那样,他就是当今中国最长寿的老人了! “摄魂”原本是民间捕风捉影的瞎猜,却当成真相来热炒,县里都炸开了锅。
我把报纸扔到刘农桌上命令道:查查谁干的?他抬起头,蹙起眉看着我说,是我!瞧他那得意相,像是干了件无比光荣的事情似的。我刚张嘴想恶训他一顿,他竟然喧宾夺主。作为部长,这些情况你必须高度重视。否则,百岁老人都给采访没了,还叫什么长寿之乡?差点没把我气死!
蓝现寿的后人,还有好几个寿星家属,扎堆跑到宣传部讨说法。有要求补偿的,有要求修房修墓的,有要求安排后人工作的,吵闹声快把县委楼吵翻了。龙书记把我叫去撸了一通。长寿宣传没半点起色,损寿的报道倒一个接一个。谁他妈吃饱了撑的?你是怎么管的?发泄过后,龙书记缓和下来。周部长呀,不是我批评你,这群体上访呀,闹大了,扣县里目标管理分不说,你我都难辞其咎!
面对无辜的上访群众,我不厌其烦地辩解、开导。要真有摄魂一事,中央领导、省领导、县领导还不天天被摄?他们还能活吗?他们不但活着,还有滋有味呢!我甚至跟他们迷信了一回。上了百岁呀,都成仙成佛了,什么时候走老人自有定数,凡人谁能左右?他们无话可说了。
8
在省电视台总编室,米总编扬着手中的《万康报》激动地对我说,保险专版给我启发很大!21世纪,长寿将被热捧。电视台正在策划搞个寿星贺千岁活动,请万康八个百岁老人给全省人民贺喜。天啊,竟然跟“万康寿星贺千岁”如出一辙!我当场给米总编鞠了个躬。米总编说你先别激动,那八个老人呀,一定要牙好、耳聪、背直、手腿有力,会讲普通话,马副省长要给他们发红包呢。我想都没想就拍胸膛表态:别说是八个,就是二十个三十个都没问题!我小声问交多少钱。总编说公益活动交什么钱?谁敢要寿星的钱?说着他把邀请函给我。我说能否把“食宿由电视台负责”删掉。总编问为何。我说好跟县里弄钱呀。带一帮老人上省城,有一大堆的开支呢。米总编笑道巧立名目哦。我说受文单位改为县委。米总编说好!
回到万康,我在公函上签道:此活动千年等一回,建议参加。呈龙书记批示。龙书记看完公函后,提起笔又放下,反复了几次。我说马副省长要给寿星发红包呢。他又提笔问,真的吗?我说米总编说的。龙书记犹豫间,我撒了个谎。米总编还说,万康找不到人,就去范中找!书记霍地直起身子,大声喝道笑话,长寿的事,什么时候轮到范中发言?他提笔写道:请周部长带队参加!
这八个字可难为高县长了。他一下子搓搓手,一下子在办公室里转圈,最后才犹犹豫豫地签上:请县财政局从救急救难经费中拨给一万五千元。
何川去民政局找来百岁老人名单,剔除已知不健康的,没法正常交流的,也只有二十五人可选。这时我才知道,在米总编那里拍胸膛是多么的草率!找八个百岁老人不难,但“牙好、耳聪、背直、手腿有力,会讲普通话”,别说是一百岁,就是七八十都不好找。宣传部干部分头出动,登门造访,家人都用“摄魂”来搪塞。你跟他说没有“摄魂”这回事,他们便拿出快报,指着刘农那篇“摄魂”说,宣传部领导写假文章?啊?!三言两语把宣传部套进去了。本来有两三家都谈妥了,但第二天又反悔,说是刚刚才知道,“摄魂”真是太可怕了!
我把部领导叫到办公室开会。我问寿宁副部长这事该怎么办。寿宁副部长说我是管理论的,没发言权,你们定吧。我虎着脸对刘农说,都是你惹的祸,你说怎么办吧。刘农说我反对做这件事,我一直都反对“摄魂”!我指着门口吼道,请你出去!刘农出去后,我平息怒火,问,何川你呢?何川说部长你定!我说除了马副省长的红包,每人再补助一千。何川问钱哪儿弄。我说,保险公司不是刚赞助两个专版嘛?何川说一千块相当干部两个月工资,合不合适?我说合不合适都要办,你全权负责!
半月河两岸曾是万康土司治地,开化较早,加上离县城也近,老人多多少少见了些世面,汉语即便不会讲也能听得懂,而且经常被记者“摄魂”,有经验了。但是现在,家人不许“摄魂”了!何川、阿旺、梁股长在半月河两岸白白忙乎两三天。你说补助一千,他们便逼问,一千能买寿星的命?
无奈,我们只好再次进山!
走在通往龙藤的山路上,何川泄气道,要是花五保、牛才寿、王弯月再不给面子,这事放弃了!我说找不到几个能张嘴说话的寿星,叫什么寿乡?还世界的呢。
走到龙藤村口,刚好遇见花五保。她就拉着何川问,去绿城真给一千?何川指着我说周部长说的。她又把眼睛转向我。我说钱都准备好了,到了绿城就给。她乐呵呵道我去我去!我们不用进村了,转身又去簸箕和坡月。牛才寿和孙子异口同声说一千块都够做道场了!去!王弯月有些麻烦,她擦了我推荐的药酒,腿早就好了,正和女儿锄地种菜呢。她简直是都没法商量。别说是绿城,就是县城我死都不会去!离开时我对她女儿说,只要劝她去绿城,就有可能长住你家,那样,你也不用辛辛苦苦跑山里了。女儿说我也希望那样啊!
第二天一早,王弯月的女儿跑来跟我说她妈来县城了!这女的竟然骗老人说,药酒花了三千多,其中一千还是借我的呢。她要是去了绿城,一千块刚好就能还给我。一辈子不欠债的老人哪有不信之理?
还差一个。我突然想起韦一天。何川说他还不满百岁呢。我说千禧之夜,他刚好一百岁零一天呢。果然,韦一天一说便成。他更实在,说是一千块钱能买十几头小猪呢。
我打电话给米总编说找到四个,两男两女。米总编很惊讶。堂堂世界寿乡,八个寿星都凑不齐?我叫范中带四个来!我对米总编说了一通从古至今、四比八吉利的道理。我还说,八个寿星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绿城,一旦有什么差池,麻烦大着呢。我甚至把《中国有条长寿河》“摄魂”的事搬出来。寿星在家里出状况还好说,在绿城出状况,电视台撇不清了。米总编服软了。照你这么说,那四个都不能带来呢。我说你放心,这四人身体硬朗着呢,山野人家,什么苦的累的没受过?保准没事的!米总编说那行,就四个,千万别多带哦。
民政局袁局长帮弄了四件城里人赠送的保暖棉袄,加绒加厚的那种。女的是墨绿碎花,男的是紫红唐装,穿在四个老人身上,还以为是离休老干部呢。我们包了辆中巴,老人、家属、医生、护士,还有宣传部的人,小心翼翼前往绿城迎接新世纪。车子刚出县城,我说,现在全世界都怕千年虫,而我最怕的,却是车上四个百年虫。一车人都哈哈大笑。牛才寿突然捂嘴叫“笨”,何川赶紧扯个塑料袋接过去,牛才寿吐出一堆臭烘烘的脏物。护士说何主任反应好快哟。何川把袋子扔出窗外说,他讲万康话,“笨”就是呕吐嘛。说着,坐在护士身边的韦一天也叫“笨”,护士赶紧扯袋子接住。我说四个百年虫都是“笨”人!王弯月说我才不“笨”,花满山说我也不“笨”!两人刚说完就“笨”了,搞得一车人手忙脚乱。路上,不断地有人“笨”,车子走走停停,折腾一整天才到绿城。在电视台定好的宾馆安排了住宿。吃过夜饭,都十二点多了,大伙儿迷迷糊糊入睡。
第二天上午,到电视台彩排。演播厅五颜六色的强光一照,四个老人便眼花缭乱,跌了好几次,吓死我了!
主持人带着四个老人走台,念词。走台没问题,但念词真的不行。恭祝全省人民:千年千禧,吉祥幸福,健康长寿,万事如意!除了王弯月,其他三人吞吞吐吐,一句都念不全。练了十几遍,还是不行。我对编导说,台词太长,删掉两句。他问,哪两句?我说吉祥幸福,万事如意。他说不行不行,世纪之交,没这两句,叫什么贺千年?我说“千年千禧”内容就包含这两句。再说,请百岁老人上台,目的是祝寿,有“健康长寿”,够了。编导很固执,一直排练又长又臭的台词。四个老人总是羊拉屎般稀稀拉拉。编导嘴里嘟哝道这么笨的人也能活一百岁?我扑哧一笑,聪明反被聪明误嘛,聪明人从来不长寿!时间快没了,其他节目还要排练,编导只好改词。只练了两次,老人就能念全了。本来,介绍老人环节要安排自我介绍,被我否了。老人汉语都不会讲,光那几句词就够受了,再来一长串介绍,可能连话都说不出呢。编导说算了算了,领教了!
下午,何川带四个老人在宾馆排练,我和阿旺去了趟新闻出版局,向潘处长汇报《万康报》扩版的事。像上次一样,潘处长仍在写字,好像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写字。我们进门的时候,他刚写完一幅草体,还是苏轼《水调歌头》的最后两句。不过,比上次大有长进,像书法了。潘处长将毛笔架在笔架上,两手扯了扯纸边的皱折问怎么样。我说书法家啊!浑然一体,杂而不乱!他说你懂书法嘛。我说略知皮毛!我拿出《万康报》,指着长寿专版叫他看。他看后竖起大拇指。《万康报》的魂呀,办得好!他指着图片上经理身后的电话号码说,内刊不允许出现这东西!我说这是经理的监督牌,画面一部分,删不掉的。他说疑似广告啊,以后要注意!我说一定。潘处长,想请你题个版名。他说好啊!我指着专版右上角“长寿”二字问这名如何。他摇摇头。我说换成“寿乡”“半月河”呢?他说俗套,缺乏动感。他把目光移到桌面刚写好的字幅上,指着“但愿人长久”说,这个呢?我大声叫道绝!太绝了!他说奉承的吧?我说绝对发自内心,我敢说,关于长寿,没有比这更有内涵的祝愿了。为这么好的版名,今晚,我敬你几杯!
那晚,陪潘处长边喝边聊,过了十一点才回到旅馆。寿星们都入睡了,我也半醉微醺,便躺床酣睡。
迷糊中有人敲门,我揉了揉干涩的睡眼,从床上弹了起来开门。何川站在门口急乎乎道,出事了!我问什么事。他说花五保发烧了。我跟他进到花五保房间,花五保裹在被窝里,医生正用湿毛巾敷她的额头,点滴已打了小半瓶。我说,退了吗?医生说正在退。我说,什么情况?医生说压力太大,总担心记不住台词。睡前老是念叨着,一下子又忘了。我叫她先睡觉,明天再背。她不依呢,说周部长花钱让我住这么好的地方,还要给一千块钱,记不住怎么对得起人家?所以总在那里咿咿呀呀的。我也困了,什么时候睡着都不知道。半夜醒来听见她哎哟哎哟地喊叫,伸手一探,烫得不行,赶紧打点滴。这不,烧才退了些,刚睡着呢。我说,问题不大吧?医生说没事,打完这瓶就全退了。我说幸亏有你在,若不,都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花五保房间,她精神好了许多,正坐在床上叨念道:恭祝全省人民:千年千禧,健康长寿!我说差点就没命了,还健康长寿呢。赶紧忘了!她笑眯眯地说那怎么行?忘了你就不给钱了,我还指望它买寿方呢。
那晚,四个百年虫表现得意外抢眼,台词没卡住,声音也响亮。马副省长发红包的时候,个个都笑容盈脸,哈腰自然得体,这可是事先没有演练过的。
回到宿舍,寿星们兴奋得像过年的孩子,拿着红包四处张扬。牛才寿“红”“荷”不分,嘴里“荷包荷包”地喊。何川纠正了几次,他还叫“荷包”。我说把你的“荷包”塞进你的荷包!他真的把红包揣进裤兜里。我叫四个寿星在走廊里排成一排,对何川和阿旺说,给我拍好,摄像要上县有线台,相片登在《万康报》《但愿人长久》专版。我从裤袋里拿出四个红包对寿星们说,这个呀,要比你们手里那个大五倍呢,要不要?寿星应答很齐整:要!我把红包交到花五保手里说,你真幸运,马上就能买寿方了。花五保骨碌下跪,握住我的手泣不成声,我赶紧把她扶起来。给另外三人红包时,我都用同一句祝词,祝你再活一百岁!韦一天和牛才寿只顾数钱,根本就没听见,连句谢都没说。还是王弯月有意思,我刚祝完,她扑哧一笑。再活一百年,那不成妖精嘛!说着她把红包塞回我手里说还给你!我说,干吗?她说你不是借钱给我买药酒嘛。我笑呵呵道,你女儿骗你的!她说真的?我说不骗你会来?她笑道这鬼丫头!发完红包,我和寿星站成一排,嘴里念道:恭祝万康人民:千年千禧,健康长寿!何川、阿旺忙前忙后拍摄。夜深了,寿星们还不想睡,一下子到走廊里看烟花,一下子进房间看电视。看着四个百岁老人开开心心,我便坦然入睡了。
新世纪的头个早晨,清风拂面,市声喧哗,千年虫终于无所作为,一切还像上世纪那样按部就班。我原以为四个百年虫还在熟睡之中,谁知道他们早起来了,正在牛才寿房间里看电视呢。我进门的时候,电视正回放贺千年画面。王弯月指着屏幕上的牛才寿说你呢。牛才寿指着自己的鼻尖问,我?王弯月笑他笨死了,自己怎么样都不知道!牛才寿说,我怎么跑到里面去了?王弯月指着电视说你的魂你的魂!牛才寿呵呵呵笑道魂狗魂狗(我的魂)!电视节目切换了,“魂狗”不见了。牛才寿“魂狗魂狗”地叫着。我指着他的头说在里头呢!
何川站在门口叫道下楼喽,回万康喽!王弯月、花满山、韦一天三人都下楼了,牛才寿还赖在电视机前,嘴里喃喃说,魂狗魂狗。何川骂了句有毛病!我叫何川把摄像机拿过来。果然,播放了昨晚我给他们发红包的录相,牛才寿转愁为喜,跟在摄像机后面下楼了。
9
埋头看完《但愿人长久》专版,潘处长激动得站了起来。这可是新千年我看到最有特色的专版!他指着刊头说,寿星云集的半月河弯弯曲曲流向远方,《但愿人长久》像五条生命飞奔在河流上,运动不止,生命不息!多好的创意!我说主要是处长字写得好,龙飞凤舞,意思才被烘托出来。潘处长点点头,也是哦,这字还行!他指着头条说,马副省长慰问四个跨越三个世纪的寿星,孝敬老人,关爱生命,人类大主题啊!潘处长又把眼睛移到下半版的“寿星故事”,指着《一辈子,一个人》说,不吆喝,不做作,朴实,自然。他指着标题下“龙眼”二字问,这作者谁呀?何川指着我说部长的笔名呢。潘处长抬眼望着我,原来部长是文人呀!我说见笑了!潘处长说要是把花满山年龄去掉,陌生读者会觉得她能活一百岁?何川说不会!潘处长说这就对了嘛。长寿老人的文章,就应该如实记录他是怎样活着的,而不像有些文章,总是自作多情去总结、去提炼,为什么能长寿,有什么秘诀。人呀能活到一百岁,那是个特例,没什么秘诀,也没法效仿,就像花五保,遭遇悲惨,孤苦伶仃,乱吃乱喝就活到一百岁,怎么效仿?效仿什么?我说精辟啊,真知灼见啊!处长你学哲学的吧?处长说这跟学什么没关系!
临走时我跟处长要柴房钥匙,他摇手说无功不受碌!我说《万康报》很荣幸得到您的墨宝,一点点稿酬,两盒万康蛤蚧。他说哦稿酬嘛,那是应该的。毛主席都还要稿酬的嘛。说着把钥匙丢给阿旺。
《但愿人长久》出刊的同一天,《南方快报》扔出个炸弹——《万康长寿之乡是“借来”的》:
1993年,国际自然医学会森下敬一博士带专家来到万康评估长寿之乡,当时万康县的百岁老人人数不够,县里花钱雇请了范中县西月乡(后来才划给万康县)十个百岁老人来冒充,蒙混过关。活到129岁的蓝现寿当年就是从西月借来的。在省台贺千岁的四个寿星全都来自西月……(本报通讯员 农业)
宣传部的电话,还有我的手机都被打爆了。认识不认识的都在探问,这事是不是真的?那牌匾不会是万康自己做的吧?万康到底有没有百岁老人……甚至县领导都还有人质疑,当时管这事的领导谁呀?有必要这样?龙书记却异常冷静,叮嘱我想办法澄清它!
我的办公桌上堆放着三本砖头厚的志书: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点校的《万康志》,1998年出版的《万康通志》,1999年出版的《万康土司志》,还有万康申报长寿之乡的大堆资料。我边翻阅边记录,较真得像个学问高深的学者,东抄西拽弄成一篇有打击报复嫌疑的文章:《关于万康“世界长寿之乡”的历史考证》。我从两方面对那篇“借人”迎头痛击:从历史沿袭看,范中自古以来一直隶属于万康。北宋初年仍沿田制,施行“以夷治夷”的土司制度,崇宁五年(1106年)置羁縻万康州,后置万康寨万康县,州寨县治地均为如今的万康、范中两县全境。光绪元年(1875年)改土归流后,设万康县,治地仍为万康、范中两县全境。1934年冬至1935年初,国民党当局出于镇压革命需要,以“开化边民,施政便利”为由,把万康县拆分为万康、范中两县,但半月河西岸的西月乡仍隶属万康。1949年12月1日,万康解放,境地袭旧不变。1953年4月23日,政务院正式批准,西月乡划归范中县管辖。1993年12月,经国务院批准,西月乡划回万康。从长寿区域划分看,“世界长寿之乡”是以流域、区域来划分的,与行政区划无关。万康是长寿核心区,包括西月在内的范中县多半区域也都属于万康长寿之乡范畴。文章还专门提到,从西月乡“借来”的十个百岁老人,事先也征求过森下博士的意见……
这文章与“万康历史沿袭图表”、何川写的《蓝现寿百岁人生》在《但愿人长久》专版组合推出,我们还故意把那篇“借人”的影印件垫为我的文章屁股。当期报纸加印五千份都不够卖!
第三天,《南方快报》全文转载了我的文章。
范中宣传部部长打电话给我,说我给他上了一堂难得的历史课!我说这可都是你逼的!他说这话怎讲。我说“农业”是谁?你给他多少钱?他说“农业”是谁我真不知道,反正不是范中的,那些情况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的。这同僚还算诚实,“农业”竟然是刘农,这个内奸炫耀稿费单那天我们都惊呆了。三百字三百块钱,高得离谱!
县城突然来了好几百个旅客,北京、上海、安徽、山东、吉林、山西都有,有游客,也有小报记者。县委招待所、万康宾馆等好几家旅馆都爆满了,这是万康从来没有过的盛况。龙书记专门来办公室表扬我。四个寿星到电视台一露脸,情况就大不一样。还有,你那篇文章很有吸引力呀!我都有些飘飘然。后来问了几个旅客我又傻了。人家压根儿就不知道四个寿星上电视的事,更不知道我的文章,都是冲刘农“摄魂”和“借人”两篇报道来的。小报记者要来挖更刺激的新闻,游客要去看一看西月,特别要去看看蓝现寿生活过的村庄。我在办公室扯过电话线接电脑,上网一查,天啊,刘农两篇破报道,竟然被国内几十家媒体转载了。
10
下午刚上班,韦队长气喘吁吁地跑进我办公室说,花五保死了!我张开嘴大声啊了一下,真死了?怎么死的?韦队长说你不是刚给她钱嘛,老人家高兴呢,在村里四处张扬,逢人便说我要买寿方啦,周部长给了我一千二呢。谁知这话让贼惦记了。昨夜,那贼把花五保压在枕头下的钱偷走了。花五保边追边喊,黑灯瞎火的,哪追得上呢?我们忙乎了大半夜,在一个地坎下找到她。她后脑勺撞中尖石,血流不止。她嘴里断断续续地说,寿方……周部长……然后就死了。我内心电击似的疼。我双手合十,低头忏悔道:是我害了你啊花五保,我对不住你在天之灵!周部长,你一定帮这个忙!韦队长的声音把我从忏悔中唤醒。我甩了甩头问,报案了吗?韦队长说报乡派出所了,估计没用,我说后事呢?韦队长说你不出面民政不给钱的。说着,从裤袋里扯出一张纸给我。
我叫花满山,女,西月乡龙藤屯人。现年一百〇二岁,五保户。2000年1月20日深夜,我刚睡下,有个贼从我枕头下面偷走了一千二百块钱,那可是周部长给我的寿方本呀!我追啊追,不小心,跌下田坎,头脑砸在尖石上,死了。因本人生前无儿无女,无钱无财,现请求给丧葬费一千二百元。本人在九泉之下谢恩了!
看完报告我很悲痛,但却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报告真是花五保写的?韦队长说是呀,她亲笔写的,村里乡里还盖了章呢。我定定地看着韦队长,死人能写报告?韦队长猛拍大腿叫道,怎么就没想到呢?你说他无儿无女的,也没个亲戚,以谁的名义写?我说我来吧。我打开电脑,以村委的名义重新修改了那份报告,把丧葬费增加到两千。报告打印出来后交给韦队长。我说麻烦你再跑一趟,重新盖村里乡里公章,再拿来交给民政。队长叹了叹道,又要跑一整天!老娘死的时候,我都没这么卖力呢。我安慰他说修阴功呀,好人会得好报的!报告到了民政局那里,袁局长也只批了六百。我说你就不能给周常委个面子?袁局长委屈道,还不给面子呀?五保丧葬费就二百,六百都干部待遇了,其中的四百,我还得分两次虚列花五保生前的困难补助呢。
韦队长回到我办公室,我摸遍身上的口袋,竟然只摸出十块钱。到县里这些日子,我的工资多半都补贴记者采访了,哪有什么钱?我跟何川借了一千块递给韦队长,他愣了好久没敢接。我说是我给花五保的一个交代。韦队长接过钱后,给我鞠了一躬。花五保在天之灵一定保佑你升官发财!
韦队长刚出门,妻子就来电话叫我赶紧回地区,儿子住院了。阿旺正在修理厂修车,我只好去坐班车。陪儿子在地区医院打了四天点滴。出院时,妻子叫我付医药费,我竟然一分钱都拿不出来。妻子说你不是刚发工资吗?我说花光了。妻子也没问怎么花光的,借同事的钱给付了。一家人走出医院大门时,刚好碰上人事局的干部科长,他问了句我摸不着头脑的话,你分管民政?我说没有呀!他说没有你怎么帮五保买棺材?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谁不知道啊!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地区报,指着头版倒头条说,都登报了呢。我拿来一看,有个醒目的标题闪进眼里:《百岁五保勇斗小偷遇害,宣传部长出钱帮买棺材》。何川写的。妻子抢过报纸,看完后怒瞪着我挖讽道,原来工资是这么花光的!我怕她闹大,赶紧拽她和儿子走开。回到家,她不依不饶的。人家当官大把大把捞钱,你一分没捞着,还倒贴工资买棺木,那五保是你妈?啊?你还让不让家人活呀?晚上她竟然为这事赌气,不让我温存!
回万康后,我训了何川一通。死人的稿费你也敢赚?何川辩解道,部长做了善事得让大家学习呀,要是每个领导都像您这样,五保老人死后不都有棺木嘛!
这事被来县里捞新闻的小报记者抓住,添油加醋回传。花五保上省台被“摄魂”呀,村人逼我买棺木呀,民政出钱做道场呀,搞得花五保在天之灵都不得安宁!
11
跟往常一样,下午进到办公室,我头件事就翻开新到的《南方快报》,看看有没有黑万康的新闻。果然就有,二版读者来信栏目。
春节期间,笔者在万康下乡发现,曾一度销匿的封建迷信又有所抬头。在一些农村,给老人占卜、“补粮”、降神、驱魔、招魂等迷信活动屡见不鲜,被骗者多是无知农民,少的几十元,多则上百元。西月乡簸箕屯一个姓牛的人家穷得叮当响,竟然也给老人驱魔、招魂,一个礼拜做了两次……(读者 农民)
我问何川 “农民”是谁。何川说是刘农。我说,又是他?何川说快报编辑刚给他打电话,叫他多抓类似的新闻呢。我的手机响了,龙书记打来的。一接上他就质问:快报看了吗?我说刚看。他吼道,什么人弄的?我说刘农。他火气更大,他妈的又是他!我说——我刚想说下去,那边放电话了。何川问我要不要把刘农叫来。我说不用,叫阿旺开车过来,带上摄像机和上次去省台贺千岁的带子,马上去簸箕屯!何川还怔着不动,直到我说“牛才寿被摄魂了”,他才转身。
来到簸箕坳口,寒风凛冽,一群人正瑟缩身子围观道公招魂。木板搭起的台上供着猪头公鸡猪肉的祭品,还有果品元宝纸烛什么的。牛才寿坐在台对面的座椅上,双眼眯瞪,嘴巴半开不合的。道公用木棍挑着那件紫红唐装棉袄在台四周转动、挥舞,嘴里喊道:牛才寿,魂归啰,牛才寿,魂归啰!然后,把棉袄披到牛才寿身上。牛才寿眯着眼,嘴里“魂狗魂狗”地呢喃着。道公又拿走棉袄,朝绿城方向拜了三拜,挥动棉袄喃喃道:一魂归,二魂归,三魂七魄一齐归!又把棉袄披在牛才寿身上。牛才寿依然没任何改观。道公反反复复了几次,还是老样子。我说扶老人回屋吧,天这么冷,风又大,会吹出病的。何川和阿旺想去扶老人,老人的孙子拦道,不能动,魂还没招回呢!我叫阿旺放录像!阿旺把带子放进摄像机里,摁下播放键,把贺千岁画面送到牛才寿眼前。牛才寿噌地站直身子,笑呵呵道,“魂狗魂狗”!我凑近老人耳边说好不好看。老人凑近屏幕,瞪着眼看了两分钟,边看边嘿嘿笑。画面突然闪没了。阿旺拿起摄像机,摁了摁,没反应。走得太急,没充上电呢。老人长叹了一声唉——我凑近他耳边问,还想看?他点点头。
那天,把牛才寿带到福利院,天都黑了。我打电话叫袁局长马上安排个房间。袁局长说,怎么不事先通知?他是五保吗?我说不是。她说按规定不能安排的。我说先住吧,也许不到几天老人就闹回去了。
分管民政的马副省长来万康调研,临走那天早上,突然想看望百岁老人。在万康看望百岁老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对马副省长来说难度有点大。他腰椎间盘突出,走不了远路,山路更不行。那天早上都准备出发了,还不知道带他去哪儿呢。书记县长不停地在招待所门前转圈,怎么都转不出合适的地点来。袁局长也是急得直搓手。我凑近她耳根小声说福利院呀。她问,干吗?我说笨死了,不是有牛才寿吗?她拍了拍脑袋说对呀!
一帮人前呼后拥来到福利院,袁局长在前面引路,马副省长跟在后面,书记县长陪在左右两边。马副省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去探望老人。转到牛才寿房间时,牛才寿刚好摁下影碟机播放键,播放贺千岁的录像。马副省长拍着他的肩膀说,老人家也懂这个?牛才寿对他咧嘴笑了笑,叽叽咕咕一句方言。马副省长问袁局长他说什么。袁局长说他说一百零一岁了,知道这点算什么?马副省长凑近他问,真有一百〇一岁?牛才寿点点头。马副省长赞道,太不简单了,条件这么艰苦!袁局长说老人住进来才几天呢。马副省长哦了一声。我接过话说,千禧之夜不是上省台贺千年嘛,跟你握过手呢,回家后老叨念着要看跟你握手的节目。他住在山区,又远又不通电,哪有电视看?所以就把他接来。说着我按下停止键,指着静止画面说,他最爱看这段。马副省长一看,正好是他跟牛才寿握手的画面。马副省长说也是啊,我都跟老人家握过手呢。马副省长扭过头,语重心长道,我们政府工作还做得很不够,那么多的农村都不通电,百岁老人连个电视都看不上,要加倍努力哟!书记县长鸡啄米似的点头。临走时,马副省长对袁局长交代,要照顾好哦!袁局长说过几天他就得走了。马副省长问为何。袁局长说他不是孤寡老人,又是农村户口,按规定不能住福利院。马副省长说什么孤寡不孤寡,什么农村户口城市户口,百岁老人嘛,想住多久住多久!马副省长扭头看了看书记县长,你们说是不是?书记县长赶紧应答那是那是!马副省长说,长寿之乡的福利院,就应该住些百岁老人,体现党的关怀嘛!
走出福利院,马副省长兴致正浓,问下面去哪儿。轮到我出风头了。我说县城就有百岁老人。龙书记小声问我,真有?我附在他耳边说了王弯月住在女儿家的事。龙书记挥手说走!来到王弯月那儿,王弯月正凑近十一寸黑白电视机,看贺千岁的录像,正好也看到马副省长跟她握手的画面。马副省长很高兴。临走时,马副省长对书记说,这电视也太小了,都什么年代了,还黑白呢!回头换个大彩电!书记应道一定一定,然后扭头对我说,听见了吗?我心里叫道,自找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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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快报》头版倒头条是篇压题图片报道。牛才寿抓着福利院的铁门哭叫:荷包——荷包——老人头顶是黑色的标题:百岁老人被“请”进福利院之后。图片下面是简短的文字:
百岁老人牛才寿家住万康县月西乡簸箕屯,没通公路,也没通电,条件很艰苦,但五代同堂,生活安逸。最近,老人莫名其妙被“请”进福利院。虽然是单住,还有彩电影碟机,餐餐吃肉,但老人却不领情,整天哭闹着要回家。无奈铁门紧锁,哪能出得去?据说,这是县里为方便上级领导慰问百岁老人的“新举措”。(本报通讯员 农村)
报道说的也没错!原本就是让牛才寿看“魂狗”,阴差阳错却方便了领导慰问,我就陪同过四五位市里省里来的领导给牛才寿送红包。
报道引发一场辣味呛人的讨论:百岁老人凭啥有家不能归?快报辟出专栏,每日登出一篇讨论文章,把县里攻击得一塌糊涂!
稿费来了,“农村”还是刘农。“农民”“农业”“农村”,妈的,他还“三农”呢。
每次刘农使阴招,我都忙得上蹿下跳,补救这消除那的,又疲惫又狼狈。他暗地里看我笑话呢。这次我不陪他玩了,装作不知道!
机构改革说来就来,很多单位都要减员。省人事厅出台个提前退休办法,工龄满三十年可申请退休。这本不是什么新鲜事,1993年出台的《国家公务员暂行条例》早有规定了,但这办法祭出险招:“5+2”和“4+1”。比如,你现在四十八岁,如果退休,增加五个职务工资和两个级别工资,领十二年后的退休待遇。你现在五十二岁,增加四个职务工资和一个级别工资,领八年后的退休待遇。条件确实诱人!动员会刚结束,刘农一瘸一拐来到我办公室。他说,周部长,你从人事部门过来,熟悉政策,帮我合计合计,提前退休划不划算。我说,你真想退?他说划算就退!我说百年一遇啊!他问为什么。我说不符合国家退休政策,至少在待遇方面!说不定刚做完,人事部就问责了。他说,会不会更改?我说更改不了,但今后绝不许这样!多好的机会呀,地区人事局好几个科长五十没到都打报告了!我停了一下又说,你呀跑这么多年新闻,都痛风成这个样子,再折腾下去,后果我都不敢说呢。要是趁机退下,休养两三年,肯定生龙活虎,长命百岁也不是痴心妄想!还有,大家都挤着要退,给谁不给谁还不定呢!
第二天一大早,刘农就把报告交给我,叫我一定要帮忙。我说包在我身上,你退不了我就不当这个部长了!那天下午正好开常委会,研究机构改革的事,顺便把提前退休人员定下来。讨论刘农的时候,未等我介绍,龙书记就发话,这人早该退了!这样,四十八岁的刘农就成为全县最年轻的退休干部。
当晚,我在寿乡风味馆请客,宣传部的人悉数到场。开桌前我说,来县里差不多一年了,我还没请大家吃过饭呢。现在,刘农马上要退休了,再不请就没机会了。大家都很惊讶,刘农要退休?五十没到呢?刘农露出一副占了天大便宜似的神情。四十八能领六十的工资,少奋斗十二年啊!真是多亏了周部长!大家嚷道,这么说,请客的人应该是刘农你呀,人家部长又帮忙又破费,哪有这等倒霉事?我说刘农的事就是我的事!接着轰轰烈烈地喝。一帮人敬完刘农又转过来敬我,都说明年、后年,大后年也行,一定帮他们!我说一定一定。那晚,我和刘农都醉了。
办完手续的第二天,刘农就后悔了,跑来求我帮改过来,还当副部长。我说常委定下的事,我小小部长能改变得了?再说,名单都上报人事部门了,天王老子都改不回来!这话当然是蒙他。他接着去磨龙书记,龙书记一句话就掐断了他的妄想:县委已决定任命何川为副部长,就接替你那位子!
13
晚上十一点,我刚躺下,手机响了,袁局长打来的,说是牛才寿失踪了。我从床上弹了下来,手机吧嗒一声掉到地上。
半小时后,宣传部、民政局、福利院倾巢出动,三人一群五人一组四下寻找。我和袁局长、何川做一组,沿着半月河找过去。到了半夜,人困马乏了仍一无所获。天空飘着细雨,到处迷蒙一片。我双手合十小声祈祷:牛才寿呀牛才寿,你可别出意外哟!袁局长说部长您都亲自出马了,能出什么意外?我说正因为我出马,再出意外死定了!我们沿着河边来回寻找,手电筒的光柱鬼火般明明灭灭打在水上、河沟、岸边。何川突然叫了声有情况!我顺着电筒光柱望过去,有个类似衣物的东西顺河飘了下来。我心里颤抖道:千万别——那团东西挂在眼前一蔸小树上。何川伸出小木头一撩,竟然是件烂衣服。接着我们更专注了,哪怕是一团浮草、一根树枝,都要盯住不放。走到山脚,我漫无目的地往山上走,何川和袁局长也跟着。走到半山腰,脚迈不动了。我问,上山干吗?袁局长说不知道呀,你上来了我们就跟着呢。我说这路不通牛才寿家呀。何川指着对面黑黝黝的山说,那边才是。我说走!刚起步,微弱的咳嗽声从什么地方传来。我示意他们别出声。咳嗽声突然又消停了。我说你们听见什么?两人都说没有呀。我又示意他们别出声,还是没听到。我说走吧。三人刚迈步,咳嗽声又传来了。我掉头往山上走了几步,手电筒光柱里蠕动一团东西,走近一看,竟然是湿漉漉的一个人。手电筒移到那人脸上,袁局长叫道这不是牛才寿嘛?何川伸手探了探牛才寿的额头。哇,烧得跟炭火似的。我一口气松下来。烧不可怕,就怕冷了!袁局长呸呸呸,臭嘴,赶紧送医院!我背对牛才寿躬下身叫道,扶他上来。何川说,你背呀?我说你年纪比我大,袁局长又是个纤细的美女,我不背你背?何川也躬下身做出背的样子。我把他推开,别啰唆,快!我背着何百岁,噔噔噔下山。
在县医院安顿好牛才寿,天已放亮,一夜未眠的兄弟们横七竖八地歪倒在医院走廊的加床上和长凳上。迷糊中,妻子来电话,说儿子感冒住院,打两天点滴了高烧还是不退!我睁开眼看见阿旺歪在加床上打鼾,不忍心喊了,悄悄赶去车站搭班车。
儿子患的是肺炎,前两天吊的是青霉素氨苄。我回来后换上先锋霉素又吊了两天,高烧还是没退。不得已,用上激素地塞米松。烧是退了,儿子却蔫不拉叽的,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两个星期后,我回到县里,一下车就赶去医院。牛才寿还未退烧,高烧转低烧。孙子扶着他坐在床上,刚喂一口稀饭,他“咳咳咳”又把饭咳出来。医生来查房,用听筒听了听老人胸部背部,他剧烈地咳个不停。医生说,消炎药用足了,肺咯音也听不到了,按说不烧的呀,真是怪了!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医院,烧还是没退。我一下子走进病房,一下子出到走廊。牛百岁“荷包荷包”的呓语让我心烦。真的被“摄魂”?
我去了趟福利院,问院长牛才寿出事前有什么人拍照。她说没有呀,好久都没人来呢。他常扒着铁门朝外看。我问,没说什么?她说有时没说,有时“荷包荷包” 地喃喃着。贺千岁那夜,牛才寿拿着红包叫着“荷包荷包”的憨样,还有《南方快报》那篇报道,牛才寿扒着铁门“荷包荷包”哭叫的愁容,突然在我脑里闪动着。我问院长他总共得了几个红包。院长说八个。我说,红包呢?院长说都收回了。我说,钱呢?她说给院里老人买肉呀买鸡呀,没了。
半小时后,阿旺在医院的走廊里把八个红包交到我手上,我把它装进公文包走进病房。我站在牛才寿床前扯出一个红包,牛才寿突然从床上弹坐起来,差点把吊瓶扯落。我把红包塞到他手里说,祝你早日康复!老人把红包里的一百块钱扯出来。我说够了吗?他摇头,嘴里喃喃道“荷包荷包”——我又递给他第二个,问他够了没有,他仍摇头。嘴里又“荷包荷包”地叫,我再给他第三个,他仍重复上面的话。我接着又给。给到第八个的时候,他两眼放光,脸上绽笑。他把八个红包揣进怀里。我摇头叹道,老人家要是当官,绝对是个腐败分子!一帮人都笑了。
牛才寿当天就退烧,没再反弹,也不咳了。出院时,我问他想去哪儿。他说福利院,荷包!我心里说,再让你去福利院,我可要住院了。我说去福利院,院长要收回“荷包”的。他呆望我。我说一定收,一进门就收,全收!还去不?他摇摇头,又摇摇头。
终于把牛才寿弄回家了!
医院催交医药费,六千六!袁局长想足了办法,也只挤出六百块救济金。我的头大了!
妻子来电话,说儿子又发高烧了,我又得连夜赶回。
儿子高烧刚退,何川打电话告诉我,牛才寿的孙子找到宣传部了,说是老人回到家后又被“摄魂”了!
我和阿旺驱车回县里。经过半月河,看见电业局王局长在公路边指挥一帮人架电线。下车一打听,原来在搞农网改造呢。我指着簸箕的坳口问他什么时候改造到上面,有六户人家呢。他说明后年吧。我挠了挠头,哦对,上个月你不是说有个新闻报道任务,完成了吗?他说上省报的,哪完得成?目标管理分肯定要扣了!我指往簸箕方向说,把电线架到上面,任务就完成了,弄得好,能上头版呢。他用手比画了一下说,两百多米,不算远,哎——有帮手就好办!
回到县城,我找到武装部李政委,他也正为民兵新闻报道的事犯愁。我跟他说了农网改造的事,第二天,他就拉来了二十几个民兵。
那天,龙书记、王局长、李政委在牛才寿堂屋里共同拉下电灯开关,宣告簸箕屯结束没电的岁月。我打开宣传部送给牛才寿的电视机影碟机,播放贺千禧的录像。牛才寿扬起两只老拳头,在电视机前“魂狗魂狗”地叫,乐得像个小孩!
县有线台录制的新闻《电业局武装部合力上山,百岁老人终圆电视梦》上了省台新闻联播,热热闹闹两分多钟,龙书记的镜头出现了四次。节目刚播完,龙书记就打电话给我,他激动得声音都颤抖了。周部长啊,万康终于上了省台新闻联播,还头条呢,你辛苦了哦!
紧接着,新闻又上了省报次版头条。
王局长、李政委合伙请我到寿乡风味馆“认识一下”,把我灌得醉醺醺的。这是我到万康上任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认识一下”!
14
省报头版登出了食品厂给牛才寿支付住院费的报道,《但愿人长久》专版第一时间把它转载,还特意加了编者按:这是小小回报,也是感恩。因为,食品厂的产品都是根据万康长寿老人一生饮食研究得来的,长寿老人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专刊还用了大半个版面,隆重推出何川副部长的论文:《万康长寿食品探秘》。厂里把这张报纸到处寄送,曾经的客户、潜在的客户都寄。反响意外强烈,都说看了《万康报》才知道,食品厂的产品是这么有来头!
厂长像打了鸡血似的,催着做第二个专版。我们正愁找不到新闻卖点,刘农跳出来了。他实名举报到省文明办,说我擅自把中央文明办赠送给乡镇文化站的电视机影碟机转送私人使用,省文明办马上要下来查办了。我们连夜把印有“中央文明办赠送”字样的电视机影碟机从牛才寿、王弯月家里搬到乡文化站。事态摆平了,但王弯月、牛才寿不干了,吵闹着要看电视呢。食品厂在县五金商场弄了折价样机,敲锣打鼓送到王弯月、牛才寿家里。于是,食品厂关爱寿星的报道再次上了省报,还在省电视台《夕阳红《栏目播出。我们如法炮制,在“但愿人长久”专版转载了报道,同期寿星故事,“龙眼”写的《牛才寿“摄魂”记》接着又被《南方快报》转载。
推出两期火爆的专刊,我突然感到浑身乏力,头沉腿重,上楼都困难。医生诊断为过劳所致,必须卧床休息几天。我把自己关进宿舍里。才休了小半天,妻子来电话说儿子又发高烧了。阿旺开车拉我到了地区医院,我的体温比儿子还要高,我四十一度二,儿子三十九度八,两爷子约好了似的,并排打着点滴。
“但愿人长久”专版被“绑架”了,每期都会推出食品厂的一篇报道,有时是书记县长去厂里视察,有时是厂里跟省科学院联合攻关推出新产品,有时是厂领导慰问百岁老人,久不久还得让百岁老人骂厂里的产品,蛤蚧酒度数太高长寿糕太腻长寿面太粗什么的。专版右下角留出巴掌大的方框,登厂里的产品信息。当然,百岁老人的生活实录每期必上一两个,登完活着的,就登去世的,甚至两百年前的百岁老人都给请了出来。因为厂里已给了专版印刷费和稿费,我们也不好意思再要赞助费。厂长狡猾得很,给的稿费却不是现钱,而是任由作者挑选价值对等的产品。后来,还玩个刺激的游戏,每到周二下午,在报社门前搞抽奖活动,读者剪下专版的产品信息,填上姓名和通联便可参加抽奖,十名中奖者领取食品厂一件产品。游戏不断升级,先是没中奖的见者有份,七折优惠。接着是满七十岁的五折,满八十的四折。再接着是满九十的三折,百岁的免费赠送!报社门前简直就是个圩市,几百名读者挤着抽奖,兑奖,买打折食品,热闹得让人羡慕忌妒恨!
《万康报》印数不断攀升,食品厂火得一塌糊涂,销量噌噌噌往上蹿。杨厂长三天两头电话向我报喜,还把整张报纸的印刷费和稿费全包下了。
有次抽奖回来,我在路上遇到了纪委书记,他半开玩笑地说,宣传部疑似搞传销,纪委可能要介入哦!我说能不能快点介入?纪委书记吐出“臭嘴”两字就走开。
纪委书记的话提醒了我。热闹是够热闹的了,但总觉着少了些什么。哦,对了,刘农没出场呢。按说我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他是要回应的。以往都这样,我们明的露个红脸,他暗地就给你拉黑。咦,你别说,一红一黑,真的就把长寿动静弄大。现在,角度我都帮他选好了,宣传部与食品厂抱团传销,超大黑脸,《南方快报》一披露,调查组马上介入,然后结论是:宣传部帮助企业脱困!多好的效果啊!可惜人家不跟你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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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处长带着省纠风办、新闻出版局联合调查组来到万康,把《万康报》创刊以来的每份样报都翻了出来,揪出了几十个登有广告的版面,那些曾被潘处长视为疑似广告的版面也统统被他确诊。追查到征订发行的事,我们坚决抵赖,说是举报人无中生有!谁知道,调查组竟然有原始的征订文件,盖着宣传部红章大印呢!潘处长像是从没认识我似的,打出公事公办的官腔:“内部资料不得收取任何费用,不得刊登广告,不得在社会上征订发行,不得拉赞助或搞有偿经营性活动。”这些规定你不知道?我说知道呀!他紧逼道,知道了还搞?我说收来的钱也都用来做报纸的,县里经费紧张嘛!潘处长挡过来一句,经费紧张还办什么报纸?啊?
调查组走后的第五天,处罚决定下来了,《万康报》停刊整顿半年!我和阿旺、何川跑省里检讨了三次,每次都带去几大盒的“稿酬”。但潘处长只收检讨,不收“稿酬”了,然后扔出一句:等过了处罚期再说!
连续两星期没出报,书记打电话质询。我说了停刊的事后,他劈头盖脸砸过来一句:不管用什么办法,你必须把报纸给我保住!
没有抽奖,没有打折食品,上百名的读者依然傻乎乎地聚集到报社门前等待、观望。有人叽叽喳喳道:这么好的报纸,怎么说停就停了?
我和何川连夜跑省出版局。这回不上办公室了,直接提蛤蚧酒摁潘处长的门铃。潘处长开门看见蛤蚧酒,赶紧把头缩回去,关上房门,任凭我们怎么摁铃,门就是不开。第二晚,我和何川提酒来到潘处长楼下。我对何川说,你在下面等着,十分钟后没见我下来就提酒上去!我咚咚咚上楼摁门铃,处长的人头从门缝里挤了出来,瞧了瞧见我没带东西,就开门让我进去。两人喝茶,聊天。我不提报纸的事,一个字都不提,就聊长寿,聊那四个百岁老人上省台做节目的事,聊《中国有条长寿河》摄魂的事。我添油加醋,把那些事说得稀奇古怪的。处长听得入迷,发自内心地赞道,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你要是把它写成小说,肯定有不少读者呢!我说这小说呀,首先要发《万康报》,而且发“但愿人长久”专版。你说是不是?他说那当然好,很好啊!我说这么说你同意啦?他愣眼看了我一下,我同意什么?我说复刊呀?他说妈的,你小子套我呀!我说岂敢岂敢!这时门铃响了,处长欠起身去开门,我抢先跑到门边,把门打开,何川捧着两盒酒闪了进来,把酒放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我向潘处长鞠了个躬。谢谢处长,再见再见!说着就拉着何川夺门而出。潘处长追出门外,喊了几声什么也听不清。
第二天上车时,我收到潘处长的短信:下个月便可复刊!谁知第二个月,全国刮起报刊精减大风,《万康报》首当其冲被刮走了!
更麻烦的事接踵而来。一拨一拨的订户拥到宣传部,闹着退回剩余的征订费。因为食品厂已包下了报纸的印刷费和稿费,我们把征订费都用作干部的差旅,钱早被花光了。
真的被我的“臭嘴”言中,纪委很快介入。三年一起清算,刨出实际用于报纸的开支,其余款额悉数收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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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万康转了一年零十个月,我又回到原点,还是科长,只不过地区人事局换成了市民政局(地区已改为市),我一点都对不起当初谢部长的嘱咐。世纪是跨过去了,但我却不再是领导,头上还不争气地拱出乱糟糟的白发,而且还在肆意曼延,这与我三十五岁的年纪极不相称!报到那天,因为是处理来的,民政局没设宴欢迎。我到菜市场杀了一只土鸡,在家里弄成一盘香喷喷的白切鸡肉,请妻子和儿子为我接风。一上桌我便倒了杯万康蛤蚧,一饮而尽。我咂巴嘴巴道,我被退货了!妻子一坨米饭堵在嘴里,含糊道,你说什么?我一字一顿地说,今天下午,我去民政局报到了!妻子问,当副局长?我摇头说小半级。妻子啊了一下,那坨被咬到一半的米饭从嘴里喷了出来。奔波了两年,倒贴好几千块,又变回科长?我说比科长大一点点,科长+副调研员。妻子说工资呢?我说还是副处,比县里涨三百多呢。妻子搁下碗筷,朗声笑道好事啊!她倒了杯万康蛤蚧,跟我碰杯道,全家人终于脱离苦海了!儿子歪脑袋问,爸,什么叫退货?我说退货就是县里不要我了,我回市里上班了。儿子说,你以后天天都待在市里?我说是呀,天天送你上学呢!儿子哇哇哇叫道太好了太好了,退货真好!
一个月后,我以科长身份到万康出差,袁局长依然把我当部长接待,叫全局人来陪饭。几杯万康蛤蚧下肚后,我浑身躁热,遭受《万康报》事件沉痛打击而几近呆滞的大脑突然活跃起来。我刚学会看手相。我对袁局长说,你信吗?桌边人都笑了。周部长不会是想摸美女的手吧?我说美女的手肯定要摸,但目的是看相!说着袁局长已把手伸到我面前,请吧周大师!我反复抚摸了她的掌心掌背。她的手绵实温润,我哪舍得松开?我甚至抚摸到她的手腕处。她嘻嘻笑道,手相好像不到这地方吧?天啊,我都差点忘了是看手相。我说你的掌纹有些复杂,得扩大一些范围。心想再扩大就非礼了。我松开她的手说,掌厚指丰,指长掌短,官运不错啊!接着,我从掌底沿着玉柱纹划到中指根,又划了划边上的粗纹说,事业线直达中指根部,又有成功线相伴,说明你能力出众,仕途中有贵人相助,比如说我!袁局长温柔道,真的假的?我说你认为真它就是真的,你认为假,就当我占美女的便宜!大家都笑了。局长美女可不便宜哦!我放开袁局长的手说,最近我在反思个很愧疚的问题。她眉眼期待地望着我。我说要是花五保住在敬老院里,她至少还能再活十年!我吸了吸溜酸的鼻子说,你想想,如果把村里独居的五保老人集中供养,效果会怎么样?袁局长惊叹道好啊,那是最好的了!
半年后的某一天,袁局长,哦不对,她刚被停职,只能叫袁美女,袁美女捧着三十五页检查材料到市民政局向我求助。看完材料我几近窒息!当初为了花五保的丧葬费,还有牛才寿的住院费,我曾以常委施压,这女的也只敢变通几百块。现在,她一定是刚吃完豹子胆,竟然动用二十万救灾款,装修一个被弃荒多年的村小学校舍,收养了十八个五保老人。袁美女颤巍巍地说,这材料已被纪委退了三次!我说,理由?她说不深刻!我威胁她说的确不深刻,你没承认“挪用救灾款”嘛!她害怕得牙齿打战。承认就完蛋了!我问钱进腰包吗?袁美女惶恐地摇头。我说“挪用救灾款”来“关爱困难群体”,你害怕什么?这些五保房子都倒了吗?她说有些倒有些没倒。我说松垮矮小的土坯房很容易倒的呀,踹它几脚就散了的!她说这样搞会不会出事啊?我说不这样搞铁定出事!她说有些连房子都没有呢。我说笨蛋,没有就说明倒了嘛!
我苦熬了两夜,终于把材料弄到深刻,然后让袁美女拿去交差。接着,我把原先不深刻的材料加工成两份不同体裁的文稿,一份是一千字的通讯:《国内第一个村级五保集中供养试点在万康推行》,寄给省报新闻部。另一份是三千字的经验材料,寄给省民政厅。一星期后,通讯登在省报头版。我拿报纸送给纪委苏副书记的时候,他瞪眼质问我,你不会跟这女的有一腿吧?我说有没有一腿那是以后的事。现在问题是,省民政厅马上要下来开现场会了。突然编出这么个屁话,我头皮都发麻!他问什么时候来。我接着编。也就这两星期,都叫整材料了。据说马副省长要来参加会议呢。编得的确离谱儿,苏副书记半信半疑。要真这样的话——
袁美女官复原职的第四天,省民政厅果真来万康开个现场会。袁局长把筹钱装修老人住房乃至被停职检查讲得既温馨又沉重,挠心挠肺的。讲到我翻越两座大山,背着发高烧百岁老人入住的撩人场面,她竟然泪流满面,会场好几个女同志都哭了。当然啦,这事纯属张冠李戴,我这辈子只背过一次百岁老人,就是牛才寿从福利院走失的那次。会后,我弄了篇《农村五保集中供养试点研究——以万康五保村为例》的论文,竟然上了省报理论专版头条。马副省长给论文批示:兴建五保村,创意独到,现实可行,请民政厅研究推广。两年后,凭借五千个五保村,省民政厅从国务院扛回一块亮闪闪的金箔牌匾,上面刻着“中国地方政府创新奖”九个大红字。袁局长变成了分管民政的袁副县长,我也当上了市民政局副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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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我以市社科联主席身份,应邀参加万康长寿国际研讨会。会前,大屏幕上滚动播放万康旅游井喷的画面。记者、游客扎堆围在寿星身边,无比虔诚地探问:您老活这么长,这么健康,是怎么保养的呀?都吃什么呀?喝什么呀?有什么秘诀呀?面对虫洞般幽深的照相机、摄像机和手机镜头,寿星们沉着老练得像参加记者招待会的影视明星,面带微笑,一点都不惧怕老魂会被摄走。饮万康泉呀,喝万康不老汤呀,吃万康富硒米呀,泡万康药浴呀,干万康蛤蚧酒呀。全是万康长寿集团的广告词!当年在万康报社前面搞抽奖卖打折食品的小小食品厂,如今已是年销售五亿元的品牌集团。这个研讨会就是该集团赞助的。会上,专家们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长寿秘诀,科学,缜密,滴水不漏,但掌声依然吝啬稀拉。轮到我发言,我只是随意说了当年花五保和牛才寿被摄魂的故事,会场立马掌声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