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未竟的愿望,成了梦

2017-11-13胡长白

中国青年 2017年14期
关键词:聊斋蒲松龄蟋蟀

文-胡长白

未竟的愿望,成了梦

文-胡长白

一个满脚是泥的读书人,能有什么梦呢?

蒲松龄在某个除夕,写了一篇《祭穷神文》。穷神,穷神,我与你有何亲?兴腾腾的门儿,你不去寻,偏把我的门儿进? 你就是世袭在此,也该别处权权印;我就是你贴身的家丁、护驾的将军,也该放假宽限施施恩。你为何步步把我跟,时时不离身,像个缠热了的情人?

除了穷神,衰神也似缠热的情人,从不给蒲松龄放假。老蒲自号柳泉居士,一辈子却只如一株病柳,困于衰风枯泉。初应童生试,县、府、道会考皆第一,名藉藉诸生之间,人人都等着他长成好大一棵树。可惜,出道就不着道,一直考到七十二岁,从孙山跌到孙子山,才补了个贡生。

君死久矣,何言富贵

这在旁人说来,也就是屡试不中。而对老蒲,那是辽阔一生中一寸一寸、一刻一刻的啃噬和重击。书山超越孙山的路是暗的,风太大,有鬼火,向前向后都是下坡路。

《聊斋》故事的主角,落魄无望的书生占了一半。譬如《叶生》中的叶秀才,文章冠绝,奈何所向不遇,连试屡败,半生沦落,心竭而死。死后遇到考卷,犹自展袖答题,竟得高中。叶生大喜,择吉就道,火速还乡。老婆,我考中啦,富贵啦。妻见之大恸,抱衣而哭,君死久矣,何言富贵!

蒲松龄在故事的末尾评论说,一落孙山之外,行踪落落,对影长愁,侧身以望,四海无家。他接着说,人生世上,只需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这话不知他自己信不信。

既挑不起庙堂的红灯笼,蒲松龄便点亮了人间的鬼火。鬼在人间复活,人过得孤鬼似的。人鬼越过奈何桥,一起昼嬉夜哭,戏得荒诞,泣得长情。

蒲松龄极少远行,要么守在淄博家中,要么在同县坐馆——为人做家庭教师。东家来了客人,也以其学问谈吐,兼职撑撑场面。最远最久一次离乡,他也只到了江苏宝应县,给知县孙蕙做了一年幕僚。所以,《聊斋志异》四百九十一篇,大抵是道听途说或凭空想象得来的。

梦是愿望的达成。这话反过来说显得更通情达理:未竟的愿望,成了梦。那些在现实被捣碎的愿望,蒲松龄把它们炼成了鬼影和鬼梦。他的想象力构造了一个新世界,逼仄陡峻的现实忽然天高地阔起来。

一个满脚是泥的读书人,能有什么梦呢?

作为一介儒生,蒲松龄的第一个大梦是国泰民安、君施仁政。每本圣贤书都告诉他这道理,他也深信不悔。做天子的对得起天,当臣子的不负于君,小民安居安心安分。上上下下,太太平平,稳稳当当,如工工整整、横平竖直的宋体书一般,开篇就讲至善明明德。

倘若朝纲失序、仁政不行怎么办?老蒲就炼出妖精鬼怪来,鬼火飘摇,给无望的热恼者以清凉的光亮。

《促织》就讲了这么一个无望之光的故事。宣德年间,宫中尚促织之戏。皇上也有低级趣味,爱斗蟋蟀,岁征民间。某邑有个叫成名的穷困书生,久考不中,家业败光,又逢苦役,“忧闷欲死”。正好赶上官家征促织,他便决定逮一只大的来,冀有万一之得,以解糊口和苦役之困。

在神婆的指引下,成名终获一只雄勇善斗的大蟋蟀。可是,九岁的败家儿子竟不小心把蟋蟀弄死了。成名闻知,如被冰雪,心丧魂失。儿子惊惧,跳井自尽了。救上来时,已然神气痴木,奄奄昏沉。忽闻门外虫鸣,竟是一只雄霸促织界、打败铁公鸡、伴琴瑟可起舞的铁蟋蟀。

铁蟋蟀层层报了上去,龙颜大悦。皇上一高兴,天下都开心。成名苦役得除,甚至阔了起来。一年后,儿子苏醒,说,爸爸,那蟋蟀就是我啊!我少年时在语文课本中读到这故事,比皇上和成名还高兴。

近日重读,心中竟有巨雷碾过天庭之痛。呜呼,写了《变形记》的卡夫卡,你知不知蒲松龄之痛?

耗人财教己子,心何以明

老蒲的第二个大梦,从政治转向了人伦和个体理想。那是一个标准中国知识分子梦:立德、立功、立言,而立德最重。在《聊斋》中,立德主要偏向儒家的孝义廉耻。譬如孝子总有好报,乃至死而复生。

或者画上、洞中、坟里的美人突然走出来,非嫁你不可,赶都赶不走,还要给你生儿子,至少要共床枕到鸡鸣天明。理由只有一个,你人好。聂小倩誓与宁采臣生死相依,便是因为初见时宁公子坐怀不乱,拒绝了她。男人的人生抱负和道德理想可贵,女德亦值得赞叹。后世的导演和剧作家眼瞎,对老蒲的《乔女》视而不见。

乔女与《聊斋》的其他女主角不同,形貌黑丑,壑一鼻,跛一足,面如锅底。年二十五六,无问名者。同邑的穆生死了老婆,贫不能续,勉强收了乔女。贫丑夫妻生了一个儿子,老穆死了。乔女带着儿子艰辛度日,织一匹布,换一碗米。

富贵公子孟生丧偶,留下一岁小儿,急急续弦。他看中了乔女。乔女说,谢谢你呀!我饥冻若此,从官人得温饱,怎么会不愿意呢?但我自知残丑不如人,岂能生出这等痴妄!

孟生说,我所殷慕你者,正是坚贞明智之德。乔女说,那更不行啦,我平生只剩下“德”这一样尚可自珍的东西,若事二夫,便连这一样也没了。命运来敲门,她把门窗都钉死了。

不久之后,孟生暴卒,乔女大哭之。乡中流氓霸占了孟生的财产,乔女怒而告官。大老爷问,你是孟生的什么人?何以锐身诣官?乔女说,什么都不是,权当路人好了,我就是要告。你们当官的治理一方,所凭是理。如其言妄,即至戚无所逃罪;如非妄,即道路之人可听也。

老爷很生气,将乔女呵逐而出。乔女冤愤不伸,便哭诉于有威望的乡绅。某先生闻而义之,收拾无赖,尽返所占。此后,乔女收养了孟生的儿子,及至开蒙,为延师教读。而她自己的儿子,则教以活计。她说,孟儿资费,为其自有,我儿无钱读书,耗人之财以教己子,此心何以自明?这故事与《秋菊打官司》之间,大约了隔了三百部《我不是潘金莲》。

鬼气人气,生生不息

老蒲的第三个大梦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凭着妖气和鬼话,老蒲非要让这残缺的人世圆满起来。花要百日好,月要出云翳,河要入了海,相爱的人要在一处。《聊斋》里的异乡离散和生死相隔,大多在阳世或阴界久别重逢,至少传来牵念的音讯。

老蒲不大搞超脱生死、终极幻空那一套,鬼气人气,生生不息。在《阿宝》和《连城》中,他感叹说,一笑之知,付之以心,许之以身,世人或议其痴,然性痴则其志凝。茫茫海内,锦绣才人,仅倾心于蛾眉之一笑也,亦可慨矣!

当然也有例外,譬如《辛十四娘》。广平府有个冯生,少年轻佻放逸,纵酒无节。某次薄暮酒醉,在荒草榛莽中偶遇一位容色娟好、嘤嘤腻语的红衣姑娘,当下心生怜爱。冯生尾随姑娘进了破庙,恰好赶上姑娘的老父辛翁也在,便写了一首提亲诗: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元霜。

冯生终于把狐女辛十四娘娶回家,人狐过上了清宁安稳的日子。冯生有个同窗发小楚公子,听说狐妻与嫁,便来探望。楚生走后,十四娘对冯生说,你这个朋友,猿睛鹰隼,不可深交。之后,楚生作了首新诗,又来冯家请教,冯生笑之狗屁不通,二人不欢而散。十四娘说,楚公子豺狼也,不可狎!你不听我话,将及于难!

后逢科考,楚生第一,设宴为祝。席间,楚生炫耀自己的文章,冯生趁着酒力说,你考第一真的是自己的本事吗?还不是因为走了后门!楚生惭忿气结,甚恨之。冯生归家后,十四娘得知原委,极为光火:你可真是个乡下的轻薄子,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我不跟你过了!

冯生发誓闭门不出,再也不见楚生,十四娘才暂歇其怒。但是,性浮之气岂因一时一事可消?冯生又被楚生拉到家中,趁其豪饮剧醉,嫁祸杀人。十四娘在冯生入狱后,做了三件事:一是在家中存了不少钱,二是托媒招了一个丽人禄儿;三是请了一个狐仆赴京告御状。狐仆未遂,后又在皇上出行途中伪作流妓,告以冤情。

冯生沉冤昭雪,大哭归家。十四娘说,君子浮浪,实在令人无望,可从此别矣!冯生泣伏不起,强留之。而十四娘自此容光顿减,渐已衰老,大半年后竟死了。死前对冯生说,钱和禄儿都留给你。

多年以后,冯生的家仆在太华山竟遇到了辛十四娘。青骡,峨眉,红衣。她说,冯郎安好否?代我致意呀!

这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痴情客、浮浪子、缠热了的情人,老蒲问你们安好否?

责任编辑:刘善伟

猜你喜欢

聊斋蒲松龄蟋蟀
贪玩的蟋蟀
聊斋书介
聊斋书介
聊斋书介
蟋蟀的决心
蒲松龄:努力换来逆袭
蒲松龄
蟋蟀的小屋
读破聊斋
蟋蟀的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