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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自我巨形的笼罩

2017-11-13读西尔维亚普拉斯钟形罩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7年5期
关键词:特德

读西尔维亚·普拉斯 《钟形罩》

吴文君

越过自我巨形的笼罩

读西尔维亚·普拉斯 《钟形罩》

吴文君

假如我没有人可写,只能写自己,我将死去。

——西尔维亚·普拉斯《日记》

(1959年11月4日)

1

1953年,卢森堡夫妇被送上电椅的那个夏天,西尔维亚因一篇获奖的短篇小说被送去纽约,在麦迪逊大街《小姐》杂志社冷气充足的办公室开始为期一个月的客座编辑生涯。

电椅上的卢森堡夫妇将接受酷刑,任由电流沿着神经烧下去,直到活活烧死。去了纽约的西尔维亚呢?

她所在中学如此刻画这位后来在20世纪英语诗歌史上确立永久地位的诗人:

热情的微笑……做事精力充沛……在钢琴课上弹奏布基时左手节奏很强……擅用粉笔及颜料……三明治夹着满满的填料……未来的作家……那些《十七岁》杂志的退稿单……

在她并不算长的写作生涯里,退稿单如影随形,从来没有离开过她。虽然同时代的另一个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的运气也好不到哪儿——《纽约客》拒绝他的每一篇投稿,死后八年,才发表了他的一个短篇。《夏日不再》发表于《十七岁》杂志(1950年8月号)之前,西尔维亚已陆续向杂志社投了四十五篇稿子。对这位渴望成功的姑娘来说,幸运无论如何还是来了。淑女帽加高跟鞋,时年二十一岁的西尔维亚到了纽约,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

住着豪华的巴比桑酒店,编着稿子,会面的全是社会名流,被多得眼花缭乱的联合国代表、同声传译和艺术家们这儿一个款待、那儿一个宴请……

那真是叫人难以置信的旋转木马一般的一个月。西尔维亚被创造上、社交上及经济上的成功之浪托了起来,该杂志“1953年大学号”出版时,她成为杰出人才的第一名,占了杂志的全页,和入选的其他女孩们把天文望远镜对准全球各地的大学校园新闻,聚焦的问题包括学术自由、大学女生联谊会的争议……在这个为她们偏爱的领域里,那些亮度最高的星星在她们的职业和未来的计划上投下最明亮的光辉。

然而,一个月的预演如何变成真实的人生?《小姐》杂志带给她们荣耀和希望,可没为她们铺设好接下去的路。

所有这一个月内贴上的标签,时间一到,统统都要撕下来。

借这个机会一步跳到更高级领域里的大有人在,西尔维亚却并不在这些人当中。

看看《钟形罩》里的埃斯特经历了什么?眼睁睁看着女友与男人调情,彼此越来越暧昧、越来越狂热,自己却如地板上的一个洞;美味的大餐先让她一顿胡吃海塞,大餐里包含的尸毒让她吐到站不起来,连同一起吞食的还有上流社会的腐败不洁;晕倒在厕所门口的地上……

时装杂志圈有的是肤浅造作,回乡则意味重回昔日死气沉沉的生活。于是,历时六个月的崩溃开始了。

《钟形罩》详尽地描述了她钻进地窖的过程:

蜘蛛网像蛾子一样轻轻地碰着我的脸孔。我身上穿着黑色的外衣活像我自己好看的幽灵,旋开安眠药瓶,开始很快吞下药丸,在大口大口饮水之间,又一粒粒吞服安眠药。

……起初,什么事也没有,不过当我接近瓶底时,突然在我眼前直冒红光和蓝光,瓶子也从我手指间滑落,我就不知不觉地躺下来了。

……原先的寂静渐渐远去,暴露出一切微不足道的事和我的沉默矜持,还有我一生可悲的毁灭。然后,在梦幻的边缘,幻觉逐渐扩大,一阵巨大的思潮涌上心头,催我沉沉入睡。

波士顿的一些报纸刊出大字标题:“漂亮‘史密斯’女生在威尔斯利不知去向”、“‘史密斯’高才生在威尔斯利家中失踪”。事件持续了两天。最后当全家吃午饭时,听到一丝轻微的呻吟声。弟弟沃伦奔向地下室,看到他姐姐从狭小的空隙挣扎着起来。昏迷的时候,她已经把吞下的安眠药全部吐光了。

这只是开始。然后休克治疗;然后失踪,被人发现,住院接受心理治疗和次数更多的休克疗法。

这一切都为了把自己置身的钟形罩拿开,挣脱开。不活在钟形罩稀薄的空气中,不用扭曲的目光去看钟形罩外面的世界。

经过这一段黑暗、绝望、幻灭的时日,西尔维亚返回史密斯学院,回到小说获奖之前的生活。第二学年末,总算她有更多的诗作见于报端,获得更多的奖项,完成她为英语专业优等生课程而作的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双重人格的论文。

治疗让她发胖,不过完全看不出掩藏在衣服下的疤痕。

2

1962年10月的一个访谈中,西尔维亚谈道:“我倒是不知道什么触发我的,我只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写了。我想我自小喜欢童谣,又觉得我能够做出同样的东西。我写了我的第一首诗,第一首诗发表时,我才八岁半。”

印第安纳大学利利图书馆存档的材料中就有那首诗,登在《波士顿先驱报》上。那时她刚八岁,和她父亲亡故是在同一年。

作为美洲移民,普拉斯一家在文化上全都胸怀大志,主张忠诚、认真工作、自力更生和极端拘谨的清教徒式的乐观主义。西尔维亚的父亲奥托1912年获得艺术硕士学位;1918年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一段时间后,去麻省理工学院任教;1920年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搞动物学方面的工作;1925年在哈佛大学攻读昆虫学;1928年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次年初遇西尔维亚的母亲奥里莉亚·肖伯。当时奥托四十三岁,奥里莉亚二十二岁,既担任妻子的角色,也是丈夫不可缺少的助手。弟弟沃伦因为气喘和支气管炎是一个病恹恹的孩子,西尔维亚早在童年时代就是父亲的注意中心。

西尔维亚八岁生日前两星期,奥托因为严重的糖尿病截去一条病腿。然而,如她有些诗篇所暗示的,他并没有自杀,不过也没有想方设法活下去。

潜意识里,她也许始终坚信,要是他没有死,说不定会“终生信誓旦旦地”爱她的。可是一天上午,她正端坐在床上读书,母亲来到她身旁,“她眼中满含泪珠,告诉我他已永久离开人世。我为了那事憎恨她”。这个仅仅八岁的孩子先是过激地表白:“我将决不再跟上帝讲话。”既而拿出一张笔画不大稳的字条要她母亲签字:“我保证决不再婚。”

之后的岁月里,她母亲果然没有再结婚,但是憎恨降临,仇怨已结,难以更改,而永远怀着纪念的势必是那个死去了的人。

《关于神的显灵的衰落》是第一篇怀念她“亡父”的诗篇,把已故的父亲与大海联系起来。引语出自德·基里科的诗句:

我写了我的第一首诗,第一首诗发表时,我才八岁半

在一座破庙里,毁坏的神像讲着一种神秘的语言。

除了唯有神秘的人外,我将喜爱什么人呢?

那桩自杀未遂事件,换个角度,正是试图回到她父亲处的一个机会。

父亲和她之间,始终存在着一条秘不可闻隐藏在她内心的通道。以至她在日记中写下:我想知道我们自己的直觉起多少作用,有多少奇怪的意外事情,以及我“父亲的幽灵”起多少作用。

时隔多年,距离奥托去世已过了十八年?十九年?西尔维亚第一次去公墓为父亲扫墓,《钟形罩》再现了这件事:

最近,我极想重访我父亲,由于多年来的疏忽,现在开始照管他的坟墓。我一直是我父亲的掌上明珠,我心头会涌现悲痛难抑的心情,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因我母亲以前从没有为此费心过……

墓地环境使我大失所望。墓地位于城郊,地势很低,很像垃圾堆……随后我看到我父亲的墓碑。

墓碑笔直地挤在一起,头对着头排着,情况是许多人挤在慈善赈济区,几乎没有足够的空间。……在墓石底部,我整齐地放上一大抱被雨淋湿的杜鹃花,是我从墓园大门旁的灌木丛中采摘的。然后我肃立着,还坐在湿透的草地上。我不能明白我为何哭得很伤心,难以自抑。

后来我想起,我从来没有为父亲的去世而哭过。

事实就是,父亲的亡魂挟带着被时间冲淡的记忆,不停地在她的诗篇中来去穿梭。每描绘一次,形象就清晰一层,就能在她的注视中变得更加真实。其结果却是,不管她怎么写,父亲都变得越来越不可琢磨,无法把他对她的爱,再次通过人间的手,传达给她。

在她的诗中,他成了一只蓝眼睛,一只橘红色的公事皮包,一棵黑黝黝的树,被死神撒开的网所笼罩,令人无限悲哀。

3

卢森堡夫妇被送上电椅的第三个年头,西尔维亚以最优异的学业成绩从史密斯学院毕业,由富布赖特基金资助赴剑桥大学纽纳姆学院进修——这又是那位她拒绝说话的上帝给予的一次优待——在那儿,在一家杂志的聚会上,时间是1956年2月,她遇到了英国诗人特德·休斯。

翌日,出现在她日记里的是这样一段话:

那位个子很魁梧、肤色黧黑的小伙子,是那里唯一在各方面大得和我相匹配的人,他一直在周围的女宾前来回走动,我一走进那房间就问他们名字,但是没有人直截了当告诉我,他走过来,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使我好生尴尬,那就是特德·休斯。

……随后他吻我,蓦地猛击我的嘴,并扯掉我的发带和我心爱的红色发带嵌接的饰物,这些东西都经受太阳和许多爱情的考验,我将再也找不到像他这样的第二个人,他还扯下我心爱的耳环:哈,我一定要保持原有的样子,他则咆哮不已,而当他吻我的颈项时,我则长时间狠狠地咬他脸颊。当我们走出这房间时,殷红的鲜血从他脸上汩汩地流出。

两个诗人最初相遇的经历,剧烈,狂暴,充满戏剧性,令人难以想象。当时他们各有恋情,特德的女朋友当天在场,西尔维亚则在为沙逊疏远她而苦恼。她对特德的最初的想法也正是他是“我所见过能损毁理查德·沙逊的唯一男子”。似乎为了摆脱一个男子,唯一的办法就是另外找一个人代替他。真正起作用的只怕是她已故的父亲,她选择作为情人的人,或多或少具有她父亲的性格,身体上和智力上了不起的人物。

特德的朋友卢卡斯认为他们很多方面迥然不同,生怕西尔维亚把他拉进追逐收入、地位、餐具、实用的设备的范围。不过他也认可他们共同所有的是对艺术的一种无与伦比的率真专心,他们确实相辅相成,特德要是没有西尔维亚,很可能会在玫瑰园修剪花卉,或在仓库看守值班,不会听到“哈泼”奖这个名字。谁知道呢?特德在文学界确立名声,离不开西尔维亚的促使。

出于对学院当局和富布赖特奖学金管理委员会的种种顾虑,6月,他们在相识仅三四个月的情况下仓促秘密地在伦敦举行婚礼。按照她的意愿,让结婚这件事:不让人知道、个人的、合法的、可靠的,不过只限于小的范围。看看照片上般配的年纪,般配的容貌,同样般配的才华,谁能从这两张容光焕发的脸上看到其后的噩梦与悲剧?

尽管一开始过得有些拮据,在钱的支配上极端节约,到每公斤便宜零点二五比塞塔的马铃薯摊上买东西,找索价少一比塞塔的白脱油,写作却始终在进行中。她写信给母亲:“我们读书,讨论我们发现的诗篇,交谈、分析——我们相互还是情意依依。只有天上才有像特德这样积蓄可亲、胸怀坦诚和才华横溢的人——这总是激励我读书、思考、绘画和写作。他比任何教师都好,甚至或多或少填补我痛失慈父后内心无比忧伤的创痛。”

婚后的次年3月,西尔维亚获得史密斯学院任教的职位,正好可以使她摆脱剑桥阴冷的气候、积满污垢的住房迁回美国,而且年薪可观。一度她视去史密斯学院任教为“无上幸福”,足以让她倾倒的大好前途,不过,作为教师,她面临的任务重大:教三个班级的一年级英语,每周上课三次,负责教七十个左右的女生,当她们的作业和试卷潮水般涌来,她可能不会再有时间和精力来写作。

她给沃伦写信:“每次你作出选择时,你势必要牺牲一些相当重要的东西……我多么渴望再能自由自在地写作。”

被问到:“你为什么要写作?”她只能自问:难道我真的要写任何东西吗?

她真的不知道她必须写作的原因。她只知道她必须以某种方式寻找自我。

任何妨碍这种寻找的事件,都能让她情绪波动,满腹怒火,陷入自我苦恼的状态。

愤懑充塞着咽喉,扩散着毒害……不过,一当我动笔写字,愤懑就驱散,流畅地化成字母的符号:写作是一种治疗法吗?

为了有更多的时间投入写作,不久之后,西尔维亚做出了艰难的决定,放弃了教书职位,和特德冒着风险在波士顿当自由投稿作家。

情况并不太好,她的诗集一次次以不同书名送交出去,却一次次遭到拒绝。《纽约客》、《大西洋月刊》及至《耶鲁青年诗人丛书》退回了她的原稿。虽然她压制下沮丧的心情,把有些诗篇挑出来,略作修改,换一家出版社再寄出去,写作的难题仍然无穷无尽:要写短篇小说、诗歌和一部长篇小说,要做特德的妻子和几个孩子的母亲。要特德写他想要写的东西。“可我们现在也许不能够靠我们的写作为生,而那是我们衷心希望的一种职业。要是不牺牲我们的精力和时间于写作,也不损害我们的工作,我们将靠什么赚钱呢?”

在共同的写作过程中,休斯夫妇探索出他们诗歌创作的共同的主题:两者都对人类学、原始神话和宗教感兴趣。不过,特德的作品超越自我,向外转向物质世界,西尔维亚却做不到这点

4

在共同的写作过程中,休斯夫妇探索出他们诗歌创作的共同的主题:两者都对人类学、原始神话和宗教感兴趣。不过,特德的作品超越自我,向外转向物质世界,西尔维亚却做不到这点。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通常的人情世故,也让她受辱难忍,转而把狂怒“磨成珍珠。磨成艺术”。

特德写信给他姐姐:“不休息坐着一连写上大约十二小时,太激动而睡不着觉。她怎么会什么事情都也不做,只不过一个月又一个月地埋头写作呢?”

由于经常神经紧张夜不成眠,总让她觉得处身于“一种孤寂的透明的盖子里”,这应该是她写《钟形罩》的早期的来源之一。

1960年,西尔维亚的第一个孩子弗丽达出世,两年后,儿子尼古拉斯降生。

她的日子不得已划成三部分:一份用来照顾孩子,一份用来料理家务,一份用来写作。此时,因为向尤金·佛·萨克斯顿纪念基金申请支助一部小说的写作成功,已完成一百零五页。这便是雏形中的《钟形罩》。

自1958年12月12日在日记的页边空白处记下:“我为什么不写一部长篇小说呢?”到她用红笔加上“我已经写好了! 1961年8月22日:《钟形罩》。”历时两年八个月。

西尔维亚自认为这是一部自传体的学徒之作,“我只有写了这部小说才能将自己从过去释放出来”。

但是这释放没有维系住她和特德的婚姻。独占房间,把特德赶到仅能放下一张桌子的过道写作,也没有让他发出怨言,学会看她的脸色,她情绪不佳心神慌乱的时候,处处顾忌着她维护着她,在这命中注定的钟形玻璃罩下,却开始感觉到深受限制。

她似乎早就知道她会看到什么,不可避免地遇到什么,早在日记中有所记录:“他在走来,满面春风,热情洋溢,眼睛盯着一位陌生姑娘抬起的、充满激情的大眼睛……我在几道锐利的闪光中看到这种情况,犹如沉重的一击。”紧接其后的一段话是:“不,我不会跳出窗外,也不会驾驶沃伦的汽车撞到树上去,也不会在家里的汽车库中充装一氧化碳以节省开支,更不会切开我的手腕和躲在浴缸里。”

1962年7月某天,她和母亲驾车购物,回来的途中还觉得欣喜非凡:“在世间我有我曾想要的一切东西:一位如意郎君、两个可爱的孩子、一个温馨的家庭和我的写作。”几天以后,特德去伦敦不在,她走进他的书房,把纸张文件全都收拢来,其中大多数是信件,放在菜园子里付之一炬。火把不少信件烧光时,她在“黄的莴苣和德国卷心菜的畦间”扇掉灰烬。一个“烧成黑色边的名字”就露在她的脚边:埃西亚。

可这并不能消除她的妒忌。事态发展到她坚持要特德离开“绿苑”——他们在德文的有七十多棵苹果树和成千上万黄水仙、铺着红地毯的住宅。但是特德真的搬走以后,她疯了似的前往朋友家,情绪激动,不顾一切地破口大骂。

或如朋友所说,特德遭受的不少苦恼,远比他说出的要大得多。经过六七年想象力丰富、创作力旺盛的极好岁月后,结婚或多或少对他的事业产生了破坏。

不知是否想作最后的挽救,夫妇俩到爱尔兰度过了一个假期,之后仍决定分居。特德没有提是否会去与埃西亚见面,但是她的存在对他来说不言而喻。西尔维亚带着孩子迁至伦敦,在那儿租下一套公寓。

寻找公寓的过程绝对是个奇迹,凄凉郁闷的西尔维亚刚到伦敦,有一天经过叶芝的寓所,目睹蓝色匾额上写着“叶芝曾在此居住”,心喜若狂。还有比住到一个伟大的诗人住的公寓更好的地方吗?她飞奔去找经纪人,签了五年的租约。

……这是叶芝曾经居住的地方,眼下对我来说这一点意义重大。

《钟形罩》的出版,却是一个让人倍受折磨的过程。“A.克诺夫出版公司”处理她稿件的女编辑退回小说,认为她没有竭尽全力在小说创作艺术方面恰到好处地运用素材;再寄哈泼-罗出版公司,又遭退回,认为“这种经历纯属个人的感受”。

直到1963年1月,《钟形罩》才以维多利亚·卢卡斯的笔名出版。

然而书评令西尔维亚沮丧。

劳伦斯·勒纳:“精神病人也能像一般人一样批评美国,也许他们更擅此道;卢卡斯小姐的批评相当漂亮。”

《时报文学增刊》评论作者“确有写作天赋”,又说“如果作者的结构能力能赶上她的想象力,也许她能写出极佳之作”。

5

西尔维亚固然认为自己最深的灵感来源是艺术,是早期风格质朴的艺术家,像亨利·卢梭、保罗·克勒,在她诗中大量出现的却是“死亡、厄运”,是“雕像、骷髅、溺死、毒蛇和装在瓶里的胎儿”。

也许她的确怀有“一种我从心底深处对人民不感兴趣的恐怖”,所能创作的只是一些充满极度幻想的作品。

她始终置身于钟形罩下,除了写作,几乎不适宜做其他任何工作。夫妇俩的朋友迪多·默文认为她太成名心切,一方面对想要获得好感的那些人建立良好的形象,另一方面对她不需要的人视而不见。难道这就是艺术家的不可理解之处?和特德分居后,她在不与世人接触的幽然独居中,惊人地创作出四十篇后来收集在《爱丽尔》中的诗歌。

她写信给母亲:“每天清晨,当安眠药的药性消失后,我大约在五点钟起床,在我的书房里喝咖啡,疯狂地写作——已经设法在吃早饭前一天写出一首诗。所有的诗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给鲁思·费来恩特的一封信中写道:“我像斯巴达人活着,在极度的兴奋中写作,从而写出了深锁在我内心的无拘无束的作品。”

《爸爸》用了重叠手法,咒语似的,以犀利的言词指向她慈爱的父亲:

爸爸,我曾不得不杀害你。

在我有时间前你死了——

一只装满偶像的袋子,像大理石一样沉重,

一座令人不快的雕像,有一只灰色的脚趾,

大得像一只旧金山的海豹。

……

海伦·麦克尼尔指出:《爸爸》是她以郁积于心的愤怒宣布她既摆脱了听忏悔的父亲,又摆脱了丈夫。这话的言外之意是,在驱除这邪魔后,她能开始新生活,这样她将再生。

谁也不会想到,再生的言外之意是死亡。

伦敦极其寒冷的冬日,她递交了装电话的申请,但电话还未装上。每天清晨,直到八点钟孩子们醒来,她都在撰写后来被收入《爱丽尔》的诗作。在这段时期里,她倍感人类经验之令人惊恐、难以驾驭,倍感各种人际关系之机械如木偶、毫无意义。

1963年2月7日她打电话给朋友吉莉安,要求下午过去“避难”,仍试图让自己留在生的一边。当晚留宿吉莉安家,次日凌晨,吉莉安被吵醒后,仔细听了西尔维亚的狂言:她厌恶她母亲;她憎恨特德对她的负心;“她”(埃西亚)是可恨的;休斯一家已经摒弃她,并且奥尔雯不喜欢她。她一度曾享有的完美婚姻的幸福是一去不复返了,不可弥补地糟蹋殆尽。为父的奥托·普拉斯是第一个对她撒手不管的男人,特德就是这样的第二个人……

她始终是那个拒绝和上帝说话的八岁的女孩。她一生只和自己说话

隔天,她睡了一下午,宣称感觉好多了,不顾相劝,坚持带着孩子回家。霍德医生为她找到一位护士,会在第二天上午九点到达。

当那位护士准时来到菲茨罗伊路23号,却没有人应门。在那儿劳动的一个建筑工人让她进入屋内。闻到浓重的煤气味,他们用力打开门进入厨房,看见西尔维亚伸开手足躺在地板上,头靠在灶上,下面用一点折叠的布填着。所有的煤气阀门都开足了。楼上卧室的门下面用毛巾和布块塞得严严实实。卧室的窗户开得很大,面包和牛奶放在围栏很高的婴儿床的旁边。

此时距离《钟形罩》出版,距离所谓的再生,仅仅一个多月。

七年之后,《钟形罩》美国版本发行前,西尔维亚的母亲写信给责任编辑:“照这本书自身来看,它代表的是最令人不齿的忘恩负义。”她有理由愤怒,《钟形罩》中,埃斯特的母亲也即普拉斯的母亲,一个扼杀女儿的艺术天分,势利,市侩,希望女儿以速记养活自己的人。

母亲的评论,西尔维亚没有机会看到了。对母亲的憎恨,从她八岁以来持续到死。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她母亲一度命运多舛:丈夫谢世;母亲死于癌症;女儿企图自尽告别人世。她们之间的憎恨来自双方,还是西尔维亚单方面的?似乎永远没有机会解开。

她可以写出“从灰烬里,我披着红发升起,我吞吃男人就像呼吸空气”这样的诗句,可她回不过来,越不过自我过于巨大的笼罩,在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笼罩中,她在纽约的那一个月里所蒙受的光环,一个个扭曲,损坏,断裂,消失。

库切在《异乡人的国度》谈到:对这些青年人来说,大都会的高雅文化也许能以强有力的体验形式出现;然而,这些强有力的体验,不会以任何显而易见的方式植根于自己的生活中,因此似乎只能存在于某种超验的领域。在极端的情况下,这些青年人会受人影响,责备自身所处的环境缺乏艺术性,并因而会投身艺术世界。这是外省人的一种命运。

她走得太快,太猛烈,一心只想摘取比特德后来所得到的更大的桂冠。她的确摘到了,但也不得不缩短生命,拿未来的生命,去填充已有的生命中的空洞。

她始终是那个拒绝和上帝说话的八岁的女孩。她一生只和自己说话。

编辑/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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