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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荣军属

2017-11-13傅艾萍

连云港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爹爹光荣孙子

傅艾萍

光荣军属

傅艾萍

一个冬日的下午,村口的槐树下,站着一个老人,他看上去很老,大概和我爷爷差不多,一条满是灰尘的白毛巾朝前系在头上。瘦削驼背的肩上,背着一个辅盖卷,穿一件宽大的黑色中山装。左手提着一个老式样的灰色旅行袋,右手拄着一根光滑的木棍,一身的疲惫,像是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他抬头看着槐树的枝枝杈杈,然后又看了看村子。

我走了过去。老人看了看我:“你是……谁家的孩子?”他好像很累,说话有点底气不足。

我恭敬地说:“爷爷!我是宝山家的儿子,我爷爷叫牛蛋。我送你回家吧。”

老人吃惊地看着我说:“哦!牛蛋的孙子。别送了,我到家了……到家了……”

说话间,来了很多人,小孩子大都不认识他,提马扎拿坐垫的老人们都围了过来:“这不是凹妞吗?你可回来了,这出去多少年了?”

我立马到家问爷爷:“爷爷你认识一个叫凹妞的爷爷吗?”

爷爷拨弄着水烟袋惊喜道;“凹妞我会不认识?他和我是一茬人,等晚上我给你讲讲他的事。现在你写作业,我拾掇点东西去看看他。”

说你凹妞爷,就不得不说他的娘:你凹妞爷他娘是地道的大家小姐,新中国成立前县城南心街左右两侧都是她家的地盘,经营多种生意,当铺、酒店、绸缎庄、车马店、药铺、染房。当时有一句话——南心街主赵大千,家有铺面百十间,九十九顷良土地,还有十亩是果园。说的就是你凹妞爷他姥姥家。

你凹妞爷她娘上过私塾,当过先生,没缠过脚,人长得标致,是十足的新派青年女学生。自从嫁给你凹妞爷他爹,就再没出去过。

你凹妞爷他家从前也是地主,虽说没有赵家声势大,可也用长短工。凹妞爷他爹也是个读书人,后来他爷爷带着你太爷爷,一起参加了八路。你太爷爷在一次战斗中负了伤,被安置回家。至于后来你凹妞爷他爹,直到今天都不知他的下落。

我们小时候常去他家,凹妞他娘有一个专门学习的屋子,里面有好多书,教凹妞学习也是在这个地方。

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若是想学,她也会教。孩子多的时候,她就用一块小木板,挂在墙上教我们认字。我们这一茬人沾凹妞的光,学了不少东西。

自从咱家大门外挂上“光荣军属”的小牌子后,凹妞他娘每次路过咱家,都会站在那牌子下面出神地看上一会儿,有时看着看着就会落下眼泪。

我记得有一次在她学习的屋子,见到一个“光荣军属”的木牌,与咱家的不太一样,后来就再也没见过。

你凹妞爷他娘死后,你凹妞爷就做起了丧事。几十年前谁家办丧事都会请人挖坑、抬重、扛大头、写挽联。你凹妞爷书看的多,他对这些都懂。

挖坑是有讲究的:一看风水、二看祖坟的脉向、三看深浅。

有一年,一家长子年龄大了,扛不了大头,你凹妞爷主动代替。扛大头也就是长子脸朝前,背着手把棺椁从正堂抬出门外。不能抬偏了,不能说重,嘴里得哭着数落说:爹娘要走稳了,儿子背着你走等等孝言敬语,若是谁家儿子说得不好,会遭邻里人的议论:“这家儿子不孝,送爹娘最后一程也不多说点安慰的话,真不孝,急着让老人归天呢。”其实谁家儿子也不想让爹娘早走,只是有人会说,有人当着人说不太好。

就这样,你凹妞爷经常被办丧事的人家请去。

还有一次是大冬天,他办完丧事准备回家,发现路边躺着一个流浪的老者,身体已被冻僵。他把老者背回家,不到一天。那老人就咽了气。你凹妞爷是披麻戴孝、背柳幡、摔瓦罐、抬重、扛大头把老者埋在了自家农田里,上坟的节日也没落下一次。不过,没有几个人知道你凹妞爷为什么会去干那种事。他心里有事,是个有事的人。是个有追求的人!

凹妞爷回来后,把那三间土墙小灰瓦房,找匠人翻盖了一下屋顶,从此,彻底结束了在异乡的生活。

我没事的时候,常陪爷爷去看凹妞爷。每逢这时,我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两个老人谈话。有时也会拿作业跑到凹妞爷的小屋里去。凹妞爷很喜欢看我写作业,每当此时,他也会拿起一本发黄的厚厚的书在一旁看。

有时他会停下来,看着我发呆,自言自语地说:“当年我娘也是这样陪我学习的。只可惜没见过……”。我想,凹妞爷说没见过,可能是他爹爹。

我和爷爷一有空余时间就会跑去凹妞爷的小土屋,我就爱与凹妞爷在一起。

有时爷爷会笑对着凹妞爷说:“我们家倒像是给你养了个孙子。”

“凹妞爷!这几年你在外面也帮人抬重吗?”

“不抬,我在外面这几年专门收购废品,有时也会到垃圾场捡废品。城里住的地方窄小,不用的东西会立马扔掉。有要钱的,有不要钱的。有时也会帮人拉点货。有时候累了,就帮人家伺候瘫在床上的老人。碰到有钱有地位的人家,还时常给点小费。比在家种地挣钱。”

“爷爷你要那么多钱干吗?”

“我要钱给孙子们,还要留一些我娘让我交的费用…”

“你有孙子吗?”

“有,有好多呢,他们都住在很远的地方。”

当我问他为什么要攒钱时,为什么有那么多孙子,你娘要你交什么费用。他不说话,眼睛盯着他那老旧的红木箱子,好像里面有很多秘密。一会儿,我听到他唉声叹气。打那以后,他的话就少了许多。

我到家把凹妞爷说的话告诉爷爷,刨根问底要知道是为什么。

我爷爷告诉我:“他说他有好多孙子,其实那都是他在外面这几年资助和领养的孤儿。他回来许是真干不动了。每次我与他谈话,他总是说: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办完,好多孩子等着我去帮助呢。还有我爹爹的下落。”

听爷爷讲着凹妞爷的故事,我脑海里就会翻开第一次遇见他的身影:一条满是灰尘的白毛巾,一件老旧的中山装,左手提着一个旧式的旅行袋,右手握一根木棍,弯曲的身体,黝黑皱褶的脸,低沉无力的语气。

我往凹妞爷爷的小土屋跑得更勤了。我喜欢与凹妞爷在一起看月亮,我喜欢与凹妞爷看星星,喜欢与凹妞爷在太阳下看书,更喜欢听凹妞爷给我讲各种故事。

有我在,凹妞爷就不孤单寂寞。要是我三两天不去,他会弯着腰来我家问明原因。

记得有一次,我在他那小屋写作业。他痴痴地看着我,小声说道:“你晚上能陪我蹬着脚睡一次吗?”

我噘着嘴假装不情愿地摇摇头说:“你一个人不敢睡?”

凹妞爷失望地说:“敢睡,只是怕第二天睡沉了没人叫我一声。”

“你又不上学,睡沉了也没关系。”

回到家我把凹妞爷说的话告诉了我爷爷,我爷爷说:“去吧,去和你凹妞爷蹬脚吧。他晚上能给你讲很多故事,在他哪儿能填饱你的肚子。”我看见爷爷眼里噙着泪,好像有很多要说的话没告诉我。

自打那次,我每每吃过晚饭,就背着书包来到凹妞爷的小土屋。我写作业,他看书。

有一天晚上写完作业。他小心地问我:“我想让你学打算盘,你学不学?”

我想算盘早不时兴了,那东西好学吗?我犹豫了一会儿说:“学吧,我听你的。”

凹妞爷听我说愿意学算盘,脸上立马荡起了微笑。他弯着腰从墙上摘下算盘,娴熟地摆了一下,算盘的珠子齐刷刷已排列整齐。他从加法开始,让我学三遍九:一加一、二加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然后学习规法:去时除,回来乘。总之算完了,算盘上必须是123456789。

凹妞爷的眼睛跟着我拨动珠子的手,时不时地会说,手指头用错了,打算盘要把心静下,什么杂事都不要想。

那天晚上,凹妞爷还让我猜了一个谜语: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我不学习了,凹妞爷也不看书了。我们就我躺在床上,蹬着脚,凹妞爷就开给我讲故事,《水浒》《三国》《春秋》等等,直到我睡下。

算盘学会了,凹妞爷又让我学习写毛笔字。我第一次写是凹妞爷用他那满是老茧的手,握着我的手写下第一个字:爱,然后是:忠、诚、仁。

就这四个字我练了差不多一年,每天晚上都是写作业、练字、听故事。

春天来了,凹妞爷用他那颤抖的双手,很细心地给我扎了个燕子模样的风筝。凹妞爷约了爷爷带着我到田间看春。这时节小草已从地面探出了嫩嫩的绿芽,路两边的垂柳也有了点点绿意;田间一块块油菜和麦苗黄绿相间,像一张围棋盘子。红红的山桃花和明黄的连翘也开在对面的小山丘。

凹妞爷对我爷爷说:“我想来看看娘,顺带也给那不知名的老人上个早坟。”

我在坟地的油菜田里放风筝。凹妞爷蹲在他娘的坟前嘟囔着只有他知道的话。我爷爷也蹲在那儿帮衬着烧纸钱,压黄纸。

这之后的七八天里,凹妞爷时不时地盯着那个老旧的红木箱子发呆。

一天清晨,我起了床,叫了几声凹妞爷,他不搭腔,我走近一看,凹妞爷爷已在睡梦中去了。

我哭着到家对爷爷说:“凹妞爷没了,他走了。”

爷爷让我爹给凹妞爷买了一套整齐的寿衣换上。爷爷嘱咐我爹:“你凹妞叔的后事你要办得妥妥帖帖,让他风风光光地上路。”

我和爷爷打开那个老旧的红木箱子,发现里面有一个红锦缎包裹,解开了大吃一惊:里面有一个写有“光荣军属”的小木牌,还有很多来往信件,另外一个小包裹里有一封信和建国时的人民币。

我打开那封信,里面写着:亲爱的,我去了一个不能告诉你的地方,请相信我的追求和理想。再就是按月给我存钱。我回来会交到应交的地方。带好咱们的孩子,等着我,等着我们新的一天。

我打开另外那沓来往信件和汇款单:某某学校,某某村庄。

爷爷做主,让凹妞爷的灵柩在家过了头七再出丧。

爹爹也请了响器班、搭了舞台闹丧,全纸扎:大马、大人、仙鹤、棺椁照、书桌等等。

出丧那天由爹爹扛大头、摔瓦罐、扛柳番,我捧着凹妞爷爷的遗像。棺后跟了一条长长的队伍,有看热闹的,有看摔瓦罐的,来的人都哭了,数我哭的声音最大。爷爷一直扶着灵柩送到坟地。

下了葬,人们在议论中散去。我没有离开,爷爷和爹爹也没发现。

我望着那一丘隆起的新土,从腰间抽出了那个写有“光荣军属”的小牌子,插在了凹妞爷爷的坟前。我又采了很多还没谢完的油菜花,一束放在了凹妞爷他娘的坟前,一束放在凹妞爷爷的坟前,一束放在了那个流浪汉爷爷的坟前。

这时,田野里很安静。我仿又看见那个驼背的老人,头上戴着一条满是灰尘的白毛巾,站在油菜花田地里望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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