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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必晓得真理

2017-11-13库切的好故事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7年5期
关键词:库切叙述者虚构

库切的 《好故事》

文 敏

你们必晓得真理

库切的 《好故事》

文 敏

Ye shall know the truth and the truth shall make you free.

——John 8:32

我接到这本库切最新著作的翻译委托之前对它一无所知,亚马逊网上只挂着最基本的简介,与书上扉页无异。我还以为这是一部造型别致的心理学小说,当然不可能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或东野圭吾那种,但说不定是向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致敬之作——毕竟库切那样推崇陀氏。再不好看也得是哲思与心理分析治疗情节的混搭?……反正最后读下来证明我错得一塌胡涂。如果你也跟我一样打算在《好故事》中搜寻到通常意义上的“好故事”,趁早死了这条心。但如果你想了解作家与心理学家寻求的哲学意义上的“好故事”,那不妨来与作者一起把何为“真”(truth)搅它一通。

文学意义上的好故事是什么?开篇时,库切问心理学家:“好故事(似乎合理的,甚至引人入胜)的素质是什么?当我把自己的生活故事说给他人听时——或者更进一步来说,当我把自己的生活故事说给自己听时——我应该迅速跳过那些没发生什么故事的时间段,而增强那些发生许多故事时间段的戏剧效果,使叙事更为有型,并营造一种期待和悬念呢,抑或相反,我应该以一种中立、客观的态度说出某种达到法庭标准的真相:真正的事实,整个事实,真相至上?

如果你想了解作家与心理学家寻求的哲学意义上的“好故事”,那不妨来与作者一起把何为“真”(truth)搅它一通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他是指某些特定的人生中“有故事”的那些部分,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讲述的故事。而那一部分是否真实,是他需要与心理学家讨论的问题。要命的问题就是,“真相”是什么?同样的一件事发生了,不同的视角与不同的叙述者对此有不同的表达。那么哪一个是“真相”?同一件事,同一个人,年幼时与年老时的回顾也会大相庭径。于是作为一个叙述者,库切再次向心理学家发问:“我和我的生活历程之间是什么关系?我是我生活历程有意识的作者呢,还是我应该把自己仅仅置于发声的角色,尽可能不干预从我内心流淌出来的词语细流?最重要的问题在于,鉴于我保持在记忆中的丰富素材,一生的素材,哪些是我应该,或必须略去的?弗洛伊德的警告却是,那些未经思索删除的记忆(例如,无意识的思考),也许竟是抵达有关我的至深真相的关键所在?但是,从逻辑上来看,如何确定哪些是我未经思索而删除的记忆?”

好问题!它引出了阅读者另一个方向的问题:一个小说家,而不是新闻记者或传记作家来追寻叙事的“真相”?抑或是作为自己生平回顾文本的真相?如果我们认为通常意义上作家隐藏在作品背后,那么作品的真相岂不就是作家想要表达的真相?再说,小说的“真相”,它指的是什么?

与库切对话的心理学家阿拉贝拉·柯兹是心理学门诊心理咨询师,也是塔维斯多克心理诊所颇具影响的心理分析与治疗的训练师。她在英国国民保健服务体制内成年人及司法精神健康部门担任过多种职务,目前为兰塞斯特大学心理学训练课程的高级心理学导师。还需要补充一点:她是个文青。她的第一个回答大致意思是:可能只有精神分析才能抵达至深真相,或者,更审慎更确切的说法是,分析对象叙述当中的阻力,一个真实故事的同样经历,在孩童、青少年及成年人等不同年龄的叙述是不一样的。弗洛伊德认为,自由联想法是诊疗室中能够达到无意识经历呈现的最佳方式,但在心理医生的经验中,它却未如人所期待的那般奏效。病人被要求尽可能随意地说话,不必考虑通常的社会规则以及是否精确,但他/她通常会发现,自由表达能够到何种程度其实是受到限制的——即使是在自己意识的私密之处。这确使我们看到心理防卫对于个体的作用,以及作用于抗拒的分析,这是大部分治疗中的实质性挑战。

心理学在库切是被用来表达的工具,而在心理学家,那是她的专业所长,是用来研究的工具。所以在我看来,两人的对话表面上互有呼应,实际上,通篇翻译下来,我真的认为他们在各说各话

其中涉及相当多专业术语如:心理防卫、抗拒,在本书后面附有专业术语表加以解释。好了,这两段对话奠定了本书基调:心理学在库切是被用来表达的工具,而在心理学家,那是她的专业所长,是用来研究的工具。所以在我看来,两人的对话表面上互有呼应,实际上,通篇翻译下来,我真的认为他们在各说各话。

库切借心理分析这一工具来表述自己对真相与文学艺术、群体与个体、历史与当下关系的思索。至于心理分析与文学的关系,库切在此书中有说明:“我们要创作一部有关某人自始至终的生活的完全由虚构组成的小说,那是很困难的,也许是不可能的。我们只有让人看出其中虚构的成份才能创作一部小说。作为一种类型,小说似乎在其主张中具有某种本质性的东西,即事情并非表面呈现那样,我们表面上的生活其实并非真实的生活。至于心理分析学,我得说,它与小说在这方面有某种相似之处。”

他的意思是“真正的虚构”不可能存在,虚构的真实倒有可能是更高层次的“真”,文学理应是更高层次的“真”。鉴于人们总是把他的(《男孩》、《青春》、《夏日》)称作“自传三部曲”,他自己则一再坚持这是“外省生活场景”描述。他特意为浙江文艺出版社最新出版的三部曲写了中文版前言:“这个三部曲的诞生受到列夫·托尔斯泰《童年》、《少年》、《青年》模式的影响。第一部作品出版于1997年,当时有两个稍有差异的版本:一个是全球版,另一个面向南非市场,在后一个版本里,隐去了某些人名并删节了若干段落。在南非发行的版本之所以作了删削,并非碍于检查制度,而是避免对某些人的冒犯……‘外省生活三部曲’大致勾勒我本人三十五岁之前的生活轮廓。许多细节是虚构的。就这点而言,我并非遵循某种特定的套路。作为作者,我很乐意读者能将它们当作虚构作品来阅读。”可是,三部曲的扉页照片都出自他本人:《男孩》中,是母亲维拉,与年幼的他和弟弟大卫在一起;《青春》中就是青春飞扬的他屈起一腿蹬在栏杆上的潇洒留影;《夏日》的照片更是广为人知的那张已经发表了成名作的成年照了,明喻了他个人生活历程与作品之间的关系,母亲维拉,在《男孩》中就叫维拉,两兄弟,他是长子。《青春》也差不多就重合了他离开南非之后在英国的生活场景。到了《夏日》,库切将《男孩》、《青春》那种虚实相间、扑溯迷离的回忆录风格更推进一步:采用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写法,把自己作为死者。虚构出另一位传记作家来追寻他自己迷雾一团的中年生涯。小说中的传记作者从他残存的日记中选定了五位相关的人物进行采访,他们分别是:库切的一度情人朱莉亚、库切的表姐玛戈特、库切曾经追求过的舞蹈老师阿德瑞娜、库切在开普敦大学教书时的好友和同事马丁以及另一位同事兼情人苏菲。我们知道小说中传记作者要写一本作家库切的传记,但是搜取作家的资料的方式有很多种,为什么要用访谈的形式呢?作家的信件、日记和笔记完全也可以作为撰写传记的资料。对此的解释是:“库切自己写下的东西不能被采用,不能作为一个事实记录——并非因为他是一个撒谎者,而是因为他是一个虚构作品的写作者。在他的信中,他给他的通信者虚构了一个自己。在他的日记里,他为了自己或是为了后代的缘故,同样有许多的虚构。作为文件,这些材料是有价值的,但如果你想在精心编织的虚构背后看到真相,你就得去找那些跟他直接有过接触的,还活着的人。”没有比这个回答更为巧妙地解释同为“虚构作品的写作者”写下的《夏日》了。但是,如果作者虚构了自己的一切,那么那些与作者有过真实接触的人就能保证他们所见与叙述的真实性么?至少在访谈中,他们谈到的作家面目都各不相同,各人分别看到的是作家生活、爱情、写作、政治等不同侧面的印象,把这些不同的印象组合到一起,能在多大程度上还原作家的真实面目呢?他们的回忆一定真实吗?如果说谎言也是构成真相的一部分,那就要看你对“真实”与“谎言”的理解了。

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2016年完成的《时代的噪音》(The Noise of Time)描写苏联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的一生。开头的场景是1937年站在电梯口等着被逮捕的肖斯塔科维奇。事情的起因是1936年,斯大林去看他的歌剧《姆钦斯克县的麦克白夫人》的演出,中途退场,之后《真理报》发表《是混乱不是音乐》的社论,他被当局招去审问,加上许多音乐家、艺术家在那个时代莫名其妙地消失,所以,他断定自己要被逮捕。他不想让妻子和不到一岁的女儿目睹他的被抓,所以,他每天晚上都拎着箱子在电梯口抽烟,等着人来抓他。这是许多人都认可的关于肖斯塔科维奇的一个场境。但是,肖斯塔科维奇生前从来没有自己提起过此事,是他去世后家人朋友说起的,所以,这件事没有经过史学家的考证或得到完全的证明。如果写历史或传记,作者至少得注明此事是不确定的,但是在小说中,巴恩斯认为可以当作历史事实来写。在一个专制独裁统治下的国家里,历史真实是很难得到确切梳理或确认。例如,审讯肖斯塔科维奇的人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根据不同的材料,有三种不同的拼法,巴恩斯在后记中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并把三个名字都列了出来。其后《伦敦书评》上刊登了一位历史学家对此书的评论,文章题目用的就是这三个名字,她把小说家和历史学家对比,抱怨小说家太多臆想杜撰的自由,又说她知道准确的名字是什么,如果是评论一本历史著作,她是会说出来的,但因为是评论一本小说,所以就不屑于把这个信息告诉小说家了。但是“传记和历史结束的地方,就是小说的开始”,在历史研究与传记难以触及之处,恰是小说能够前往的地方。

那么以真实为其标签的历史研究与传记作品一定是“真实的”吗?1979年,一本题为《见证》的书出版了,此书是肖斯塔科维奇口述、伏尔科夫整理的肖氏回忆录。这本书一出版就充满争议,尤其集中在它的真实程度。另有,《耳语者:斯大林时代苏联的私人生活》出版后,同样引发了不小的争议。肯定者认为《耳语者》代表了另外一种形式的写作,借用解冻之后的无数普通人的档案和日记,还有幸存者的叙述,“第一次将斯大林暴政下普通苏维埃公民的内心世界公之于众。很多书籍描述了恐怖的外表——逮捕、审判、古拉格的奴役和屠杀——但《耳语者》首次详尽探讨了它对个人和家庭刻骨铭心的影响”。但恰恰因其来源于真实档案、日记、采访,结果召至很多评论者以他捏造或者篡改幸存者的回忆为理由的指责,“书中俯拾即是的史实错误,比瓦隆布罗萨秋天的落叶还要多。” 关于纳塔利娅·丹尼洛娃(Natalia Danilova),“费吉斯歪曲了她的家族史,并捏造了她的言辞,很明显是想证明他著作的题目:除了一位姨妈外,‘其他人如想要表示异议,只得窃窃私语。’”费吉斯篡改了狄娜·延尔逊-格罗佐恩卡娅(Dina Ioelson-Grodzianskaia)的经历,她是一位在古拉格呆了八年的幸存者。费吉斯弄错了她所呆的集中营后,说她是“古拉格系统中的‘模范囚犯’,担任专家工作,与劳改营当局合作,以换取小小的好处,但在劳改营却是生死攸关的”(中文版第380页)。从费吉斯的采访中并不能看出延尔逊-格罗佐恩卡娅曾是个“模范囚犯”以及曾享受过的特权。可是一名古拉格纪念协会的研究员说,费吉斯的叙述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侮辱一个囚犯的记忆”……

照此看来,就算你有时间把所有能够获取的相关图书文件全拿来读一遍,真相并非向你展示,反倒让你油然生出历史不可知的困惑,即便有照片影音都不一定是真,何况采访记录。历史的真相,或者干脆就说“真相”,在绝对的虚无主义者看来可能就是“明镜本无台”的文字游戏。就像那只“薛定谔的猫”,你不去观察它时,它处于“死-活”叠加态,一旦启动追究程序,它就因你“观察”这个动作而塌缩为一种状态了。

好吧,我们确实不能够原原本本地还原历史,就如我们不能制造出包治百病的药,可是,这也不能成为黑心工厂造假药的理由吧?

话说到这里,我倒想知道以“好故事”的名目来追寻“真”,究竟意欲何为?读者可以看到库切把回溯真相这一话题讨论到无话可说时话锋一转直指心理学治疗的核心意义:通过回溯过往来修复心理中的黑暗阴影,从此以后可以坦然面向未来,重新建设生活了。真的可以这样吗?库切问心理学家,你现在让病人回忆一个真实的故事,试图教导的却是相反的道德:我们的生活是可以随心所欲编造修改的,过去只是过去,秘密可以被自由地埋葬遗忘。这样一个故事可以成立为一个故事吗?我们是否可以用这样的句子给这故事结尾,“他的秘密被遗忘了,他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是如果真正的秘密,不被承认的秘密,关于秘密的秘密,确实被埋葬了,而我们从此真的可以过上幸福生活了,那便如何?如果试图埋葬的是俄狄甫斯式的大秘密呢?换言之,如果我们的文化,甚至总体而言的人类文化,形成了这样的叙述模式,即表面上不鼓励隐藏秘密,但私底下却希望埋葬不能令人满意的秘密:秘密可以被埋葬,过往历史可以被抹去,公义不能占据首位,那便如何?我希望相信宇宙有正义,有着某一双不确定的眼睛在看着万事万物,违反道德律最终不能逃脱惩罚。

比如:“我父母睡觉时我把小弟弟闷死在婴儿小床上,验尸官称他死于呼吸暂停,而我则成了城堡之王。这个被压抑的记忆毒害着我生命的每一天,直至我坦白出来(向法律屈服)忏悔赎罪才得赦免;抑或相反,我能够成功地忘却所有,过着心满意足没有良心责备的生活?”

问题一:一个三岁孩子的所为,在这种行为中是有罪的还是无罪的?问题二:(真问题)假如只有我自己才能证明这种行为,谁能够成功地压抑我自己对此的记忆?

库切与心理学家着重讨论了W·G·泽巴尔德的小说《奥斯特里茨》。如果说所有那些有理由思索灵魂拷问的潜在复杂性的读者都应该读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泽巴尔德则适用于所有读者,它关系此书的主要议题:人与历史的真实。这个奥斯特里茨(结果并非他的真名实姓),他是神秘的,未知的,不可知的——他对自己的了解与他人一样多。我们确实了解他以及他的个人历史(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紧密相关),我们通过他的遭遇以及和一个叙述者的对话了解这一切,关于那位叙述者,我们基本一无所知。在阅读这样一本书时你会有一种错误的印象,以为你在逐步地慢慢地开始了解这个人物奥斯特里茨。当然奥斯特里茨总是通过那位叙述者的中介呈现的,叙述者把我们的注意力拉到他们的主题研究上,例如,在长长的对话之后的那些笔记,以尽可能不致让人忘记,但事实上奥斯特里茨只是在最后才作为精心构建(泽巴尔德构建的,叙述者构建的,读者构建的)的人物出场,它告诉我们,一个在20世纪中期中部欧洲男人被裹挟进那种剧烈动荡的大事变中的命运。我们被奥斯特里茨告知(通过叙述者),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的父母亲把五岁的他从捷克斯洛伐克带出来。他在威尔士,由一对加尔文派教徒夫妇抚养成长,他们叫他戴维·艾里亚斯,对他之前的生活守口如瓶。这是奥斯特里茨向叙述者讲述的故事,而那位叙述者对于检索他离开捷克斯洛伐克前后的童年经历极有兴趣,他们对于这个过程的研究与检索相当于对历史内容的回顾。小说的情节并非始于捷克斯洛伐克(那是艾利亚斯/奥斯特里茨/艾契瓦尔德的出生之地)而是威尔士,因为这个男孩就在那里开始遗忘,或让他自己开始遗忘捷克斯洛伐克了。他直至三十多岁都没想起自己的出处,这时发生了一个奇怪的危机:他似乎看到一个异象,一个孩子坐在伦敦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后来意识到这孩子就是他自己。这个异象导致了包括记忆丧失的精神崩溃。他为此就医很长一段时间,只为了在园艺植物的诊疗室里一再重复的镇静安抚之后再次“成为他真实的自己”。

库切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果被压抑的意象并不回归那便如何?如果,对于每一个年轻的戴菲德/雅克,在他们的脚下,这些故事支撑着他们免于崩溃,而还有另外的戴菲德/雅克却从来不为自己是谁这个问题而纠结,舒舒服服地过着随大流生活,却被裹进那些据说是他们自己的故事里了,那便怎样?我们听到的许多案例可以证明被压抑的记忆会回归萦绕于心,要争辩此说是否正确没有必要,因为我们没听说过的案例,就不存在回归之说。

当年南非的真相委员会努力寻求历史真相,为要承担起和解的重任。与历史和解,远远不止说出真相那么简单。但说出真相,却是重建宽容、多元社会最重要的第一步。获得赦免,有两个条件:申请人需对其曾参与的罪行进行全面的供述和忏悔;同时,要证明他们最初的行为是出于政治目的。赦免委员会将考虑一系列因素,以最终决定申请者是否满足这两个条件。委员会会考虑客观上的具体行为、主观上的过失或故意,与其声称的政治目的之间的关系,尤其是为达成所谓目的所采取的行动是否符合“比例原则”。任何出于个人私利、私人恩怨而犯下的罪行,则不得被赦免。那些最残忍的罪行要获得赦免,大量尘封的细节就必然要曝光,因而选择”以真相换赦免“的人,必然是有足够的理由担心被起诉的人。早期几个针对种族隔离时期罪行的司法审判备受关注,被告人被定罪,且面临长期徒刑,这直接导致赦免申请数量的激增。然而,当另一个极其重要的审判——前国防部长马格努斯·马兰与其十九个同僚最终被判无罪时,被公诉的威胁就显然不足以迫使那些高级别的责任人诉诸赦免之路。

说出真相,却是重建宽容、多元社会最重要的第一步

既是人间的真相与赦免无法避免欺骗枉法,那只有求诸“天理良心”了。库切在《凶年纪事》中,专门有一章“论诅咒”令我印象深刻:“诅咒就是在那一刻突然降临的:有权势的人犹豫了一下,对自己说,人们说,如果我干这种事儿,我和我的家庭就会受到诅咒——我还要这么干下去吗?然后自己回答说,呸!根本没什么神灵,不会有带来什么诅咒的东西!不敬神的人把诅咒带给了他的后代;反过来,他的后代则诅咒他的名字。”

我想知道这诅咒是在对真相绝望之前,还是之后?

这就是来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领域:如果没有上帝,没有一位绝对位格的存在,一切真伪的判断,所有不安的感觉,都来自何处?天主教的告解与心理治疗中的倾诉区别在于倾诉对象的无限性与有限性。善有善报,恶有救赎,人间有慈悲,金庸的武侠世界会让人心存如此美好,但库切不是,他绝不安慰失意者,天真者也无法从他那里得到鼓励,他带着读者走到真相的悬崖边自己抽身离去了。

但愿我能够凭借作品来解读库切为真相而写的“好故事”,但是我不能——

编辑/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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