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树心(外一篇)
2017-11-13米古丫丫
米古丫丫
一颗树心(外一篇)
米古丫丫
早春三月,最适宜做的就是去一棵开花的树下读书。
春林初盛,一如年少时光,生命在此时应当休憩以获取滋养,去一棵开花的树下读书,发呆,醉眠,对诗,这些美好似乎只在红楼梦里读过,允许自己出一会神,阅读一棵树心,一朵花心,去感受彼此生命交融的瞬间。日本文化里有一种“静思”的底蕴,在樱花时节,携家带友去树下品茗饮酒,从清晨到日暮,静静感受时序的推移,当清风徐来,片片樱花吹落如雪,那情境恍若画中。
一棵开花的树总让人想起生命里的18岁,人只有一次,而树可以有无数次,且每一次都不同,树没有人的局限。
我喜欢树,它们安于一隅,所在之处即是故乡。
在我居住的地方有一条狭长的河,河边是浓密的绿化带,一度被荒废,植物们索性抓住契机,肆意生长,把天性尽情舒展。
三两棵水杉,是南方的印象,尤其是印在青白色天空时配上一枚浅月亮;枫香树铺展一排细秀身姿,于掌形叶间隐去一枚枚带刺的果球,是孩子们的玩具;而乌桕树我从路头走至路尾,只看到了一棵,似也映衬着枫桥夜泊里的孤独,它是诗里的树,是张继的江枫渔火;泡桐最为壮观,三棵已成气势,花开时轰轰烈烈,满路皆香,而叶落时,又铺蓄一地,铿然有声。
此外,玉兰、构树、榆树、紫叶李、石榴、樱花、海棠、银杏等等杂生其间,竟也天然成趣,毫无违和。它们在规则之外相依相伴,肆意生长,连同那些树下撒欢的野草野花,常常让人忍不住去驻足,去亲近。偶有一次,夜里我看完电影回来,还见到月下小兽身影在丛间出没。
这里不像城市,而更像一个隐秘的乡间花园,孩子们最喜欢在一棵倾斜的大雪松树干上爬上爬下,那巨大的树冠仿佛滤掉了一切人间喧嚣。更有趣的是摇落一棵三角枫的种子,看它们怎样离开枝头,像一架小飞机旋转着降落;捡拾苦楝子当作弹珠。摘野柿子,石榴,在竹林里捉迷藏……那些孩子们也是小树,要按照四季交替,认真而缓慢地生长,催促不得。在这里,他们的天性获得了解放。而那些自由伸展的枝丫就是他们长大后寄托想象的家园,那些生长在生命缝隙里散漫的时光,是岁月沉淀下来的金沙,更是规则之外的惊喜。
很可惜,后来街道规划,这片绿化带最终被砍伐,那些美丽的树木,或砍掉或移植,成了人类出行便利的牺牲物。而那些人,那些伐木者,城市规划者,关于一棵树,他们知道多少呢?他们能知道多少呢?
而我,我又能知道多少呢?除了它们的名字,身姿,它们的花叶和果实,除了这些,我又能知道什么呢?也许要了解一棵树,我们还应该把树的一生再活一遍。从一颗种子开始,经由鸟的身体旅行,或是一片翅果乘风,一枚椰子漂洋过海,去投靠陆地,就像某些母亲会把孩子寄予远亲,这是生命之痛的起航。
而无论以哪种方式,种子的困境都决不逊于人,可是种子的出生并没有伴随哭声,它只跟随偶然,落地生根。
一棵幼苗的生长要躲避很多:动物的嘴,风雨的鞭子和石头,或许,还有孤独。运气不好时,所有不幸都汇集一处,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抗争?我曾亲见一棵上百年的大柳树,在整整一个春季都没有发芽,然后就那样光秃秃地度过了一整年,直到次年春天,才突然爆出细叶。那沉默的一年,我不知道它发生了什么。
而花开花谢之后,是随之而来最慎重的事情——结果。从果实初露,树木逐渐发力,就像我们喂养孩子,营养的输送,水彩画家永山裕子曾以画苹果为例,让我们用手去捏住果蒂,把苹果提起来,看一看,“就这样,提十分钟。”为什么?她的解释充满禅意:“是不是觉得很痛苦?我们捏住这个细细的果蒂,捏上十分钟,手指都能捏疼吧,但是,如果你想一想,苹果正是靠着这个小小的果蒂,在树上吊挂了数个月直到长大。”
这种生命之痛又有几个人看得到呢?所以果蒂,就像脐带一样,“是不能被随随便便对待的。”
而果实呢?在生命丰盛之后,当我们还在不分昼夜地制作捕鼠器和稻草人时,树木却从不看守它的果园。你想要的悉数拿去,它的慷慨馈赠,使人类和鸟兽享受了同等待遇。
等把这些做完,树木就把叶子落尽,回到树心去画了一个圆。
几年前,一名奥地利艺术家做了一件有趣的事,他通过特殊方法解读一棵树的年轮,然后制作出一张名为《岁月》的唱片,他选取云杉,梣树,栎树,枫树,胡桃,山毛榉等几种树的横截面,把它们的岁月压缩成了平均五分钟,做成唱片,也就是说,让它们用一生唱了五分钟的歌。
这个艺术家以这种方式回答了哲学家的疑问,那些年轮如同我们的指纹,是永无重复的,所以树木唱出来的歌,也绝无抄袭的可能。
如果打开碟片,你会听到不同的树有不同的诉说,它们经历的阳光、风声、雨水和鸟鸣。有的轻柔,有的沉默如同思考,有的艰涩如同呜咽,还有的,会讲述它跌宕的一生如同一首恢宏的长诗。
听说,在播放时,有一个母亲忽然说:“停一停,就是那里,那一年,这棵树肯定过得很艰难。”我知道,这一刻,这棵树的灵魂才真正被她听到了。
叶落冬至,生命的脚步并未完结,此时树木的灵性生命才刚刚为我们所知。当树木被切割后,它还是活着的,以细胞的生命延续着,就像把枯枝插入泥土,细胞还在呼吸,像一些原木家具,它们在夜里还会发出轻微的炸裂声。这让我突然想起《瓦尔登湖》里一个著名的爬虫的故事,它从“一张古老的苹果木桌子”的干燥桌板中突然悄悄孵化了出来,把主人吓了一跳。撇去这个故事强大的复活寓意不提,我们只谈论那张美好的“苹果木桌子”,它是如何温柔地呵护了那颗小小的虫卵,在木头缝隙里,温柔的拥抱着它的呼吸,陪伴它,甚至默默地鼓励它。
自此以后我对于树木的敬重更为加深。
树木的灵性生命,其实在远古时就已为人共知。那时,树木被视为天地交流的通道,在五行中,“木”代表了生生不息的东方,是先民们与“天”交流,表达意愿的途径。而有关树木的传说,在一些古籍中还有一窥。在《酉阳杂俎·物异》中记有一种树,叫“人木”,枝上化生人首,“如花,不解语,人借问,笑而已,频笑辄落。”那是一朵会静默会笑落的花。
而《神异经》里还记载了一种树“邪木”,高三千丈,笔直不可挪移,“二百岁叶落而生花,花复二百岁落进而生萼,萼下生子,三岁而成熟。”读来恍若庄生梦境。
我在公园还见过一棵奇怪的“五谷树”,据传是舶来树种。树叶乍看若榆树叶,春来开出一树雪白繁花。之后,结出形状各异的果子。年年不同,有时像稻谷、高粱、小米、玉米之类的谷物,有时像鱼像虾,真是突破人类想象力的极致。
在这些故事里,树木仿佛与人一样,成为一个有感情会呼吸的生命,它们千姿百态,会笑,也会痛苦。它们也如同我们一样有一个自我,一颗“树心”。
有一本园艺书,在讲述如何栽种或移植树木时讲:必须要认真读解树心,才能听到“它愿意被安放在哪里,一棵刚烈而倔强的树,常常枝叶肆意,必须要和它好好沟通才知道它的意思。”这是由“物理”向“人道”的解读,这个园艺师真正看到了树木的灵性生命,感觉到树木的体温感。这一刻人和树木的生命才实现了共通。
但是,当你看到了一棵树,它也看到了你,但你不知道,也许那棵树它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一棵树,它也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一棵树,它只是沉默。
自从我懂得了一棵树的沉默,我就学会了不再轻易向人们,傲慢地展示我的痛苦。
早春,一只飞鸟的死亡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惊蛰时节,带孩子们去南城山脚下的桃林挖荠菜。久在樊笼,仿佛一朝解放,自然是一路欢歌。
早春微冷,桃林还未从冬梦中苏醒,秃枝上只稍许泛红,一层薄雾笼在远山。二月时节总携着一身清气,如一纸水墨新成,却又突然在淡而静的宣纸上,洒落了一串孩子们的欢笑声。
春天,不再是从风景画的窗框里望出去的春天,而是脚踏实地可随手触摸的春天了。
各种小野菜不管叫得上名字或叫不上名字的,都争先从泥土里探头探脑,仿佛已做好了被人挖的准备:爱扎堆儿的婆婆纳端着紫色小碗,蹲在晨风里,彼此用香味聊着天;强势的蒲公英叶片总是那样肥厚翠绿,占领着水分丰沛之地,俨然一副自家主的得意;不常见的泽漆依然喜欢不按常理出牌,这一簇,那一簇,玩着捉迷藏;憨憨的马齿苋在未成年时样子居然小巧精致,让人想起养在窗台的多肉植物。
春光无限,野麦蒿也来凑热闹了,慵懒地伸展它纤细朦胧的叶片,可我的脑海里却总是想起童年时刚出锅的香喷喷的麦蒿馅大包子……
我从背包里拿出几把小铲子分给孩子们,可他们早就被散落的各色碎石子、蜗牛壳、干枯的豆荚、蝉蜕等小东西们勾了魂儿,一路走一路捡,衣兜装不下,就装小背包,待到偶然掀开石块,惊喜地看到慌忙爬出的西瓜虫和蛰伏的百足虫,便又立即调转兴趣的船头,任兜里的石子和蜗牛壳散落一地也再不去捡拾了。
孩子们聚着头兴致勃勃地观察那些“懒虫”们,我则在一旁挖起荠菜来。
挖荠菜,也是此行的目的。在早春野菜里,荠菜的名头最响。但这次我却来晚了,土地已经被山里人地毯式搜索过了,不过难免有遗漏,那鱼骨状的叶子,得细心观察才能找到,不然很容易被另一种外表极其类似的野草骗过。还有一些早发的荠菜等不及被人挖走,就先兀自老了,花茎上已开出了百花,有的早结出了心形种子,那样子仿佛在嘲笑馋嘴的人:“来呀,挖我呀,我已经老啦,不好吃啦。”
汪曾祺似对荠菜有很深的情感,他曾写自己家乡的荠菜“是可以上席的,”吃法就是用水焯,然后和香干细丁同拌,再浇上麻酱油醋,抟成宝塔形,临吃时推倒。我按这种方法做了来,但“抟成宝塔形”总觉颇费技术,这大抵是荠菜最后的一道美感,我做不来,但凉拌新鲜的荠菜,总是家里最受欢迎的,似乎是因为野菜总有一种园蔬缺少的清香。
氤氲的山气渐渐散去,鸟鸣也越来越稀落,阳光的暖一点点洒下来,周围一片安静平和,突然,一个孩子大叫起来:“快看,鸟的骨头!”
于是更多的孩子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聚集过去,看太空生物般惊奇地看着地上出现的一截截细长的骨头。
果然是一只鸟的骨头,洁白而细小的头骨,还明显地看出可爱的弧形嘴巴,腐烂的羽毛已消融进泥土里,不远处还散落着一根细长的腿骨,来不及全部腐烂的爪子。空气静静地,一种隐秘的忧伤在孩子们的眼神里彼此传递。
突然,一个孩子提议,我们把它埋起来吧,于是一呼百应,孩子们挥着小铲,很快挖了一个小坑,他们各自分工,有条不紊地把鸟儿散落的骨头全部收好,埋进挖好的洞里,盖上土,再覆上一些青草,女孩们还采来好几朵指甲盖大小的婆婆纳,轻轻放在上面,像举行仪式般,他们沉默了一会,然后各自散开了。
我的孩子依然忧心忡忡,跑过来问我:“小鸟为什么会死?”
我该如何回答呢?死亡总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也许我可以说:任何生命都会死的,这是自然的规律。也许这是一只疲惫的鸟,飞着飞着,就从天上掉了下来,落在地上,悄悄地,像它之前的每一次降落,只是这一次它决定休息了。
又或者,这是一只惊弓之鸟,虽说生存环境大不如以前,但鸟的天敌似乎近几年也是不多见了,但这并不能说鸟儿自身的痛苦会因此而减少,我非鸟,焉知鸟之苦?但同作为地球上的生灵,它和我们一样,也都在自己的命运里沉浮,如果把人和鸟的两份痛苦互换,在灵魂的天平上,想必也应该是等同重量的吧。
但这样的解释我觉得还远远不够,因为鸟儿总是承载着我们太多的情感,它代替我们的心灵飞上了天空,去缩短与美好事物的距离,一颗空灵心就是一只飞翔的野鸟。所以,鸟儿的死亡似乎更是一种哲学意义的死亡,意象的死亡。它不同于落叶归根返回母体复又滋养母体的循环,也不同于野草般春风吹又生的生生不息,飞鸟的死亡是一种超出生命所能理解部分。余华说,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时间。而川端康成却说,“死亡是拒绝一切理解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活着其实也正是一种走在路上的死亡。
无论如何,语言的苍白总无法准确呈现那赤裸裸的真相,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早春天气,一只死去的鸟儿的白骨正真实地躺在惊蛰过后的泥土里,仿佛一棵枯萎的树在一群开花的树中间,赫然入目,格格不入。
但是,死了又如何呢?太阳还是一如既往地照耀着我们的白骨。而每一个生命,正如木心所说:“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