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记忆的非虚构写作
——评张梅《我所依恋的广州》
2017-11-13王雷雷
王雷雷
城市记忆的非虚构写作——评张梅《我所依恋的广州》
王雷雷
非虚构写作是当下流行的一种兼具真实性和文学性的写作类型,它的流行与现代的信息传播环境有关。在信息传播几乎“零障碍”的新媒体环境下,全方位、持续不断的海量信息通过各种符号和表述方式向大众展示着社会的原始现实面貌。由此,虚构文学的创作面临了一种可能“低于现实”的危机。在这样的情况下,近几年流行起来的非虚构写作从“文学与社会的关系”这个本源出发,以真实的写作内容、真诚的写作态度,建立起了生活与文学之间的直接关联。在真实性方面,非虚构写作以返璞归真的写作形式重新介入社会现实,以在场性的书写,坦率的情感表达,给读者以最直击心灵的阅读体验。非虚构写作在书写过程中、及作品面貌中呈现出的文学性,则保证了非虚构类作品的审美属性。对于作家张梅的新作《我所依恋的广州》来说,其写作的非虚构性:一是体现在作家的写作内容,——涵盖着广州这座城市的历史和当下。二是体现在作家写作的姿态,——非虚构的写作姿态。
从这本书的名字《我所依恋的广州》,即可以明显看出作者的写作意图:她要写的是“我”的广州,“我”所生长在这里的、“我”的情感所维系的、“我”的独一无二的广州。也就是说,整本书写的是“我”与广州这座城市的“一片情”。作者以描述性的语言去展示地方风物:破旧的老房子里,生命鲜活的植物。这种历史的印记中绽放出的鲜活生命力,正是作者于琐碎之处陈述的自己与这篇地域的共生性回忆。当一朵花瓣掉落在她的身上,作者对这个城市的回忆便笼上了美丽的怀旧情怀。在怀旧的光环下,对逝去的历史展开陈述,难免会令作品偏于凸显过去之美,而不是某种粗粝的历史真相。一个地方的历史若只有美好的一面,那未免太不真实?但是,在情怀之下,一切过去的事物,才都成为真正的审美对象。
“旧广州的夜晚最著名的是长堤一带,那里的路名也令人喜欢和怀旧,像‘八旗二马路’,我曾就就这个路名写过一篇小说……想想从前的光景,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摇摇摆摆地走着,狭狭长长的马路布满鱼蛋的香味……”
作者追述自己成长的环境,尤其细致的写到“盘福新街”。她说,
“这一生搬了很多次家,不知住过多少地方,但除了盘福新街,都不会梦到……盘福新街建起来的时候,正是广州最美的时候……那时的邻居关系非常好……说到女孩子的漂亮,盘福新街可算是美人窝。文革开始……院子里还是充满了音乐……院子里一天比一天萧条了……盘福新街一直在梦中出现……旧日永远是好的。”
以几个不同年代的生活截面的书写,作者将广州著名的盘福新街的出现、兴盛、和衰亡的历史娓娓道来。后来,在《旧事不需记》中,作者又写道:“这个大院也是再不复存在……好令人伤心。”文字中不无遗憾,——为过去的美好时光感伤,为城市代表性建筑的消亡而悼念。这就是张梅的非虚构写作:她所选取的内容固然是绝对真实的,而写作的一种怀旧视角让这真实带上了深深的个人体验的印记。
“个人印记”是张梅的非虚构写作的典型特征。作家张梅所写的广州这座城市的历史,是个人体验下独特的城市记忆。张梅所写的广州是她的独一无二的广州,就像史铁生的地坛一样独一无二;且只存在于文学的审美世界中。现实中,读者或可寻找真实事物的碎片,但是想要在现实中获得那种审美的触感,除非你和张梅一样也有那种经历和情怀。张梅笔下所有的真实事物、建筑、民俗,等等,在现实中可触而可感,但只在文学作品中才极具审美性。
在《我的后巷——周家巷》一文中,作者立场鲜明的直接表达:这周家巷是“我”的,“我”所书写的就是“我”与它的共同的历史;“我”所写的广州也是“我”所独有的,因为这是“我”身体成长、性格养成的环境。作者这样写:“这条巷子很安静,淡淡的,又有味道,这符合我后来的审美。”对于作者来说,“我”和这个地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不可分割的。这是“我”的周家巷、也是“我”的广州,是张梅的广州。她所书写的就是她和她的周家巷、她和她的广州的共生记忆、独家记忆。地坛是史铁生的审美对象,周家巷、广州就是张梅的审美对象。城市在变化,“我”在这城市的变化里成长。有无数人在广州生活,但“我”先写“我”广州,然后才写大家的广州。走出这条巷子,走向这个城市,作者又写到“其实旧时的广州到处是这种巷子,又亲切又舒服,所谓的岭南风貌亦在于此……”,于是,一条巷子即成为以小见大的视角,广州可爱的市井风味便在其中可供读者想象;再以“建筑”为例;一个城市、地域的代表性建筑,如果它是有年头的,那它就是一个地方历史最显性的见证者和代表者。比如上海租界的石头房子、苏州的园林、徽州的白墙黑瓦、湘西的吊脚楼、广西的围屋、北京的胡同与皇家宫殿,等等;历史、和历史中的故事都发生在这样的风格独特的老建筑里面。当城市在变化的时候,作者这样面对这城市的变迁:
“拆掉了骑楼的马路因为不知所措而茫然……一个、两个、三个以至于成千上万个的不愿与现代文明为伍的女人在冬天的寒风中站立在骑楼的废墟前默默垂泪。这给来自骑楼的浪漫增添了另一种风采。”
这“女郎面对废墟垂泪”的画面究竟真的有过吗?读者无需计较这细节是否真的发生了。但是这叙述的真实、感情的真实,让读者真实的看到一个经历了广州历史的人,面对历史载体消亡时的一种态度。
非虚构写作有个“事件先行”的说法,即非虚构写作的描述对象必须是已经客观发生了的事实。在作家张梅这里,“事件先行”就是这座城市的历史、当下所发生的一切在她身上留下痕迹的过程。非虚构写作又有一个作者的“在场性”特征,即非虚构写作“实际上是一种自我指涉式的写作,‘非虚构’概念里面内含着作者维度,这个写作者一定是一个在场参与式的、介入式的写作者。”张梅与她所书写的这个城市——广州,具有着天然密不可分的共生关系,这就是张梅的书写的在场性,它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在她的写作中,作者对这个城市一切细微的事物皆以从个人情感出发的情怀眼光去看待,并基于此情怀对写作对象(一栋楼房、一条马路、一棵树、一种食物、一类民俗)展开属于文学作者才有的浪漫书写。但是其中的想象成分并不破坏写作的真实性,因为作者的情怀也是真实的。真实的情怀是其作品兼具真实性和艺术性的保证。张梅在书写广州这座城市的历史、和现在的时候、她所写的是个人回忆、是作者的个性与这座城市气质吻合的那一部分。她所书写的,首先是她的“小历史”。
这种写作姿态本身也是一种提醒:城市的小历史也不应被遗忘。在以个人记忆的视角回顾城市历史,描摹城市风貌、表述民间轶事的时候,作者一边展示着这城市的历史和风情,一边微妙地倾注着自己对城市历史的探索、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对历史变迁的思考。细碎而无处不在的思考增加了这部散文集的深度。过去、现在、未来,广州和广州周围的一切;信息纵横交错,在坐标轴上先后连线,作品才在整体上变得丰满。
正因为细碎的思考填充于城市风情描述的缝隙里,所以,张梅的地方性写作来源于历史,反哺于文化。以个体经验为基础的文学书写,为读者营造出了具有真实感和立体感的广州一城的文化和历史。比如,她以“周家巷”为视角,以小见大地展示广州的市井一瞥;此书中的很多文章,尤其是“戏说人生”那一部分里描述“广州美食”的篇章,大多是这种“以小见大”的模式。这或者是当下中国整体的非虚构写作的一种风气,是中国文人的一种写作自觉。这种“在场”的精神,既可归因于以《人民文学》为代表的刊物们所倡导,同时也是写作者自身的责任意识融入写作动机的缘故。张梅的非虚构写作的自觉,微观的落实在所有的字里行间,并以“书写”这个动作本身,契合着中国非虚构写作的责任意识。写作内容和写作过程都体现了非虚构的精神——还原着世界的本来面目,这么一来,张梅自己的写作姿态本身,也成为了一种构建历史的动作。哺育与反哺,就在张梅的写作姿态里呈现。
如果一味的以怀旧的情怀来写作,作品免不了陷入伤的小格局。且,对于一座城市来说,它的历史不仅包括过去,还包括最真实的当下。于是,作者在《夜过珠江》里写珠江两岸的霓虹灯:“水晶一样的广州塔……两块宝石状的歌剧院和博物馆、大放光芒的海心沙,同样是灿烂夺目的东塔,还有在夜晚中七彩的猎德桥。”并把现代化的广州与背景、香港做对比,写广州“璀璨的灯饰”。为了看这灯饰,为了给远方的客人现在的广州最美的灯饰,作者写了自己费尽心思定观景饭店的经历。作者的写作对象不仅有过去,还有现在;不仅有具体的事物,还有文化意味的表现。在《书香夹着咖啡香》一文里,作者详细陈述有关“南国书香节”的一切,和她自己在这一南国文化盛世中的所见所感。所有生活中细枝末节的东西都被写入文字,广州的饮茶文化,独特的食物——越南檬、清远鸡,花市、封包、以及粤语。她饶有兴致地去发现这种方言的独特之处:“爱用‘垃圾’骂人的一般都是广东人,讲的是粤语,因为粤语‘垃圾’的发音比普通话有劲。试过用普通话骂‘垃圾’,效果真没有粤语的好……”
作者描述着历史的和当下的事物,也感叹着过去的和现在的生活气息。在这样的书写中,文化的概念非但不抽象,反而是具体的、流动的、立体的。所有看的见的、看不见的,与广州有关的作者周围的一切,都被作家张梅融以个人体验而写进作品。
非虚构写作内部中有一种类型,是以个人情感为写作动机、个人经验为写作资源、个人经历为写作素材的。它们大多呈现为非虚构散文。这一类非虚构写作,内向的往个体经验深处寻找写作的动机,在内容上则贴近个人生活,以小见大。此类文本的社会性往往探索到人类社会的种种普世价值:爱、道德、情感、美等等,诸如此类,并往往以情感的抒发,或者哲学的思考表达出来。作品的情感和真实性的表达依赖于个体的经验、而非公共事件的天然“共鸣属性”;其写作也并不偏重于倡导自觉的社会责任意识。张梅的写作即属于此类。与所谓“大”书写不同,作家选择从最细微、最具体的地方,来展示这个城市最真实的最微小的面貌。这些犹如拼图一样的文字,合在一起,互相补充地勾画出广州这座城市过去的风情、现在的魅力。一个城市的地理地标,不仅包括地理和历史的信息之外,真切的体验到这个地方曾经发生的故事、真实的历史场景,并了解到不同年代里人们的生活情态。比如陈丹燕的上海系列作品:《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上海的红颜遗事》《公家花园》,等。在《公家花园》中,陈丹燕将“公园”这一城市地标的历史变迁与人的成长过程写在一起,读起来既像是一个城市的风情变化史,又是一个个体的成长史。张梅的写作与陈丹燕的写作在写作立场方面有重合:广州这座城市,这一段的历史推演,在张梅的笔下,与个体自我成长、自我认识同步发生。
总的来说,张梅的写作基于个人体验为动机而发生,侧重表现出的是作家写作的个性化的一面。个人体验是个性化写作的前提,但如无深入思考,这种“个性”反过来会成为写作深度与广度的制约因素。张梅以个人触角的范围为出发点,去展示这个城市、及此地生活的横截面,她的写作风格是偏于陈述性、展示性而非深度的、剖析式的表述;文中的议论亦是源于个体经验而书写,即基于直接感受的直接抒发。她所书写的图画是属于个人的,也是属于广州的。因而,这书写本身也成了广州一城历史构建、文化构建的行为。
本文系广州市2016年哲学社会科学发展“十三五”规划重点委托课题“北上广:都市文化背景下的都市文学”(项目编号2016GZWT12)的阶段性研究成果,同时受广州都市文学与都市文化研究基地资助。
王雷雷 广东财经大学
注释:
①⑧李松睿:《重建文学的社会属性——“非虚构”与我们的时代》,《文艺理论与批评》,2016 年第4 期。
②张梅:《夜色依然旧》,选自《我所依恋的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年1月出版,第33页。
③张梅:《红棉红棉我爱你》,选自《我所依恋的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年1月出版,第29页、第31页、第3页。
④⑤张梅:《我的后巷——周家巷》,选自《我所依恋的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年1月出版,第41页。
⑥张梅:《骑楼》,选自《我所依恋的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年1月出版,第65页。
⑦参见《“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启事》,《人民文学》,2010 年第 11 期。
⑨张梅:《垃圾》,选自《我所依恋的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年1月出版,第10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