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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诗歌的饥饿书写

2017-11-13韦昕楠

杜甫研究学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饥饿感生理饥饿

韦昕楠

在中国古代文学的长河里,杜甫不啻为一位饥饿的观察者和体验者。他以“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博爱情怀关心着饥饿的百姓们,书写了许多撼人心魄的诗作。杜甫的一生与饥饿息息相关:杜甫从客居长安时就开始感受到了“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的不公平对待;被授右卫帅府胄曹参军由长安往奉先县探望妻儿时,发现自己的小儿子被活活饿死;在之后的安史之乱和漂泊西南期间,杜甫及其家人也是饱经饥饿的折磨,他拾过橡栗,挖过野芋,也曾向朋友乞求救济。就连杜甫的死也和饥饿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汪静之先生提出:“(杜甫)全集用饥、饿、饭、饱、肉字大约有一百余次。我们中国随便哪一个的集子里找不出这样多。”经梳理,杜诗共132首诗作涉及到饥饿书写,占杜甫传世1400多首诗的十分之一。“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挖掘杜诗中的饥饿书写,其实质是还原杜甫视角下的盛唐饥饿史及其背后深层的文化心理。

身体饥饿即是指身体对食物的一种匮乏状态,这是生理感官受到饥饿刺激的直接体验。相较于其他层面的饥饿书写,身体饥饿一定要做到确有其事,这一点可以通过联系诗歌上下文进行鉴别。杜甫一生都在被饥饿困扰。但在不同的时期,造成杜甫身体饥饿的原因各不相同,杜甫通过诗歌所书写的自己面对饥饿的态度也各不相同。

杜甫曾困守长安十余年,这段时间既是杜甫思想成熟的重要时期,也是他风格渐趋个性化的时期,还是他人格备受考验的时期——杜甫为谋官历尽艰辛,受尽屈辱。杜甫在这时写下了很多的干谒诗。这些诗作基本都是一样的套路:先歌颂对方的品德和政绩,再诉说自己的抱负和不得志的现状,最后向权贵表明自己的不得志之意。诗歌在此偶有饥饿之意出现,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是《赠韦左丞丈济》《奉赠呈韦丞丈二十二韵》《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在这一阶段,杜诗的饥饿书写有夸张渲染的成分。在《奉赠呈韦丞丈二十二韵》里,杜甫说自己“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从生理的角度来看,此时的杜甫未见得就真正被“饿”着了。所谓“残杯与冷炙”,好歹还有酒水与食物供享用,只要愿意吃,那就不至于饥,更不至于饿。杜甫此时的“饥饿”,有一种强烈的对比性,他不是吃不到或是吃不饱,而是吃得不如别人好。他想要的不是食物,是食物背后承载的社会阶级和地位的象征。把“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和“有儒愁饿死”合起来看会发现:杜甫此时的饥饿被冠以“儒”字。在他看来,自己之所以会有饥饿的感觉,完全是因为这“儒”的身份在当时得不到重视,个体的价值仅靠自己的一厢情愿并不会被社会所承认,只有得到了如韦济、张垍、韦见素甚至杨国忠、哥舒翰等达官贵人的认可才能得到地位。正当杜甫在长安的“富儿门”与“肥马尘”间奔走的时候,他身边的那些权贵子弟却因为门荫制度飞黄腾达,吃香喝辣。这种鲜明的对比深深地刺伤了杜甫那颗极为敏感的心,就算并不是真的食不果腹,也要发出“有儒愁饿死”的哀叹,期望通过对自己生活窘境的夸张和渲染打动别人。

从《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诞生开始,杜甫对饥饿终于有了深刻的体认。天宝十四载,杜甫得到了右卫率府兵曹参军的任命,十一月离京赴奉先县探家时,一路历经千辛万苦,谁知一进门就听到幼子被活活饿死的噩耗。“吾宁舍一哀”,虽然唐代有遵《礼经》不哭丧婴的习俗,杜甫在这里的感情表达比较克制,但那种精神上遭受了沉重而极其突然的打击还是刺破人心,“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又有邻里呜咽的悲惨气氛衬托,反而比失声痛哭更伤心。不管怎么说,杜甫此时还算一个小官吏,已经是“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一想到广大的平民百姓和那些戍守在外的兵卒,更是“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比起早期对饥饿的夸张和渲染,这里则是血淋淋的体认和沉重的思考,杜甫对饥饿的书写已经从小我走向大我,从一个酸溜溜穷儒生的发牢骚走向了在经历人间悲剧后痛定思痛,推己及人的思想者。

与《咏怀五百字》并称为姊妹篇的《北征》写于乱中,亦是从个人遭遇写到国家大事,中间也有一些描写到杜甫自己及家人受饥饿所迫的内容。如“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既然是“娇儿”,就说明了父母对他的宠爱,想必家中但凡有一点吃食都先给他,但连这孩子的脸色也已经出现了比雪还白的病态,就不用推想“娇儿”的母亲已经饿成什么样了。果然,“瘦妻面复光”,这个“复”字,其实是化用了《诗经·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杜甫“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给家人带回了衣食,但因为之前饿了太久,所以妻子是“瘦”的,只有在乍得温饱,打扮之后才重新充满生的欢愉。而杜甫本身难道不饿吗?“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说明了杜甫其实也是“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只是勉强挤出一点吃食给大家,自己早就已经车马劳顿、饥渴难耐了,唯有家人团聚才能抵消自己的饥饿与劳累。

杜甫的这两首名作写尽了对家人忍饥受冻的愧疚,然而他自己的生活也不好过。《投简咸华两县诸子》中说自己“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裘何啻联百结”,一挨饿就是十天,身上穿的衣服也打了上百个补丁,在日色将晚、夕照空墙时,只能是“此老无声泪垂血”。杜甫的中年时期为生计所迫,往往卖药都市,寄食朋友,别人在“轻裘快马当冰雪”,自己却是“杜陵野老骨欲折”。杜甫此时受到的饥饿,比早期时候来得厉害得多,而一个真正受饿的人,不会再嚷嚷为什么权贵子弟与穷儒书生的有天壤之别,而是默默寻找缓解饥饿的方法:“卧”在床上,减少自己身体的活动,从而守住自己身体仅存的能量。杜甫在《石柜阁》中有“不独冻馁迫”,在《别赞上人》中有“岁暮饥冻逼”,由此看来,这时的他是真真切切被饥饿所逼迫,对饥饿有着从所未有过的深刻体认。在这饥寒之中,杜甫的思想感情也从儒生的自我嗟叹向人民靠近,为他写下许多关心民间疾苦的诗作奠定基础。

杜甫在经历了半生的饥寒交迫后,他对饥饿的思想逐渐发生了改变。他开始对饥饿表现出一种“认命”的态度,继而用自己的乐观与旷达超越了饥饿,消解了饥饿。《飞仙阁》中有云:“浮生有定分,饥饱岂可逃。”杜甫此时已经不再为饥饿添油加醋或是叫苦不迭,而是到达了一种人生无常,饥饱在天的境界。他还把这种思想分享给了妻子与孩子:“叹息谓妻子,我何随汝曹”,希望自己的家人也能够泰然的接受命运的安排,饿和饱都是人生不变的守恒,不会永远处于哪一端,所以饥饿的状态也是有穷尽的。这种思想并不是简单的自我安慰和逃避,而是在认识饥饿生活的本质后得到的人生之理,其背后蕴含着杜甫的大智慧和大胸怀。

乾元二年之时,杜甫在秦州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贫益甚,拾橡栗,掘黄独以自给”。但他却写下了“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的动人诗句。旷达乐观的杜甫笔下的松柏是苍翠欲滴的,霞光是明媚照人的,这就为灰色的秦州生活涂上了一抹鲜亮的色彩。松柏的果实虽苦,却在《列仙传》里是仙人之食:“赤松子好食柏实,齿落更生。”灿烂的明霞虽远,却也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美餐,《楚辞》有“漱正阳而餐朝霞”之说。杜甫以仙人的餐饭寄托了自己高洁的品格,也通过美好的想象填充了现实的饥饿,这大概是杜甫超越常人,列为诗圣的原因之一吧。

纵观杜甫的身体饥饿书写史,从一开始的“少年不识饿滋味,为赋新词强说饥”到后来严肃、深刻的饥饿体认,再到晚期不拘泥于饥饿,用自己的智慧和想象超越饥饿,这是杜甫对饥饿在生理层面上的认识越来越深刻的表现。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杜甫的一生都在为饥饿所困,这三种对待饥饿的态度并非有截然的分野,而是三者都穿插始终,构成杜甫个人的生理饥饿历史的。把它分成三个阶段,主要是为了把握杜甫对饥饿认识的体认、深化和超越,从而更有层次地探讨杜甫所面临的生理饥饿问题。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说过:“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相较而言,饥饿是众多身体问题中最难以回避和克服的问题,所以我们也可以说:“世界的问题,可以从饥饿开始。”用在杜甫这里,便是“一切关于杜诗饥饿书写的问题,可以从身体饥饿开始”。基于这困扰了一辈子的生理层面的饥饿,杜甫才有了更多的饥饿书写内容和意蕴。

如果说“饥饿”是身体的一种匮乏状态,“饥饿感”则是身体对饥饿这种匮乏状态的体验。区别于身体饥饿,心理饥饿一定要在“不饿”的状态下感觉到“饿”。为什么杜甫能达到心理饥饿的层次呢?就是因为他太饿了,饿伤了。饥饿这种生理感觉是杜甫这一生最大的折磨,在饥饿的时候,他对食物的渴望也许是他这辈子所发出的最深切的渴望。所以,杜甫的饥饿感是一种将生理饥饿提纯之后的期待和渴盼,至真至性。他会用这种饥饿感去形容与饥饿完全无关的感觉,也会把人类的饥饿转移到动物身上,这是他心理饥饿的表现。

饥饿感在生理上的消化系统之外的泛化,一般来说表现为像饥饿时渴望食物一样渴望着某个东西或者某件事情,即不饿说饿。在《送许八拾遗归江宁觐省甫昔时尝客游此县图样》里,杜甫就表达了他对食物之外的饥饿:“看画曾饥渴,追踪恨淼茫。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虎头”指的是顾恺之,这两句表达了诗人往日东游时,在江宁向许八乞阅瓦官寺维摩诘图样前的心情和阅后留下的印象。杜甫要看的原图是东晋大画家顾恺之在瓦官寺作的《维摩诘像》,“图样”可能是壁画的临摹本,这时原壁画已经不存在了。杜甫一生写过近三十首题画诗,这些诗大多借画抒怀,但论画亦甚精到,甚至对后代文人画都有着深远的影响。可见,老杜其实也是一个爱画、懂画之人,在这首诗中,他用“饥渴”来表达自己想要看到顾恺之《维摩诘像》的图样,说明他也是一个嗜画如命的人。

饥饿感的泛化还表现为对某个东西或某件事情的渴望,在这种高压的、焦虑的、难以忍耐的状态之下,往往人会对现实生活中的食物毫无兴趣,把饥饿感从生理层面转移到心理层面,因此这种泛化的饥饿感还表现为有餐不食。比如《赠李白》:“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膻腥,蔬食常不饱。”把这投机取巧、肮脏不堪的世道比作腥腐发臭的牛羊肉。此诗作于天宝三载夏秋之际,当时杜甫正与李白、高适携伴同游,在孟诸泽一带跨马射猎,当地官府为三人做东,日暮归来时置酒单父东楼,各献所获,炮炙佐酒,一边观看官妓表演歌舞,通宵达旦,乐此不疲。有李白《秋猎孟诸夜归置酒单父东楼观妓》、高适《同群公秋登琴台》《同群公出猎海上》《同群公题郑少府田家》等诗为证。应该说,此时的杜甫一点都不饿,他只是因为在东都活动了两年,为自己初出茅庐而受挫感受到的世态炎凉而满腹牢骚,加上遇见了李白,偶发出世高蹈之声而已。再如《寄韩谏议》:“国家成败吾岂敢,色难腥腐餐枫香。”国家事业成败岂敢坐视观望,厌恶腥腐世道宁可餐食枫香,不论怎么样,此时的杜甫因为拒绝吃食而饥饿着,这里的拒绝和饥饿显然已经超出了身体的含义,走向了精神的追求。

杜甫的心理饥饿感还体现在他的诗作中有大量的描写动物饥饿的内容。有时是诗人亲眼看到了动物的饥饿,如《秦州杂诗二十首》里说“鸬鹚窥浅井,蚯蚓上深堂”,仇兆鳌注“窥井,求食。”但更多的是诗人把自己内心常存的饥饿感移情到动物身上,《送李校书二十六韵》:“老雁春忍饥,哀号待枯麦”;《凤凰台》:“恐有无母雏,饥寒日啾啾”;《杜鹃行》:“穿皮啄朽觜欲秃,苦饥始得食一虫”;《野望》:“独鹤不知何事舞,饥乌似欲向人啼”;《述古三首》:“凤凰从东来,何意复高飞,竹花不结实,念子忍朝饥”;《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乳贙号攀石,饥鼯诉落藤”;《朝二首》:“俊鹘无声过,饥乌下食贪”;《久雨期王将军不至》:“泉源泠泠杂猿狖,泥泞漠漠饥鸿鹄”;《白凫行》:“鳞介腥膻素不食,终日忍饥西复东”等。

杜甫用他眼中饥饿的动物自喻悲惨的生活遭遇,如《雨四首》:“山寒青兕叫,江晚白鸥饥”。杜甫写作时已暮年,他在乱世中流离颠沛,目睹了山河破碎、黎民涂炭,却无法改变现实,就连自身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忙碌了一天,天色渐晚,却像江上的白鸥一样饥饿不堪,这是诗人自身的深刻体验。杜甫流落他乡,举目无亲,世态炎凉、社会冷漠让他更愿意与自然亲近。在他最饥寒交迫、孤独寂寞的时候,这些自然中的小生灵仿佛是与他同甘共苦的好友,因此他笔下这些与他一样饥饿的动物也变得有情有义。有时,饥饿的动物还可用来隐喻杜甫所处的政治处境。如《赠韦左丞丈济》中的“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这里是在干谒时把自己说成了只待一呼便去搏击的饥鹰,只要韦济你给我机会,我就能一飞冲天报答你的知遇之恩。杜甫把自己渴望被发现和赏识的心情比作饥饿,这显然是心理层面的饥饿感在起作用。值得注意的时,老杜很喜欢在诗中把鹰马意象对举,表现了他性格中极为强硬的一面,让我们看到老杜早期在政治上自负自傲的个性。

除自喻外,饥饿的动物们也烘托出了一种阴森可怖的环境,如《晚行口号》“三川不可到,归路晚山稠。落雁浮寒水,饥乌集戍楼。市朝今日异,丧乱几时休。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这首诗是杜甫往鄜州探亲途中所作,口号指随口号吟,整首诗给人的感觉就是旅途艰险,而“落雁浮寒水,饥乌集戍楼”一句在《杜臆》中被评为“写途中凄凉之景”,这是自然中的凋敝阴森,而人类社会又有“市朝今日异,丧乱几时休”的悲剧,所以感叹自己“远愧梁江总,还家上白头”。相同的用法还有“独鹤不知何事舞,饥乌似欲向人啼”、“乳贙号攀石,饥鼯诉落藤”等。可以看出,饥饿的动物总是与幽暗阴森、诡异凄凉的环境同时出现,它们瘦的只剩皮包骨头,长相都有点怪异,还发着声声的哀嚎,每一声都叫得人毛骨悚然。人在这种连自然之物也饥饿的环境中会感到胆怯颤栗、孤独无助,甚至有一种被压抑的恶心感,可见在杜甫眼里,饥饿并不是什么褒义词,它是实实在在的丑的、恶的、令人厌恶的存在。这也是因为杜甫被饿久了,饿伤了所带来的关于饥饿的怨念,是生理上的饥饿在心理层面的泛化和蔓延。

区别于生理上的“饥饿”和心理上的“饥饿感”,“永恒饥饿”是饥饿感通过身体铭刻长久地驻留于身体之内并主宰身体行为,它是身体在不饥饿状态下对饥饿的记忆和领受,是饥饿感的持久化和大众化。换言之,就是饥饿感变成伴随每一个人终身,成为像呼吸和心跳一样的存在物,甚至就连死亡的那一秒都不会终止,而是在时间的长度里和下一群诞生的生命里得到永恒。从“饥饿”到“饥饿感”再到“永恒饥饿”,是“饥饿”的“去生理化”过程,也是“饥饿”由单纯生理现象而哲学化的过程。

杜诗中之所以能有“永恒饥饿”的体现,一方面是由于他确实长期忍受着饥饿的折磨,有着确实可感的物质层面的基础;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杜甫的思想实在是深刻,他的文学造诣也实在是高明,他能超越生理和心理层面的饥饿,把饥饿看做是哲学意义上的人在宇宙中生存和人对自身本质的自我确证。

马克思说:“人的欲望的对象是作为不依赖于他的对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但是,这些对象是他的需要的对象;是表现和确证他的本质力量所不可缺少的、重要的对象。”杜甫正是因为看到了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对食物、对食物之外的其他东西的饥饿和欲望,这些对象是杜甫何以为杜甫的回答,所以它们始终伴随人的一生而存在,是表现杜甫之所以为杜甫的不可缺少的存在。而这个道理也适用在所有的人类身上,人类都是出于永恒饥饿的状态之中的,这是人类对自身本质的确证,虽然当今生活条件和实现自我的条件比杜甫好很多,能够满足人们生理上的饥饿和心理层面的饥饿感,但每个人在哲学意义和文化意义上的永恒饥饿是不可能被喂饱的,它是我们确证和实现自身个性的对对象的欲望,它是我们得以为人的确证。

杜甫对永恒饥饿的认识是贯穿于他饥饿书写的。在至德二载春时写了一首《喜晴》,中有“春夏各有实,我饥岂无涯”两句。《杜臆》评:“此诗饥困之极,更无生计,只得自宽自解。‘春夏有实,饥岂无涯’,都是妄想。”时值杜甫身陷长安敌占区,他经常挨饿,却没有实际的办法来解决,这里的“我饥岂无涯”还不到已经体悟到“永恒饥饿”的程度,只是为自己发一个牢骚,感慨饥饿大概不会没有穷尽,总会有能吃饱肚子的一天。但是,这里杜甫的思想中已经流露出了饥饿可能会伴随人一生的意思,这为后来的感慨埋下了伏笔。

乾元元年罢谏官后,杜甫写了《遣兴三首》,其中有一首是“我今日夜忧,诸弟各异方。不知死与生,何况道路长。避寇一分散,饥寒永相望。岂无柴门归,欲出畏虎狼。仰看云中雁,亲鸟亦有行。”这里说自己与弟弟们因为避祸而分散各地,大家是饥寒交迫永远相望而不得相见。在这里,杜甫已经逐渐意识到饥寒会伴随人的终生,并且已经不再去发出“饥岂无涯”的牢骚和呼告,只是期盼着能与弟弟们早日团圆而已。

乾元二年十二月时,杜甫自陇右赴剑南,写下了《发同谷县》。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认识到饥饿会一直跟随着他了,他说:“贤有不黔突,圣有不暖席。况我饥愚人,焉能尚安宅。”墨子居不待突黔,孔丘去不待暖席,何况我这种饥肠辘辘的愚顽之辈,怎得安宁呢?《飞仙阁》:“浮生有定分,饥饱岂可逃”。此时的杜甫已经看透了人生的起落饥饱,这些都是浮生定分,是人逃脱不掉的命运,只有去接受它、面对它甚至超越它,才能真正地消解它。

到了成都的草堂,他对饥饿的认识变成“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初到成都时,他曾靠故人严武接济,分增禄米,而一旦音书断绝,一家子人免不了忍饥挨饿。萧涤非在《杜甫诗选》里说:“日而恒饥,亏及幼子,至形于颜色,则全家可知”。这首诗后两句是“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有了对“恒饥”的强调,“欲填沟壑”就不显得夸张失实了。这里杜甫说自己全家快要饿死路旁,这样悲惨的生活境遇放在任何人身上都难以承受,但杜甫却“自笑狂夫老更狂”,有一种苦乐交融下的惨笑和狷狂之意。杜甫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生理和心理上的饥饿所困扰的普通人了,他用智慧看穿了饥饿的永恒,没有再被生活的磨难压倒,而是用一种倔强的态度来面对打击,这是他对“永恒饥饿”的战斗,也是他所谓的“疏放”与“狂”。

杜甫认识到浮生有定分,饥饿是永恒之后,他的作品格调变得很高。比如《谒文公上方》:“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这两句其实都是从庄、列和禅门而来,但就是给人以极强的震撼力。王嗣奭解释说:“平生饥饿、穷愁,无所不有,天若有意锻炼之,而动心忍性,天机自露。如铁以百炼成钢,所存者铁之筋也,千古不磨矣。”相较于杜甫,其他诗人未必能发现永恒饥饿,就算发现也未必能克服这种悲哀的命运安排,但杜甫能做到,这不仅是杜甫文采之高,更是他人格之高,思想之高。

杜诗中还有很多表达了个人恒饥的命运之语,如《赠别贺兰铦》“高贤世未识,固合婴饥贫”、《白凫行》“鳞介腥膻素不食,终日忍饥西复东”等。国家不幸诗家幸,杜甫不幸文学幸,杜甫一生受饥饿所困,饥饿害死了他的儿子,消瘦了他的妻儿,还让他面临着难堪和矛盾的窘境,但他却又因这长时间的饥饿而受益,写出了这些动人的诗篇,道出了常人所不能道之理。

注释

①汪静之:《李杜研究》,商务印书馆1928年版,第160页。

②萧涤非、张忠纲等:《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76页。下引是书简称《校注》,文中所引杜诗均出自此书,下文不再出注。

③闻一多:《唐诗杂论》,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4页。

④王秀春:《论杜甫的题画诗对后代题画诗及文人画的影响》,《杜甫研究学刊》2002年第4期。

⑤⑦⑨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5页、第50页、第157页。

⑥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6页。

⑧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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