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转型背景下的民间悲剧:《众生之路》
2017-11-13刘亚琼
文 刘亚琼
社会转型背景下的民间悲剧:《众生之路》
文 刘亚琼
因乡土小说给其带来荣誉的山西70后作家李骏虎,在2014年因《中国战场之共赴国难》给其带来了又一次的声誉,在文学界备受关注。与之相比,2015年发表的《众生之路》却显得有些被冷落,而此作从2012年完成一稿到2015年发表,可看出作者的用心。从风格上看,这部小说是其乡土小说《前面是麦季》和《母系世家》的延续和拓展;从内容上看,其中很多细节来自前期所写的“南无村”系列小说,可看作李俊虎乡土小说写作的成熟,体现了其乡土小说创作风格的进一步完善,无论从思想、结构、叙事各方面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作者自认为:“这是一部反映乡村社会生活的图景的作品,展现了中国五千年农耕文明的遗存,也浓墨重彩地重现了诗意而神秘的乡村生活原貌,写出了我们共同的乡愁”。很明显,小说的上卷即上半部分,从学书“艳羡”庆有家开始,回忆着农村生活的点滴,展现着乡村生活的诗意和童年的美好;通过二福的致富,和“倒运”,云良办榨油厂到倒闭,体现了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变迁,从文明、云良的死到村人不愿当农民争当工人的思想变化,透露出农民思想意识的缺陷。下卷即下半部分,悲剧氛围渐趋浓重,社会转型背景下,农民开始离开甚至失去土地,同时也失去农耕文明的质朴、执着,传统美德日渐消失,假酒、卖淫、偷窃、出卖、贿赂等等,夹裹着封建糟粕中的迷信、自私、愚昧,形成了转型中农村的种种丑恶,虽然作者塑造了秀娟这个形象,以此来表达对付出爱的信仰,但这一单纯的理想在一系列生生死死的悲剧的打击下是如此的微弱。尽管李骏虎多次表达了他对乡村故乡的爱恋,对乡土大地的依恋,并对此进行了温情的表述和描绘,但从《众生之路》的故事情节和字里行间,我们依然能读出这位年轻的70后作家对现实农村的忧虑和思考,对社会转型过程中的农民、农村问题作了较深入的剖析。作者对自己的家乡有很深的感情,小说通过大段的回忆描写渲染了它的诗意,但他并不像前辈作家沈从文,用美化自己的家乡来抗衡都市的现代文明病,而是在对民间的诗意描写中,写出了民众的愚昧、落后,思想的麻木,思考着当代中国农村的转型和农民的出路,体现了李骏虎对鲁迅开创的乡土文学精神的继承,对赵树理为代表的“山药蛋”派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弘扬,通过小说自觉不自觉地思考着新时期中国的农民农村问题。
小说通过对乡村社会生活原生态的描写,刻画了在时代变革的浪潮中自在生存着的乡民们,虽然这里曾充满诗意的美,改革开放也使农民的物质生活水平得到普遍的提高,但由于民众普遍的主体意识的缺失,群体性理性精神的缺乏,“中国人的思维和精神还都是乡村社会的传统思想”,①“当下的农民群体既有‘五四’以来被不断批判的‘国民劣根性’,也有被社会转型催生的拜金主义、利己主义等,这一群体离与现代社会相适应的具有独立自主人格的主体意识的人相距甚远。”②作者对此作了客观的展示和细致的描写。
首先,农民群体对于自身身份认识不明确,缺乏主体意识,存在强烈的看客心理。小说多处细节写到农民作为麻木看客的悲剧场面,在文明的葬礼上,村里的婆娘们专门看其生父林校长是否悲伤,“当看不出来有什么悲伤,让南无村那些准备看热闹的婆娘们很失望”。而悲剧的主角们也是用尽所能表演着,文明的母亲铁头妈本来躺床上起不来,可听见林校长来了,便拉着痴痴呆呆的铁头爸指桑骂槐,数落文明的亲爸,以此来发泄自己的委曲,博得大家的同情,惹得看客们一边劝她一边偷笑,悲剧在无形中变成了滑稽的闹剧。鲁迅先生说过“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③而这一国民劣根性在今日依然未发生多少改变,由于农民群众不能明确的认识自身,往往会成为看热闹爱起哄的看客,尤其是妇女们,别人吵架要看,来人要看,死人要看,通过看别人的热闹,来满足自己空虚的内心,麻痹自己麻木的灵魂,慰藉自己悲剧的命运。如看二福的母亲和老婆打架时,婆娘们陪着翠莲哭,“比死了男人的还恓惶。”可有的却“早在心里开始笑了”,作者对看客们的心理作了真实的揭示。且看作者这段描写:“长长的一条巷子半明半暗,看热闹的从两头涌进来,……几个婆娘大呼小叫地冲过来劝架,脸上的表情半是惊慌半是沉静——惊慌的是有人打架,沉静的是打架的是别人,”他们依然把别人的痛楚和隐私当作谈资议论着,“供人们在飞短流长中捕风捉影,滋养着自己热爱的生活和看似漫长到没有尽头的生命。”而作者对文明社会之下,农村妇女的这种麻木看客心理作了深入的嘲讽。再如小说写到铁头爸死后的祭拜仪式上,人们密切关注的焦点人物铁头妈,“人们期待着看到她的哀容,听到她的哭声,以满足某种隐秘的对这伤心事最大化的窥伺和感觉。”当扮演铁头妈的女人唱起哀婉的哭夫歌谣时,“演戏的忘了自己是谁,哭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看戏的也忘了那是谁,只知道那就是铁头妈应该有的样子,哭诉的也全是铁头妈的心里话。看热闹的婆娘们此刻都哭红了眼睛,顾不得帮忙的男人们嘲讽的目光,也顾不得身边的娃娃都跑到哪里去疯了,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里,集体享受着女人的脆弱,个人思考着个人的隐衷,眼泪更加收不住。”形象的刻画出了农村妇女集体无意识的悲剧心理。李骏虎用夹叙夹议的叙述方式,一边讲述着故事的发生发展,同时对他笔下的人物作了深刻的批判,尤其深入剖析了人物的内心世界,把由来已久的国民心理通过几处农村日常琐事细致深入的作为了刻画,发人深省。
其次,由于几千年封建思想的束缚,使农民在权力、势力面前有着强烈的畏惧心理。这种畏惧亦是根深蒂固,使老百姓在强权面前表现出可悲的奴性意识及行为,因为“中国的民间社会总是处在被压迫、被漠视的状态,国家的权力意志很自然地强加于民间,使民间原本的秩序和面貌被改变,原始的自在的生命状态被遮蔽被掩盖,”④老百姓既丧失话语权,也就失去对自身权利的认识。在二福给他妈过寿时请了派出所所长老叶,由村长和村里有头面的人陪着,吃着大席,每个人都小心翼翼,说话都要跟着老叶,老叶说什么都是“就是就是”,抑或只能是“哈哈大笑”,村长和支书都是一副奴才相。几千年的封建思想束缚,使农民们在权势面前表现的胆怯和懦弱,以致旺儿媳妇面对连喜的诱惑,极力劝说公公在协议上签字,而面对张委员吓唬,脸都吓白了,变得小心翼翼,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讨好地和张主任说话。通过旺儿媳妇和张主任的对话,一个狡猾气势的官僚形象和一个无知胆怯的农村妇女被刻画的惟妙惟肖。几千年的封建建思想,使中国民众成为顺民,而且成为一种可怕的民间惯性,一方面由于农民缺乏必要的法律知识,另一方面更由于农民缺失民主意识和自我意识,也就失去了自由意识。因此,只有明确自我认知,理性的认识自我,祛除对权力、强势的依附心理和畏惧心理,农民才能真正当家作主,走向真正的现代化。
再次,农民的愚昧、保守、狭隘、自私、迷信心理也成为现代化农村转型的阻碍。小说中的南无村虽然进入了文明社会,可农民身上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禁锢了他们的思想意识,并难以改变。因此,一些老人们依然保守,当上大学的珍儿穿着连衣裙在村街上走,“背后婶子大娘都飞白眼儿,为老不尊地打赌猜那女子裙子底下有没有穿裤衩儿。”二福的老婆因生活的艰辛,加入了妇女们搞的“土教会”,她们并非真的信教,而是因为日子不好过,通过信教、唱歌,可以麻痹她们痛苦的灵魂。每当村里有红白喜事,就有许多帮忙和帮闲的在办事的这家吃上几天,有的是真心的帮忙,而有的却是真正的“帮闲”,如闲汉银贵。村民的迷信思想依然严重,小说大量笔墨写文明的冥婚,既体现了浓郁的地域民俗特色,又进一步揭示了农民们愚昧、封建迷信思想,小说写到把文明的灯送走后,铁头爸也痴呆了,这样又有了村人的进一步渲染的议论:“老汉送儿子把自己的魂儿也送走了”“自打和那个女鬼成了家,文明的魂儿就附在柳树上,半夜里就能听见他们哭!”还有人初一、十五跑到老柳树下烧纸,盼望文明保佑自家孩子学习好。尤其二杆子红生从树上摔下来后神秘吹嘘的一段,更是写出了底层民众的悲剧灵魂。同时,通过“眯眼儿”二贵的悲剧,描写乡村人民精神世界的荒凉与麻木也是震撼人心的。小说还写了村民们只看重眼前利益,缺乏远见,一心想当城里人,经不起郭连喜的贿赂,失去了土地,也失去了家园,导致了既“抵达不了城市,也无法回归乡土”的悲剧现状。作者凭着自己对民间世界的了解和对底层人民的情感,以他特有的艺术直感,写出民间生活的自在状态:愚昧盲从,只看重眼前利益。这使小说更加具有非常震撼的真实。中国农民容易为情感所打动,重伦理,讲良心,看重民间简单的原始道义,但又具有很强的不稳定性。在中国民间,似乎没有什么比个人生存相关的东西被看重了,所以尽管大家对天平担任主任有很强的认可性,但当郭连喜又是发煤,又是“福利”,虽然内心有些慌张与内疚,但终归还是背叛了自己的良知,就连兴儿爸这样老实的农民,也表现出了农民特有的狡黠:儿子投天平,他自己投连喜,这样两边都不得罪。作者在写这些国民性的时候并没有做过多的批判,“鲁迅以一个自觉的知识分子,从高处去悲悯他的人物”,⑤而李骏虎则站到与鲁迅不同的位置观察和表现他的人物,他更多的是对他们的同情和感慨,并作了始终冷静的叙述,不动声色的写出国民的劣根性。
因此,当代中国乡村社会现代转型过程中,农民主体意识的缺失是关键。而农民没有独立的主体意识,对自身没有明确科学的认识,政治上无法做到当家作主,即使身份发生了变化,物质生活得到提高,但并不能完成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过程,中国乡村社会的转型也就无法真正的实现。“国民素质、国民精神,是社会实现现代转型的重要指标。现代社会必然要求人们具有与之相适应的开放、自主的现代意识。”⑥而我们当前的国民素质尤其是农民的素质依然不能适应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发展,国民的精神气质有待进一步的提升。李骏虎及同时代的乡土作家深深的认识到这一问题,“我们看到,中国社会发展到当今时代,历史遗留的封建意识和规则,在人性和社会当中起着潜在的主导作用,而经济模式的资本市场化,又使我们面临残酷的竞争和生存难题。在封建意识和资本市场的双重挤榨下,作为个体的人丧失了很多可贵的东西,比如尊严、平等、风度,等等,而在社会生活中遵循的潜在准则:出卖灵魂,出卖自我,求得生存和发展。芸芸众生,谋生的手段很多都演化为巧取豪夺、变相欺诈的勾当,在这样的社会和人性变异面前,作家应该怎样去思考和表现?”⑦李骏虎以其独特的方式作了思考和表现,不过,如何提高?如何改造?其问题背后的深层根源是什么?这恐怕是这一代作家们仍未触及的问题。
小说虽没有明确的时间概念,但从卷一中描写的庆有的小手扶拖拉机、庆有妈的缝纫机、学书爸手腕上的“北京牌”手表,二福戴着的鸭舌帽和白色手套,福娃做的组合柜、云良家的电视,可折射出当时的时代背景,体现了改革开放之初村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尤其是吃“国供”的家庭条件普遍好一些。因此,村民一心想当城里人,为此二福的弟弟三福扔下锄头,跑到矿上,当了工人。接着写到二福承包卡车,因此光景大变,但“二福的势派却仿佛娃娃们在沙子堆上筑成的城堡,一泡尿就被泡塌了”。云良办榨油厂作为民办企业,确实给老百姓带来了一时的福利,大家争着到榨油厂当工人,很多学生不上学了,是否是工人,一时成为谈婚论嫁的第一个条件,家家户户都种大豆,但因为生产不合格,没有销售渠道,最终倒闭。到第五卷“村村通”油路工程、理事会、换天然气,可看出改革开放近三十年,农村生活的变迁,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但人性中潜在的封建思想意识仍然难以消除,甚至在资本竞争的驱使下,一些美好的传统美德日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金钱的推崇。是否有钱?在民间成为衡量一个人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准,正应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这句老话。小说从24章开始写换届选举,民间基层干部和企业家相互勾结,企业家郭连喜为了从韩国工业园建设中获取利益,虽一年回不了两回村里,甚至连谁家大门朝哪里都不知道,但通过贿赂,拉帮结派,既和支书嘉成结成死党,让嘉成死心塌地成为他的走狗,又买通了会计铁山和虎娃,最终站在天平一派的虎娃背叛天平,并拉拢了老支书银亮,出卖了嘉成,就是这样一个阴险狡诈的人,最终通过贿赂,使村民们放弃承诺,顺利地当上了主任。通过这一细节的描写,体现了作者对基层权力结构层面运转及嬗变的关注,呈现了官场生态的黑暗现状,触及到了社会转型问题中的政治根源。“真正的作家,是应该对他所处的时代有着思考、把握和表现,甚至对社会生活和历史发展产生重要影响的。”⑧李骏虎正是向着这个目标前进的。
社会在变,时代在变,油路代替了土路,天然气取代了柴草生火,农民变成工人,但农民的根深蒂固的落后思想没有变。小说通过兴儿的寂寞预示着乡村消亡的未来,最后写到郭连喜征地、村庄的消失,村人受着“农转非”,当城里人的诱惑,自愿甚至积极的放弃土地,当上了梦寐以求的城里人,可随即而来的是失去土地的悲哀和凄凉:“房子都被推倒后,村子像极了一个荒凉的坟场,一条野狗在废墟上嗅来嗅去,忽然扭回头来,把委屈的目光黯然地望向西落的太阳。”没有土地的农民没有了底气,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最后一章通过细节描写银亮租地,最终使这位带头卖地的老支书悟出了“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的亘古不变的真理,作者又用大量笔墨对兴儿爸坚守土地表达了赞美。银亮的感慨“粮食不值钱,农民才出去打工,要不然也不会那么容易让全村人都放弃了土地。”更深的触及到这一悲剧产生的社会根源,提出了社会转型过程中农民转型问题的难度。在社会现代化转型过程中,“三农”问题解决不好,农村转型不能顺利实现,整个现代化建设势必会受到严重影响,而这一问题不只是农民思想改造的问题,还有更深远的社会政治问题,这正是我们新一代作家应该表达的使命。“我们要对社会发展进程中人的普遍心态和价值观念的变化做深入的研究,也要对作为公共的生存环境和普遍的人性走向进行深入的思考,比如说这个时代的人们的精神取向和创伤感以及幸福指数是什么?只有对这一切有了真正的了解和深入的思考,我们才能塑造出具有高度时代特征的艺术形象,并且赋予他们灵魂和魅力,创作出真正能够属于这个时代的优秀作品来。”⑨李骏虎无疑从一个知识分子的角度对这一系列社会问题作了密切的关注,并对普遍的人性走向问题作了深入的思考,而作者的思考又是迷惘和无奈的。
小说的尾声,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兴儿爸为救儿子,终身不能种地,而地终究会被征收,农民的坚守终将化为乌有,而农民依然没有住进高楼,当上向往的“城里人”。小说充满了浓重的悲剧氛围,体现了作者对农民出路的担忧。最终小说以学书的梦结束,表达了知识分子单纯的理想诉求。现实是如此的令人担忧,而梦终归是作者美好理想的寄托。
“一部好的长篇小说,要把人物命运放到社会时代背景上去,既要把风云变幻写出来,也要把风土人情写出来,”⑩《众生之路》正在向作者的理想的作品靠近,通过农民一系列生生死死的悲剧故事,体现农村转型的艰难,以此来关注社会,关注时代风云变化,正是此作的写作目的。“众生之路,路在何方”?正是作者心灵深处的叩问。
①、⑨傅书华,李骏虎.现实是文学的起飞点和落脚点[J].小说评论,2014(4)
②、⑥郑孝芬,社会转型背景下农民主体意识缺失的文学思考——以“70”作家的乡土小说为例[J].求索,2015(2)
③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④严家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⑤转引自聂绀弩.萧红选集·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⑦、⑧李骏虎,经典的背景[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
⑩王春林,让作品跟身处的时代发生关系——李骏虎访谈录[J],创作与评论
本期小说、散文、评论责任编辑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