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叶广芩《采桑子》
2017-11-13赵伯飞
张 静 赵伯飞
论叶广芩《采桑子》
张 静 赵伯飞
叶广芩是当今陕西文坛上的一位颇有实力的作家。她从地域文化、家族文化和历史文化的视角入手,着力书写以旗人题材为主的京味小说。《采桑子》是其京味系列小说中的力作。小说以北京满洲宗室科尔哈赤后裔金氏两代十八口人的家族生活为文化原点,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民初迄今近百年间一个老北京世家的悲欢离合和命运浮沉。而其中,则氤氲着一种以旗人生活为底色的浓郁京味文化而令人击节赞赏。
一
祖姓叶赫那拉的旗人出身使得叶广芩对于描写以京城旗人后裔生活的题材情有独钟。这种“旗人情结”,首先体现在《采桑子》一书的命名上。同出叶赫那拉氏的清代著名词人纳兰性德曾作有一首婉约小词《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被梁启超赞为“时代哀音”,“眼界大而感慨深”。叶广芩不仅以这首词的词牌作为书名,而且将全词八句依序作为书中的诸篇之名,这固然是汲取其中的深沉意境,更足见其对于纳兰性德这位出身于正黄旗下的同宗先人的追思之情。
正如邓友梅所说,叶广芩的“京味小说”多取材旗人上层。不是九王多尔衮进北京或乾嘉盛世时的贝勒贝子,而是宣统退位废了黄带子砸了铁饭碗的旗主儿们。《采桑子》一书,正是这样一部可以被称作是反映旗人“遗老”“遗少”世俗生活的家族文学作品。
小说中所写生活于北京东城的金氏大家族,是满洲宗室科尔哈赤之后裔,有着极为炫目的出身。辛亥革命之后,其家族才由爱新觉罗氏改为金姓。身为一家之长的金载源,曾被溥仪朝册封为镇国将军,又曾留学于日本庆应义塾大学。其一妻二妾,共生有十四个子女,男女对半,取名首字以“舜”字排辈,次字以“钅”旁命名。金氏两代十八口人的大家族生活即由此展开。金家长子金舜 ,处事练达,城府极深,这甚至表现在家族里的京剧自演自乐中。其最终成为国民党军统之高官。金家三女金舜钰,为人则心直口快,嫉恶如仇,对于日本人打进北平后金家人仍一天西皮二黄、吹拉弹唱十分不满,称之为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其最终成为北平中共地下党员。这两位虽然都是金载源嫡妻瓜尔佳氏所生,却最终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其后,在蒋介石下令对共产党进行的“戡乱”活动中,在所杀的数千中共党员和进步人士里,金舜钰的名字则首当其冲,而国民党具体负责此项工作的就是金家老大金舜铻 !
金家第五子金舜锫,极喜唱戏,是名小生程继仙的高足,甚至还与荀慧生配过戏,“是京师享誉九城的京剧票友”。其要下海做专业演员,却遭到其母瓜尔佳氏等家人的坚决阻挡。理由是当票友行,进梨园行则不行。因为演戏是属下九流的,出身极为下贱,往下数三代都不能进考场,身份连叫花子都不如。为此金舜 故意扮叫花子,破衣烂衫出门,专捡大栅栏、前门这样的热闹地方去要饭,后面围观者甚众,搞得警察署都十分头疼,抓到南城三清观乞丐收容所里又不得不马上释放。就是这样一个行为不检的浪荡公子,却于1947年在北京后门桥冻饿而死。可见人事之沧桑。
像金家这样一个前清世代簪缨之大族,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文革”当中也自然在劫难逃。金家第二子金舜镈 、第三子金舜錤 、第四子金舜镗,为了一个解放前的警察顺福丢枪的事件,都被关进了各自所属单位的专政队。在专案组的逼供之下,三人都展开了背靠背式相互的书面揭发,且不断升级,甚至与解放前的国民党特务头子某某人都扯上了关系。在残酷的批斗之后,老二金舜 在自家后院的一棵桑树上用绳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真可谓骨肉相残,兄弟相煎。人性在这里得到了严峻的考验,良知在这里遭到了肆意的践踏!这虽然是发生在北京东城区的一个大宅门内,又何尝不是那个黑白颠倒、人妖混淆的时代的真实缩影!
京剧曾称平剧,为中国五大戏曲剧种之一。清乾隆五十五年,三庆、四喜、春台、和春四大徽班陆续晋京,将二簧调带入北京,与京、秦、昆合演,形成南腔北调荟萃一城的奇异景观。道光初年,楚调演员又搭徽班在北京演出,二簧、西皮再度合流,同时吸收昆、京、秦诸腔的优点,采用北京语言,适应北京风俗,终于形成了京剧。京剧形成后,在清廷内开始快速发展,并迅速流行于社会。这在小说《采桑子》一书中也得到了真切反映。
正如小说《采桑子》内《谁翻乐府凄凉曲》一篇中所云,清末至民初,京城旗人不论高低贵贱,咸以工唱为能事。故该篇中有诗记云:“子弟清闲特好玩,出奇制胜效梨园。鼓镟铙钹多齐整,箱行彩切俱新鲜。虽非生旦净末丑,尽是兵民旗汉官。”
在《谁翻乐府凄凉曲》一篇中,作者则详细描写了金氏大家族“出奇制胜效梨园”的庞大班子及鲜花着锦般的演出盛况。金载源是一家之长,学的是谭派老生,有谭鑫培唱腔悠远绵长的味儿。子女中老二金舜 擅长老旦,稳重老辣,不瘟不火,有李多奎的做派。老三金舜 扮的是铜锤花脸,尤擅演曹操,可与戏园子里的角儿比美。老四金舜镗长于青衣,人虽长得五大三粗,一脸壮疙瘩,却能将梅派的大气优雅、雍容舒展学得惟妙惟肖。老五金舜 兼工小生和丑角儿,能够将《苏三起解》里的老丑崇公道演得活灵活现。更加上金家的大格格金舜锦的程派青衣 ,水袖展处,则容华舒展,清丽无限。正由于如此,金家的京剧家演水平在当时整个东城地区都是数得着的,一时真可谓风光无限。书中对于金家特别观众金妻瓜尔佳氏等的观戏描写也极为传神,妙趣横生,令人可以看到《石头记》的一些影子。在此篇中,作者正是以生花之妙笔,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京城大宅门里的旗人生活描写得栩栩如生。
小说中《醒也无聊》一篇,正值二十世纪末改革开放之背景。金家老三金舜 在其书房对发财说,您从乡下进了北京,在北京扎下根儿来已经是很进步了,现在的北京,杂七杂八的人住进不少,真正的老北京反倒见不着一两个了,街上随便拉住一个就是您这样儿的。语虽幽默,却反映出当下真正的老北京生活的逐渐消失,也反映出保留京味儿文化的重要性。小说《采桑子》在这方面亦做出了努力。
小说《醒也无聊》一篇中描写的潘家园,是北京有名的文物旧货市场。在作者的笔下,则生动地展现出旧时老北京的日常市井生活:潘家园的市场,逢周六、日开市,列肆一片,人群熙攘,有天不亮就赶来的,图的是能憋着俏货;有到夕阳西下才正经在市场上转悠的,为的是能捡点儿收摊前的洋落儿。日中时,市场上万头攒动,摩肩接踵,人有三六九等,话有地北天南 ,热热闹闹似开了锅一般。摊位上铺子里,商彝周鼎,秦镜汉玉,晋书唐画,宋瓷明绣,真真假假,晃人眼目。卖主漫天要价,买主则就地还钱。而金家老五金舜锫之子金瑞欲出售祖传元“枢府瓷”小碗的交易,就在这里一家号称祖上为清翰林院庶吉士的“芸古斋”中展开,通过西贝(即赝品,西贝乃“贾”字之分体。贾,假也。)与元枢瓷的反复鉴定,从而引发出金瑞与其三大爷文物鉴定专家金舜 的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曾经有人认为,叶广芩这部小说写的是自己的家族史。从作者的个人经历和家族情况来看,也确有相似之处。如相似的上层旗人出身,相同的家庭排行,在叶氏家族同辈十四个子女中作者也最小,与小说中金家幼女金舜铭的身份相符,而小说则正是从金舜铭的认知视角依次展开。我们认为,作者写这样一部上层旗人生活的作品,显然无法凭空结撰,无疑有自己的生活经历在内,这也是小说能取得成功的原因之一。然而,从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创作规律来看,这部小说也显然蕴含了作者的高度艺术创造。
二
小说《采桑子》里《梦也何曾到谢桥》一篇中有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一个人的艺术水平到了一定境界以后,拼的是文化积累、人格锤炼和道德修养”。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也不妨将其看做是作者的夫子自道。细观《采桑子》一书,我们则可以感受到作者在中国传统文化知识方面的深厚学养。
小说《风也萧萧》一篇中,在描写金氏家族兄弟相争,祸起萧墙的内乱时写道:“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这是金家历代祖宗对子弟们的要求。是要求便成了一种理想化的约束,博之以文,约之以礼,想的是后代能“内圣外王”“明体达用”,为国为家成就一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事。然而,到了金家舜字辈的兄弟之间,“内圣外王”已经彻底发生了变化:内不圣,外便不王;体不明,用则不达。不但争,而且党,结果争得兄弟反目,有如路人;党得花样翻出,死去活来。这段文字,不仅文风活泼,写得十分幽默,并且内多偶句,文笔颇见功力。更先后引用《论语》中孔子之语、《庄子・天下》中语、宋儒胡瑗语,显示出作者在中国传统文化知识方面的颇深积累。这种情况,在《采桑子》一书则随处可见。
如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一篇内写上世纪40年代北平名媛义演中,金家大格格金舜锦与琴师董戈配合演出《锁麟囊》里“春秋亭”之避雨一折:大格格圆润的嗓音,那些裹腔包腔的巧妙运用,一丝不苟的做派、华美的扮相,无不令人心动,加之那唱腔忽而如浮云柳絮,迂回飘荡,忽而如冲天白鹤,天高阔远;有时低如絮语,柔肠百转,近于无声,有时又奔喉一放,一泻千里,石破天惊,令下头的观众如醉如痴。董戈那琴也拉得飘洒纵逸,拖、随、领、带,无不尽极至,如子规啼夜,迂曲萦绕;如地崩山摧,激越奔放。琴与唱相糅,声中有字,字中有声,如风雨相调,相依相携;如水乳交融,难离难分,感人至深。读过这段文字,则显然可以感受到作者所受唐诗中描写音乐名篇的影响,如白居易《琵琶行》中之“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如韩愈《听颖师弹琴》中之“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战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又如李白《蜀道难》中之“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也。然而,由于作者已融化于心,并无刻意,故而用典贴切,如同己出,自然而天成,极为精彩地再现出上世纪40年代金家大格格金舜锦这位北平淑媛、京剧名票的动人风采和演出盛况,塑造出一位曾经耀眼于京华剧坛的奇女子的靓丽形象,亦令读者赏心而悦目,是全书的一处高潮和亮点。
在《采桑子》一书的正文前,有一帧作者手书的纳兰性德《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的墨迹,草行兼之,婀娜生动,即使是当今的一些所谓书法家亦难及之。正因为如此,书中在涉及书法的描写时则十分专业。像描写札萨克多罗亲王府第内光绪御笔的“中德之和”匾额时写道:“光绪的字和他的人一样,有着立不起来的单薄和软弱,虽然学的是王羲之,却是徒袭皮毛,未得精髓,给人一种木木讷讷的感觉,与康熙的刚健遒劲、乾隆的激越奔放不能同日而语。”
小说《瘦尽灯花又一宵》一篇中,曾出现过一段曲子词《鸟枪诉功》:“大清的境况(是)一落千丈,提起他的吗法(就)忒不寻常。伊尼哈拉本姓常,满汉翻译,进过三场,革普他拉尼亚马尼亚拉好撒放,当差最要强。”清中期后,在旗人生活圈内曾流行过一种所谓“子弟书”和“八角鼓”的说唱文学样式,民初方消歇。据说八角鼓是乾隆时满族艺人所创制的一种牌子曲形式的“岔曲”,后逐渐在八旗社会中流行开来,因用满族乐器八角鼓伴奏而得名。曲子词段子有《护军诉功》《鸟枪诉功》等。在小说《瘦尽灯花又一宵》一篇中,作者数次引用《鸟枪诉功》这段曲子词,不但起到结构全篇的巧妙作用,而且也生动地展现出满族文化的浓郁特色。
叶广芩对于清代科举文化的知识也有相当的了解。如《瘦尽灯花又一宵》一章中,在称赞金家舅姨太太的满文功底时写道,老太太的祖先能“满汉翻译,进过三场”,足见家学之渊源,这一点是任何皇妃王爷们都不能比拟的。据《钦定学政全书》卷六十六“旗学事例”中顺治八年题准:“满洲、蒙古子弟,内院、礼部会同考试。通清、汉文者,翻译汉字文一篇。通清文者,作清字文一篇。”又该书卷七十“官学事例”中“咸安宫学”雍正十二年议准:其官学诸生考试,“分为三日考试。第一日,考试汉文,拟以《四书》二题。第二日,考试翻译、楷书、清字,拟以上谕各一段,均于掌仪司衙门。第三日,考试骑射、步射于正黄旗侍卫教场。”由此可见,叶广芩对于清代满洲子弟的科考制度是非常熟稔的。此外,从书中有关文物鉴赏、古建筑学、风水堪舆等方面的描写中,我们也处处可以发见作者的深厚文化底蕴。于此,则成就了叶广芩这部从地域文化、家族文化和历史文化的视角入手,以京城旗人题材为主的京味小说。
张 静 西安培华学院
赵伯飞 西安培华学院
注释:
①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4),1999年版,第410页。
②傅惜华编:《子弟书总目》, 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 1954年版。
③素尔讷等纂修,霍有明 郭海文校注:《钦定学政全书校注》,2009年版,第250页、2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