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有个家
2017-11-13小岸
●小 岸
我想有个家
●小 岸
1
那年秋天,一首名叫《我想有个家》的歌曲忽然流行起来,唱遍青城大街小巷,东湖路的音像店一天到晚,不厌其烦播放这首歌。音像店旁边有对推着三轮车卖菜的夫妇,异乡口音,丈夫嗓子好,一有空闲就跟着音像店放的歌曲摇头晃脑唱:“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妻子爱面子,心思重,听到丈夫旁若无人唱歌,羞恼地推他一把。
“怎么了?”丈夫问。
“你就知道傻乎乎唱歌。”妻子喟然叹气。
“叹什么气?”丈夫白了妻子一眼,这男人有点迷信,他讨厌妻子唉声叹气,他认为过日子应该乐乐呵呵,否则霉运就会找上门。
“人人都想有个家,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自己的家?”
“别想那么多,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妻子的话击中丈夫软肋,他语气顿时疲沓沓的,仿佛浸了水的纸页,一不小心就破了。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口口声声三代单传,根脉不能断在他手里。
女人肚里怀着胎,已是第四胎了,前三胎都是女孩。老大老二跟着他们流浪在外,老三寄养在亲戚家。老家计划生育抓得紧,一胎上环,二胎结扎,半点没商量。婚后第二年生了第一胎,还没断奶,女人就被计生员喊去上节育环。幸亏提早做了准备,偷偷塞到管事的手里一卷钞票,这才免了上环之累。隔两年,生了第二胎,凑不齐罚款,家里养的一头猪被村干部牵走了。计生员几次三番上门动员结扎,软的不行,来硬的。一日,集结了几名大汉,强行把村里生二胎的妇女拉上拖拉机,集体去县医院做结扎手术。女人半道下车小解,瞅准时机,趁人不注意,撒开脚丫子就跑。山道上跑丢一只鞋,没顾上捡,一路跑回娘家。脚底板扎得鲜血淋淋。老母亲拿着剪刀一点一点把血袜子剪开,蘸水揩净伤口,涂了药膏。老人心疼女儿,边抹眼泪边说:“你姥姥当年躲日本鬼子,也是跑丢一只鞋,一只脚弄得血肉模糊,活脱和你一个样。没想到,和平年代,小鬼子没了,还出这种事。”
女人躲在娘家不敢回村,直到丈夫寻上门。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要想保住肚子,咱得去外边。”丈夫寻思离家出走。
“能去哪儿?”
“世界这么大,总能找到落脚的地方,咱们有手有脚,只要肯吃苦受累,还怕没有活路?”
一不做,二不休。两口子合计好,连夜潜回家,收拾家当,房门一锁,卷着铺盖,牵着老大,抱着老二,逃荒般离开了家乡。
他们落脚在青城,找不到正经事做,只好卖菜。一家四口租住在一间没窗户的小平房。老大到了上学年纪,户口不在本地的孩子想念书得多交钱,为不耽误孩子,只得硬着头皮出高价学费。夫妻俩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勒紧裤带过日子。老三终于出生了,老天不开眼,还是女孩。四个月断了奶,女人抱着孩子偷偷回了趟老家,把老三托付给亲戚照看。村里更不敢回了,不止躲结扎,还躲罚款。
生下老三刚出一年,女人肚里又有了。丈夫没心没肺唱歌的时候,女人却抚着肚子发愁。丈夫问她想什么呢,她慌慌转回头,说没想什么。其实丈夫知道她想什么,他们都在担心,万一这胎还是女孩,怎么办?
女人肚皮一天天鼓起来,夫妇俩不得不谋划以后的事。男人打定主意:“这胎若称心如意生下儿子,咱就理直气壮回村,该交多少罚款交多少,你也乖乖去结扎,从此安安心心做良民,守家在地过日子。”
“老三怎么办?”女人惦记着寄养在外的三丫头。
“老三暂时不能回家,交一个罚款刮一层皮,若交两个,咱连骨头都得剔干净了。”
“万一又是闺女咋办?”女人最怕这个。
“乌鸦嘴,没听歌里唱的,跟着感觉走,感觉生儿子才能生儿子。”丈夫黑着脸训斥妻子。
怀胎六个月,女人身子特别重,肚子鼓得像扣了只大铁锅。她觉得这胎不寻常,提出要去医院检查。男人暗喜,不寻常就对了,不寻常证明是儿子。
女人头两胎在家里生的,村里有接生婆。生老三时,临盆才去医院。去早没用,这检查那检查,白白丢钱。怀老三那回,两口子打过B超主意,想看看怀的是男娃还是女娃,结果听说B超也不准。东湖路菜贩子不少,也有与他们情况类似,从老家躲出来生孩子的。其中就有一对夫妇,听信B超,以为是女娃,硬生生把个男娃引产了。男的气昏头,拎着木棍去医院闹事,被人拦下,拘留了半月。听说为照B超,他们暗里给医生送了礼,想来那东西不准确,有了前车之鉴,夫妇俩不敢再打B超主意。他们决定,无论怀的啥,生下再说。
女人闹着去医院,男人只好陪着妻子去医院。医生挂着听诊器听了一会儿,面露喜色:“哟,你们怀的是双胞胎。”
“双胞胎?”夫妻俩不约而同喊出声,他们表情不是惊喜,而是意外。
“多少人盼着双胞胎呢,你们倒好,摊上这种好事,怎么瞧不出一点儿高兴劲儿?”大夫悻悻然。
“我们不是不高兴,是没想到。”夫妻俩讪讪的。
眼看临盆日子一天天近了,女人心病越来越重。她担心一下子又生两个女娃。退一步讲,即便生两个男娃,也不是欢愉的事。养儿子成本高,养一个就够他们喝一壶了。养两个,后半辈子恐怕连喘气的工夫都没了。原本躲结扎逃出来,这下倒好,加上寄养在亲戚家的三丫头,拖着五个孩子回村,村干部眼珠子笃定吓得掉出来。妇女的肚子直接影响他们的官帽,盛怒之下,不知怎么处理他们?扒房子罚款是小事,搞不好把男人抓去坐牢。她越想越烦,越想越怕。
卖菜同行得知女人怀了双胞胎,恭维她,兴许是龙凤胎。女人听了,脸色更难看了。在他们老家,流传着一种邪恶的风俗,龙凤胎是不祥之兆,老辈人生了龙凤胎,只敢留一个,否则会招来祸端。女人有个弟弟,她弟弟就是龙凤胎中的一个,另一个女婴生下来就溺死了。这事只有自家人知道,对外宣称只生了一个。这件事,女人对丈夫都没讲过。总之,这一胎,生儿生女,都是件揪心的事。
夜里回家,丈夫买了一斤油条,女人怀孕后嗜吃油条。饭桌上,看着妻子细嚼慢咽吃油条,丈夫和盘托出自己的计划。“若是儿子都留下,把寄养在亲戚家的三丫头送人,三丫头乖巧伶俐,放出话,不愁没人要。若是女儿都送人,送到条件好的人家,比跟着咱们强。”丈夫轻声絮语,像是为了安慰妻子,又像是给自己找借口。“那要是一儿一女呢?你真要弄死一个?”女人问。丈夫啐了一口,“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老辈人的话信不得,儿子留下,女儿送人,三丫头也留下。”女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预产期,胎气一动,男人不敢马虎,赶紧带妻子去医院。路上,不停叮嘱妻子,甭管生儿子还是闺女,这都是命,是命就得认。命是什么?命是大腿。咱们是什么?咱们是胳膊。牢牢记住这句话,胳膊拧不过大腿。
女人连夜进产房,足足折腾一宿,第二天早晨才把肚子里两块肉鼓捣出来。护士把孩子往她面前晃了一眼,俩丫头。女人压根没敢看,把头歪到一边,不甘心地问:“都是?”护士肯定地说:“嗯,都是。”失望和难过像两块石头重重地朝女人碾压过来,丈夫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命这东西,斗不过它。它再怎么欺负你,你也只有挨打受气的份儿。女人想,兴许这辈子就没有生儿子的命。
她早就做好打算,若生的是女娃,从她们脱开她身体那刻,她就决定不看她们一眼,一眼也不看。不能看,万万不能看。不看的话,小人儿在她心里只是模糊的两团肉。若看了,两张小脸就会嵌进她眼里,刻在她心上,日后漫长的年月里,她们会不时地在她眼前晃。不,不能那样,索性一眼也不看。孩子,既然咱们没有做母女的缘分,索性就离得远远的,一眼都不见。
从产房出来,护士竟然把其中一个抱到她枕边,让孩子吸吮她乳房,说刺激乳腺,早点下奶。她不顾产后虚弱,手一挥,尖着嗓子喊道:“拿开,拿开,把孩子给我拿开。”她的样子吓坏了产房护士,十分钟后,医院就传开了有对双胞胎女婴要送人的消息。
2
生孩子对于一般女人来说,是水到渠成的事。虽然免不了受点皮肉之苦,但冒着生命危险生孩子的,恐怕不多,崔美静是其中一个。
崔美静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怀孕生育会有性命之虞。丈夫杨顺心知肚明,他们还在恋爱时,崔美静母亲李淑娴就专门和杨顺谈过女儿病情,让他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接受不了妻子不能生育的事实,就趁早断了联系。杨顺满口答应,说他是真心喜欢崔美静,生不生孩子无所谓。
李淑娴不信任杨顺,这个出身农村的小伙子心机太深,他究竟用什么方法让崔美静死心塌地爱上他,一门心思非他不嫁,李淑娴不得而知。但是,她确认一点,--他喜欢崔美静绝非他说的那么简单。崔美静姿色平常,还拖着病怏怏的身子,杨顺怎么就不偏不倚看上她了?这事儿恐怕除了崔美静自己,旁人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李淑娴丈夫,也就是崔美静父亲是青城市主管文教的副市长,杨顺是教育局一个小科员。
崔美静贵为市长千金,也只是政府后勤服务中心的话务员。学历不高,性格内向,身体不好,还有社交恐惧症。初中毕业后,在家歇了两年。满十八岁后,父母给她找了这份工作。
杨顺是学中文的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青城市教育局工作。别看他来自农村,却心高气傲,一心想去北上广那样的大城市发展,偷着寄了几回简历,悉数被退回。退回的简历偏巧被同事看到,添油加醋传出去,弄得领导很不待见他。他又生出考研念头,每天抱着砖头一样的书本啃,连续啃了两年,无奈心强命不济,屡考不中。乡下孩子上学晚,他大学毕业就二十四岁了。在单位蹉跎几年,转眼成大龄青年。怀才不遇的杨顺这才审时度势,认清自己处境。心犹不甘,也只好守着这份鸡肋般的职业过生活。
那时候,机关拨打外线电话要通过总机往外接。杨顺是局办职员,经常电话通知下属单位学习开会等事宜。外线电话打多了,他记住了崔美静的声音。“你好,总机,想要哪里?”柔柔的,软软的,和风细语,比另外几个话务员声音都好听。认识后,杨顺常给她打电话。机关工作嘛,空闲时间多。电话里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中午了。二人约好一块儿去食堂吃饭,出双入对,俨然情侣。
下班后,杨顺邀请崔美静逛公园,看电影。崔美静从不拒绝,高高兴兴就去了。杨顺住单身宿舍,偶尔约崔美静到他那里吃饭。他有一个小电炉,煮方便面,磕个鸡蛋,放入番茄菠菜。煮好了,盛到碗里,红是红,绿是绿,两人吃得津津有味儿。
崔美静从小不起眼,学习成绩也不佳,加之身体不好,文艺地讲,是药罐里泡大的孩子。读书时,每隔一阵,便请病假休息。没有男生追求过她,靠近过她。勉强初中毕业,赋闲在家。除了织毛衣,绣花,几乎与外界隔绝。认识杨顺时,她上班不满一年。在崔美静眼里,杨顺博学多才,风趣幽默。没有什么是他不懂的,他的脑子就像一本百科全书,无论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从他这里找到答案。
两人在饭店吃饭,墙上挂着一幅画。崔美静多看了几眼,杨顺就告诉她,这画是仿梵高的《向日葵》。崔美静问,梵高是谁?杨顺告诉她,梵高是个荷兰画家,在世时,穷困潦倒,死后才扬名天下。他一生画过很多向日葵,《向日葵》是他的代表作。
两人一起爬山,路边一丛不知名的野花开得绚烂。崔美静弯腰采了两朵,举在鼻间嗅。杨顺说,这花名叫矢车菊,别看它不起眼,它可是德国的国花。德国人喜欢这种花,认为它是吉祥之花,就像中国人推崇牡丹是富贵之花一样。他由此比较两个民族的不同,他说,中国人心里都有一个富贵梦,德国人更看重生活品质,追求内在美。相比之下,德国人更懂得生活。
两人一起逛公园,看到一块石碑龙飞凤舞刻满字。崔美静看不懂,问,这是什么?杨顺告诉她,这是匠人把傅山临摹的《兰亭序》雕刻上去的。傅山是明末清初人,《兰亭序》则是东晋书法家王羲之写的。杨顺还指着碑上的字念了一段:“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崔美静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两人一起看电影,日本影片《伊豆舞女》,片中有崔美静喜欢的山口百惠。杨顺说,这部电影是根据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同名小说改编的,他曾经获过诺贝尔文学奖。杨顺补充道,川端康成是自杀的,吞煤气。为什么?崔美静惊讶地问。杨顺说,有很多说法,有说是因为他的学生三岛由纪夫。三岛由纪夫也是作家,他是切腹自杀的。崔美静不解,他们为什么都要自杀呢?杨顺说,日本是个奇怪的民族,自杀之风盛行,尤其在艺术界,有相当一部分人醉心于毁灭之美。崔美静无限仰慕地望着杨顺,心想,这世上,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杨顺与崔美静恋爱的消息很快传开了,惊动了崔美静父母。他们没想到,一向乖巧听话,参加工作未满一年的女儿竟然背着父母偷偷恋爱了。他们调查了杨顺底细,小伙子已经二十八岁,比崔美静足足大了九岁。
李淑娴迅速找出两人差距:年龄差距、出身差距、学历差距。她把三大差距摆在女儿面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对女儿说:“你怎么能嫁个比自己大九岁的男人呢,不行不行,大四、五岁还可以,怎么能大九岁呢?”
“徐悲鸿比廖静文大二十八岁呢,孙中山比宋庆龄大二十七岁呢,杨顺才比我大九岁,根本不算大。”崔美静振振有词,这都是杨顺讲给她的。
“你连高中都没读过,人家可是大学生,你们怎么能有共同语言呢?”
“正因为我没读过大学,我才想嫁大学生。正因为我知识欠缺,才需要他帮我弥补。”
“他是农村长大的,又是外地人,你们的生活习惯,饮食习惯都不一样,在一起会有矛盾。”
“我爸也是农村的,你不也嫁给他了?至于饮食,他吃饭不挑剔,凡是我爱吃的,他都喜欢。”
李淑娴被女儿戗得说不出话来,“好吧,我不反对你们,但你年龄还小,起码得过几年再考虑结婚的事。他要愿意,就等你几年吧。”同样的话,李淑娴也对杨顺说了,还特地讲了崔美静患有心脏病不能生育的事。杨顺眼睛都没眨,“只要她不变心,等她多久都没关系。她的病我早知道,我不在乎,如果她以后想要孩子,我们可以抱养一个。”
“你究竟喜欢我女儿什么?”李淑娴这句话问得意味深长。
“我喜欢她单纯,如今像她这样的姑娘太少了。”杨顺回答得滴水不漏。
“但愿你是真心喜欢她。”
“放心,我会用时间证明给您看。”
杨顺与崔美静恋爱两年后,正式结婚。那年,崔美静二十一岁,杨顺三十岁。崔美静有个哥哥,留洋海外,父母身边只有她一个孩子。热闹风光的婚礼结束后,那些曾经看不起杨顺的同事,纷纷掉转头,与他套近乎。他呢,并未因自己仕途顺畅就得意忘形,仍旧一副农家子弟的谦逊模样。他在单位的口碑愈好了,不少人在崔副市长面前为他美言,夸他懂事。加之能力和学历都能摆到桌面,很快就像拔节的竹子往上升。先是副科,接着正科,年纪轻轻,已经是有力的副局人选。杨顺没有忘记自己对李淑娴许下的承诺,他与妻子相敬如宾,美中不足的是每次房事都小心谨慎,唯恐妻子受孕。然而,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崔美静怀孕了。
李淑娴疾言厉色,兴师问罪。杨顺自知有愧,哑口无言。最后,还是崔美静为他解围,原来是她搞的鬼,她在避孕工具上做了手脚,因为她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她认为,没有孩子的女人是不完整的,没有孩子的家庭也是不完整的。她咨询过医生,像她这种情况,只要谨遵医嘱,也是可以怀孕的。既然怀了,李淑娴无话可说。她正好到了退休年纪,便以守护女儿为己任。她把崔美静从新婚爱巢接回娘家,杨顺也跟着搬到岳丈家,一家人围着崔美静和她腹中的胎儿。穿衣住行,饮食营养,随时讨教妇产医院的王大夫,王大夫是有名的妇科医生。崔美静早早歇了病假,专心迎接小生命到来。
就这样被一家人顶在头上,含在嘴里,捧在怀中的崔美静,孕期七个多月时,还是出现了早产症状。恰逢杨顺公差在外,崔副市长公务繁忙,惊慌失措的李淑娴手忙脚乱把女儿送进医院,王医生亲临产房接生。羊水破了,崔美静体弱,王医生果断实施剖腹手术。李淑娴在手术通知单上签字时,几次拿不稳手中的笔,右胳膊筛糠似的打战。一旁的小护士帮着扶稳她的手腕,她才勉强签上自己名字。护士安慰她,放心,孩子不会有事。小护士怎知李淑娴担心的并不仅仅是孩子,女儿情况特殊,万一有什么差池,就是一尸两命。她简直不敢往下联想。等候在手术室门外的李淑娴不停地上厕所,出来进去好几趟,几近虚脱。小护士纳闷,李阿姨,没见您喝水,怎么总上厕所?李淑娴苦笑,心知自己是被吓的。难怪人害怕的时候会尿裤子,她总算深刻体会到了。
万幸有惊无险,崔美静剖腹产下一女。崔副市长专程到医院看望外孙女,院长得知消息,亲自到病房探望,还送来一束盛开的百合。远在外地的杨顺心急如焚,踏上归途。因是早产,孩子刚出生就被送进特护室,母婴隔离。虚弱的崔美静醒过来嚷着要见女儿,李淑娴责怪道,孩子是早产,像只小猫,才三斤重。王医生说了,起码要在保温箱待一个星期,你安心养好身体,过两天再去看孩子。初为人母的崔美静内心焦急,想早点看到女儿,无奈麻药过后,伤口疼痛难忍,只得听从母亲,躺在病房休息。
崔美静让父亲给孩子起名字,父亲接连起了几个,她都不满意。父亲说:“算了,算了,名字让她爸爸起吧,你这么挑三拣四,我可不管了。”崔美静说:“好吧,她,她爸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孩子名字就让他起吧。”崔美静说到“她爸爸”三个字时,露出羞赧之态。这陌生而新鲜的称呼就像一把气味辛香的青葱,她当然无比喜爱,可是,她还不太适应。杨顺是“她爸爸”,她就是“她妈妈”。她由衷地笑了,有个自己的孩子真好。想想吧,这世上有个与你血肉相连的小生命。她是你的女儿,你是她的妈妈,你们都是彼此的唯一。她望着母亲,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她知道,自己有多爱女儿,母亲就有多爱她。伤口隐隐作痛,可是,她想,再多的痛都是值得的。
李淑娴看着女儿幸福的姿态,无比欣慰。这一刻,她对命运充满感激。自从女儿三岁时忽然晕倒,送到医院,医生说她心脏有个狭小裂缝,与正常孩子不一样。从此,她就背上心理负担,比别的母亲多了几重忧思。女儿是她心头的疙瘩,这块疙瘩磨着她的心脏,硌着她的胸腔。她为了这块疙瘩吃了许多苦,担了许多惊,受了许多怕。这么多年,她用看不见的手努力抚摸,按摩这块疙瘩,希望能把它捋平。如今它真得如她所愿,日渐式微,渐趋光滑。
--然而,命运这叵测的家伙从不肯放过她,它就像躲藏在阴影里的一条狗,总在她暗松一口气时,猛地窜出来,不是咬她一口,就是吓她一跳。
第二天一早,李淑娴就被王医生叫去,告之早产儿出现黄疸症状。本院是妇产医院,以妇科为主,儿科方面较弱。李淑娴急道,那还商量什么,快转院吧。她委托王医生照顾女儿,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把孩子病情透露给崔美静。她自己则跟着小外孙女转到市立医院儿科病房。
早产婴儿患病理性黄疸,医生疑心是新生儿溶血,需测血型。抽血化验后,婴儿眼睛与生殖器被一块黑布蒙住,裸身放进一个透明箱子,四周亮着几根灯管,进行光疗。隔一会儿,护士又在婴儿拳头大的小脑袋上扎针输液。看着这个比一只水壶大不了多少的婴孩受此折磨,李淑娴眼泪扑簌簌落下,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李淑娴找医生询问孩子情况,儿科医生不认识李淑娴。李淑娴心急火燎,没来得及给丈夫打电话,医生尚不知道她是堂堂市长夫人。
医生问李淑娴:“你是孩子什么人?”
“我是孩子姥姥。”
“验过血型后,排除了新生儿溶血症。”
李淑娴试探地问:“孩子没什么大碍吧?”
医生摇头:“恰恰相反,情况非常不妙,先天营养不良,又是早产儿,免疫力低。”
李淑娴不解:“怎么会营养不良呢?她妈妈孕期饮食挺好。”
“孕妇体质弱,就会影响胎儿发育,这和饮食没关系。”医生挠了挠头皮,继续说,“治疗期间我们一般会征求家长意见,尤其是新生儿,早产儿。有些话不该说,但不得不说,家长有权知道实情。孩子病情严重,需要激素治疗,或能保住性命,但会留下后遗症。”
李淑娴惊问:“什么后遗症?”
医生说:“神经系统受到一定程度破坏,可能出现脑损伤。”
“有多严重?”
“这个难说,生命个体是有差异的,也许会有奇迹呢。”
“奇迹?就是说孩子可能没事?”李淑娴脱口问道。
医生看了她一眼:“你相信奇迹吗?”
李淑娴不由后退两步,嗫嚅道:“那该怎么办?怎么办?”
医生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问题不是问我,而是问你,问孩子父母,你们自己商量怎么办?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过,你放心,孩子既然送到我这儿,我就会尽全力医治。”医生说完,丢下李淑娴出去了。李淑娴急忙喊道:“站住,站住。”医生回头,略显不耐烦,“还有什么事?”李淑娴盯着医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如果这是你的孩子,你会怎么办?治,还是不治?”医生生气了,双目瞪圆,怒道:“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不可理喻。”说罢,拂袖而去。
李淑娴感到很无助。医院门口有公用电话,她拨打丈夫办公室电话,响了N声没人接。其实她也知道,即便打通电话,又能怎么样?丈夫也只能干着急,医院的医生护士或许对她另眼相看,刚才对她发脾气的大夫没准向她赔礼道歉。可那又怎样?孩子就能平安无事吗?她回到婴儿病房,看着透明箱子里,蒙着黑布条,一动不动的小婴儿,眼泪再度涌出。如果把实情告诉女儿,女儿一定不顾一切也要留下这个孩子。这是她拼着性命生下的,她才不管有什么后遗症。脑损伤也好,身体残缺也罢,她都会接受。
可是--,李淑娴接受不了。此刻,她担心的不是这个婴儿,而是自己的女儿。如果孩子保不住,体弱多病的女儿肯定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孩子侥幸保住性命,也会留下可怕的后遗症。医生说得隐晦,她听得明白。神经系统受到破坏,可能导致肢体残疾。脑损伤,毫无疑问,阻碍智力发育。摊上这样一个孩子,女儿这辈子怎么办?岂不是终生泡在苦水里?就在昨天,她还沾沾自喜以为,心头的疙瘩消解了,就像冰山融化了。原来都是假象,她高兴得太早了。这块疙瘩不仅没有消弭,反而更突起了。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承受这样的磨折。很快,她就意识到,她所承受的一切磨折都可能延续到女儿身上,而且变本加厉,比她承受的还要多,还要严重。太可怕了,她不能让女儿后半生守着一个病孩子傻孩子。还有杨顺,他会怎么想?她对他缺乏信任,他会安心陪伴女儿守着一个残缺的孩子度过一生吗?
左思右想,李淑娴脑壳都想疼了,任何一种可能都让她后背发麻。她再度被吓得一趟一趟往厕所跑。或许是冥冥中的天意,在厕所,她无意中听到有人说,楼上妇产科病房有对夫妇预备把刚出生的双胞胎女婴送人。她急切地从厕所冲出来,打问详情。对方告诉她,有这心思得趁早,产科医生护士早就通知各自关系户了,只怕有人捷足先登。李淑娴没听明白,什么关系户?原来意欲抱养孩子的夫妻和妇产科暗中串通,一旦有出生后父母不要的弃儿,他们会及时得到消息,前来领养。李淑娴听后,裤子都没来得及系,半截红裤带耷拉在腰下,一路小跑朝楼上的产科病房跑。五十多岁的李淑娴为了自己的女儿,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3
李淑娴找到那对夫妇时,女人正躺在病床上,面朝墙壁。男人没精打采坐在床边。李淑娴说明来意,男人迅速回头瞟了一眼妻子,欲言又止。
“我能看看孩子吗?”李淑娴问。
“孩子还在产房,说是过了观察期才送回来。”
“请你们放心,我绝不会亏待孩子。”李淑娴保证。
男人起身,朝李淑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自己出去。
病房外,男人对李淑娴说:“实在对不住,你来晚了,刚才当着我老婆,不好明说。”
李淑娴紧张地问:“孩子已经被人领走了?”
“有对警察夫妇,结婚几年不生孩子,我答应给他们了。人家两口子是双职工,经济条件好,娃儿跟着他们不受罪。”
“你放心,我家条件也不错,孩子跟着我们更不会受罪。听说是双胞胎,难道两个都有人要了?”
“另一个……”男人含糊其辞。
“另一个怎么了?”李淑娴催问。
“……不瞒你说,另一个有点毛病,孩子妈不知道这事,这也是我刚才不能说的原因。自打从产房出来,她就一眼也没瞧过孩子,说是瞧见了就舍不得送人了。既然打定主意给人,我也不想让她知道,知道了只会闹心。”
“有什么毛病?”李淑娴心里一沉。
“右眼旁边有块胎记,这么大,把整只眼睛都盖住了。”男人用手比画了一下,“刚才有个老太太带着媳妇想收养孩子,看了后,不肯要,走了。你要不嫌弃,就收养这个,我一分钱也不要。”
李淑娴不甘心地追问:“那个没毛病的孩子已经被抱走了?”
“还没,过会儿就来。他们答应给三百块钱,我不是卖孩子,这是人家主动给的营养费。”
“三百块太少了,我给你一千,你把孩子给我。”李淑娴立刻说。
男人怔住了,大约没料到李淑娴肯出一千块钱,这可是一笔大数目。他懊恼地说:“可,可我已经答应人家了,马上就来抱孩子。”
“另一个孩子你准备怎么办?”
“正发愁呢,那么大块胎记,谁不嫌弃呢,恐怕没人要。”
“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哪有让双胞胎分开的道理,有人想要,那就两个都要。”
“哟,还成买一送一了。不行,不行,不是你们生的,你们不心疼,硬塞出去,回头只留一个,把有毛病的扔在大街,我们又不知道,那怎么办?我就算没能力养她,也不能舍弃她的性命吧。”
李淑娴微胖的身子轻轻晃了一下,男人想法挺多,到底是亲生的,一下就把外人心思摸准了。她的确这么想,要两个留一个。
两个护士各自抱着一个婴儿走过来,“我家孩子。”男人凑过去。李淑娴也凑过去,她伸手想掀开婴儿襁褓看一眼,护士挡开她的手,“走廊有风,小心孩子着凉,她们每个才三斤多。”
“这么小,和早产儿差不多。”李淑娴怦然心动。
“双胞胎体重偏低。”护士解释。
护士把孩子送进病房,李淑娴果断地拽住男人手臂,“俩孩子我都要,每个孩子给你一千块,如果嫌少,再给你加。”
男人受惊般的,胳膊陡地缩回去。然而,脸上却闪过抑制不住的喜悦。两千元,两千元对他来说,堪称巨款。他的神情没逃过李淑娴的眼睛。
男人搓着双手,“警察夫妇怎么打发,说好十点钟过来抱孩子。”
李淑娴知道事不宜迟,趁热打铁,“这样吧,我再加五百,总共给你两千五。他们来了,你就说,你不舍得送人了。这事儿不能强求,他们能把你怎么样?”
李淑娴伸手从裤兜掏钱,数出五百块钱,“我身上只装着这么多,你且收下,我回去取钱。”
男人结结巴巴,“你,你做什么的?这么阔气?”
“你放心,孩子跟了我,我就是她们的奶奶,她们会过得很、非常好。”李淑娴即兴撒谎,她不想让男人对自己了解太多。
“你儿媳妇不能生养?”
“嗯,寻医问药好几年了,怀不上。”
“你一下要两个,他们乐意吗?”
“当然乐意,多好的机会,我们一家都喜欢孩子。”
“那我等你消息,你快点来,我怕应付不了。我明明答应人家了,他们是警察,咱惹不起。”
李淑娴顿了一下,“不如这样,你现在就抱着孩子跟我去银行取钱,这样你放心,我也放心。”
“好,回头我就给老婆办出院手续,她是顺产,早点出院没关系。”男人下了决心。
“双胞胎还是顺产,不易啊,孩子一定很健康。”李淑娴语气羡慕。
“你放心,这是第四胎,前面生过三个,哪个都是活蹦乱跳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送人。李淑娴胸腔里的心怦怦直跳,她觉得这孩子是老天爷送上门的,正好三斤多,分量像早产儿,和她外孙女差不多。至于另一个长胎记的,没事儿,她会为她寻条出路,绝不会像这男人说的,扔到大街上。
李淑娴跟着男人进了病房,男人俯身在妻子耳边说了几句话。女人无力地摆摆手,意思是让他去。李淑娴对着女人后背说:“你放心,孩子不会受苦。”
冥冥中,两个婴孩也许知道自己要离开母亲,忽然哭声大作,比赛一般,扯着嗓子啼哭起来。女人听到哭声,把头蒙在被子里,肩膀一耸一耸,显然也哭了。母女仨各哭各的,男人眼睛也红红的。病房里还有另外几名产妇,她们刚做了母亲,感同身受,全都默不作声。
男人抱着一个,李淑娴抱着另一个,一前一后,离开病房。他们刚出病房,身后就传来女人的哭嚎声。她放开嗓子,号啕大哭,直哭得另外几名产妇陪着抹眼泪。
医院门口停着几辆三轮车,专门接病人出院。李淑娴和男人上了一辆三轮车,路边经过一间书店,李淑娴让三轮车停下。男人不解:“这是你家书店?”李淑娴说:“我家就在附近,你在这儿等我。”李淑娴和男人抱着孩子走进书店,她掏出几张零钞给店员,“麻烦帮我挑几本照顾婴幼儿的书,我一会儿来取。”店员高兴地接过钱。李淑娴指着男人说:“帮我找把椅子行不行?让他抱着孩子在这儿等我。”店员热情地搬出椅子,两个包得严实的婴儿并排放在柜台上,男人坐在旁边,小心看护。
李淑娴回家后,先给出租车公司打电话要一辆车。那个年代,大街上出租车很少,有限的一些停在宾馆酒店揽客。打完电话,她便去银行取钱,取钱后赶到书店。一路上,提心吊胆,担心出状况。乡下男人狡黠得很,会不会抱着孩子拿着五百元定金跑了?跑了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既然拿定主意把孩子送人,上哪儿找她这么大方的买主。她不断催促司机开快点,开快点。司机没好气地说,这是汽车不是飞机,再快就得飞起来了。书店终于到了,隔着门窗,李淑娴瞭见里面的男人也在伸着脖子向外张望,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了地。
男人责备她等的时间太长,李淑娴谎称银行出故障,绕了远路才取到钱。走出书店,李淑娴把两千元钱塞到男人手里,男人眼睛亮闪闪的,李淑娴很清楚这笔钱对他的吸引力。是啊,还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吗?这笔钱足以回乡下盖一栋宽敞阔气的宅院。
临别时,男人掀开襁褓看孩子,他的目光在那个有斑的婴儿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你保证俩孩子一样对待?你不会嫌弃这个长胎记的吧?”接着,他又自言自语,“许是我多心,有钱人家不差于多养一个孩子吧。”
“就是嘛,你放心,我保证,她们都会健健康康长大。”李淑娴避实就虚。
男人担心李淑娴一个人抱不了两个婴儿,提出送她回家。李淑娴紧张地瞥了他一眼,揣测他有意还是无意?她当然不能让他知道自家住址。“没关系,没关系,外面有车等着呢。”男人挡在她面前,“等一下,我给孩子唱首歌。”说罢就自顾开始唱,“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他的歌声越来越高,旁若无人,书店零星几个顾客纷纷凑过来。李淑娴暗暗叫苦,生怕碰到熟人。她耐心等他唱了几句,不由分说,抱起孩子离开。
隔着车窗回头看,男人还站在路边翘首相望。不知他唱的什么歌?挺好听。李淑娴有些鼻酸,她低头看着两个熟睡的婴儿,轻轻叹了口气。
4
李淑娴麻利地给两个婴儿换了尿布,早在女儿怀孕之初,她就准备好了厚厚一摞尿布,现在终于派上用场。她把俩小人并排放在床中间,四周用枕头围了一圈。安置妥当,她便出了门。出了门仍旧不放心,返回家,找了一把清扫床铺的小笤帚放在枕边。青城有个习俗,笤帚能给新生婴儿做伴。
李淑娴马不停蹄赶回儿童医院,她的小外孙仍旧裸着身子,一动不动躺在透明玻璃箱接受治疗。护士见她回来,埋怨道:“你可回来了,孩子一直没醒,得想法给她喂点吃的。”李淑娴慌忙从包里取出奶粉,稀释到一只小碗。她用小勺撬开孩子嘴巴,小嘴蠕动了两下,像是吞咽。李淑娴赶紧多喂几口,她的心就像漏气的皮球,孩子小嘴动一下,她的心就跟着收缩一下。
李淑娴偷偷给护士塞了两张钞票,称家里有要紧事,下午来不了,拜托护士帮忙照应。护士起先推脱,见李淑娴真心给,忸忸怩怩收下了。
“孩子妈呢?”收了钱的护士态度殷勤。
“在家呢。”
护士环顾四周没人,推心置腹地说:“说句不中听的,她妈妈要还能生,这个就别治了,只怕白花钱,留不住。”
“要是不能生呢?”
“不能生,不能生就碰碰运气吧。”护士迟疑地说。
“你的意思是?”
护士吞吞吐吐,“兴许,兴许能活下来,兴许没事。”
“活下来会不会有后遗症?”
“这,我可不敢打保票。不过,类似这样的我见多了,一开始都舍不得,结果摊个病孩子,大人孩子一起受罪。”
护士的话让李淑娴吃了一颗定心丸,事情已然这样,她决定破釜沉舟,按计划进行。临走,她不忘把孩子手腕戴的写有母亲床位和姓名的标签取下,先前脱下的婴儿服和睡袋也一并带走。
从市立医院出来,李淑娴赶到妇产医院。崔美静撒娇问母亲去哪里了?一上午见不着人。李淑娴谎称自己牙疼,她假装呲着嘴,捂着腮帮子说,一阵一阵疼,刚回家歇了一会儿。崔美静说杨顺坐的火车晚上六点半就到了,他回来就能分担母亲辛苦。李淑娴心不在焉,神思恍惚。崔美静连声问:“你怎么了?”李淑娴托着腮帮说:“这次牙疼特别厉害,吃了药也不管用,我得去输液。你想吃什么,妈去买点。”崔美静说:“王医生说现在不能吃东西,我一点也不饿,就想去看孩子。”李淑娴正色道:“乖乖躺着,你身子比不得别人壮实,月子里可不敢着凉。”从病房出来,李淑娴去找王医生,半道转了身。她拿不准和王医生说什么,是啊,说什么?王医生问起孩子病情,她要怎么回答?杨顺晚上回来,他回来肯定要去婴儿房看孩子。她要赶在女婿回来之前,把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
李淑娴再一次回家,房间和她离开时没什么两样。两个婴儿仍在熟睡,保持着子宫里的姿势。她替她们换了尿布,有一个排便了,墨绿色胎便。她们比她的小外孙晚一天来到这个世界。
李淑娴端详两个婴儿的脸,如果不是一个长了胎记,这俩孩子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额头、眼睛、鼻子、嘴巴、下颌,一模一样。可惜那个长胎记的了,咖啡色斑块几乎把整只右眼都遮住了。据说,古时有个著名丑女钟无盐,脸上就长着块黑斑。李淑娴姐姐也长着一块这样的斑,不在脸上,在大腿上。小时候,她嘲笑姐姐,说你这块斑若是长在脸上可就好玩了。姐姐捂着脸尖叫,长在脸上我就去寻死。是啊,这可怜的孩子,怎么偏偏就长在脸上了呢?
李淑娴冲了半碗奶粉,用小勺轮流喂她们。她们和她的小外孙一样,嘴巴太小,塞不进奶嘴。小勺刚触到唇边,她们的小嘴就迫不及待吮吸。她嫉妒地看着她们,与儿科病房的小外孙相比,她们多么健壮,多么活泛。老天爷为什么这样不公?为什么别人家不要的孩子,都比她的外孙女健康?这是为什么?
她顾不得怨天尤人,打起精神,给脸孔白净的婴儿换上小外孙出生时的婴儿服,手腕套上标有崔美静床号姓名的标签。她怜悯地望了一眼旁边长胎记的,她不清楚她俩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临别时,她们的父亲只顾唱歌,竟把最重要的消息忘记告诉她了。其实,就算告诉她也没有意义,她们马上就要分离了,孰大孰小都不重要。她们在一个子宫相依相偎十个月,现在要分开了。这一分,可能就是一生一世。就在她抱着孩子出门的时候,房间里躺着的另一个发出一声短促的啼哭,像从梦中惊醒了,像是知道与她须臾不离的姐妹从此天涯陌路。怀里的这个也有感应,紧跟着也哭了一声,两个小家伙隔着一道门相互回应。李淑娴受了感染,心酸地掉了几滴泪。
李淑娴把孩子抱到妇产医院,正好王医生不在,她暗自松了一口气。护士打问孩子病情,李淑娴将早已想好的话说了一遍,她用漫不经心地口吻说:“儿科大夫说是胆红素偏高,不是黄疸。只输了半瓶营养液,你看,现在不黄了。医生让赶紧送回来,多和母亲接触,早喂母乳,增强免疫力。”护士听了也很高兴,欢喜地把孩子抱回保温箱。
李淑娴去病房看女儿,女儿情绪极好,再次闹着要看孩子。李淑娴说:“你不是说她爸爸晚上就回来嘛,等他回来,你们一起去看,让小家伙同时看到爸爸和妈妈。”
“她长得漂亮吗?”崔美静问。
“现在哪能看出来,才一点点大。”
“你检查过了没有?她全身上下没什么缺陷吧?”
李淑娴白了女儿一眼,“都是当妈妈的人了,还这么不会说话,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有缺陷了?”
“我担心嘛,我梦到她脸上有很大一块斑,把我吓醒了。”
“什么时候梦到的?”李淑娴吃了一惊。
“就在刚才。”
“别怕,产后体虚,容易做噩梦。”
李淑娴给女儿调了一杯红糖水,服侍她喝下。崔美静忽然问:“妈,你不牙疼了?”
李淑娴掩饰道:“好点了,你一提,我又想起来了,我在门诊开了青霉素,准备输液呢。”
崔美静催她,“那你快去,我这里没事。”
李淑娴借机离开病房,乘坐三轮车再次赶回家,床上的孩子不知是不是觉得孤单,正“嘤嘤”啼哭。李淑娴疲惫地为她更换尿布,整理襁褓。她得赶紧把这个孩子抱走,以免丈夫下班回家发现。
这一天,对李淑娴来说,是她漫长人生中最为疲累的一天。不只是体力的奔波,忙碌,更有脑力的煎熬,损耗。她的两条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沉滞,缓重。脑子昏昏沉沉,牙龈隐隐作痛,她的牙疼真得发作了。她早就想好这个孩子的去处,暂时寄养到郊外,忙过这阵,再把孩子送到外地福利院。
李淑娴再次给宾馆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把她拉到郊区白河村,白河村有她认识的一个妇人。多年前下乡调研,她在这户人家住过两天,关系谈不上亲近。两年前,这家女主人寻上门,求她帮忙给部队退伍的儿子找工作。她不想揽麻烦,但妇人给她带的一样东西打动了她,一对手工绣制的橘色枕套。枕套上绣的并蒂莲花实在好看,栩栩如生。正赶上女儿结婚,她一下就喜欢上了。除了枕套,还有两只装满荞麦皮的枕芯。对方说,是精心挑选,洗净晒干的荞麦壳。荞麦壳清凉败火,做枕头再好不过了。李淑娴透过两只枕头看到她的心意,也窥出她的聪慧。这妇人是个寡妇,无依无靠,只有一儿一女。人心都是肉长的,李淑娴不是嫌贫爱富的势利人,她答应帮忙,亲自找人疏通关系,把她儿子安排进消防队。
白河村是个僻静村庄,一条狭窄的乡村公路连接大路,村口流淌着一条细弱的河流。她要找的人家就在村口,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院门大开,女主人在院内收拾晒了一天的豆荚。看到李淑娴抱着个婴儿上门,她掩饰不住满脸惊讶。李淑娴说,自己女儿刚生了孩子,还在医院。妇人疑惑地问这孩子是谁?李淑娴显得很生气,快别提了,真是气死人。有个同病房的外地产妇,这孩子是超生的,想要儿子,结果生了女儿。女儿便罢了,只是脸上有点毛病。这女人和她丈夫一声不响,把孩子丢到病房溜走了,还留下一张纸条,说这孩子托付给我了。
李淑娴打开襁褓,婴儿小脸露出来。妇人看到婴儿脸上的胎记吓了一跳,连声说,“造孽呀,真是造孽。”
“可不是嘛,我把孩子抱到这里是想拜托你照顾几天,我这阵光顾忙着女儿和外孙,顾不了这个小家伙。”
“您真是好心人,要是换了别人,肯定不会管。”妇人恭维李淑娴。
“都怪我当时和她多聊了几句,不曾想,她就把这个包袱甩给我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把孩子送到你这里,还有一个原因。我女儿心肠软,我担心这孩子在她眼前多放几天,她再给孩子喂几次奶,肯定就舍不得了。我也不是不想留这孩子,跟小外孙做个伴,不也挺好嘛。可我女儿身体不好,有病,一个孩子就够她受弄了,哪有精力再管顾另一个。”
“是啊,不会生的才留别人孩子呢,咱自己会生,可不要留。留下也是麻烦,你看这孩子的脸。哎哟,作孽啊。”
“要不是脸上有毛病,亲生父母不会丢下不管,自然有人排着队想要。其实,这孩子脸上的胎记倒不怕,科学越来越发达,兴许长大了,就能医治了。”
妇人听了这话,身子本能地朝后仰了一下,“哟,我儿子闺女都结婚了,他们都有自己的孩子……”
李淑娴知道她误会了,连忙说:“你别多心,我不是把包袱往你身上扔,我这几天是马踩着车,分身无术。女儿剖腹产,外孙女早产,在保温箱暖着。光照顾他们就够我受累了,实在没精力掇弄这个。你先帮着照管几天,等女儿出了院,回了家,安顿好了,我就把孩子接走,给她寻个好出路。”
“放心好了,这节骨眼儿能想到我,说明没把我当外人。”
李淑娴掏出一卷钱给她,说是给孩子的奶粉钱。妇人死活不要,“你对我们家的恩还不知怎么报,别说贴几袋奶粉,就是贴金贴银都是应该的。”
李淑娴知她说得是掏心话,便不再勉强。她留下孩子离开白河村,返回途中,心里松快了许多。暮色将至,她抬腕看表,杨顺乘坐的火车快到了。这一天,这一天真是要命的一天。司机问她去哪里?她说,回市里。司机说,回市里哪里?她适才轻松的心再度吊起来。她想起市立医院儿科病房的外孙女,那个奄奄一息的小东西,她该拿她怎么办?难道再找人家寄养吗?那可是个病孩子,离了医院,恐怕一刻也活不了了,她的心重新坠入无边的黑暗。
5
护士一见李淑娴就紧张地交代:“孩子下午抽搐,吐白沫。”
“什么原因造成的?”李淑娴冷静地问。
“要不你问问医生?”护士语气闪烁。
“你知道情况吗?”
“初步判断是病理性黄疸导致脑细胞功能紊乱。我听医生说,孩子心脏也有问题。”护士边说边摇头,“要是不想放弃治疗,明天做个心脏超声图。”
“她真是多灾多难。”李淑娴心痛不已。
“刚才想喂她几滴葡萄糖水,她嘴巴一动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怕是……”护士看了李淑娴一眼。
“她也是一条命啊……”李淑娴喃喃自语。
“我本来下班了,就是专门等你呢。”
“那你快走,给你添麻烦了。”李淑娴急忙说。
“那,那我走了。”
“你走吧,你走吧。”李淑娴催促她。
护士走了,李淑娴望着玻璃箱里的婴儿不知所措。她环顾病房,才发现多了一个新生儿,正在输液。照看孩子的是个年轻人,没精打采。李淑娴走过去问:“男孩还是女孩,出生几天了?”
“男孩,昨天生的。”
“什么病?”
“总是吐奶。”
“这是你的孩子?”
“嗯。”年轻人点点头。
“查出病因了?”
“嗯。”
“什么病?”
年轻人沉默不答。
病房门开了,进来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满头卷发,神情沮丧。她对年轻人说:“你回去吧,这儿交给妈就行了。”
年轻人还在目不转睛盯着孩子。
老妇人推了儿子一把,愠怒地说:“一个大男人,和个娘们一样,拿不起,放不下,像什么话?”
年轻人眼睛红红的,像是哭了。“想开点,这都是命。”老妇人撩起衣袖擦了一下眼睛。年轻人这才起身,头也不回走了。
“这是您孙子吧,什么病?”李淑娴凑过去。
老妇人不太友好地瞥了一眼李淑娴,“治不好的病。”
“治不好?那怎么办?”
“不治呗,还能怎么办。”
一个小护士端着器械盘进来,老妇人招呼,“在这儿。”护士走过去拔下婴儿的输液针头,把输液器具收走了。
护士出去了,老妇人把孩子包进被子,包得很仔细。李淑娴站在一旁呆呆看着。
“你家孩子是什么病?”老妇人头也不抬。
“一样,治不好的病。”李淑娴说。
许是同病相怜,老妇人抬起头看了一眼李淑娴,叹气道:“你也是孩子奶奶?”
李淑娴怔了一下,点点头。
“造孽呀。”
“你这是要把孩子送到哪儿?”
“还能送到哪儿?命不该来这个世界,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李淑娴明白了,她是要把孩子丢掉。可是,怎么丢?往哪儿丢?她问:“总得有个去处吧。”
老妇人说:“有人专做这事,只要给五块钱,人家就帮忙处理了。”
“怎,怎么处理?”李淑娴结结巴巴。
“找地儿埋了,虽是小人儿,也是入土为安好。”
李淑娴回头看了一眼玻璃箱里一动不动的婴儿,老妇人似乎窥穿她的心思,“治不好就甭治,白扔钱,大人孩子都受罪。”
“要是花钱能治好,花多少钱也行,怕的是花了钱也治不好,还落下毛病。”李淑娴说。
“我一辈子没做亏心事,要饭的讨到门上,我也没让他们空过手。老天爷不公平,这么欺负我。”老妇人声音哽咽。
李淑娴转而安慰她,“这都是命。”
老妇人忽然捂脸大哭,“以前听说过生孩子没屁眼,谁曾想我的孙子就摊上了,我实在想不通啊。”
李淑娴明白了,“那是先天性无肛,做手术可以再造肛门。”
老妇人指着孩子,哭着说,“这么小的孩子,做手术能成吗?做不好怎么办?长大了怎么办?人活着,就得活得像个人样。活不成人样,还不如不要到这世上遭罪。”
老妇人起身抱着孩子欲走,李淑娴拦住,“你,你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
老妇人扫了一眼玻璃箱里的孩子,旋即明白了李淑娴的意思。她把自己孩子放下,主动帮助李淑娴给孩子穿衣服,裹被子。李淑娴把鼻子贴到婴儿鼻间,嗅了嗅,“好像没气息了。”
“这么小,早产儿?”
“是,医生说,就算留得住命,脑子也坏了。”
“那更不能留,咱们老了,腿一蹬,眼一闭走了,孩子父母跟着受一辈子罪。”
老妇人每一句话都说到李淑娴心坎上,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她意识到,原来她一直在等这么一个人,等一个人帮她戳破心理障碍,等一个人替她说出心里话。她们这对同病相怜的半百妇人因为有了一个伴,方才觉得自己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人。
李淑娴默默地对女儿道歉,美静,原谅妈妈,你要恨就恨我吧,要怨就怨我吧,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这个孩子好。人活着,不仅仅是活着那么简单,还要活得有尊严,有质量。然而,另一个声音尖锐地斥责她,你这是为自己开脱,你这坏心肠的女人。她辩解,我不是,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他们好,为了所有人好。那个声音冷笑,别冠冕堂皇了,你为了他们,其实就是为了自己。你不想女儿受苦,就是想让自己舒坦。不是吗?你敢说不是吗?我是,就算我是,那又怎么样?我有更好的选择吗?你教给我一个办法?她虚弱反驳。那个声音消失了,那个声音被她打败了,打跑了,她知道自己赢了。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要战胜自己,她的动作立刻变得坚定而有力气了。
李淑娴抱着孩子跟随老妇人一前一后出了病房,出了医院大门。拐弯暗影里,站着一男一女,像夫妻。男人迎上前,妇人扭头朝李淑娴撇了一下,示意道,她家孩子也不行了。男人点点头,二人分别把两个婴儿抱过去。女的问,钱呢?李淑娴掏出十块钱给了他们。两人拿了钱,转身抱着孩子疾走。忽然,一声微弱的啼哭传来,像小猫的叫声,又像一扇门被推开时的吱哑声,迅捷而逝。李淑娴和老妇人慌乱地对视一眼,老妇人说,我家孩子不是这样的哭声。李淑娴紧接着说,我家孩子气息都没了。老妇人似乎恼了,从兜里摸出五块钱还给李淑娴。李淑娴推开她的手,意思是不用客气。老妇人就像换了个人,口气陡然凌厉起来,这钱不能省,你拿着。李淑娴吓了一跳,赶紧接过钱。两人关系转瞬微妙了,不再是适才的惺惺相惜,倒像一对仇敌,彼此憎恶,谁也不愿再看对方一眼。
李淑娴办理了出院手续,结清费用。她没有再回新生儿病房,如果可能的话,这辈子她都不想踏入这里。
杨顺下了火车,直奔妇产医院。崔美静见到丈夫,迫不及待让他带着自己去看孩子。在早产婴儿监护室,崔美静和杨顺目不转睛盯着保温箱里的女儿,杨顺揽紧妻子肩膀,崔美静幸福地靠在丈夫肩头。
“她好小啊,没想到她这么小。”崔美静说。
“她是早产儿嘛,当然小了,才三斤多。”杨顺说。
“你看她,虽然这么小,却有鼻子,有眼睛,有嘴巴,真神奇。”
“每个孩子都是这样,我们也曾经是这样。”
“我真想抱抱她。”
“现在不行,以后有的是机会抱。”
“好了,你们出去吧,这是婴儿监护室,家属不能多待。”护士在一旁打断他们的话。
“母婴应该多接触。”杨顺争辩。
“她是早产儿嘛,不用急,再等几天就送到母亲身边了。”护士笑着说。
两人恋恋不舍从婴儿室出来,崔美静问丈夫:“你说给她起什么名字好?”
杨顺说:“我想了一路,干脆就叫杨陌好不好?陌的本意是指小路,女儿就是连接你我之间的一条小路。”
崔美静说:“好,杨陌,陌儿,小陌儿,果然好听。”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很美的意境。”
“是啊,字面意义和视觉效果都很好。”
两人谈得兴致勃勃,李淑娴推门进来。她看上去憔悴疲惫,没精打采。杨顺起身说:“妈,辛苦你了。”
崔美静关切地问:“妈,牙疼怎么样了?”
李淑娴说:“好些了,你们去看孩子了?”
崔美静兴奋地点点头,“看了,她真可爱,真漂亮。只是我的奶水没下来,一点反应也没有,怎么办?”
杨顺在一旁安慰她,“不要紧,没有奶水也没关系,我们买最好的奶粉喂她。”
“一定买最好的,最贵的。”
“好,好,好,买最好的,最贵的。”
“现在就去买。”崔美静撒娇。
“明天吧,商店关门了。”李淑娴劝阻,“准备的奶粉还没吃呢。”
“没有关,你听,街上还放着音乐呢。”
李淑娴凝神细听,果然有隐约的歌曲传来。她觉得这歌的旋律很熟悉,似乎哪里听过。哦,她想起来了,这首歌正是那个乡下男人唱的,是他唱给两个女儿的歌。她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有泪涌上来。今天这是怎么了?动不动就想哭。
“妈,你怎么了?”崔美静问。
“这歌真好听,这是什么歌?”李淑娴擦了擦眼睛,“刚才风迷眼了。”
“我想有个家,现在最流行的歌。”崔美静欢快地唱起来,“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
“别唱了,妈累了,想安静会儿。”
窗外,万家灯火,夜色阑珊。
这天夜里,杨顺留在病房陪伺妻子,李淑娴从病房出来,走到婴儿监护室,隔着玻璃看了一眼保温箱里的孩子,--她的外孙女。从此,这就是她的亲外孙。她默默注视着这个小小婴孩,她将会在她慈爱的目光下长大。她在心里说,我一定会好好爱你,就像爱我的亲外孙。不,你就是我的亲外孙。
这个年逾五旬的女人,年龄上还属于生机勃勃的后中年,一向精神抖擞,从不服老。然而,这天之后,这个夜晚之后,她一下子衰老了。头发白了一半,皱纹添了几道。她名副其实迈入老年,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老妇人。
小岸,女,山西阳泉人,七零后写作者。作品散见于各类文学期刊,并多次被选刊转载及收入年选。已出版小说集《桌上的咖啡已冷》、《温城之恋》、《梦里见洛神》《十二度爱》,散文集《水和岸》,长篇小说《在蓝色的天空跳舞》。曾获赵树理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