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诗之议
2017-11-13林岫
林岫
沽诗之议
林岫
中国文化历史悠久,买卖诗词联语作伪风雅的事自古有之。沽诗事丑,暗地交易而张扬台面,有害文风世风。古今中外的投机买卖都有身名俱灭的风险,文化买卖也不例外。沽诗者,人格终须自重。弄虚作伪以沽名钓誉的事应当遭到批评和唾弃。这是当代每一位弘扬文化正能量的文艺工作者的责任。
沽诗 买卖 作伪 风雅
文艺是一家,艺术家学习作诗填词,搞点文学创作,是好事。文人崇尚风雅,特别是书画家,如果腔调高大,结果连最起码的小诗和联语都“半吊子葫芦”,只会钞书染纸,肯定说不过去。所以,近几年开设国学讲座、举办自作诗书展览见多,各地书画报刊陆续开辟“书苑诗窗”“诗林画语”之类,都在鼓励书画家自作诗词。对此,笔者一向积极鼓与吹,但凡开设讲座,都会宣传读书颐养的重要和学作诗词的雅趣。因为经常收阅书画同道寄来的时有进步的诗词习作,遂充满信心,以为大家如此坚持,十数年后,别的不说,仅以当代书画家的纪游诗、题画诗两项跻比近代民国书画诸家,应该大有希望。没想到,甲午(2014年)国庆后听到北京诗社一位老教授的一番慷慨陈词,却让笔者着实感到意外。
沽,一词两用,指街肆买与卖也。《论语》有“求善贾而沽”和“沽酒市脯不食”,分说卖与买。沽诗,圈内话,亦非新闻,古今皆有。说闻言意外,因为沽卖已非个案,近又发展提速且范围渐大。不过,冷静一想,既然身处商品社会,什么都能商沽(已经包括剧本、文章、小说、音乐等),那么有书画家需要诗词对联装点形象,为啥不能买卖?百度一下,有法律禁止交易诗词对联的吗?表面师徒相称,袖间“红包”买单,按买卖双方的意愿交易,署名权就算是搭配赠品,有谁来管?如今欺世盗名能做到舆论不知,多半平安无事,所以传统道德观念比较严重之我等,闻之,一震可以,惊怪则大可不必了。
吾国文化历史悠久,林子太大,啥鸟都有,买卖诗词联语的事自古有之,汉风所及,连日韩古今诗人改诗赠诗都有明码标价,是否算个“传统”,话不好说,但估计立马拿“沽诗”去抢注“申遗”的,现今尚未之闻也。
再者,吾国文人厌恶丑俗,连念叨都唯恐污口时,为了避之隐晦和方便说道,通常会让丑俗事的称名多少沾点雅气,所以沽诗事丑,其名呢,却不难听。例如今人称“母老虎”、“牛鬼蛇神”,古代文人称“胭脂虎”、“长爪郎君”,一含蓄,纵心生厌恶,至少让耳朵听着舒服。因为买卖诗词这事上不了台面,正直文人学子又不屑不齿,故取名也难。说得中听,称诗资、诗谢;商化一点,称“沽诗”,与“沽酒”勉强为伍,凑合着用,料也无人反对。
既是古今买卖,当有规矩,犹如乞赐书画不能白拿,买诗也须付酬金或者以物抵酬。清代《冷庐杂识》记有诗人黄安涛善作题画诗,书画家会写会画却不会题诗的,前去黄家叩门求诗者甚多,黄安涛不想白尽义务,让画家得意而自家苦累,便告白如下:“凡索诗,须以酒将意,名‘诗酒劵’”,还附上两句诗申明理由:“彼以酒来我诗去,一纸公然作凭据”。那意思很清楚,买诗者要先去指定酒店买些酒券,待酒券(礼金卡)送来,视情况代笔。以酒换诗,券来诗去,彼此放心。古代的风雅都可以待价而沽,量化分析了,现代人穿越回去,大约也不会陌生。
前人的代笔买笔行为若非重要原因约束,或可公开,例如《书史会要》记赵登春诗资换粟,《淳熙稿》记赵蕃的“不胜酒敌先齐败,粗有诗资皆楚余”,又齐白石委托友人张次溪著《齐白石的一生》,曾经公开过为喜好写画的钦廉兵备道道台郭葆生捉刀应酬官场社交事,“郭送了他相当丰厚的一笔润资”。看来,卖家坦荡,并不以囊中羞涩为耻。买家呢,即使因为应试应酬或者装饰风雅等急需,花点银子去换点面子的,总觉不太光彩,故大都不想买卖公开。
买家“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有难言之隐,故犹知荣耻的某些艺家身陷“沽诗门”都会悄然回避,甚至矢口否认。仅此,今人就不如前人坦然。其实,平心而论,即使是半卖半送的诗词交易,一般的艺家实惠兑现,都有付出,顶多算个“小巫”。想想那些诗词对联任由各执其责的秘书打理,连编辑出版校稿都不用操心的某些艺界高管巨腕们,不但实力雄厚撑足了颜面声望,而且无须掩盖肯定后顾无忧,这才让人见识到“大巫”的厉害。
谁是沽家?凡平素未闻有学养底蕴和文学经历,近年倏然诗词歌赋通擅,皆可质疑。诗词圈内通常用来测试真正诗作者的诀窍很多,例如启功、萧劳先生的办法,事先检出“其诗”之可疑句,当众朗诵其句并虚称“明人佳诗”,或者当面请教其诗中某个用典等,沽者茫然不知或顾左右而言它,察其神色反应,多能破疑。又某书画家近年四处巡展作品,其中十数幅画的题画诗皆道自作,神气俨然唐伯虎再世,至山东某市现场笔会友人求题一幅小品,他横看竖看,目瞪口呆只字不来,也难免让人生疑。过去诗社验证诗家身份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邀其白战,要求现场拈题即赋,沽诗钓誉者半场难任,便露原形。
沽诗交易结束后如果遭遇两个问题,双方也比较棘手。一是有的沽诗者非但不承认买,还要炫耀自己如何大有诗才,往往会惹怒旁观者起来揭发翻盘;二是有的卖家暗里预伏杀手锏,倘若买家不够意思或者狂妄过头,卖家还可以反杀回来,引爆地雷。就像现在出售“保证入选”的书画作品一样,入展或者获奖后不按约定补钱,卖家自有办法收拾“违约者”。生死自理和预留一手,皆丛林法则,买卖人岂能不知。
隋竹欣、刘昊等[20]人在《创伤后应激障碍大鼠海马、杏仁核神经元自噬和凋亡改变》一文中详细分析了PTSD海马、杏仁核体积异常的机制,其以成年健康雄性SD大鼠作为研究对象,其中模型组大鼠应用改良单一连续应激方法,通过研究其发现,模型组大鼠海马、杏仁核组织Beclin-1表达水平、LC3-Ⅱ/LC3-Ⅰ比值、神经元TUNEL阳性细胞百分率以及凋亡率明显高于对照组,这提示大鼠经单一连续应激干预后,其海马、杏仁核神经元均存在细胞自噬和凋亡现象,这很可能说明创伤后应激障碍可对机体的海马、杏仁核区域产生一定影响,为进一步证实该结论,还需进一步展开大样本研究。
古今中外的买卖都有风险,文化买卖也不例外。反正人在做,天在看,沽就沽吧。声名纵可不计,人格终须自重;小心地雷。
乙未(2015年)元旦后,诗坛老诗人聚会,笔者言及以前俞平伯先生批评“沽诗”事,想试探性地了解一下现状。没承想,果有反响,原来几位老诗人对当今沽诗事早有耳闻。听议论,他们对某些演艺界腕儿们的沽诗沽文,好像比较宽容,一叹而过,但对作诗题画本属当行的书画人居然也有“供诗渠道”事,却大为愤慨。言及北京师范大学“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嵌字校训,认为将人师的学与行提到“世范”的高度,说明文化教育关系人品德行,无疑也关系文风世味。奈何如今名利诱惑太多,文化人须更加谨慎律己。文学是民族文化的人文乳液和文艺根基,如果连文学这道底线都上市沽卖了,大堤告急,结果会很惨。
沽诗,即买卖诗文装点风雅或聊作钓誉,属私下事。如果名为改诗,实为代作,奉上“红包”买单,就是交易。因为没有众目睽睽,沽者都心存侥幸,信奉“老赝成真”(潘家园摊卖名言)。其实,诗词如同书画,行笔风格文字习惯构意诗法等都留有心灵痕迹,真伪难逃法眼。
宋赵明诚填词50首,夹入李清照小令,一并请教友人陆德夫,被陆一眼窥出,指着“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道“只三句绝佳”。又清《松麈燕谈》记康熙年间宝应人乔石林待官在京,闲散无事,偶见诗书画家毛奇龄(1633-1708)新作,便抄录备用。次日,去会友人曹禾(1638-1700),以抄写本炫耀一番,却反遭曹禾揭露。曹禾当场阅毕,沉吟后断定“此非子作”(这不是你作的),乔石林反问“非某作,定何人作耶?”(不是我作的,那是谁作的?)曹断定“此非江东毛生不能也!”江东毛生,即江东萧山人毛奇龄。
曹禾咬定非乔自作,一则学问养眼,曹虽然比大名鼎鼎的毛公年幼五岁,但康熙三年即中进士,康熙十八年与毛公同举博学鸿儒科,其淹博彊记,早有声名;再则,曹禾性耽辞赋,诗文学韩杜,与崇唐抑宋的毛公“同途殊归”,被誉为清初“诗坛十子”之一,毕竟锤炼字句年久,修习功成,故而一篇在手,洞彻如炬。
再说卖家。无非图点银子,兼得众星捧月的面子;说穿了,买卖双方皆互相利用,鼓捣点“文化生意”。卖家即使荣冠“诗学恩师”,却搞得非文非商,车水马龙,店堂红火,背后被人嗤作不良,亦属斯文小人。
钱乃用物,流动则有用,善用则清醇,故别称为“泉”。取用有道,自然清流不腐,否则,就是惹祸的“白水”,损人害己。还是诗书画家唐伯虎潇洒,“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显露的正是文人的清骨清气。
或谓帮忙,也是欲盖弥彰,混淆视听。纵友情出演,应该丁是丁卯是卯,不会丁某演戏,戏单上吆喝卯某的名吧?果真为师授徒,别说卖诗不可为,改诗也得有个限度,终须持正为师之道。
以前北京诗社雅集,几位老诗书画家谈起过“帮人改诗”的话题。柳倩先发表意见:“年轻人愿意学写格律诗,好事。帮他们改改,可以,但必须适可而止。改得面目全非,算他作还是你作的?改多少合适,大家可以讨论个规则”。萧劳先生说:“帮人改诗,律诗不得过四字,绝句不得过两三字。立意或诗法上有问题,可以细讲,然后让他们自己去琢磨,去嚼味。小孩学走路,扶一把可以,老掺扶着,啥时候会走?”书法家王遐举闻之,开玩笑道:“古人称‘一字之师’就感激不尽了,您一首绝句改三个字,多不多啊?”萧老回答:“不多,可也不少。今人作旧体诗较难,我们就相情而异吧。”好一个“相情而异”,有限度有宽容有仁者之心,唯独没有交易。
听启功先生多次说起书画家溥心畬对门生作诗要求严格事,颇获教益。启功说:“每次去颐和园请教,他都先问诗词作业。要诗词作得不好,奉上一摞书画也没用,溥先生看都不爱看,一声不吭,你咋递给他,他立马咋还给你。他要开口说话,你也甭想听到表扬,他尽拣缺点错误说。看顺眼了,高兴,改一个字都说‘不妨先送你一个字,余下回府自己去想’,既严格又风雅”。每言及此,启功先生就乐,说:“那时候,我寄居亲戚家,哪有什么府啊?可他讲话总那样带着点儿讲究”,“我们都爱听溥二爷训斥,等回家一琢磨,嗨,他训得都有理。几年学下来,还就他教训的最管用”。所以,无论溥先生寓居海内外何处,真思上进的学子,都无不以尊其师入其门为自豪。
如此开悟,真应对了东北民间那句老话,“半碗活命是恩人,管吃管住似害人”,算得上醒世恒言。
看来,作伪难以瞒天,说天不可欺,实则是真伪难易,人不可欺。沽诗,借口装饰风雅或应急需要,目的不外乎沽名钓誉,作伪欺世。俗世飞尘,艺界即使难以免俗,仍须坚信,真货假货,终有大白之日。这是天昭公理,千秋不易。况且君子尚德慎独,知天下有不可为事,即知底线应当恪守,越线必定自取其辱。今日沽诗泼墨,明日买文研讨,雇人鼓吹,纵钓得顶级艺爵虚名,又能如何?愧对子孙的事,万万不可为。退一步想,与其惶恐作伪,不如伏案自下功夫。清乾隆时杭州义塾学堂大门有副费辛桥(丙章)的题联,联曰:
莫谓孤寒,多是读书真种子;
欲求富贵,须从伏案下工夫。
上联鼓励,予人以信心;下联教导,予人以训诫。此联撰语精彩;笔者有感于当前艺界沽诗事,不胜揣陋,借联增易,也勉成一副曰:
既有艺才,无妨作个读书真种子;
欲添诗卷,自此须从伏案下工夫。
愿得识者共勉。
林岫:中华诗词研究院顾问、教授
(责任编辑:吴江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