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入川后关于去向的打算
2017-11-13范洪杰
范洪杰
由于生计原因和对中原战乱的预期,杜甫离开长安,历经周折,于乾元二年(759)十二月入蜀,上元元年(760)卜居浣花溪,经营草堂,“经营上元始”,就在成都住下来了。此后,关于是否长留于此,该去何地的问题,经常困扰着杜甫。他在诗中表达过多种想法。这些想法,都是未来去向的可能性选择;同时随着外在条件的变化,他的想法也会变化。其中赴吴的想法,是杜甫生前一直未放弃的一个打算。至少从上元二年(761)开始,杜甫就有东下吴楚的念头。但同时,他还有多种打算。学者对杜甫的去向多有探讨,尤其对杜甫离蜀的原因探讨较多。在关于杜甫的传记性著作中,如陈贻焮先生和莫砺锋先生的同名的《杜甫评传》二书中,也按杜甫的行踪进行记述和评论,但总体来说,对杜甫上元二年(761)后的多种去向,在杜甫心中占有怎样的不同位置的问题,没有细究。本文试述自己对此的粗浅看法。
首先梳理一下杜甫的心路历程。
一、自上元二年后杜甫关于去向的心路历程
杜甫上元二年(761)所作《一室》:“巴蜀来多病,荆蛮去几年。应同王粲宅,留井岘山前。”表明他想去祖籍襄阳。《逢唐兴刘主簿弟》:“剑外官人冷,关中驿骑疏。轻舟下吴会,主簿意何如?”说明他开始有去吴地的想法。
宝应元年(762),杜甫也频频露出东游之意。《奉赠射洪李四丈》:“东征下月峡,挂席穷海岛。万里须十金,妻孥未相保。”杜甫说自己旅资匮乏,故尚不能成行。但他还有回秦的打算。《奉送严公入朝》:“此身那老蜀,不死会归秦。”杜甫羡慕严武能回长安。
广德元年(763),春,杜甫在梓州有《春日梓州登楼二首》:“厌蜀交游冷,思吴胜事繁。应须理舟楫,长啸下荆门。”仇注:“盖恐北归未能,转作东游之想也。”《双燕》:“今秋天地在,吾亦离殊方。”闻一多《少陵先生年谱会笺》:“亦指东游而言也。”仇注:“当是广德元年春,在阆州作。”那么杜甫在春天已经决定,在今年秋天离开蜀地了。《短歌行送祁录事归合州因寄苏使君》:“君今起舵春江流,余亦沙边具小舟。幸为达书贤府主,江花未尽会江楼。”与苏使君相约,江花未尽之时,就会东南而下,在合州相见。
秋末,杜甫由阆州回梓州,有《客旧馆》:“无由出江汉,愁绪日冥冥。”闻一多《少陵先生年谱会笺》:“则行期已届,犹不果就道,因而兴叹也。”
十一月,所作《桃竹杖引》:“老夫复欲东南征,乘涛鼓枻白帝城。”闻一多:“则行期虽误,而东行之念,犹无时或忘也。”之所以一直未去,可能是旅费不足。但是《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相逢半新故,取别随薄厚”“终作适荆蛮,安排用庄叟”。到这时,旅费问题解决了。诗中又说:“不意青草湖,扁舟落吾手”,青草湖在巴陵县,属湖南岳阳,接近洞庭湖水区。杜甫已经考虑由长江入洞庭湖,进入湖南境内了。
广德二年(764)初春,杜甫携家出梓州,赴阆州,并准备顺着嘉陵江乘舟而下。《游子》:“巴蜀愁谁语,吴门兴杳然。九江春草外,三峡暮帆前。厌就成都卜,休为吏部眠。”鹤注:“广德二年春,公在阆中,欲下峡而不遂,故曰吴门兴杳然。”案本年二月杜甫就知道了严武回成都的消息,之后他的情绪是很愉悦的。细玩《游子》诗意,应是知道严武回成都一事之前所作。那么“吴门兴杳然”,应指上一年秋下峡的计划未能实施的事情。
同时的《将赴荆南别李剑州》:“戎马相逢更何日,春高回首仲宣楼。”《别马巴州》:“扁舟系缆沙边久”“独把钓竿终远去”。分别和友人告别后,杜甫看来马上就要动身了。
二月,杜甫听说严武再次镇蜀,非常高兴,于是改计赴成都。《自阆却赴蜀山行》:“不成向南国,复作游西川。”《奉待严大夫》:“殊方又喜故人来,……欲辞巴徼啼莺合,远下荆门去鹢催。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三月,回到成都。《春归》:“轻风受燕斜”,正是三月光景。
从以上杜甫的心路历程来看,他离蜀的想法一直存在。但去向曾有过多种考虑。
二、多个去向的关系及其梳理
从去向上来看,不外乎两个选择,一是向北,重走来时的路,返回长安,一是向南,然后顺江而东。就向南和向东的方向来看,又可有三条线路,杜甫在蜀期间提到了这三条线路。其一是“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其二是沿江一直到达“吴会”,其三是出三峡之后到达岳阳,然后向南顺洞庭湖和湘水进入湖南。后三者共同之处都要出三峡,过荆州。
那么这四条线路在杜甫看来是什么关系呢?
笔者认为,从杜甫诗作里可以看到,这三个目的地并非相互排斥,尽管可能在同一时间里,杜甫既有归洛之想,又有赴吴之念,但在现实可操作性上,杜甫的计划又是明确的,因此它们对应于将来的不同时段。很可能到洛阳是他在有生之年经历颠沛流离之后所希望到达的终点,终老返乡毕竟是中国士人的普遍愿望,是最终计划,能否做到杜甫自己也不明确;去吴地是他的长期计划,是很明确,一直在实施中的;至于转向湖南则是暂时的权宜之计。
(一)回长安的想法
就向北来说,杜甫在送别几位回朝的友人时透露出这种想法,但不明确,只是一个朦胧的意向,更多的是对友人的祝愿和表达对他们能归朝的羡慕。当然,杜甫当初弃官去秦州的原因,学者多认为是关内大旱以致饥馑,迫于家庭生计。那么经过数年,大旱是不是有缓解的可能了呢,从这个角度说,杜甫返回关中也不是不可能。但问题是杜甫当初弃官时,可能就已经对朝廷能否取得北方稳定保持怀疑了。因为乾元元年(758)冬,他任职华州司功参军期间,曾有事返回洛阳,二年春,又自洛阳回华州,写下“三吏”“三别”,他目睹了九节度围邺城失败后唐王朝为了应对叛军,以至于要征发无战斗力的老妇等入伍,杜甫当然是一方面对这些不幸的人们感到痛心,另一方面希望入伍的士兵能够支持战争。但杜甫也应该感到了从洛阳到潼关一带,军事上的巨大压力。特别是广德元年(763)十月,吐蕃攻陷长安,代宗幸陕州,杜甫至少在十一月就知道了消息,《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中原消息断,黄屋今安否。”黄鹤和仇兆鳌都系此诗于十一月。广德二年(764)春,杜甫才知道代宗已经回到长安,作《收京》,其中说到:“衣冠却扈从,车驾已还宫。克复诚如此,安危在数公。莫令回首地,恸哭起悲风。”《杜臆》:“用一‘却’字,有不满诸臣意,平日谄谀依阿,有变则奔亡坐视,及至收京,却来扈从,而车驾则已还宫矣。此辈何益成败之数耶。”意为杜甫批评朝中很少有人像郭子仪这样真正能为国家出力。从末句来看,杜甫对关中的形势还是非常担忧的。仇注:“克复之功,全在数公,朝廷当信任以图久安,无使京华之地,再哭乱离也。未几,仆固怀恩引回纥、吐蕃入寇,京师震骇,公之先见明矣。”
当严武表其为工部员外郎之后,杜甫深为感佩,时时想回朝尽职。严武死后,杜甫离开成都。永泰元年(765)冬,他出峡到了云安时,设想到自己回朝,“肺病几时朝日边”(《十二月一日三首》),“焉得北之朝”(《又雪》),“归朝日簪笏,筋力定如何”(《将晓》),“心虽在朝谒,力与愿矛盾”(《赠郑十八贲》),担心自己在官场里身体会熬不住。大历年间到夔州之后,他时不时地提到对长安的思念之情。“老马终望云,南雁意在北”“尚想趋朝廷,毫发裨社稷”(《客堂》);“合分双赐笔,犹作一飘蓬”(《老病》),“几时回首一高歌”(《峡中览物》),“遂阻云台宿,常怀《湛露》诗”(《夔府抒怀》),“中夜江山静,危楼望北辰”(《中夜》),“每依北斗望京华”(《秋兴其二》),“渭水秦川得见否,人今罢病虎纵横”(《愁》),“怅望东陵道,平生灞上游”(《怀灞上游》),“乱后居难定,春归客未还……相看多使者,一一问函关”(《入宅》),“巫峡蟠江路,终南对国门。系舟身万里,伏枕泪双痕”(《九日五首》)等等,都是写对长安这个政治中心的想往的。但这仅是想往而已。
陈尚君认为杜甫的检校工部员外郎并非虚职,而只是“未实授”,杜甫得此官是在出幕之后,离蜀就是为了赴员外郎之职;因为年老体弱,所以取水路。这一看法,与学界主流观点有异。笔者认为,结合岑仲勉先生和近来赖瑞和先生的研究成果,来观察唐代检校官制的演变可知,“安史之乱”前检校官确实是实职,作为“加官”的检校官则是兴起于代宗时期,作为对幕府职和其它没有品位的职使“寄禄”之用。但笔者观察历史记载中,“安史之乱”前作为实职的检校官,都是兼职性质,以一种官职同时兼任另一官职,而且为了办公方便,两个官职的官署大体在同一地,比如同是中央官署,否则对两种职任不能兼顾。杜甫的检校工部员外郎如果需要离幕职而去赴任,那么就算不上兼职;而身在幕府得检校官,这种情况在初盛唐找不到先例,反而在中晚唐有大量存在,都属于“加官”性质。杜甫离蜀之后对朝廷的眷恋和以郎官自居,可能还是他一贯的建功立业和心系朝政的心情的表达,未必就是明确的去赴员外郎之职。这是笔者浅显的推测,尚有待于进一步考察。
(二)回洛阳的想法
关于向南和向西,首先是去洛阳。当杜甫听到官军收河南河北的时候,兴奋之下产生了回洛阳的想法。这当然并非是一个突然的想法,洛阳是杜甫的家乡。他出生于巩县,巩县与洛阳咫尺之地,他在偃师还有田产。并且洛阳还有他的弟弟,作于广德二年(764)冬的《至后》:“冬至之后日初长,远在剑南思洛阳。青袍白马有何意,金谷铜驼非故乡。梅花欲开不自觉,棣萼一别永相望。”“棣萼”就指兄弟。永泰元年(765)的《天边行》:“九度附书向洛阳,十年骨肉无消息”可证。
大历元年(766)夔州时所作《雨晴》:“有猿挥泪尽,无犬附书频。故国愁眉外,长歌欲损神。”遇到旅途不顺时,就思念洛阳和那里的亲人。广德元年(763)代宗出奔陕州一事发生后,杜甫听到了代宗幸洛的传闻。《遣忧》:“乱离知又甚,消息苦难真。”《伤春五首》其四:“再有朝廷乱,难知消息真。近传王在洛,复道使归秦。”《城上》:“遥闻出巡狩,早晚遍遐荒。”这是由于路途遥远,信息不通畅导致的。实际上,代宗幸陕时朝士有劝代宗且都洛阳,代宗听从,但有赖郭子仪的劝阻得以放弃。杜甫的心绪由于听闻的各种说法牵动对至尊的关切和对洛阳的想念。
(三)去吴地的想法以及杜甫去吴地的原因
关于去吴,杜甫从上元二年(761)开始有了去吴地的想法,此后一直念念不断。广德二年(764)春,杜甫回到成都草堂,《草堂》:“贱子且奔走,三年望东吴。”大历年间,《第五弟丰独在江左近三四载寂无消息觅使寄此二首》其一:“楚设关城险,吴吞水府宽。十年朝夕泪,衣袖不曾干。”仇注:“关城险,己不能往;水府宽,弟不可知。”其二:“闻汝依山寺,杭州定越州。风尘淹别日,江汉失清秋。影著啼猿树,魂飘结蜃楼。明年下春水,东尽白云求。”计划到第二年春,即大历二年(767)春直接由夔州去吴地。但第二年初春他由于生病妨碍了行程,《暮春》:“卧病拥塞在峡中,潇湘洞庭虚映空。”《杜臆》:“公意本初春下峡,病至暮春,则舟不可行矣,故有慨于卧病拥塞也。”本年自赤甲迁居瀼西时作《卜居》:“归羡辽东鹤,吟同楚执珪。未成游碧海,著处觅丹梯。”不能下水之因,除了生病,还可能与夔州戒严有关,《南极》:“睥睨登哀柝,蝥弧照夕曛。乱离多醉尉,愁杀李将军。”故可作此猜想。总之,杜甫一入蜀就有了去吴的打算并一直想付诸实施(实际上,正如上面所论,他沿江东下的直接目的地就是吴地。)
那么什么原因使杜甫计划去吴地呢?总结起来,有两个基本原因:
首先,吴越本身的优越条件和吸引力。吴越远离中原。“安史之乱”也是发生在北方,未对江南造成大的影响,江南富庶,能为较多的人口提供生养之资。中原士子很多都在乱时奔赴此地,乱后安居于此。因此,去吴越安居是当时不少人的选择,杜甫也算是顺应这个形势。
再次,早年漫游吴地的经历,使杜甫对吴地的繁华很难忘,所谓“思吴胜事繁”,所谓“剡溪蕴秀逸,欲罢不能忘”(《壮游》),即是抒写这种情怀。杜甫在看到江水上涨之势时,就会念及江南风物,《巴西驿亭观江涨呈都十五使君》》:“关心小剡县,傍眼见扬州。”仇注:“剡县扬州,比拟江涨。”大历元年(766)在夔州《解闷十二首》其二:“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游。”朱注:“时有胡商下扬州,来别,因道其事。西陵驿楼,公少游吴越时所登。”仇注:“此欲去夔而游吴也。”
但正像上面所论,杜甫不会把吴地当作他的终老之地,他还是想最终回到洛阳。在这个问题上,杜甫也展现出很复杂的矛盾心态。一个是生活环境有吸引力并可以与亲人相聚的地方;一个是作为生命之根的家乡,都是令杜甫牵念的。但去不去洛阳,应该是在吴越安定下来之后要考虑的事情了,对于行进在江水途中的杜甫来说,这个问题倒是可以日后再予以考虑。
(四)行舟潇湘
下舟潇湘应该是缓宜之计。最大的可能是他的旅费已经不足,而恰好他的舅氏崔伟摄郴州。故从岳阳转而南下。大历五年(770)春《奉送二十三舅录事之摄郴州》:“气春江上别”,《入衡州》:“诸舅剖符近,开缄书札光。频繁命屡及,磊落字百行。江总外家养,谢安乘兴长。”从“磊落字百行”来看,舅氏招杜甫前往;“江总外家养”,则说明杜甫的旅资要靠舅氏资助了。当然由于到了耒阳后,江水大涨,不得前进,所以不得不又返回。
当然,去潇湘的想法很早就有。广德元年(763)在梓州时《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不意青草湖,扁舟落吾手”,青草湖在巴陵县,属湖南岳阳,接近洞庭湖水区。杜甫已经考虑由长江入洞庭湖,进入湖南境内了。当时可能只是对湖南名胜很向往而产生的游兴。大历元年(766)夔州时,《送王十六判官》:“衡霍生春早,潇湘共海浮。荒林庾信宅,为仗主人留。”《寄韩谏议注》:“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那么在岳阳正好有朋友接待,可以乘兴游览君山和洞庭湖了。《寄薛三郎中据》:“青草洞庭湖,东浮沧海漘。君山可避暑,况足采白蘋”;《雨》:“宿留洞庭秋,天寒潇湘素。杖策可入舟,送此齿发暮。”似有终老于此之意,但只是一时的兴致之语。
综上来看,上元年间及以后,返长安﹑回洛阳﹑去吴地﹑泛舟潇湘,是杜甫的四个主要去向。返长安是杜甫身为郎官和关心政治的使命感之下所产生的一个想往,洛阳是他在有生之年经历颠沛流离之后的所希望到达的终点,能否做到杜甫自己也不明确;去吴地是他的长期计划,是很明确,一直在实施中的;至于转向湖南则是权宜之计。此说或未准确,姑陈于此,以待批评。
注释
:①(清)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4年,第970页。
②闻一多:《唐诗杂论》,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第66页。
③(清)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4年,第988页。
④闻一多:《唐诗杂论》,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第66页。
⑤闻一多:《唐诗杂论》,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第67页。
⑥转引自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04年,第1087页。
⑦陈尚君《杜甫为郎离蜀考》(见《唐代文学丛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268-288页)认为杜甫离蜀时严武还没去世,杜甫是为了去朝廷任职才离开蜀地的。但多数学者不取此说,认为“尚乏坚证”(莫砺锋:《杜甫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68页)。笔者也认为陈尚君的说法不妥,因为杜甫后来在夔州等地送别过几位回长安的友人,若杜甫第一意愿是回长安,那么为什么不与这些友人一起回长安,而是继续沿江东下呢?
⑧陈尚君:《杜甫为郎离蜀考》,《唐代文学丛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268-287页。
⑨岑仲勉:《金石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474页;赖瑞和:《唐代中层文官》,中华书局,2011年,第189-2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