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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面对残酷历史真相方方《软埋》

2017-11-13王春林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7年3期
关键词:方方历史

如何面对残酷历史真相方方《软埋》

王春林

在读到方方的这部《软埋》之前,对于“软埋”一词是一无所知的。“软埋”?何为“软埋”?难道说还有“硬埋”不成?“硬埋”,当然是没有的。所谓“软埋”,应该是方方为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写作而特别创造出来的独属于她自己的一个语词。我们注意到,小说的叙述者曾经借助于人物陆欢喜的口吻,对“软埋”有过清晰的表述:“陆欢喜说:‘就是把人直接埋进土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棺材,连包裹的席子都没有。听老人说,我们这里,一个人如果带怒含怨而死,不想有来世,就会选择软埋。’”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把一个人直接埋进土里,这样一种埋葬方式不仅简陋,而且粗暴。但在现实生活中,确也有一些人或因为贫穷或因为灾难突降的缘故而被迫“软埋”。“软埋”一词的出现,实际上就意味着方方有了一种新的发现,找到了一个新的切入点。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有了光,就照亮了整个世界。很大程度上,对于《软埋》这部长篇小说来说,“软埋”一词的出现,极类似于上帝所言那种可以照亮整个世界的光,一下子就使得整个文本获得了敞亮的艺术效果。

《软埋》的特出之处,是没有就事论事,没有就土改而写土改,而是把土改放置到了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来进行审视表现。作为具体历史事件的土改,发生在上世纪的40年代末50年代初,前后也不过持续数年时间。但方方《软埋》的叙事时间,却从土改发生的当时,一直延展到了半个多世纪后的当下时代。其笔触不仅涉及了土改当事者其后数十年间的命运浮沉,更写到了当事者的后人对于历史往事的回溯与探寻。虽然从表面上看,似乎仅仅是一种叙事时间的延展与拉长,但在实际上,有了历史长河的存在映衬,作家方才可能以一种更其阔大的思想视野,对于土改这一历史事件,对被卷入这一历史事件过程中的人物命运,进行足称犀利透辟的审视剖析。而要真正地做到这一点,首先就需要为《软埋》设定一种具有突出包容性的艺术结构。

具而言之,方方在《软埋》中采用的,是一种先合后分的回溯探寻式艺术结构。所谓的先合后分,就是指小说虽然实际上采用了两条并行的结构线索,但这两条结构线索却先是合并叙述,然后才分而述之。从第一章到第四章属于合叙的部分,这一部分集中描写记述的,是女主人公丁子桃与丈夫吴家名的家庭情况。丁子桃属于没有具体职业的家庭妇女,长期依靠替别人家做保姆来维持生计。做保姆倒也还罢了,关键是,丁子桃还是一位失忆症患者。她的失忆,发生于1952年的春天。那一年的春天,她被人们从河里救出。面对着人们七嘴八舌的追问,丁子桃无论如何都讲不出自己的来历。因为“她的思路一到河边,哗哗的水声便像炸雷一样轰响。莫名的恐惧随着水声汹涌而来。波涛中如同藏有魔鬼,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狠狠地袭击她的身心。她顿时失控,放声地痛哭以及尖叫,声音歇斯底里”。面对她的强烈反应,她的救命恩人,那位名叫吴家名的医生及时制止了人们无休无止的追问。后来,这位忘记了自己前半生经历的丁子桃,居然嫁给了救命恩人吴医生,两人育有一个名叫青林的儿子。但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尚未等到青林长大成人,吴医生就因为一次偶然的车祸离开了人世。为了抚养幼子成人,曾经在丈夫的顶头上司刘政委家做过多年保姆的丁子桃,再次出门给人当保姆。虽然生活艰难,但在丁子桃的辛勤操劳下,青林终于长大成人,不仅考上大学,还发誓将来挣了钱一定要给一生辛劳的老母亲买一幢大房子。但在这个竞争非常激烈的经济时代,青林毕业后的打拚其实非常不容易。总是处于选择跳槽状态的他,在换到第四个公司,遇上同为武汉人的老板刘小川之后,方才赢得了老板的赏识,日子也慢慢地好过了起来。没想到的是,就在青林好不容易积攒够了一笔钱,兑现自己给母亲的承诺,在武汉给母亲买了一幢二层别墅,丁子桃刚刚搬进去的第二天,就突然发病变成了一个植物人。发病后的丁子桃,可以吃,可以睡,但就是不说话,失去了与外界交流的能力。用保姆冬红的话来说,她的日常状态就是:“一整天也没其他事。只要定时叫她老人家上厕所和吃饭,她就这么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好在青林是一个特别现实的人,眼看着母亲的病一时无法痊愈,而且从内心里相信同学龙忠勇的老父亲关于丁子桃“她的灵魂不在现世”的断言,他自己也就不无释然地回到了从前的工作状态之中。青林的工作,除了公司里的日常事务之外,自然也还包括有诸如陪同老板刘小川的老父亲刘晋源从武汉乘机飞至深圳这样的临时任务。不能不提醒的一点是,也就在这一合叙的部分,已经草蛇灰线地在暗中潜隐着整个小说文本的两条结构线索了。其一,是丁子桃这条线索。无论是丁子桃看到新别墅时嘴里冒出的到底是且忍庐还是三知堂的疑问,还是看到瓷瓶上的画作时脱口而出的“鬼谷子下山图”,抑或还是把保姆冬红误当作娘家带过来的小茶,等等,所有这些细节都不无鲜明地指向了丁子桃失忆前的生存状况。其二,是青林这条线索。无论是青林与建筑有关的日常工作状态,还是他与老板的老父亲刘晋源之间发生的交集,抑或是对于父亲吴家名笔记本的发现,所有这些细节,都无一例外地指向了青林对于消逝已久往事的一种执意探寻。某种意义上,前四章甚至可以被看作是《软埋》主体故事的一个序幕。其主要功能,在于让主要人物登场,初步铺叙人物关系,以为主体故事的充分展开作必要的预热与铺垫。

从第五章开始,带有序幕性质的合叙部分结束,正所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两条并行的结构线索开始有条不紊地以彼此交错的方式分头循序向前推进。其中,第五、七、九、十一、十三章,属于丁子桃的结构线索,第六、八、十、十二、十四章,属于青林的结构线索。两条结构线索彼此交叉运行的这一部分,因其对于历史真相的充分揭示而成为整部《软埋》的核心情节。最核心的部分,当然是身为历史当事者的丁子桃这一条故事线索。作为一位失忆症患者,丁子桃的失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身体受到外物严重伤害之后的一种生理性反应。关于丁子桃的伤势,吴家名在笔记中曾经做出过真切的记述:“她浑身是伤,身上多处肉都翻开了,似是岩石所撞。腿部也有骨折。她一直昏迷不醒,偶尔会喃喃地说‘钉子’。”丁子桃伤势严重,甚至到了人们都以为她已经死亡了的程度,若非碰巧再次遇到吴家名,确认她还有生命迹象存在,她或许早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自打富童因为牵念小茶弃船而走之后,丝毫不通水性的丁子桃怀抱幼儿汀子,在岩石遍布的河道里一路跌跌撞撞,直至被人们在河边救起。其伤势的严重程度,的确可以导致大脑受损而陷入失忆状态。但在另一方面,丁子桃的失忆,却更是其心理机制遭遇外在社会机制强行压抑的一种必然结果。既然自己的家庭曾经因为身份问题而惨遭荼毒劫难,那么,自己的真实身份在一个政治高压的畸形时代就是不可告人的。唯其如此,后来成为她丈夫的吴家名医生才会反复地叮嘱她:“不要让人知道你识字,这或许对你有好处。”“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有人多疑。你来历不明,很容易让人猜想。明白吗?”一个本来情感丰富的女性,竟然被社会理性强行压抑长达半个多世纪之久,虽然并不自知,但其内心深处的精神苦楚,我们却完全可以推想而知。其精神痛楚的状况,突出不过地表现在她总是被莫名的恐惧所缠绕的日常生活情态上:“当她一个人独处时,莫名的恐惧又卷土重来。它隔三岔五地袭击她,就仿佛当年河流中的魔鬼,又悄然来此潜伏。”“她也不知道这惊恐的原因何在。但她明白的是,那些东西始终与她不离不弃,仿佛与生俱来。”丁子桃记忆空间的骤然被打开,与青林买给她住的那幢别墅紧密相关。既然自己的家人曾经因为富有而惨遭劫难,那么,财富的再一次拥有才会使丁子桃的内心世界特别惊恐不安:“这不是像地主家了吗?你不怕分浮财?他们会找上门来的。”如果说当年的劫难已然对丁子桃形成了极强烈的刺激,那么,很多年后昂贵别墅的拥有就对丁子桃形成了又一次极强烈的刺激。她之所以在搬入新居后的第二天就突然发病成为植物人,显然是遭受这次强烈刺激的结果:“丁子桃的眼前浮出吴医生面孔的同时,也浮出了一地尸体。恍然间,她觉得这摆放的尸体并不在铁路边,而是在一些树下。树边有一些旁边堆着泥土的坑。那些尸体的姿态和衣服她很熟悉,却没有青林的父亲。她摆了摆头,恍惚了一下。”遭受这次强烈刺激后,丁子桃病发而成为植物人。从表面上看,丁子桃成为了一个失去正常思维、交际和说话能力的植物人,但在实际上,正是这种失常状态,方才彻底解除了社会理性长达半个多世纪对她所形成的那样一种心理压抑机制,打开了她业已尘封半个多世纪的记忆闸门,使其失忆前的那些以“软埋”为中心的诸多往事如同地火一般顿然喷涌而出。

原来,这丁子桃却并不是丁子桃,而是出生于豪富家庭的黛云小姐。丁子桃这一名字的由来,其实与吴家名密切相关。按照吴家名医生在笔记中的记述,1952年,丁子桃被救起之后,根本就讲不出自己的名字来。是吴家名,一方面因为丁子桃在昏迷时曾经不停地说“钉子”,而意识到这两个字或许与她的过去存在着某种联系,另一方面,看到窗外的桃树正开着花,所以才给这位无名氏女子命名为“丁子桃”的。只有到丁子桃无法承受强烈的刺激而发病成为植物人,她的记忆闸门因此被彻底打开的时候,我们方才搞明白,原来,“丁子桃”的本名居然是黛云。

依照门当户对的原则,出身于且忍庐的黛云,嫁给了三知堂陆子樵的二公子陆仲文为妻。“软埋”的故事发生时,两人唯一的孩子汀子还非常年幼。在黛云被迫变身为丁子桃的1952年春天,由于遭逢土改这一历史巨澜的缘故,黛云亦即丁子桃的娘家和婆家两个豪门大户双双陷入劫难境地而最终万劫不复。首先是黛云的娘家且忍庐,她的娘家,之所以叫且忍庐,乃是因为在日常生活中一贯奉行忍让哲学的缘故。这一方面,最典型不过的例证,就是她的祖父当年盖房时,曾经因为远房大伯的反对而把自己家的房梁连锯了三次。她的父亲胡如匀,曾经在日本留学,是一个继承了祖父忍让哲学的与世无争的读书人:“子承父业,回国接下祖父的盐井生意,又代其管理着乡下家族的百十亩地。闲时便呼朋唤友,吟诗作赋,附庸一下风雅。”但置身于那样一个时代,财富即是罪恶,即使胡如匀与且忍庐再怎么与世无争,最终也无法逃脱命运罗网的捕捉。到头来,除了已经出嫁三知堂的黛云侥幸逃脱外,湖水荡的且忍庐全家都在暴力中不幸罹难。面对娘家人的凄惨遭际,黛云不由得向不公平的命运发出了强有力的诘问:“爸爸呀爸爸,你听爷爷的话,且忍且让一辈子,忍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你用了这么多办法,仍然被枪毙了,还连累了妈妈、二娘和哥嫂,一大家子人都因你们的且忍且让而死。你这样的忍又有何益?”

与黛云娘家且忍庐的情况形成明显区别的是,她婆家三知堂的当家人陆子樵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在政治上的表现要积极很多。用黛云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村里老少不是已经联名写信说爸爸是大善人,推翻清朝时立过功,给山里游击队送过药,剿匪期间还带解放军进山瓦解大刀队,征粮也出得最多。而且上级已经同意不斗陆家吗?”但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陆家之所以最终难逃一劫,与村里新任的工作组组长金点有关。金点的生父名叫王四,曾经因为土地问题而与三知堂发生过恩怨纠葛。金点的生母,即因这种恩怨纠葛而不幸丧生。也因此,尽管金点打小就由三知堂抚养成人,而且与陆家小姐慧媛之间也还彼此有男女情愫生出,但却毕竟是丧母之恨,金点最终决定召开斗争大会公开批斗陆子樵一家:“要连斗一个礼拜,家眷都要去陪。附近村子的农户也被要求过来参加批斗会。”因为此前就已经耳闻目睹过包括亲家胡如匀在内的诸多地主家庭被批斗乃至杀害的种种惨状,三知堂的当家人陆子樵最终决定宁死也不受辱。士可杀而不可辱,用其长子陆伯文的话说,就是“我们陆家几代人在这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爸更是要脸面也要骨气之人,不能那样被羞辱”。

面对着即将来临的可谓是生不如死的肆意凌辱,陆子樵决定除了儿媳黛云和女儿慧媛以及孙子汀子之外,其余家人全部喝砒霜自杀。没想到的是,曾经在陆家服侍主人多年的几个仆人,包括管家老魏,女佣吴妈、小茶和紫平他们,也都愿意陪着主人一块自杀。当三姨太提出连棺材都没有,怎么入土的问题时,陆子樵的回答是:“软埋。”当夫人强调自己不愿意软埋,因为软埋了就不会有来世的时候,陆子樵的回答是:“你还想来世?你还来这世上做什么?”到最后,出于一种自责心理,本来可以逃命的慧媛小姐也随着父母家人服毒自杀了。就这样,一个本来四世同堂的鼎盛大家庭,除了黛云以及幼子汀子,其他人连同仆人在内共计十一人,全部吃砒霜自尽后被软埋。而亲自软埋了这些人的,竟然是一贯养尊处优、简直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奶奶黛云。亲手软埋了这一众亲人之后,黛云抱着小儿汀子,从暗道一路仓惶出逃,在永谷河边遇上了暗恋着小茶的陆家另一位仆人富童。没想到的是,一旦听到小茶可能还活着的消息,富童马上就弃船而去。不会行船的黛云,只好带着毫不晓事的汀子,随波逐流。最终,汀子的小命自然不保,即使是黛云,在被救起后,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却因罹患失忆症而变身为“丁子桃”,经历着长达半个多世纪梦魇般的痛苦生活。

不能不强调的一点是,《软埋》中的丁子桃——黛云这一条结构线索,方方在进行艺术处理时极其巧妙地借鉴了中国民间所谓十八层地狱的传说。作家如此一种艺术设计的灵感,或许与小说中黛云为了脱身打了二娘一巴掌因而受到二娘的恶毒诅咒这一细节有关。在挨了黛云的巴掌之后,二娘不依不饶地哭叫了起来:“你这个挨千刀的,你会下地狱的!阎王老子会收拾你的!”或许是这种诅咒最终应验的结果,丁子桃在成为植物人且变身为黛云之后,她的灵魂果然在恍恍惚惚间游历了十八层地狱:“丁子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坠落的过程中越来越重。”“透过这层纱,丁子桃向上望去,有一格一格的线条沿着灰光的来处逐级上升,如同台阶一样分布均匀。她慢慢地数着。一直数到了十八,她便看不清了。”“她想,十八层,为什么正好是十八呢?这是什么意思?”在经过了一番适应过程之后,丁子桃终于确认自己其实已经置身于地狱之中了:“她再次看到灰光里的十八层台阶,蓦然间,她有顿悟,莫非自己真在地狱里了?正像二娘当初所说:你就该下地狱。”但也正是在明确意识到自己身在地狱之后,丁子桃表现出了其生性中坚韧的一面,她坚持一定要把曾经的一切真相都说清楚:“她要告诉所有人,包括那些热烈并冷酷地看着她的人。她要说,曾经发生的那一幕,并非她的本意,也与她无关。就算她要重新回到的地方仍是地狱,她也要把这些说清楚。”在这里,方方实际上借助于丁子桃的不甘心,强烈地表达出了对于不公正历史的抗辩意识。就这样,丁子桃——黛云开始了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攀爬过程,一个台阶就意味着地狱里的一层。她从第一个台阶开始,一步一步地逐渐沿着时间的河流向前回溯。之所以称之为回溯,乃因为方方在这一部分采用了一种逆时序的叙事方式。所谓逆时序,实际上也就是说越是后来发生的故事,越是会率先进入到丁子桃——黛云的回忆过程中。需要注意的是,在方方写实性的笔触之下,一些描写部分象征性色彩的具备,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存在。比如第五章中的这样一段:“而她在水流中。就像一块活动的石头,被随意冲刷和推动。这是一块很奇怪的石头。它似乎在抗拒无休止扑来的水头。它时滚时顿,轨迹混乱。两岸阒无人声,连风刮树叶的声音都很弱小。与水撞石头之声相比,它仿佛根本就不存在。”这里,方方很显然是在以一种写实性的笔触生动形象地描写着黛云落水之后如同一块石头一样随波逐流的情景。但细细地揣摩一下,一种象征色彩的具备也不容忽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倘若说这里的河流可以被视作时间长河的话,那么,那块奇怪的滚来滚去的石头,则很显然可以被看作是黛云的一种象征。这样一来,石头在河流里滚来滚去随波逐流的情景,所强烈象征隐喻着的,就是黛云作为一位出身于豪门大户人家的女性个体,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长河中被迫变身为丁子桃之后一路跌跌撞撞走来的艰难人生历程。其中,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剧性意味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情。

如果说丁子桃——黛云这条结构线索,是指向过去的,意味着对于既往历史的一种逆时序回溯,那么,丁子桃的儿子青林这一条结构线索,就是现在的,意味着历史当事者的后人对于父辈人生的一种执意探寻与叩问。具而言之,青林对于父辈人生的探寻又集中围绕两条线索而渐次展开。一条是陪伴着历史的当事者刘晋源政委重返川东故地。但请注意,作为当事者的刘晋源,是以一种胜利者的精神姿态面对历史的。这一点,从他那种抑制不住的自豪感中即表现得淋漓尽致。刘晋源重返故地,自然少不了会有故人来访:“一提起当年川东剿匪,他们都能讲出许多故事,而刘晋源经常就是这故事中的主人公,这让刘晋源非常兴奋。他破天荒地喝了几口酒。”但即使在这凯旋的欢快节奏中,也隐隐约约会有历史的不和谐音存在。这就是,那位被刘晋源亲切地称之为“李三哥”的李东水老人的悲惨遭际。在当年的剿匪过程中,李东水本来曾经有过突出贡献。没想到,只是因为能够见证他这段历史的当事者的牺牲,他后来竟然因为有过“做土匪”的历史而惨遭半个多世纪的厄运:“因为有过当土匪的历史,他从土改到‘文革’,吃了不少苦头。”面对如此吊诡的不公正历史,青林顿觉难以接受。他“沿着小路出去,外面是山,山后面还是山。人在其间,渺小得只如尘埃。掐指算起来,李东水被冤屈的时间,有五十年之久。他的儿孙亦都因他而受影响,在人下做人,失去人生无数机会。而现在,只需要一番安慰和‘英雄’二字的肯定,一切天大委屈都作烟云散去”。一方面是当年出生入死的剿匪贡献,一方面是个人及其儿孙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劫难,另一方面却只是轻飘飘的“一番安慰和‘英雄’二字的肯定”,细细想来,这历史的天枰无论如何都是摆不平的。在《软埋》中,李东水只不过是一个过场式的龙套性质的人物形象。但方方的值得肯定处就在于,即使是这样一位边缘化的人物,也不肯轻易放过。借助于李东水冤屈事件的偶一点染,作家道出的,依然是不合理历史的一种残酷景观。实际上,也正是在这一次故地重游的过程中,身为历史当事者的刘晋源,开始有所醒悟,开始逐渐地洞悉并接近着历史的真相。具体来说,这真相,就是对于吴家名医生身世之谜的开始怀疑:“当他问那儿子叫什么时,他迟疑了一下,才说出自己叫吴家名。他回答时的表情也在瞬间浮现在刘晋源的脑海。又回忆到,吴家名出来后,几乎很少谈他的父亲,甚至也没有过探亲。而且他虽然会中医,但西医外科水平也很高。甚至没怎么学,就能上手术台。院长当年见到他曾说,你给我们送来一把好手。他很专业。这一切,他过去都没有细想,现在他觉得的确有些问题。他想,他们或许真的不是父子?而吴家名的来历,也颇为可疑。”令人备感遗憾处在于,身为历史当事者的刘晋源,也仅仅是意识到了相关问题的存在而已,只可惜天不假年,由于他的溘然长逝,青林好不容易找到的探寻线索遂告中断。

好在刘晋源之外,尚有青林的大学同窗好友龙忠勇这一条线索存在。或许与他毕业后长期供职于高校有关,建筑研究者龙忠勇养成了一种凡事都要寻根究底的思维习惯。正是从这种职业习惯出发,当龙忠勇与青林一起寻访考察“大水井”的时候,他才会讲出这样一番话来:“建筑不只是艺术,它是给人用的。而庄园更是一个家庭与自然、社会各种关系的凝结点。它的起始缘由、鼎盛过程以及废弃始末,都与社会变化密切相关。我们要真正了解庄园建筑,自己心里必须要有真实的历史。就算跟书上描述的完全不同,但我们也只能依据建筑本身提供的数据来确认当时的历史。”这段话,一方面固然出自建筑研究者龙忠勇之口,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却完全可以把它看作是方方的一种借题发挥与夫子自道。归根到底,方方用《软埋》这部长篇小说所完成着的,正是龙忠勇给自己确立的使命。这就意味着,《软埋》正是一部紧紧地抓住庄园建筑,通过对其“起始缘由、鼎盛过程以及废弃始末”的细致考察,进而深刻揭示隐身于其后的社会历史变迁真相的优秀长篇小说。我们之所以一直强调三知堂、且忍庐、“大水井”这样几个庄园建筑对于《软埋》的重要性,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此。实际上,也正是在龙忠勇的一力坚持下,怀抱着搞清楚父母身世究竟的强烈愿望,青林开始和龙忠勇一起沿着永谷河一路探访,并最终抵达“幽灵庄园”三知堂,揭开了一段“软埋”的真实历史被时间“软埋”的历史真相。

正是在青林探寻前辈人生的这一条线索中,借助于对父亲遗留下来的笔记本的阅读,青林进一步揭开了父亲吴家名医生的身世之谜。却原来,正如同丁子桃不是她自己的本名一样,吴家名也不是父亲的本名。按照吴家名在笔记本里的记述,他本来姓董,同样出身于富有的地主家庭。用他表弟老起的话来说:“他是医学院毕业的。在上海待过好些年,医术好着呢。本来准备回家开诊所的。回老家的半道上,被我拦下来。家里出了事,你知道吧?他家是地主。爹娘都死了,他爹临死前只说了一个堵字。我知道咋个意思。他是让我堵住表兄,不要他回家。”正如你已经想到的,作为地主家庭,他爹娘的具体死因,也与那个时代密切相关。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的吴家名只好四处游荡,一次重病在山中岩石上昏迷多日,得亏遇上好心略通中医医道的山中猎户吴爷,方才保全了性命。从此,他们两人便在山中搭伴度日。其间,笔记中曾经记述过这样一个生活细节:“打了一只山鸡回,抓着它走,恍然觉其眼神有哀。想放,又想不能让吴爷觉得我一无所获,终是带了回去。”在山鸡的抓还是放的问题上,吴家名之所以会有犹豫心态生出,乃是因为一种移情作用的缘故。一刹那间,他已经把自己等同于那只山鸡了。唯其如此,他才会在恍然间“觉其眼神有哀”。正所谓物伤其类,这一细节所充分表现出的,正是同样置身于苦难境遇之中的吴家名自己某种难能可贵的悲悯情怀。之后,吴家名和吴爷,很快又在山林里搭救了同样身受重伤的刘晋源政委。待到刘晋源伤愈之后,吴家名也就随同他一起出山成为解放军的一员。吴家名这一名字的命名,也就在这个时候。所谓“吴家名”者,意即既无家也无名,带有鲜明不过的隐姓埋名的意思。用吴家名自己在笔记中的话来说,就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名字有着怎样的痛心。而那个我所谓的家乡,我永远都不会回去,那个名字我永远都不会说出口,以后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后代知道那个地方。”家国易代之际,每每会有如同吴家名这样一类内心中满含隐痛的人生出。一句无家无名,寄寓着多少无法言说的眼泪与愤懑。唯其吴家名是一位即使对一只孤苦待宰的山鸡也会生出悲悯情怀的读书人,所以,当他后来面对着很可能有着相同身世遭际的丁子桃的时候,也才会有无限的悲悯和同情生出:“这个会读《红楼梦》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人?”“我的心有些乱。一种神秘的感觉告诉我,她和我或许有着相同的经历?”正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唯其意识到了两人身世的相同,所以吴家名方才能够特别体会到内心隐秘不想被他人侵扰的滋味,所以他才要在日常生活中竭尽所能地保护丁子桃这个柔弱的女子。

方方在小说中先后给出了三种不同的价值立场。首先一种,是胜利者的“稳定论”。这种价值立场最有代表性的一个人物,就是那位刘晋源政委。针对诸如“软埋”这样土改中的极端暴力现象,刘晋源一方面固然承认的确做得有些过火:“川东土改我没有参加,但过程也都知道。我也听说做得过火了,死了好多不该死的人。”但另一方面,他(包括那位同是胜利者的马老头等人)却又坚持当时那种行为的合理性,竭尽全力地为当年的过激行为辩护。马老头说:“以现在的眼光看,你们当然会觉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可是当年的社会状况又险恶又混乱。我们来川东前,这里几乎所有县城都被土匪攻占过。江山是我们的,但我们却成了守方,他们成了攻方。杀了我们多少人?谁在支持他们?再说了,打仗我们打过多少年,可谁也没干过土改。”刘晋源的态度则更为明确:“矫枉必须过正。不然我们怎么能镇得住他们?那时候情况多复杂呀!”正是在刘晋源亮明自己的价值立场之后,也才会有周围其他人的点头附和:“亏得土改,把他们的主要拉拢和支持的对象全部摧毁,而且也把他们震慑住了。社会稳定的代价很惨重,但重要的是稳定了。川东什么时候少过土匪?剿匪结束后,本还有些零散的和心不死的。有的人准备正规军一撤,再进山扎伙。可是土改完后,全没了。不是人死了,就是被管制死了。从此以后的五十多年里,老百姓才过上没有匪患的生活。”实际上,我们这里的所谓胜利者,也就是当年暴力土改中类似于“软埋”此类人生惨剧的亲手制造者。时过境迁的现在,伴随着社会文明的进步,在意识到自己当年所犯错误之后,他们最理想的一种姿态,应该是感到内疚,并且为此而深深忏悔。

其次,是后来者中一种“遗忘论”。这种价值立场的代表性人物,就是丁子桃与吴家名的唯一爱子青林。关于青林,叙述者曾经多次强调他是一个毫无浪漫情怀的特别讲求现实的人物形象。窃以为,叙述者的如此一种强调,实际上就是在为他最后的“遗忘”决定作前期的铺垫与准备。本来,自己的父母双亲,在当年都有着极惨痛的家破人亡的经历,依照常理,青林无论如何都应该对此做出激烈的反应才对。但事实上,生性安于现实的他,却采取了一种可谓是息事宁人的“遗忘”姿态:“其实青林虽是孝子,但也是那种没心没肝的人。商场待久了,诸事讲求实际已成习惯。读父亲笔记时,曾深深被震动,咬牙切齿地准备花时间去好好寻找。但过了一阵子,他的想法便转换,觉得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仿佛每一天的日子都如一盆水,日复一日地从他脑子里泼过,生生把这些强烈的情绪冲洗掉了。真要费时费力去寻找,青林想,对自己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何况母亲已经这么老了,怎么可能真的会醒过来?如果真找到一帮亲戚,都是陌生人,又怎么对付得了?再说,父亲也明写了,不需要知道那些。就连父母自己都不愿意记起的事情,何必掘地三尺非要让自己知道。还是顺从他们的想法吧。”人都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但在一切都讲求实际的青林看来,却只有忘记过去才能够轻装上阵,才能够开始以后更加美好的生活:“不一定所有的历史我们得必须知道。生活有它天然的抛弃原则。那些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它会通过某种方式就是不让你知道。所以干脆不知道算了。这世上的事,总归不知道的是多,知道的是少。何况我们费劲知道的那些,也未见得就是当年的真实。”你看,为了坚持自己“遗忘论”的合理性,青林甚至抛出了某种历史的“不可知”论。殊不知,能否了解到当年的历史真相,与想不想费尽心思去搞明白历史真相,其实是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

第三,更重要的,是后来者一种寻根究底的“记录论”。这种价值立场的代表性人物,毫无疑问就是青林那位在大学任教的同窗好友龙忠勇。在当下时代,一位大学教师的阶层归属,很显然就是知识分子。从这一点上来看,方方的如此一种身份设定,其实还是颇有一些深意的。与当政者(刘晋源)、商人(青林)这两个社会阶层相比较,更加强调一定要忠于历史真实的,肯定是龙忠勇所隶属于其中的知识分子阶层。正是从一种求真的心理诉求出发,在面对鬼气森森的“幽灵庄园”(三知堂)的时候,龙忠勇才会特别强调:“这座豪华的庄园,之所以成为人们眼中的鬼大屋,一定有残酷的经历。无论是什么,我觉得都必须面对。这恐怕就是历史真相。”实际上,也正是从如此一种执著求真的精神意志出发,就连历史当事者的后人比如青林,都已经以“遗忘”的方式主动撤离之后,龙忠勇却依然不依不饶地坚持着对历史真相的探寻与追问。也因此,到小说结尾处,当青林打电话召唤龙忠勇来帮自己忙项目的时候,龙忠勇却已经又一次返回了陆晓村三知堂的历史现场。他不仅再一次见到了疯老头富童,而且竭尽全力地从富童嘴里获知了当年被“软埋”的小茶并没有死,而是出家到了附近的云中寺。不管是富童,还是小茶,都既是“软埋”那段残酷历史的幸存者,也是那段残酷历史的见证者。龙忠勇之所以要执著地把他们两位如同出土文物一般地寻找发掘出来,其根本用意当然是要求得历史真相。一方面,龙忠勇能够理解青林的选择:“其实也不存在给自己定位的问题。人生有很多选择,有人选择好死,有人选择苟活。有人选择牢记一切,有人选择遗忘所有。没有哪一种选择是百分之百正确,只有哪一种更适合自己。所以,你不必有太多的想法。你按你自己舒服的方式做就可以了。”人各有志,青林当然可以选择遗忘,而龙忠勇自己,则无论如何都要选择对于历史真相的探寻与忠实记录:“龙忠勇见他没有说话,缓了一下口气说:‘我知道你的心情。我理解你。如果与你家有关,或是涉及你家隐私,我一定会用隐笔。你不要担心。只是这本书,我一定会认真地写出来。因为,历史需要真相。’”“龙忠勇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有人选择忘记,有人选择记录。我们都按自己的选择生活,这样就很好。”

以上面对残酷历史真相的三种不同价值立场之间,方方自己的选择,当然是站在了探寻记录者龙忠勇一边。又或者,方方这部长篇小说《软埋》的书写行为本身,就已经极其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精神底牌。但在充分肯定作家如此一种价值立场的同时,我们却还需注意到,除此之外,方方其实也还给出了残酷历史苦难的亲历者一种借助于宗教进而实现其内在精神救赎的可能。这一方面,有两个细节值得注意。其一,当然是小茶的最后进入云中寺出家。其二,则是吴家名生前的带丁子桃去教堂:“每天带子桃去教堂走一走。站在露德圣母像前,子桃问她是谁,我告诉子桃,当初人家也问过她:‘你是谁?’她说:‘我是无染原罪者。’子桃不明白这个意思。我便给子桃讲了她的故事,又在她手心里写出了这几个字。她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没有原罪。然后告诉她,在这个世界,我和她都是无染原罪者。她似懂非懂,但记住了我的话。第二天告诉我说,她望着露德圣母,心里默念着‘我是无染原罪者’,心里就会很安静。”“这就对了。我需要她安静。”

(本文系“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13&ZD122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编辑/黄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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