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曹禺活在当今戏剧创作中
2017-11-13王晓鹰
王晓鹰
让曹禺活在当今戏剧创作中
王晓鹰
编者按:2016年是曹禺先生逝世20周年。2016年底,中国话剧理论与历史研究会、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等举办了纪念曹禺先生逝世20周年座谈会。本期选发一篇会议发言,以表达对曹禺先生的敬意与怀念。
研究、学习曹禺很重要的一方面在于他学习“世界经典”的态度和方式。从世界经典名著汲取营养不在于形式技巧的简单模仿,而在于学习其从情感体味、人性发掘、生活追问、命运敬畏中所体现的戏剧艺术价值观。曹禺剧作成为中国戏剧经典的根本原因正在于此。学习和纪念曹禺最好的方式,是让曹禺活在我们今天的戏剧创作中。像曹禺那样,抽取世界经典中蕴含的艺术创作规律和艺术价值观这“一缕一缕的金线”,编织我们自己当代原创戏剧的辉煌。
曹禺 世界经典 艺术规律
曹禺先生对我的艺术人生产生过深刻的影响,他甚至影响了我人生道路的重大选择。1977年恢复高考,我曾考上过理工科大学,在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我正在当时的安徽池州地区文工团的《雷雨》排练场里,曹禺先生在剧作中营造的浓郁迷人的艺术气氛,像诱惑着我所扮演的周冲这个角色一样,也诱惑我放弃了那张来之不易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它诱惑我第二年考取了中央戏剧学院,它引导我走上了戏剧导演之路并一直走到了今天。
1993年,我攻读导演学博士的第三年,适逢《雷雨》问世60周年,我突发奇想要排演一出“没有鲁大海的《雷雨》”,试图在《雷雨》演出长期以社会性解释和写实性演绎的严格传统中撬开一条创新的缝隙,为此我的导师徐晓钟老师专门带我去医院拜见了曹禺先生。面对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后辈的胆大妄为,曹禺先生给予了宽厚的理解和热情的支持,给我谈了许多对《雷雨》人物的生动解释乃至对戏剧艺术的精辟论说。曹禺生前最后一次走进剧场,也正是那年来青艺剧场观看我的那出“没有鲁大海的《雷雨》”,他走出剧场后对我说:“你让一出很旧很旧的《雷雨》走进了一个新的世界”。
我认为,曹禺先生当年关于《雷雨》的那次谈话,不仅体现了大师的虚怀若谷和对年青后辈的奖掖,更表达了一种对艺术创作基本规律的尊重。真正的传世之作,真正的戏剧大师,其内在的艺术力量一定是集聚在人物上,并由人物形象、人物情感、人物命运透射出对人生、对人性、对生活、对世界的深刻感悟。表浅的情节冲突、单薄的情感内容、直白的社会性意义,这些不但与传世之作无关,甚至与真正的艺术创作无关。从这个意义上看,大师曹禺的文化态度对于我们今天的戏剧创作仍然具有切中时弊的启发性。
我们纪念曹禺先生,研究曹禺先生,学习曹禺先生,其根本目的还是在于推进中国当代戏剧创作的发展。我认为我们在研究他的经典剧作的同时,还应该研究他成为一个经典剧作家的过程和原因,尤其应该研究他学习“世界经典”的态度和方式,那显然不是表面层次的技巧学习,而是根本性的价值意识的培养确立。
我们经常说中国戏剧的“大繁荣、大发展”,毫无疑问,中国戏剧目前的确十分繁荣,不过我们也应该清醒地认识到,“繁荣”并非完全等同于“发展”,繁荣是量的积累,而发展则应该是质的进步。这种所谓质的进步,对创作者是一种考验,考验我们在面对现实、深入生活以后,怎样深入地理解现实、思考生活,进而考验我们如何真切强烈地表达对现实的认识和对生活的感悟。或者说考验我们能否透过对社会生活的表面观察和初浅感受,在创作过程中挖掘出人物更深的精神内涵、生命价值,甚至人生哲理。
在这方面,那些世界经典名著的成功经验很有学习借鉴的价值。事实上每个经典名著在它被创作出来的当时,就是它所处时代的“原创作品”,就是那个时代的“现实题材作品”,但历经时间的考验之后,它们却成了传世之作,成了经典名著。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些经典名著的深刻意义?如何领悟这些经典名著的成功之道?是把它们仅仅当作阅读欣赏、羡慕感慨的书斋之物?仅仅当作与我们社会政治、文化形态完全不同的异国风景?或是当作可以学一点窍门、借两个桥段的技术仓库?还是把它们当作关于戏剧规律、戏剧价值、戏剧意义的戏剧艺术教科书甚至启蒙读物?不同的态度决定了这些经典名著对于中国戏剧创作者不同层次、不同深度的影响。
说到这里就进入了我们向曹禺先生学习什么的话题。数年前,童道明先生曾经提出“回到曹禺”的口号,我认为这是非常有意义的,其一部分意义就在于曹禺先生的作品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国的戏剧经典,与他学习世界经典的态度和方式是有深刻关系的。戏剧界几乎每个人都能说出曹禺先生作品后面的世界经典名著背景,比如《雷雨》背后的古希腊悲剧和易卜生的《群鬼》,比如《原野》背后的奥尼尔的《琼斯皇》,比如《北京人》背后的契诃夫的《三姊妹》,但我们真正应该思考追究的是世界经典戏剧名著对曹禺先生的深刻影响到底体现在哪里?曹禺先生 1936年为 《雷雨》出版单行本写的《序》中有一段大家耳熟能详又印象深刻的话,他说:“在过去的十几年,固然也读过几本戏,演过几次戏,但我尽管用了力量来思索,也追忆不出哪一点是在故意模拟谁,也许在所谓‘潜意识’的下层,我自己欺骗了自己,我是一个忘恩的仆隶,一缕一缕地抽取主人家的金线,织好了自己的丑陋衣服,而否认这些退了色的金线(因为到了我的手里),也还是主人家的。”这段话的关键是那“一缕一缕的金线”到底是什么?只是一些情节结构、形式技巧吗?中国话剧从百年以前直到今天,用表面意义上的各种“金线”编织出的真正退了色的“丑陋衣服”数不胜数,为什么唯独曹禺先生的作品流传至今仍不失艺术生命的活力?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曹禺先生从阅读世界经典名著中首先受到启示、引发感悟的是对情感的体味、对人性的发掘、对生活的追问、对命运的敬畏,他首先学习到的不是戏剧的写作技巧而是戏剧的艺术规律,首先建立的不是戏剧的功利意识而是戏剧的艺术价值观,这种蕴涵于世界经典名著中的艺术规律、艺术价值观才是曹禺先生心目中的“一缕一缕的金线”,它们从一开始便以潜移黙化的方式深入到曹禺先生的创作意识当中,正是因为拥有了这样的“一缕一缕的金线”,曹禺先生才能在二三十岁的年纪就编织出了中国戏剧金光灿灿的传世经典,他是把世界经典中的艺术规律和艺术价值观真正体现在了自己的作品中,而他的那些可以称之为经典的剧作,表现的都是他当时所处时代的真实的社会生活,都是不折不扣的“现实题材作品”!
我们现在有比曹禺当年多得多的机会和渠道接触世界经典,了解那些世界经典或者“新经典”对戏剧的本质意义的理解和体现,但是如果我们自己的当代原创作品不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长足发展,中国的戏剧艺术就不能在国际戏剧交流的舞台上真正拥有自己的艺术地位。在戏剧舞台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中,我们的原创作品毫无悬念地会有越来越大的数量积累,虽然不可能每一部原创作品将来都成为经典,但是只有当更多的创作者、更多的戏剧人都有意识地追求符合戏剧创作规律和艺术价值观的“经典性”的时候,才有可能在大量原创作品的基数上出现真正的精品之作并获得长远生命力。我们需要做的是恪尽我们身为当代戏剧工作者的艺术责任,而把“大浪淘沙”的选择工作交给时间。向国外的经典名著、优秀演出学习,向曹禺先生学习,向曹禺先生的经典剧作学习,更要向曹禺先生学习世界经典的态度和方式学习,向曹禺先生由学习世界经典而建立起来的戏剧艺术价值观学习,努力用经典名著的“金线”,编织当代原创的辉煌,这其中当然包括现实题材作品的辉煌。让曹禺先生不仅活在我们的学术研究里,也同时活在我们的戏剧创作中,我想也许这才是对曹禺先生最好的纪念。
王晓鹰:中国国家话剧院常务副院长、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陶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