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群体微信朋友圈的自我呈现行为
——一项基于虚拟民族志的研究
2017-11-13王玲宁
王玲宁, 兰 娟
(上海外国语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 上海 200083)
最早明确提出印象管理的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把日常生活比作一个大型的舞台,人们在领会舞台情景的定义下,在社会剧本的要求下,在他人与自我的期待中,利用各种各样的策略管理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印象,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在传统的日常生活中,由于空间的区隔性,表演的舞台受到地理位置的限制。而在网络世界中,这种限制不复存在。微信作为一个迅速普及的社交媒体,它的自我建构和文化表达首先是一种基于日常生活世界而展开的呈现,所以,我们可以将微信视作今天人们一种新的日常生活。相较于其他社交媒介个人内容的公开性,微信朋友圈的沟通大多数发生在熟人之间,将虚拟空间和现实生活高度融合,不仅成为个人微观叙事与自我表达的重要方式和手段,也构建了一个日常生活的新舞台。
作为微信用户生力军的青年群体,正处于自我意识突出的社会心理发展阶段。他们在社会化过程中往往追求自我实现和创造性的社会自立,同时也比较关注个性的发展,他们已经认识到自身整体形象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性,对他人的评价和看法非常敏感,既试图通过存异来显示自我,也希望求同与人,与周围环境达到一种平衡状态。那么,正处于自我意识突出发展阶段的青年人在微信朋友圈中的自我呈现行为有什么特点?是如何展演的?背后蕴含着怎样的社会文化心理?这样的探究既有助于了解微信这种社交媒体所建立的社会关系网络对社会交往和社会结构的影响,同时也可以深化对新媒体受众的认识。基于此,本文以自我呈现理论为理论框架,通过虚拟民族志的研究方法,考察青年人在微信这个新型的社交媒体中有别于传统自我呈现的行为。
一、文献探讨
关于自我呈现的含义,戈夫曼认为自我呈现更多的是通过控制别人的行为来使对方做出符合自己期望中的反应,在面对面环境中通过“控制性”表达(如口头交流)和“自然流露”(如非口头的暗示)来完成。Jones等人在1964年扩大了自我呈现的定义,认为人们在自我呈现的过程中企图控制他人对自己的个人特征的印象。
这一研究使自我呈现理论自此跳出社会学范畴,开始融入心理学领域。Leary和Kowalski提出了自我呈现的双成分模型,即自我呈现包含动机和构建两部分。其中,自我呈现的动机包含形成的印象与个人的目标是否相关、期望结果的价值和当前形象与期望形象之间的差异这三个方面。 Higgins提出了比较系统的自我差异理论(Self-Discrepancy Theory, 简称SOT),并对其进行了实证研究。他将自我区分为现实自我(actual self)、理想自我(ideal self)和应该自我(ought self),并认为各个自我之间的差异会导致不良情绪的产生。网络和社交媒体的崛起引发了学者对网络虚拟环境下自我呈现的关注。Tanja 认为,由于社交媒体映射了现实的人际关系,人们无法随心所欲地构建“另一个自我”,因此,用户在社交媒体环境中会对自我呈现行为有所抑制。
但有学者则认为,正是由于社交媒体折射了现实的人际关系,因此它扩大了个体自我呈现的“前台”,使人们不仅在现实生活中展示理想的自己,还在社交媒体中继续展现自我。 也有研究认为,在网络环境中,因缺乏表情、眼神等非口头的暗示,个人更会倾向于一种“控制性”的表达,个人在网上比在网下更能进行印象管理。目前国内对自我呈现的研究大多集中在个人博客、天涯社区、人人网、微博等社交网站,对以熟人为基础的微信社交网络主体的自我呈现研究虽然还不够充分,但也有所涉及。如凌彬(2014)对从朋友圈搜集到的4 000余张照片进行了内容分析,发现用户的自我呈现,本质是向朋友呈现在网络这个“前台”的表演,希望通过这种表演折射出个人的“后台”形象,并通过这种前后台的切换来完成理想中自我形象的塑造。刘砚议提出,微信朋友圈呈现了一种强弱关系相互交织共存的交往格局,在强关系为主的朋友圈,有“后台行为前台化”现象;而在弱关系为主的朋友圈,微信的功能支持能帮助用户进行“后台行为前台化”的理想化呈现。伍翎瑄(2015)通过大学生的问卷调查,发现个体在微信朋友圈中主要会使用三种形式的自我呈现:积极策略、中庸策略和伪装策略,性别和性格是两个影响显著的因素。在真实性上,黄旭发现大学生通常在微信使用中发表的都是内心的真实想法。曹文欣在研究微信中的人际传播时发现,微信中人际传播主体的自我呈现表现出了很强的真实性和客观性,虚拟性很小。上述研究涉及微信自我呈现的内容、方式、策略和真实性等,但多是对微信自我呈现“是什么”的结果判断,对于微信中的自我呈现行为是如何展演的,存在着什么样的特征,与其他社交媒体有什么区别,使用者背后的社会文化心理因素是如何作用于这一行为的,还缺乏系统深入的探究。所以,本文通过虚拟民族志的研究方法,以自我呈现的相关理论为基础,结合青年群体的社会文化心理,探讨青年群体在微信这个新型的社交媒体当中,如何通过自我形象的叙事和书写,建构起一个网络空间中的社会关系网络,并窥探行为背后的逻辑和意义是如何彰显的。
二、研究设计和研究方法
虚拟民族志(又称网络民族志,Virtual Ethnography)来源于传统的民族志,是在网络虚拟环境中构建民族志的过程,是以参与式观察、深度访谈为主要研究手段的互联网研究法,是对传统民族志研究方法的调整和改进。经过十几年的发展,虚拟民族志已逐步成为理解和认识互联网及以之为依托的社会文化现象的重要方法,对于研究以互联网为技术支撑的社交网络平台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人类学家米勒和社会学家斯莱特于2000年合著的《互联网:一项民族志研究》(The
Internet
:An
Ethnographic
Approach
),展示了对互联网进行民族志研究的整体图景。同年,海因出版了《虚拟民族志》(Virtual
Ethnography
)一书,系统地阐述了对互联网进行民族志研究的可能及方法论原则。自此,虚拟民族志作为致力于独特地理解互联网的重要性及其意涵的方法正式被采纳和推广,作为互联网研究的重要方法越来越得到学界的重视。陈国明等认为,虚拟民族志拓展了传统民族志的“田野”概念,“从传统的面对面互动转向由技术传导的网上互动,因此改变了传统民族志中‘田野’的本土空间概念,实现了网上或计算机为媒介的交流互动”。不同于微博和其他较为开放的社交网络平台,微信是一个“半开放”的平台,非朋友圈用户不能够直接观察到其他用户的主页和内容,要想探究调查对象的主页设置、使用习惯和发布情况等内容,在网络空间中以参与式观察和深度访谈为主的虚拟民族志是比较适合的方法。
首先,以年龄(18~30岁)、微信使用时间(2年或以上)、朋友圈活跃度(发状态频率)、学历、群体等指标为样本标准进行立意抽样,在进行初期观察后,判断该用户使用行为是否达到研究要求,再将其定为最终样本;同时,借助这些已确定的样本,以滚雪球的方式继续进行访谈用户的抽样。由于微信是用个人的手机号码或QQ号码注册的,而手机号码和QQ号码的使用属于个人隐私行为,加上微信的用户规模庞大,调查对象的个体信息不充分,总体边界无法确定,故采用了滚雪球的抽样方法,确定了最初的10名访谈对象。在确定了前期样本的人口背景资料的基础上,为了使样本具有一定的广泛性和代表性,又增加了10个样本,最后共20个样本组成了本次研究的样本框,其所在群体涉及在校学生、白领、新蓝领、新生代农民工、民营工商界青年、自由职业和留学生这七类。
本研究的参与式观察主要是笔者在受访者的微信朋友圈中对其线上行为进行的观察。首先,对之前不是好友的受访者,笔者将用自己的私人微信号与受访者互加为好友,然后以其朋友的身份,参与和观察其朋友圈的内容互动。其次,通过微信评论、转发、私信互动与受访者建立联系,运用文本分析法分析其中的文字、图片等符号媒介,并辅以笔者自身的观察来理解他们的线上自我呈现行为。三个月后,再对其说明研究目的,征得其同意后对其进行深度访谈。
由于考虑进了地域因素,被访谈者遍布全国各地,因此深度访谈主要通过线上渠道进行,主要有微信语音及文字、QQ语音及文字等方式,以上过程在征得访谈对象同意后进行了全程录音,访谈结束后,笔者对所得录音进行了逐字整理。未进行录音的访谈,全部保留了所有线上文字记录,以备查验。访谈主要为半开放半结构式访谈,平均时间达到了3小时以上。
三、青年群体微信朋友圈的自我呈现行为
(一)想象的观众:朋友和自己
在戈夫曼的“自我呈现”理论体系里,有一系列核心的由舞台表演概念衍生而来的理论术语,如表演、演员、观众等。他认为,表演者受制于客观社会期望和主观个人期望,在互动过程中,每个人都会用各种方式有意无意地进行表演,通过社会行为的现实,形成、维持、加强或改变他人对自己的印象。而在私下,个体也许并不相信这些行为准则,他维持这些准则只是出于一种信念:有看不见的观众在场,他们会对背离这些准则的行为做出惩罚。至于观众,既可以是周围真实存在并进入情境中的人,也可以是表演者想象中存在的人,即观众不一定要真实在场,但可以在表演者的想象中在场。
在网络虚拟世界的舞台上,微信跟普通的社交网站既有共同之处,也具有自身鲜明的特点,用户行为也相应有所不同。微信的朋友圈是建立在熟人基础上的社交场景,用户的好友通讯录中基本是现实中的朋友、同学、亲人等熟悉的人,互不相识的陌生人所占比例较小,这与其他社交网络个人主页面向大众的特点不同。因此,可把微信看作是私密空间内的闭环交流,而好友验证等设置为这种闭环交流提供了保障,保证了交流双方共同参与的同时,也限制了信息的传播范围。在这个相对私密的场所内,用户对自己朋友圈的构成很清楚,在他们眼中,“想象中的观众”就是与自己关系较为亲密,或互动较为频繁的那部分人。
看我朋友圈的肯定是周围的朋友、同事和一些关系比较好的PR(公关),评论点赞的也都是那几个熟面孔。(成都,小林,男,27岁,记者)
我的朋友圈就是发给那几个好朋友看的,基本每发一条动态都是他们来点赞和评论,至于其他不熟的人,没怎么考虑过他们的存在。(江苏,小阳,女,24岁,大学生)
我跟同事互动的最多,肯定是他们最关注我的朋友圈。其次就是玩得好的朋友和同学,至于家里人,我妈根本不理解朋友圈什么意思,还以为是群发的。(成都,小雪,女,27岁,营养师)
微信朋友圈集 QQ 好友、手机通讯录和“附近的人”三种渠道为一体,拓宽了交友层面,以强连接为主、弱连接为辅。但也有学者认为,微信里基于某种利益需求临时搭建的弱关系越来越多,并把这种临时搭建的、活跃性在大部分时间不被激活的社交关系称为“僵尸关系”。从访谈中看,大部分受访者的朋友圈都有这样的僵尸关系,但是他们潜意识里并没有把这部分人当作自己的“观众”,反而用各种手段将此类人排除在自己的观众席之外。
关系一般的人,我也没想到要发给他们看,他们估计也不在意。(江苏,磊磊,男,23岁,复印店小工)
关注我最多的还是同学朋友吧,大家年龄相近,都有刷朋友圈的习惯。对于不想让他们看(朋友圈)的人,或者是不熟的人,我会把他们屏蔽掉。(河南,小诗,女,25岁,研究生)
(朋友圈)是发给我同事和朋友看的,虽然我加了不少微商,但是她们都看不到我的朋友圈,不认识的人没必要让她看我的朋友圈。(上海,小美,女,24岁,美容院技师)
根据戈夫曼的观点,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的表达(连同他给人造成印象的能力),通常包括给予(gives)的表达和流露(gives off)出来的表达。前者包括各种词语符号或它们的替代物,后者指非词语的、可能是无意的那种传达。因此,个体在表达自己的时候实际上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个体相对容易随意操纵的,主要是他的言语表达;另一部分则是个体看起来几乎没有留意或加以控制的,主要出自他流露出来的印象。
不论是给予表达还是流露表达,戈夫曼所针对的是现实生活中人们面对面(face-to-face)的日常交往,这种自我呈现都是把他人作为自我表演的观众。而在微信朋友圈中,想象中的观众除了是朋友圈中的熟人,也可以是表演者自己。在有些青年人的眼里,朋友圈的一切首先满足的是自己的表达欲望,其次才是让别人了解自己的一个渠道。
我发朋友圈就是为了记录自己的生活,给自己留一份回忆,至于有人说秀啊什么的,我只想说,跟你有关系吗?(上海,小姜,男,24岁,杂志社编辑)
我的朋友圈就是发给自己看的,比如有人喜欢把音乐外放,有人只喜欢自己带着耳机听;我就喜欢发朋友圈,至于其他人看不看,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成都,小宇,男,26岁,地铁维护工人)。
把自己也作为“想象的观众”,在很大程度上显示了青年群体突出的自我意识,以及那种张扬个性、不在乎周围目光的心理发展特征。总的来说,青年群体对“想象中的观众”的认知比微博、人人网或其他社交网站的用户更加清晰。他们不仅很清楚自己朋友圈的构成,而且能准确推测出目标观众的存在。在他们的想象中,没有“看不见的观众”,所有的观众几乎都是可知的,至于哪些观众能够观看到自己的表演,则由用户自己决定。
(二)朋友圈:既是前台也是后台
在戈夫曼的定义中,前台是“个体在表演期间有意无意使用的、标准的表达性装备”。前台包含两个标准部分,分别是舞台设置和个人前台。舞台设置指为人们在舞台上的表演活动而提供的所有硬件设施,这些场景装备往往是固定的,离开了舞台设置,表演也就随之结束了。个人前台则是指表达性装备中能使人们与表演者产生内在认同的那些部分,如官职、衣着、性别、年龄、表情、举止等等。在微信中,舞台设置就是微信这一软件的各项界面和功能的集合,它们构成了微信这一特殊的社交场景,为人们的表演提供了各种舞台布景和表演道具。而微信中的个人前台,最主要的当属朋友圈,其次就是个人信息页面。个体总是需要依靠各种符号来呈现其活动,在朋友圈里,用户可以利用文字、图片、表情、视频等各种符号装备(sign-equipment)来进行前台表演;在个人信息页面,人们也可以通过编辑头像、昵称、地区、个性签名等来充实自己的个人前台。在访谈中,大部分受访者都表示自己会花时间来更新朋友圈的封面照片,这些照片大多被受访者赋予了一定的意义,在装饰界面的同时也展示了他们想要传达给自己和朋友们的一些信息。相比之下,更换个人信息界面的受访者却相对较少。
我是一个很注重细节的人,喜欢装饰一些个性化的东西。朋友圈的相册封面换过好几次了,有些图片是有寓意的,有些是一时的想法和考虑。比如过年了,我就换一个比较喜庆的新的背景图,以前工作的时候,就是一只小鸟和手相交的图片,那是我工作环境的暗示,或者说是我当时一种状态的展示吧。(西安,小雅,女,28岁,事业单位员工)
我的信息是注册的时候填写的,基本没有修改过。朋友圈的封面图片换过几次,现在的封面是峨眉山的日出,去旅游的时候自己照的,觉得很美,就换成了封面照片。对我来说,表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广州,小敏,女,26岁,自由职业者)
除了展现自己的某种状态和心境外,也有受访者利用个人信息页面来通知新加入的朋友某些特定的信息,从而达到广而告之的目的。
我把最近自己搞的一个活动写在了个人简介里,别人加我就能看到这个活动,希望能让他们更快更直观地了解这个活动,了解我。(安徽,小文,男,24岁,大学生)
朋友圈的相册封面和个人信息页面都只能算作用户个人主页的个性化展示地点,就如小林说的一样,“平时没事没人会点进去看,要了解一个人,看他的朋友圈状态和分享的内容大概就知道了”。
后台是与前台相对的一个概念,是不让观众看到的、限制观众与局外人进入的舞台部分。在后台,演员不必顾虑角色,不必去关注外表与形象上的限制,从而成为真正的自己。笔者认为,根据参照物的不同,微信中的后台可以有以下两种不同的定义。
第一,如果以微信的朋友圈界面作为前台,那么朋友圈的编辑页面就是与前台相对应的后台。用户在发布某条状态之前,会在这个编辑页面组织语言、挑选图片、发起定位等,准备完毕后,才会将状态发到前台——朋友圈。
我比较喜欢摄影,所以我发朋友圈通常都带图的。我对图片是比较苛刻的,经常要修很多遍才上传至编辑页面,而且可能由于职业原因,会认真编辑自己的文字,有时候删删改改好几遍才上传。(成都,小林,男,27岁,记者)
我是一个较真儿的人,特别死脑筋,总觉得一两个字措辞不好,都会有不好的理解和影射,所以我总是反复斟酌我的字句,尽量避免出现这种不好的情况。(西安,小雅,女,28岁,事业单位员工)
第二,Robinson(2007)的研究表明,以访问控制为基础的社交站点从内在特征上来说具有私密性,可看作是个人的后台。
因此,如果以个人的现实生活作为前台,那么有访问权限的微信朋友圈就是相对于个人日常生活的后台。平时在日常生活中不会展现的那一面,有时在微信上可以自由展现,而平时在生活中不会说的话,有时在微信上则可以畅所欲言。我平时比较沉闷,生活也单调,整体到处跑着送外卖。闲下来的时候,会经常在微信上发一些笑话,和实际的自己不太一样。(江西,小文,男,24岁,外卖小哥)
我把微信当成一个吐槽宣泄的地方,特别是离开北京去创业的那段时间,不舍啊怀念啊什么感觉都有,我又不能在现实中抱怨,只好全发在了微信上。(上海,小廷,男,28岁,创业青年)
但微信朋友圈本身的这种“后台”性质并不稳定,因为微信上的朋友圈和现实生活中的人际关系圈有很多交叉,大部分人不仅是我们现实生活中熟识的朋友,也是微信里的好友。而前台与后台是相对的,如果有观众闯入后台,那后台就会变成前台——变成另一场不同演出的前台。
有一次我因为课业问题在朋友圈发了个吐槽,结果被我一个亲戚看到了,她来评论我之后,又有几个亲戚来评论里问我,挺小的事儿还闹得挺大。我只有在评论里跟她们解释说没事,随后还删掉了那条状态。(苏州,小阳,女,24岁,大学生)
小阳的这种情况,就是典型的后台变成前台。她相对于现实生活的后台被亲戚撞破,不得不将微信后台变成表演前台,在评论里公开向亲戚解释自己的状态,而她的初衷是展示与现实生活中相反的另一面,属于后台行为,而非前台表演。因此,正如戈夫曼所说,前台和后台之分,仅仅只是针对特定表演而言的;当特定表演转换了舞台,前台和后台所具有的功能也会相应改变。
(三)剧班:圈子、共谋与不协调角色
在日常生活中的许多互动背景下,若干参与者会以一个剧班的形式共同合作,或者为维护特定的情境定义而依赖于这种合作。当某一剧班在呈现其表演时,观看表演的其他参与者,也在进行若干回应性的表演,这时他们自身也构成了一个剧班。如果把控制舞台设置的、在互动中更为积极主动的一方称为表演剧班,那另一个观看表演的剧班则称为观众(剧班),同时把这种互动看作两个剧班之间的戏剧互动。
在微信朋友圈中,当个体发布某条状态的时候,可看作是“一个人的剧班”在向观众进行表演,由于没有其他剧班成员将其决定告知于人,个体可以根据自己的利益来采取有利于塑造理想自我形象的措施。同时,来状态下评论或者点赞的朋友们可看作是观众(剧班),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也在进行着回应性的表演。个体与朋友们在这种情况下的互动,可以看作是表演剧班和观众(剧班)的互动。
有时候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显摆的状态后,就特别期待朋友们的评论和点赞,看着下面一堆的点赞、夸奖和膜拜,自己小小的虚荣心瞬间得到了满足。(河南,小诗,女,25岁,研究生)
我虽然极其反感那些天天发自拍、晒吃喝,或经常发一些对感情的看法或配一些无病呻吟的照片的人,但看到这样的状态还是会去点个赞。因为这些都是女生嘛,女生不就喜欢这样晒吗,正好看到了就顺手点个赞,鼓励她一下好了。(上海,小廷,男,28岁,创业青年)
部分航运船公司存在重生产、轻安全的思想,公司安全管理不到位,对船舶防台投入不够;船员安全意识淡薄,设备维护、管理跟不上,防台值班纪律松懈。
除了上述情况的剧班,微信朋友圈里还存在着以圈子为划分依据的剧班。这些圈子里的人因为有相同爱好、兴趣或者为了某个特定目的而聚集联系在一起,如同事、密友、摄影爱好者等等,他们组成一个个剧班,在微信朋友圈的日常状态更新中上演一幕幕自我呈现的剧情。由于剧班的成员是共同维持某种特定外表的共谋者,彼此都知道对方是“知情人”,因此他们之间会被一种可称之为“熟悉”(familiarity)的权力纽带联结在一起。在做出情境定义时,剧班的若干成员必须统一他们对某件事情所采取的立场,以便更好地进行自我呈现的表演。
我和同事之间会有属于我们的小圈子,主要就是和同事一起发单位订阅号的推送,然后互相疯狂点赞。有一次我们领导发了条朋友圈,就有同行留言不逊,我们觉得那人太不给面子了,都在我们的群里喷他。有个同事还发了条朋友圈暗示这件事,我们就集体去给他点赞评论,有时候觉得蛮好玩的。(成都,小雪,女,27岁,营养师)
从小雪的叙述中,可以看出她和同事们实际上组成了一个以工作为主要联系的剧班,平时和同事们一起互相点赞、评论本单位的订阅号;当领导受到了其他同行的蔑视时,她和同事们就集体发声,统一口实,共同来维护他们这个剧班(领导也是剧班的成员之一)的前台形象。他们表现的也不仅仅是自己的特征,更主要的是表现了成员间的关系和被表演的工作特征。
有时候,剧班的成员之间会使用一种非正式的,而且通常是无意识习得的姿势和表情语言来传达共谋的舞台提示,戈夫曼将这种情况称为“剧班共谋”,即指剧班成员在角色之外的互动中,通过秘密、暗号等系统来传达让观众意识不到的、在表演意图之外的信息的举动。
有一次我看完一部剧,就发了条朋友圈推荐。一个闺蜜就来评论“前夫的演技真是没谁了”,我就回了她一句“那是,不然怎么离婚让他去追求自己的事业呢”,估计我俩的共同好友都是一头雾水,光看评论肯定不知道我俩在说啥。(苏州,小阳,女,24岁,大学生)
小阳告诉笔者,起因是她有一次做梦,梦中的自己和某位男明星是夫妻,两人正在闹离婚,她把这个梦告诉了闺蜜,而正好那次推荐的剧就是这位男明星主演的,所以闺蜜才会这样说。这是只有她们俩才知道的一个“秘密”,而“前夫”就是这个秘密的“暗号”。
从以上的访谈可以看出,通过构建群体符号,这种“剧班共谋”的行为增强了成员间的情感维系,不仅实现了成员之间的和谐互动,而且呈现了成员所属剧班的前台特点,有利于个人及剧班自我形象的呈现。
戈夫曼认为,除了出现在前台和后台的表演者、只出现在前台的观众和被排除在这两种区域之外的“局外人”三种角色之外,在表演互动中还存在着“不协调角色”,这些角色既不是表演剧班,也不是观众,但却知道剧班的很多秘密和破坏性信息。在日常生活中,要保证表演的顺利进行就必须留意不协调角色的破坏,但在微信中,不协调角色们似乎都选择三缄其口,和表演者或者剧班一起维持他们的前台形象。
不仅小雪,几乎每一个访谈对象都表示,当他们知道朋友某条状态里的一些“真相”时,他们并不会去揭穿朋友,而是会保持沉默,甚至违心地去为朋友点赞。但是笔者发现,与表演者的亲疏关系会对不协调角色的行为有所影响:关系越亲密,不协调角色越会去“拆台”,“密友”是其中一种非常重要的不协调角色。虽然是不协调角色,但“密友”与表演者的关系却非同一般。表演者可以向他们坦白自己的过失,也会随意向他们承认,表演过程中所控制的印象,仅仅是印象而已。
有一次和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出去吃饭,由于我P图功夫了得,非让我帮她拍照修图。回去后她把那张照片发到了朋友圈,下面一群人点赞评论,我就很淡定地回了一句“请注明摄影师和修图师”,我俩在评论里互相调侃。 (成都,小林,男,27岁,记者)
我是混艺术圈的,有一次转发了一篇文章,自己搞得很真诚,很文艺,很感动,还回复了一个好友的评论,然后另一个好友就来回复:你俩的鸡汤能不能端回家喝。哈哈哈,我当时就回复:尽来拆台,一点儿都不靠谱。这种同一个圈子里的调侃没让人觉得不舒服,反而还有一种自黑的好玩的感觉。(安徽,小文,男,24岁,大学生)
在具备熟人社交特质的微信朋友圈中,表演者和不协调角色之间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一种共同维护表演者前台的“默认协定”。一般而言,“密友”都会置身事外,只是共鸣性地参加前台和后台区域的活动。偶尔的破坏行为对于“密友”来说,更像是一种亲近关系的体现,而表演者自身也不会过多在意这种破坏行为,因为他们对“密友”的信任,让他们在潜意识中觉得这类人群更像与自己同属一个剧班的成员,而非观看表演的观众。
四、青年群体微信朋友圈自我呈现的社会文化心理分析
与传统的现实生活情境下以及其他社交媒介的自我呈现进行对比,青年群体在微信朋友圈这种社交媒体中的自我呈现表现出鲜明的特色。首先,是自我意识的张扬和个性的凸显。比起其他个人内容更为开放的社交媒介目标观众的模糊性,微信朋友圈对观众的构成认知比较明确和清晰,就是与自己关系较为亲密,或互动较为频繁的那部分人。相反,对那些目标观众之外的人群,他们的态度是不在乎的。“我高兴让谁看就让谁看”、“谁高兴看谁就看”以及“我的地盘我做主”这些话语表述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突出表现。尤其是把自己也看作本人的观众,只取悦于自己,更加凸显了青年群体的个性张扬。但是青年群体对目标观众的设定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解读,从发展心理学的观点来看,这一时期的青年正处于友爱亲密与孤独疏离的矛盾阶段,恰恰也体现了青年群体既追求个性独立,又注意和周围环境保持平衡的心理。因此,这种自我意识的张扬并不是面向所有朋友圈成员,也不是无所顾忌的。这一结果也印证了Tanja在研究中的发现,即用户在社交媒体环境中会对自我呈现行为有所抑制。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们主要采取了隔离的手段,具体到微信的功能就是“分组可见”。在线下的日常生活中,自我呈现多是通过面对面(face-to-face)的方式进行,各个群体的界限清楚明晰,即使多个群体同时在场,个体也能轻易控制自我呈现行为,以寻求在这几个群体之间的印象平衡。但在微信的线上关系中,朋友圈的构成不仅仅是现实中人际关系的复刻,还出现了更多的细分群体,以至于曾经明确的群体界限变得模糊:现实生活中的朋友、家人、同学、同事、老师、领导、线上或线下某个兴趣圈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只是认识的人……微信里的群体关系构成更加复杂和多样化。Boyd(2007)将这种多元群体在同一空间中集体在场的情况称为“消解的社会情境”(collapsed contexts)
。原本在现实中针对不同群体进行不同自我呈现的个体,在微信中却要对众多群体同时进行自我呈现,这无疑加大了个体对自我呈现的控制难度。而用户们解决这一难题最常见的方式,就是使用微信朋友圈的“分组可见”功能。以前还在单位的时候,朋友圈的所有内容基本不给领导看。同事的话看情况,有些内容有针对性的,比如透露你想创业那种想法的,包括对工作看法的,让同事看就不合适。其他内容倒无所谓,基本全网可见,我对同事和领导敏感一些。(上海,小廷,男,28岁,创业青年)
正因为有观众隔离手段的存在,在其他类型的社交网站上频繁出现的“最小公分母效应”
在微信中就很少出现。所谓“最小公分母效应”,即指人们为了照顾到大多数“观众”的感受,而寻求一个最被大家所接受认同的、不会冒犯大多数人的观点。在微信中,人们在进行自我呈现的时候已经将不适合观看表演的那部分观众隔离了起来,不用顾忌自己在朋友圈的所作所为是否会破坏个人的自我呈现,从而实现对前台更有效的控制和管理。从而印证了Lee等人的研究,个人在网上比在网下更能进行印象管理。新媒体对于社会生活的重要影响之一,在于改变了人们的沟通交流方式,从而对人们的社会交往和社会关系甚至社会结构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如果我们把微信朋友圈的活动看作是相对于现实生活的前台,它因为拓展了我们现实生活的表演舞台,从而扩充了个体的社会资本。从微信朋友圈的内部构成看,“以强连接为主、弱连接为辅,微信既有成员间的高度信任、忠诚、团结、互惠和自利为纽带的圈子关系,也有联系松散因而获得更多的信息流动和交换的社群”。尤其是弱连接的存在,因为信息的差异性较大而将不同的社会网络连接起来,从而增加了社会资本。对此,本研究发现,社会资本需要通过不断的互动和交往而得以维护,其“增量”也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一个不断变动和调整的动态过程。微信的点赞和评论行为是人们在微信中进行交往和维护关系的主要手段,其中又以点赞为甚。这一结果也验证了Dominick在其1999年的社交网站研究中得出的结论,用户在创建社交主页的时候“似乎总在寻求他人的认同,不管在网络空间还是现实世界,逢迎讨好都是最常用的自我呈现策略”
。首先,对于平时交往甚密、沟通频繁的朋友、同学、家人、同事等来说,点赞和评论是维持这种强关系的有力工具。
我和玩得好的朋友们都不在一个城市,平时都靠电话和网络保持联系。在微信上看到好朋友们的状态就会点赞,至少这样可以让朋友们觉得我在关注着她们。(广州,小敏,女,27岁,自由职业者)
家人发的东西我一般都会点赞,爸妈他们才学会使用微信不久,对微信的各项功能都非常好奇,我希望可以借此鼓励他们多发朋友圈。另外,基本会为领导的朋友圈点赞,不管内容如何都会赞,想借此增加领导对我的注意力。(成都,小雪,女,27岁,营养师)
其次,对于通过各种目的而添加的、平时交流也很少的朋友,点赞行为不仅可以满足对方的表现欲和虚荣心,而且能再“激活”某种互动,不至于关系破裂。
比如我因为常发代购图片屏蔽了某人之后,会隔一段时间去看他的朋友圈,然后点个赞,说明我还是在关注着他。(西安,小雅,女,28岁,事业单位员工)
因为工作原因,我微信里加了很多公关公司的人,和他们的交流也只停留在线上,线下很少。这行里的小姑娘们喜欢发自拍,妈妈们喜欢晒娃,她们发这种照片无非就是想得到关注和赞赏,我出于礼貌性地随手一赞,既满足了她们的虚荣心,又维系了工作关系,何乐而不为呢?(青岛,小马,男,26岁,国企职工)
最后,受访者们普遍认为,与点赞行为相比,评论行为更能表示个人对朋友状态的认同,也更能彰显个人与朋友关系的亲疏。
一般点赞的以不太熟的人居多,相反来评论的都是真爱。(苏州,小阳,女,24岁,大学生)
我不否认点赞是维持朋友关系的一种形式,我也点赞,但我发自内心送出去的赞却很少,评论就更少了。要真评论了,那就真的是非常感兴趣,也有很多共鸣的高质量内容。那些停留在表面的东西,点个赞就行了。(上海,小廷,男,28岁,创业青年)
如果说微信的朋友圈为人们提供了一个自我呈现的舞台,点赞和评论就是人们在这个舞台上最常使用的逢迎讨好策略。借助这个策略,原本强关系的人群得到巩固,相对弱关系的人群得到了一定的维系和再激活,社会资本由此而得到维护和拓展。但是,在某些情况下,评论并不总是发挥这样的作用,当评论的观点与发布者相左而发生冲突时,这种关系就会得到调整而发生变动。
我曾经转发过柴静那个关于雾霾的纪录片,并在朋友圈里发表了一下看法。这时一个平时关系还算可以的人和我争论开来,闹得很不愉快,结果可想而知——“友尽”了呗。(北京,小苏,女,25岁,公关职员)。
其实,在朋友圈里,如果发现有人经常发和自己“三观”不一样的东西,就会默默的把他拉黑!(黑龙江,小田,男,22岁,大学生)。
社交媒体中自我呈现的真实性问题是常被讨论的话题,微信也不例外。关于真实性与否的结论莫衷一是,这些研究多是使用问卷调查等量化研究,只能对研究对象的整体的特征和趋势进行描述和概括,往往无法挖掘到真实性问题的内在复杂性。前文的研究表明,朋友圈既是前台也是后台,前后台依据不同的参照对象可以发生转换和变化。当他们把朋友圈当作相对于现实生活而言的后台时,他们通常会展现出和现实生活中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形象,这个时候,通常会流露和展演出一个更真实的自我。但是当有人闯入这个后台而又不是表演者认为合适的观众时,就会遭到表演者的隔离,而这通常发生在和自己关系最为亲密的家人、家族身上。
我把爹妈都屏蔽了,平时你哪怕发个没吃饱的调侃的话,他们也会打电话来问问怎么了,实在受不了!也是为了不让他们操心,更加随心所欲一些。(小斯,男,21岁,留学生)。
还有上文那个小阳因为课业的牢骚而被亲戚关注后,同样让小阳感觉不自在,后来把亲戚们都屏蔽了,和他们平时只在微信群里交流。在受访者当中,这样的情况不在少数。真实的自我呈现并非针对朋友圈的所有成员,由于微信朋友圈成分构成的庞杂,强弱关系同时存在,并非面对强关系的时候,自我呈现的形象就更真实。这种在情感强度和亲密关系上联系更为密切的强关系对象,反而成为了自我展现真实形象的屏蔽对象。
而且,在某些情况下,自我形象的真实构建还会遭遇到抑制。如前文因为转发评论柴静的纪录片而和一个朋友“友尽”的研究对象称,从此之后他在朋友圈里就很少出现自己的观点,对于很多文章遵循转而不评的态度,“但是同样的事情,我在一个大家因为体育爱好而聚在一起的微信群里,就比较真实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大家也有争论,但是并没有互相伤害,反而感觉更加放松”。有时候面对弱关系的群体反而更容易呈现真实的一面。所以,面对微信这种以熟人关系为基础的社交媒体,青年群体的自我呈现既有抑制的一面,也有通过各种功能设置进行更好的印象管理的一面。
青年群体在微信朋友圈的行为特点,不仅和他们的心理发展特征密切相关,也和他们所处的社会文化等背景密切相关。如“点赞”行为大多都属于人情点赞,点赞和被点赞双方也许都心知肚明,但是并不妨碍社会交往和社会关系的建立,并依然对关系的维护、激活和加强产生了作用。这充分体现了中国人的“面子”这一文化心理现象,对人们当然也包括青年群体线上人际关系的重要影响。“人情的形式化使得交往的双方已不顾对方是真情还是假意,只强调面子上是否过得去就行。”同样,朋友圈作为一个大圈子,其内部又可以分化为若干小圈并交织在一起,错综复杂。前文研究中合谋的剧班、以圈子为特征的剧班等特征,就是“圈子”文化的典型体现。“圈子”文化的高度共享和互惠使得人们之间结成私密的团体,并从中获得安全感、归属感和认同感,这也许正好契合了正处于成年早期的青年群体的心理发展特征,从而体现出这个群体的自我呈现和社会交往在社交媒体中的鲜明特色。所以,对这一问题的分析,不仅要从青年群体的心理发展入手,也要结合更为宏观的社会环境和文化等因素,这也是未来研究中要进一步加强的地方。
微信朋友圈不仅是青年群体进行社会交往的工具,也成为他们展现自我、分享互动的日常生活,犹如一个个小型的多元的社会,折射出在新媒体时代人们社会生活的多个面向。在此,青年群体也更应该遵循社交媒体自律,净化微信朋友圈,营造健康向上的网络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