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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三则

2017-11-13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7年3期
关键词:恐怖袭击

小 白

事件三则

小 白

小说家创造事件。与之相比,其余的都是次要任务。因为——正如布朗肖所说,叙事之奥秘在于它不是对事件的讲述,而是事件本身。它是面向事件的一次出发,凭借某种叙事魔法,向世界发出召唤,实现其自身,让事件真正降临。小说作者(那个正在写小说的人,而不是那种职业)理当拥有这种野心。唯其如此,他才会像一个阴谋家那样小心翼翼,生怕弄错一个词句、一个时间顺序,或者让一个人物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在这两部小说中(《租界》、《封锁》)出现的恐怖分子,毋宁将他们的身份视作为一种隐喻。从某种角度来看,他们难道不正像是一些小说家么?他们精心设计耸人听闻的情节,以此劫持、吸引大众的叙事想象,当故事主人公以第一人称方式牺牲时,有关事件的叙事和事件本身同时发生了。

二十世纪的政治行动发现了这一历史奥秘:当回溯性的叙事开始时,事件才得以真正发生。从那一刻起,事件逐渐向人们展现其不同凡响的意义——正如布朗肖所说,通过那些有关异常事件的叙事,人们得以逃离日常生活的形式、以及由习见真实所构成得世界。要不然,就一次恐怖袭击而言,则暴力仅仅只会是一起法律事故,而伤亡也只不过是统计学损失。

如同阿兰巴迪欧所设想的那样,当、且仅当一次偶然行动上升至某种历史必然性的转折点上时,事件得以真正降临,通往真相的道路才得以真正展开。

耐人寻味的地方是,当现代小说意识到从文本中无法找到真相时,它们同样(也许是从相反方向上)向事件发出召唤。这就足以解释为什么现代文学历史上会出现如此多运动,发出如此多宣言,作家们也不断试图以惊世骇俗的行动向世界扔出一颗颗叙事学炸弹。

特里伊格尔顿在他的《文学事件》一书中给我们讲述了1920年10月发生在彼得格勒的一场大型表演。他宣布那是二十世纪最惊人的一起文化事件。当时,成千上万的工人、士兵、学生和前卫艺术家涌入冬宫广场,使用真实的枪炮和军舰,重演了十月革命攻打冬宫的起义行动。这些工人、士兵加入这些虚构的戏剧表演不仅仅是在参与一场盛大纪念活动,同时也是真正在发动那场革命。革命——伊格尔顿说,就像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所意识到的那样,革命似乎就像处于某种事实和虚构交界的奇迹般的十字路口。

我们在《租界》那部小说的卷首引用了霍布斯鲍姆在《极端年代》中所说的那句名言,在那部伟大电影《十月》中受伤的人,比1917年11月那场真正的攻打冬宫战斗中伤亡人数更多。他说,当时刻到来,权力与其说被夺取,倒不如说被随手捡起。《租界》中的一个人物,一个野心家,顾福广似乎从中学到了什么,他投机式地对租界当局发动恐怖袭击,与此同时,甚至先于其行动,他撰写报道故事供给报社,更绑架摄影师到袭击现场拍摄电影,但他失败了,几乎可以说他陷入了一个叙事学败局。

事件发生的时候,我正在one world出版社与编辑会面,我们喝着伯爵茶,吃焦糖饼干。这家出版社位于宁静的布卢姆斯伯里,街区的房子排布得像电影一般,旧、但是干净,墙砖五色斑斓。事实上,伦敦街头看起来就像各种英剧场景。那天上午,我刚刚跑到东区白教堂附近寻找一家书店,是二十世纪左翼/无政府主义运动的巢穴。地方很难找,穿过那些砖巷、停车场和小集市时,感觉就像穿越了这些日子正播着的Snatch(根据盖里奇那部名片改编得电视剧集)。好不容易在一条小巷内找到这家名叫”自由”的书店,却发现它没开门。我绕墙看了一圈,发现它可真是一个”巢穴”,巷口窄得仅能让两个人并肩通过,巷底被铁栅栏封住,房子像个堡垒,钢门紧锁,几扇窗都钉了铁皮。据说前些年书店被一帮极右翼青年纵火攻击了。正当我盯着墙上版画,试图辨认其中著名人物时,房子背后忽然出现一个年轻人,下半身裹在睡袋中,用一大幅破布兜头,点燃一斗大麻。我向他打听书店的开门时间,他却一面咒骂天气(fucking idiot never trust a weatherman),一边伸手讨几个先令。

所以,我这样回答编辑闲聊时候的问题:我那本小说中的三十年代上海街头,充满了戏剧性。但伦敦街上要比我想象得更富于戏剧性。话音未落,(就像是要证明我刚刚说的那句话),手机叮了一下,一条微信跳入屏中:伦敦刚刚发生了一起恐怖袭击事件。微信推送者其时正在扬州一幢老宅酒店度假。我看看窗外,雨停了,布卢姆斯伯里一如先前那么安静。

手机上,关于恐怖袭击的消息不断刷新。街上行人如织,游客在用手机拍照,上班族站在大楼门口抽烟。似乎这起事件并没有发生在议会大厦门前,而仅仅只存在于沃达丰公司构建的蜂窝通讯网络中,存在于一个叙事网络中。直到下午五时左右,天空中传来隆隆声响,一家直升机盘旋在伦敦上空。就好像,事件在这一刻突然降临了。警车呼啸而过,街道上出现警察,神情严肃,每隔一两分钟你就能看到他们,全副武装。

我站在书店翻阅苏塞克斯大学英语教授写的一本《小说的价值》。同时头脑中在想:究竟谁才算得上这些警车的真正召唤者呢?当肇事者在游客云集的威斯敏斯特桥上突然踩下油门,让汽车冲向人群时,这起事件算不算真正开始了?如果没有手机屏幕上那些“叙事”,如果没有特蕾莎梅(写到这儿我刚发现这位女首相的名字与《租界》中的某个女主角颇为相似)对这起恐怖袭击事件的定义,如果没有那些随时更新的故事细节和渲染、以及不断抬高得损害统计,这场街头暴力还算不算得上恐怖袭击事件?又或者,有没有另外一种叙事可能性,将此类恐怖袭击事件从头撤销,让它似乎从未发生?

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一种新型的阴谋家诞生了。就像《租界》中的顾福广。他们像小说家(或者像个电影导演)那样去设计情节,为了吸引读者/大众注意力,他们不得不千方百计突破旧有故事模型,花样翻新。比如说,恐怖活动的最新预警消息是出现了笔记本炸弹。有人将一台笔记本电脑携带登机。但那却是一颗炸弹。于是各国宣布,从某八个国家机场出发的旅客,不允许携带大于手机的数码电子产品登机。要让叙事成真(事件真正发生)——如布朗肖所说,它必须具备某种吸引力——magnetic power(原谅我手上只有英语译本《未来之书》)。事件,从定义上说,是某种“奇迹般”的东西(齐泽克《事件》)。

齐泽克在他那本《事件》的第六节中论述了“事件的撤销”。他借用了一个德语词汇ruckganging machen。他说这个短语有个更确切的隐含含义,即指“回溯性地撤销某件事,就好像它从未发生过”。

他以一部纪录片The Act of Killing(屠杀行动)为例。这部电影2007年摄制于棉兰老岛。内容是关于印度尼西亚1965年反共大屠杀事件。这起事件导致二百五十万人被杀,包括许多华人。影片采取了一个令人不安得视角,在银幕上出现的主要角色是当年的刽子手们,是屠杀者的头领冈戈等人。这些人在电影中毫无顾忌地回忆杀戮细节,面带笑容,不时为自己鼓掌欢呼。

让齐泽克感兴趣的部分是屠杀者对一个问题的回答。人们问这些人,“杀人时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他们说,他们当时觉得自己正在模仿好莱坞电影中的帮会分子和牛仔们(安瓦尔冈戈及其同伙本来就是从贩卖电影票的帮派团伙起家的)。这些杀人者——齐泽克说,他们把现实事件体验为一种虚构。如此一来,杀人事件在其处于道德危机之十字路口时,被一种虚构叙事撤销了。

虚构叙事能够撤销事件。或者改变事件的进程和方向。在齐泽克的这本书中,他提到美国五角大楼的一个研究机构,DARPA。

④ARPA跟PRADA无关,它全称叫做Defens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美国国防先进研究项目局。这些年来,DARPA研究项目虽然开启和引领了诸多如今已发展成熟的当代科技,比如互联网,GPS定位,无人机之类,但他们很多的研究项目主要是启发了好莱坞电影。他们开发机器人战士,增强认知的“铁人项目”,便携式聚变反应堆,1983年他们刚发布天网计划,没多久《终结者》就开机了。

很多年前DARPA还组织过一帮科学家,做过一次“思想实验”。设想开设一家机器人公园,丛林、城市、警卫系统,用最高最厚的围墙圈起来,公园中数百万机器人“居民”,让他们自我管理、相互竞争、相互战斗。获胜者得到“繁殖权”,在3D打印机数据库上编程复制,生出自己的下一代。他们相信机器人可以通过这种办法自我升级,他们认为计算机像人一样,也可以借助丛林生存的进化法则。在会上,有一位军队将领说“这个办法实际上是可行的”。这个有关机器人公园的想法,看完《西部世界》的观众会不会觉得很熟悉?

为了不断想出这类新主意,DARPA征用了一大批总是异想天开的狂热分子来担任它的项目管理科学家。有一个因为其“想象力过剩”而最后被终止的计划叫futureMAP,针对中东地区实验性地开设了一个政策分析市场(PAM),在这个市场上,他们将那些难以预测、但可能会发生的未来国际政治事件尤其是恐怖袭击事件做成期货合同,市场参与者可以自由购买这些合同。DARPA相信等到这个市场发展完善,就能够利用其来预测中东局势,甚至精确发现恐怖活动目标。因为他们觉得市场本身必定具有强大预测能力。

我们猜想这个计划最后被终止并不仅仅因为其“想象力过剩”,主要原因可能是它的发展方向如今已不合时宜。它是上个世纪自由市场信念的产物。今天的数据挖掘分析和计算机学习算法相当有可能用它的“宰制之手”替代自由市场那只“看不见的手”。

有一份一百二十八页的泄密文件揭露了DARPA狂想科学家们的最新计划,narrative networks(叙事网络)项目。文件的主干部分,第一句就开宗明义:Humans are storytelling beings——人是讲故事的物种。它声称该项目的创意主要是一句名言:美国政府“输掉了一场叙事学战争”(losing the battle of the narrative)。

我们查了一下,发明这句话的人是退休的海军陆战队将领Anthony Zinni。是他在NBC上做的一个访问节目。油管上仍能找到这段节目视频。美国人信奉的人生哲学是哪里跌倒就哪里爬起来,所以DARPA决定发起这个叙事学研究项目,下一次他们想赢。

可是,泄密了。有一位参与项目的工作人员把文件分发给独立媒体网站和《华盛顿邮报》们,引发大量质疑。DARPA发明过可以在丛林中运输重型装备的机器大象(他们在越战时候吃了亏),也发明过稀奇古怪的病毒,但这一次他们只是想发明新的讲故事方法。却遭到大量民意攻击。我们估计主要是因为它直接动了作者们的奶酪。有一位图书编辑在她的博客上说,我人生第一个清晰记忆就是坐在床上听妈妈讲童话故事,你们现在竟然要用这个来打仗。她还说,我们知道亚马逊用他们的数据算法来分析读者喜好,以便让它的作者们知道怎么写能多卖几本,但亚马逊们也没有狂妄到发明一种讲故事方法,不管读者喜欢不喜欢,你们读完就会喜欢了。DARPA说这也能办到。

披露的DARPA案卷,第一部分读起来就像一篇文学评论。其中大量征引了Kenneth Burke、Walter Fisher和罗兰巴特。看起来研究报告的学术思路与写作《文学事件》的伊格尔顿颇为相近。文件的主要部分记录了研究进程。他们的方法,大约是招募几组试验对象,用电极和各种扫描仪器覆盖他们脑部,然后让他们阅读各种恐怖主义文献,也观看包括希区柯克电影在内的各种惊悚类型电影。DARPA的科学家们认为,通过扫描大脑电磁反应,以及观察传递素(neurotransmitters)、多巴胺(dopamine)和后叶催产素(oxytocin)之类活动情况,便可以准确判断某个特定故事类型会如何作用于人类大脑。等他们获得足够多数据,便可以制造出有效的“故事炸弹”。把他们投向目标人群,便可以打赢下一场反恐战争。准确地说,DARPA构想的这种故事炸弹,更像是一种叙事学反弹道系统。当它们发出后,那些恐怖主义“叙事炸弹”将会被阻挡回去,被“撤销”。

而在《封锁》这部小说中,鲍天啸那颗故事炸弹扔出以后,那起在租界边缘地带一幢公寓内发生的袭击行动,究竟有没有终于被召唤成一场富有意义的英勇反抗事件?又或者它只是被简单撤销了呢?

编辑/黄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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