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
2017-11-13孔灏
孔灏
千江有水
孔灏
桃花庵主
横塘这两个字,看着就有诗意。一个“横”字,有横平竖直的端庄;一个“塘”字,有清清浅浅的灵动。合在一起,既大方,又俏皮,让人心里欢喜。再加上贺铸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真是情景交融,风情万种!在这横塘附近选个墓地,想来,当不负唐伯虎“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自许吧?
16岁,参加秀才考试,第一名,轰动苏州城。
28岁,参加举人考试,第一名,名震江南士林。
有些人,好像就是为了被人关注而生下来的。东汉末年,有个姓孔的孩子,十岁那年听说司隶校尉(约等于当时的首都、即洛阳市纪委书记)李膺名气又大,学问又好,天下英才都愿与之结交而相互启发,不觉心向往之。就跑到人家门前,对守门的官吏说:“我是李膺的亲戚。”通报了以后,宾主落座。李膺问:“孩子,你和我有什么亲戚关系?”这孩子说:“从前我的祖先孔子曾经向您的祖先老子学习周礼,所以我和您是世交。”一时之间,李书记和他家中的其他宾客无不惊叹!太中大夫(约等于宣传文化部门一名厅级干部)陈韪后来才到,别人就把这孩子说的话告诉给他听,陈巡视员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孩子答:“想君小时,必当了了”——这孩子叫孔融,他四岁时让梨的故事,天下皆知,千古流传。
唐伯虎也是。但是,不管是考秀才还是考举人,都没有他考进士更让人关注。因为,在那场大显身手的考试之后,他的成绩虽然名列前茅,却被人诬为科考舞弊而身陷牢狱。
很多清白是解释不清的。所以,干脆也别解释!朝廷又安慰性地给了个小官,咱不做了;老婆以为名士丈夫真的科考舞弊了要走,咱不留了;夏天去了秋天去了冬天去了,咱不管了……然后,春天就来了。
桃花就朵朵开了!大俗大艳的花,都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决心,像一群莽撞的乡村少年,呼啦啦一下子就都围了上来,你刚被吓了一跳,再看到他们眼里的清澈,才知道,人家是争先恐后地想为你带路呢!桃花带路,一直带到桃花坞——“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写《桃花庵歌》时的唐伯虎,有着灿若桃花的快乐。他本少年得志,却24岁时父亲去世,紧接着,母亲、妻子、儿子、妹妹相继在两年内离世,家境也逐渐衰落。28岁时,在朋友的资助下得以参加举人考试并且名列榜首,却在29岁时因科考舞弊案身陷牢狱。回家后,他的第二任妻子又离开了他。直到35岁以后,他结识了他一生的红颜知己,也是他的第三任妻子、出身官妓的沈九娘,有了自己的桃花庵别业。那些日子,他以丹青自娱,以卖文鬻画为生,并且以诗《言志》:“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因为快乐,他不怕羞、不怕丑,他为自己起了一个又香又艳又有点神秘的名字:桃花庵主。
他也知道:一切,都不长久,而且,这不长久反而是长久的。他读《金刚经》,突然就对着著名的四句偈有了莫名的感动:“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是的,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如果还是放不下,就把这六个“如”,都放在自己“六一居士”的别号里吧。
他一生写过四百多首诗,多用口语,也多机智。有一首《登山诗》:“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直到高山上。举头红日白云低,四海五湖皆一望”。当时念了,只觉可亲可喜。忽想起杜甫《望岳》诗中“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句,更感动于两个诗人在千载之下的心心相印。再后来,学了点《易经》的皮毛后,又想道:这“举头红日白云低,四海五湖皆一望”,岂不正是个上“火”下“水”的“未济”卦?这“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岂不正是个上“天”下“山”的“遁”卦?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路难行啊!古往今来,总是诗人不易!
诗人不易,百姓善良。他们把对唐伯虎的所有敬佩所有关心所有喜爱,浓缩成:传说中,一个名叫秋香的姑娘。
风乍起
风乍起,是风的意思。春水皱,是水的意思。这风含情、水含笑,可不就是两情相悦吗?看来,风和水,他们都是道家。他和她,都知道天地有大美却不言的道理。
这道理,老百姓也明白,网友们总结说:“秀恩爱,死得快”。
药山惟俨禅师去湖南的石头希迁禅师那里去参学。石头说:“恁么也不得,不恁么也不得,恁么不恁么总不得。”药山听了,不明觉厉。石头和尚见他不懂,就告诉他:你的法缘不在我这里,你到江西马祖道一禅师那里去参学吧。药山就去了马祖那里,把在石头处求法的过程讲了一遍。马祖一听,指着自己的脸说:“我有时让它扬眉瞬目,有时不让它扬眉瞬目;有时扬眉瞬目是,有时扬眉瞬目又不是。你,怎么样?”药山豁然大悟。
《易经·系辞传》载:“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语言总是不能把心中的意思完全表达出来,文字总是不能把语言的内涵完全表达出来,这些,禅师们本色当行,道:“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错”。
不过,人若问:“一说即错”这句话说出来时,是错?是不错?这个问题,你怎么答?
五代时南唐的词人冯延巳说:这个问题,我来答!老冯《谒金门》词中有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写闺中之人春日思夫。南唐中主李璟笑问,“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风吹皱一池春水,关你何事?老冯答,“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赶不上陛下您的“小楼吹彻玉笙寒”呀——虽然是境由心造,却都是心随物转,您这一问,问从何来呢?
李璟身为太子时,冯延巳已经是他的大秘,所以,这一问一答,与其说是君臣之间的对话,不如说是两个诗人两个朋友之间幽默的相互点赞。而这幽默中,确是把风和水所象征的人和人之间表达与理解的关系,更加艺术地突显了出来。
晚清时,湖南名士王闿运学富五车,志向高远,二十五岁即中举人。后,赴京考进士,虽然名落孙山,却得到了当时权臣肃顺的激赏,肃顺主动提出和王闿运结为异姓兄弟,并想出资为其捐官。其时,已名动京华的王名士当然不干!但是,他毕竟是有理想的人。于是,跑到曾国藩那里去,想要有所作为。据杨钧《草堂之灵》说,小王在年长自己二十多岁的老曾处侃侃而谈,大有周公瑾“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胸襟抱负和谋略气度,看那老曾,却也认真聆听,且不时伏案而记。小王暗喜,更加口若悬河,指点江山。恰巧,老曾因遇急事离开房间片刻,那小王高高兴兴地走到案前看看老曾都把他的哪些高见记录下来。结果,他看到了满纸写的都是荒谬的“谬”字!
又过了几年,王名士终于如愿到曾大帅帐下做了一名幕僚。某月,太平天国的大军以较大的数量优势欲合围曾国藩所部,形势非常危急。是留,还是溜?生死攸关之际,曾大帅的幕僚们都各种考虑,各种顾忌。这天,老曾踱到小王的宿舍想要商量些军机大事。却见小王房门大开,背身而坐,面前桌案上摆着一本摊开的《汉书》。老曾脚步轻,小王浑然不知老曾站在身后,只定定地发呆,半个时辰也不曾翻得一页。于是,老曾悄悄回房。不数日,即备下厚礼,恭送小王离开大营。
这一“记”一“送”,风生水起,足见老曾的成功,绝非偶然和幸致!
民国时期,一生没有出版任何著作,却被海内外公认为国学大师的黄侃,青年时也曾拜访过晚年的王闿运。彼时,王老名士已是当时负有盛名的文坛领袖了,他对黄侃的诗文拍案叫好,诚心诚意地表扬道:“你年方弱冠就已文采斐然,我那犬子与你年纪相当,却还一窍不通,真是愚钝之犬啊!”黄侃听罢美言,不仅毫不领情,兼且狂性大发道:“您老先生尚且不通,更何况您儿子!”
黄侃学问极好,同时又辩才无碍。与胡适同在北大讲学期间,有一次大家在一起喝酒,胡适恰好谈到墨子之学。黄侃说:“现在讲墨学的人,都是些混账王八!”胡适是君子,赧然无对。黄侃得寸进尺,直接开骂道:“便是你胡适之的父亲,也是混账王八。”胡适大怒。黄侃却大笑道:“且息怒,我在试试你。墨子兼爱,是无父也。你今有父,何足以谈论墨学?我不是骂你,不过聊试之耳!”举座哗然。
有史家认为,黄侃为《大江报》撰写的《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社论,是武昌起义的序曲。当年,黄侃也确是曾和黄兴一起浴血革命的战友。但是,他自从到大学任教授后,在学生面前,绝口不提年轻时的革命往事。直到他去世后,他的学生、也是他的女婿潘重规才醒悟他为何杜口不言那些光荣历史。潘重规分析道:“他认为出生入死,献身革命,乃国民天职。因此他觉得过去一切牺牲,没有丝毫值得骄傲;甚至革命成功以后,不能出民水火,还感到深重罪疚。他没有感觉到对革命的光荣,只感觉到对革命的惭愧。恐怕,这就是他终身不言革命往事的原因吧!”
《论语·颜渊》篇载: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一想到,每天吹拂我们的风代表着君子之德,我们就心静如水、寸草不生了。
相见欢
好时光是可以入药的:医你的相思,或医你越来越差的坏脾气。
清代著名词人纳兰性德贵为相国公子,深情蕴藉,文采风流,王国维《人间词话》评介他“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这样一个贾宝玉款的“真切如此”之人,天生就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也有着倍加小心的珍惜,在他的心中,那些好时光又具体、又精致,比如:“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多么好呵!于是,果实回到了花朵,雨水回到了白云,少年的心思像口琴声一样单纯,而她,就站在苹果树下,乌黑的秀发有着月光一样的柔顺……如果,如果要用一个词牌来说说这些,那,应该就是“相见欢”了吧?
说起词牌“相见欢”,本是唐代教坊曲名,开始,另有几个不同的称呼。但是,“乌夜啼”有点悲凉,“秋夜月”有点凄清,“上西楼”有点俗艳,唯这“相见欢”,似透过嘴角的压抑不住的笑意,也容得下波澜起伏的人生中,那些细雨鱼儿出的闲愁和气蒸云梦泽的忧伤。因为,单看这“相见欢”三个字,就有着人间烟火似的亲切。
五代十国时期的吴越王钱镠,回乡祭扫坟墓时大宴家乡父老。为了表示尊老和没有忘本,八十岁以上的老者用金樽,百岁以上的老者则用玉樽。他亲自执杯敬酒,并高唱自己作词的《还乡歌》:“三节还乡兮挂锦衣,吴越一王驷马归。临安道上列旌旗,碧天明明兮爱曰辉。父老远近来相随,家人乡眷兮会时稀。斗牛光起兮天无欺!”一曲歌毕,满座寂寂,唯见父老乡亲四顾茫然、不知所措——大家听不懂啊。老钱何等聪明,立刻改用家乡话高唱:“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是一般滋味子。永在我侬心子里!”歌声犹在耳际,大家已轰然叫好!这相见的欢喜,饱含着尘世的贞亲,自有一种阳春三月的温暖。《易经·文言》里说:修辞立其诚。即便是衣锦还乡、带着些炫富炫贵的俗气,有了真性情、真情意,也让人可爱、可喜。
南唐后主李煜不俗。不俗的人容易高冷,他却也不高、也不冷。他有着浓烈如酒、艳如春花的情怀,也有着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疼痛。因为自己的际遇,他懂得了无常,他让我们看到了“相见欢”的另一面。是的,正是那首《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让我们的少年时代产生了多少“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冲动啊:“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江山易主,风物长新,而自己仍要和林花相见,而清晨的冷雨仍要和傍晚的凉风相见,而胭脂和眼泪,而光阴和流水……这些相见,在国破家亡的大背景下,沉淀了多少已逝的欢乐,又激荡出多少眼前的哀愁?只能,无言独上西楼了,只能,看新月如钩、看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呵,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佛教说人生有八苦,其中两苦正是“爱别离”和“怨憎会”。喜欢和深爱的总是别离,怨恨和憎恶的总是相聚,人世间有太多的不如意,无法回避又无法理喻,如果真的是因果、是宿命,或者,还能有些许地放下?如此,即令亲如父子夫妻也能不例外了。所以,千山大佛寺侧门对联书:夫妻是缘,有善缘有恶缘,无缘不聚;儿女是债,有欠债有还债,无债不来。这样,如果是缘,就在相聚的时候,好好地、善待对方;如果是债,就在返还的时候,妥妥地、心安理得。这,也是每个人,和自己的过去,相见欢吧?
当年,和珅进呈《红楼梦》给乾隆御览,乾隆爷读后即说:“此盖为明珠家事作也。”这位明珠大学士,正是纳兰性德的老爸。纳兰性德,真是那个贾宝玉的原型吗?他为自己的亡妻写过一首词《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决。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不消说,这词当然是极好的!而那句“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用典也是极好的!《世说新语》中,记一男子名荀奉倩,与妻子十分恩爱。寒冬腊月之时,妻子患病,浑身发热,他就到院子里让猎猎北风吹凉自己的身体,然后再回到屋中,用身体为妻子降温。可怜苍天无眼,后来,妻子还是香消玉殒。他,也因风寒而病,不多久便撒手人寰。纳兰性德想象着:如果日夜思念的亡妻就是天上的那一轮明月,自己一定,也不怕月中的寒冷,夜夜为妻子送去温暖……三十一岁那年,纳兰性德终于离世,到月亮中会自己的亡妻去了。除了诗词和令名,他遗下三子四女,一女嫁与著名的猛将年羹尧。
而南唐后主李煜的爷爷,即南唐的开国之君、烈祖李昪,因史料记载不一,共有三个籍贯,其中之一,便是海州。千年以后,在海州,我们无缘相对而坐、把酒言欢了,就只有,“隔座闻歌人似玉”的轻愁……
青山依旧在
《东邪西毒》时的王家卫,是个好诗人,一个被岁月、生活和爱情都伤害过、教训过,却依旧痴情不改的好诗人。透过电影,他说:“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你,你最喜欢的人是谁,请你一定要骗我,无论你心里有多么的不情愿,也请你一定要说,你最喜欢的人,是我。”还说:“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看见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我很想告诉他,可能翻过去山后面,你会发觉没有什么特别,回头看会觉得这边更好。”
好诗人清楚地知道:不管是人,还是物,都敌不过变化!所以,他搬来一座山。
在《易经》六十四卦里,山,是艮卦的卦象。这艮卦,正是关山重叠啊!正是提醒着人们:知止。就像《大学》首句说的那样:“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儒家文化里,总有一种人伦的亲切。比如孔子的学生司马牛忧愁地说:“别人都有兄弟,只我没有。”孔子的另一学生子夏就告诉他,我听说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把自己的德行提升了,天下人都是你的兄弟呀!所以,知止,就是把自己的行住坐卧都停止在最好的那个点上,必然会得到至善的境界、自得的人生。
其实,山本身也是变化的。科学家研究,著名的喜马拉雅山每年都要以一到二厘米的速度增长。而且,有时候,“山”,甚至只是一种意念。《六祖坛经》说:“人我是须弥”,“除人我,须弥倒”。须弥是梵语,汉译为妙高,指须弥山这座诸山之王不知它有多高,反正高得正“妙”。后世之人,多把须弥山直译为喜马拉雅山。六祖大师的意思是,心中有人我的执念,就是为自己矗立了一座喜马拉雅山;若除掉了人我的执念,这喜马拉雅山就如同雷峰塔一般轰然倒掉。于是,心中平正,智慧现前。
作为心学大师的明代大儒王阳明,对山极有感情。他说,“平生山水已成癖,历深探隐忘饥疲”;又说,“谈我平生无一好,独于泉石尚多求”;还说,“山中莫道无供给,明月清风不用钱”……不胜枚举。他那句“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的名言,更是直接以山为背景、与心相对应。有一次,他与朋友一起游山,一友指岩中花树问:“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心亦何关?”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他的思想和学术符号,在山中。
五十岁那年,王阳明已是名满天下的学者,位高权重的大军统帅。这天,他闻名去镇江的金山寺游玩。一路走来,只觉处处似曾相识,完全是故地重游之感。在寺里,他看到一间关房(法师闭关修炼的专用房间)屋门紧锁,破旧不堪,唯门上的封条还字迹俨然。突然,他的心里就勃然而动,就再三要求打开门进去看看。接待他的知客和尚解释说:这屋里,供奉着本寺五十年前圆寂高僧的肉身舍利(不腐金身)。祖师有命:若无殊胜机缘,不可轻易打开。所以,五十年来无人入内,大帅你也不能看的。无奈王阳明态度坚决,这知客和尚暗想:眼前这位大帅的道德文章和文治武功,那都是天下仰之的,或者,这就是祖师所说的殊胜机缘?于是,开门,入内,见一高僧端然而坐于蒲团之上,宝相庄严,栩栩如生。墙上,还写着高僧所作的一首偈颂:“五十年前王阳明,开门犹是闭门人;精灵闭后还归复,始信禅门不坏身。”原来,这位高僧即是王阳明前世的本来面目;又原来,这位今世的王阳明即是前世高僧的依止所在。于是,这破旧关房的破旧之门,与其说是一扇门,不如说是一座山,则见山后山前,却是风日洒然!
1905年,日本军事史上少有的天才、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率领装备处于劣势的日本舰队在日俄战争中全歼俄国太平洋舰队和波罗的海舰队,受到了日本天皇的召见和重赏。同时,天皇还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会。在这次宴会上,面对着大家的一片赞扬之声,东乡平八郎默然无语,只是拿出了自己的腰牌,示与众人,上面刻有七个字:一生伏首拜阳明。此人甚通汉学,因为王阳明实名王守仁,字伯安,别号阳明。古人称呼的习惯是,称别人的字或别号,方表尊重。
王阳明还有另外一个著名的粉丝,叫蒋介石。蒋介石败退台湾后,选择在草山附近建造行宫官邸。但是,一问这山的名字,人答:此山因为多生茅草,大家都叫它草山。蒋介石精研中国传统文化,一听,口彩不好!在草山建行宫,岂不是落草为寇了吗?遂以其偶像之别号命名此山,是为“阳明山”。于是,王阳明和山,就更加密不可分了。
很多书法家喜欢在艮卦的卦辞中,选“艮其背”三字赠人。究竟何意?说法不一。要我说,换作五个通俗些的字,或可更容易理解。比如,“青山依旧在”。它们都是告诉我们:一个人背后最大的靠山,就是,“知止”的德行。
梅花三弄
大朵大朵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像你见到她时,满肚子不知从何说起的话。那雪花落下,落在山上,树上,水上,也落在你的头上,肩上,船上,落在你的想念上。
王子猷,就在这场大雪中。
这样的夜晚,看不清河水的流动。就像人在分分秒秒之间,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从绍兴,到嵊州,一个轻狂少年在一夜之间淡泊宁静下来,他看着岸上人家清晨升起的炊烟说:回吧。“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假如有一个人,在风雪交加的夜晚想你,然后,冒着大雪,坐着小船,夜行数百里的水路,去看你。那么,就算等到天亮时,船已到了你家门前,那人却不见而返。你若知道,会不会有一种感动如门前的皑皑白雪?那干净,那耀眼……那所有的温暖呵,都被藏在寒冷下面。
就让他做他的王子猷好了,你,且安心做你的戴安道!隔着一场雪,隔着东晋距今的一千六百多年时光,生命中永远不缺少客气地寒暄,可是让我们感动的,永远是一种默默的付出,哪怕,哪怕只是深深地想念;哪怕,哪怕只是飘雪的夜晚,他坐着船,去看你,看你们的前尘往事如雪花,充塞在天地之间……
子猷天真。但是天真之于成人,或者,往往会被看作无用吧?《晋书》载:(子猷)为车骑桓冲骑兵参军,冲问:"卿署何曹?"对曰:“似是马曹。”又问:“管几马?”曰:“不问马,何由知数!”又问:“马比死多少?”曰:“未知生,焉知死!”他的领导、车骑将军桓冲问他负责什么部门,他答:好像是管马的部门吧。再问马有多少,三问马死多少,那就干脆回答说不知道了。好在,这“不知道”,倒是句句有出处有来历:《论语·乡党》说,孔子家的马棚着火了,孔子退朝后先问,伤人没有?“不问马”。又,《论语·先进》中子路问“死”,孔子告诉他,“未知生,焉知死”。
做了官已然如此,没做官时,更加率性而为。《世说新语》记:文艺青年王子猷赴京,船泊岸边。恰遇桓子野的车马从岸上经过,船中有认识的人告诉王子猷:“那人就是桓子野啊。”这文艺小清新王子猷早就听说过桓子野,知道他吹笛为“江左第一”,时人谓之“笛圣”,却素不相识。但他还是胸有成竹地告诉家人,你上岸对桓子野转达我的话:“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当时的桓子野已是相当于省委书记级别的一方大员了,对于自己的平民粉丝和书法新秀王子猷的要求竟也不以为忤,立刻下车,于胡床之上,为他演奏《梅花三弄》。“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是呵,天地这么大,你所遇见的,可能正是那个与你相似的人!桓子野出身侯门,文能相继担任多个重要省市地区的一把手而官声斐然,武能参与淝水之战以八万子弟兵大破前秦号称百万的虎狼之师,虽是经国济世、位高权重之武将能臣,仍不改读书人的本色和音乐家的情怀,学富五车、多才多艺,兼且性情率真。史载: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指东晋名臣谢安)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矣!”
而我们,已经有多久时间,听到一首自己喜欢的歌,只能在心里暗暗应和,却不敢脱口而出地说声“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了呢?桓子野的总是一声“奈何”,就让《诗经·绸缪》里的“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有了多么优雅的回应?就让苏东坡《后赤壁赋》里的“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有了多么美好的上游?是不是,天下所有的一往情深,都将绵绵不尽,都将重复再来?
笛曲《梅花三弄》到了唐代,被谱作琴曲。明杨抡《伯牙心法》记载:“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也。三弄之意,则取泛音三段,同弦异徽云尔。”琴曲中采用完整重复三段泛音写法不多见,“故有处处三叠阳关,夜夜梅花三弄之诮。”(《律话》)。据说,全曲共有10个段落,因为主题在琴的不同徽位的泛音上弹奏三次(上准、中准、下准三个部位演奏),故称“三弄”。所谓:“梅花一弄,弄清风;梅花二弄,弄飞雪;梅花三弄,弄光影——暗香浮动,水清清”。我想,那“暗香浮动,水清清”的境界,当是指高洁的品格在时光中,感染得岁月也干净、也芬芳……
但是,一曲《梅花三弄》,其实说的也许只是“知道”二字!那王子猷知道桓子野,那桓子野也知道王子猷,于是,身外的所谓富贵功名,于两个男人的两颗赤诚相见的心而言,当然早已不值一说!如此,若以男女之间的相处而论,即张爱玲所谓“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吧?
大朵大朵的雪花在空中飞舞,梅花开,梅花再开,梅花天荒地老地开呵开呵,开得像一场盛大的誓言……我们站在雪花中,不说话,等待春天,和一只船。
频呼小玉
唐传奇中的代表之作《霍小玉传》写的是男人。
男人的怯懦、猥琐、无情,男人的自私、妥协、薄幸……不用放在生死关头,也许仅仅是一些家庭的压力、社会的舆论或眼前的小利,就可能会让昔日的海誓山盟土崩瓦解冰消雪化!
同样,身为歌女的霍小玉,也被写得像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勇敢,果决,知所进退、知所行止,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所以,释迦牟尼佛的《涅槃经》中有一段话:“若有不能知佛性者,我说是等名为女人。若能自知有佛性者,我说是人为丈夫相。若有女人能知自身定有佛性,当知是等即为男子。”佛说得很明白,是不是大丈夫,不在于你是男身还是女身,而在于你自己——是不是能够真的认清自己,承担自己。《五灯会元》第四卷载:金华山有个俱胝和尚,刚到庙里修行时,接待过一个法名“实际”的尼师。那尼师头戴斗笠、手执锡杖,围绕俱胝和尚转了三圈,说:“法师若说出开悟的道理,我就除下斗笠(以示尊敬)。”说了三遍,俱胝和尚都无法可说。这尼师回头就走,俱胝和尚客气道:“天已晚了,庙子旁边有个客寮可以供你休息。”尼师说:“法师若说出开悟的道理,即住。”俱胝和尚又是无言以对。待尼师走后,俱胝和尚非常惭愧地自省道:“我虽处丈夫之形,而无丈夫之气。不如弃庵往诸方,参寻知识去。”
中国文化的妙处正在这里!即使是印度的种子,洒在这片土地上,也必定会长出华夏的枝叶、结出华夏的花果。
事实上,和释迦牟尼佛基本同时期的中国“亚圣”孟子早已说得更加开阔更加激越:“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当代国学大师南怀瑾先生认为,因了这《霍小玉传》的生发,唐人作过一首香艳之诗:“一段风光画不成,洞房深处恼予情。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当李生与小玉燕好之初,小玉在房中不断地招呼丫头这样那样,只是要提醒着心上的那个人: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呀!而宋代的圆悟克勤禅师,正在法演禅师那里随侍。一日,一位姓陈的官员向法演禅师请教:“达摩祖师由西而来,他的初心是何意?”法演回答说:“你少年时代可曾读过一首艳诗?‘一段风光画不成,洞房深处恼予情。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后面这两句,就是祖师西来意。”这官员听了,于言下有所领悟,即满意而归。圆悟克勤问:“师父引用那首艳诗,那位官员理解了没有?”法演回答说:“他识得声。”“他既然识得声,却为什么不能见道呢?”法演知他开悟的机缘已经成熟,便大喝一声:“什么是祖师西来意?庭前柏树子吗?”克勤当下开悟,跑出方丈室外,恰见一只公鸡飞上栏杆引颈高啼,笑道:“这岂不是‘只要檀郎认得声’的‘声音’!”于是写成一偈:金鸭香炉锦绣帷,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原来,那小玉的呼唤声不过是船,那身为众生的檀郎,必借这船才能渡到彼岸;又原来,众生本自俱足的佛性,亦如“少年一段风流事”,也只有那心中有佛却又没有挂碍之人,方能自知自证。
禅宗的祖师们强调:“佛说一切法,为度一切心;若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若真悟了,连声音也是多余!所以,当年,那俱胝和尚正准备下山四方参学之时,恰巧庙里来了一位天龙和尚。天龙见他神思恍惚、意欲离山,忙问何故。俱胝便把实际尼师来庙里的机锋应对情况,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天龙听罢,默然无语,只是竖起了一根指头。俱胝见状,忽地大悟。此后,只要有人问俱胝佛法,他就微笑着竖起一指。
这世界,气象万千;这世界,理事圆融。被小玉频呼的人,现在哪里?频呼过小玉的人,现在哪里?那位法名“实际”的尼师,会在哪个寺院除下斗笠?那位姓陈的官员,有没有忘记小玉的声音?
某个黄昏,我和我的漂亮表妹在街头的咖啡馆里说话。她跟我谈她英俊的男朋友,旁边,是陈奕迅在唱歌: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我会带着笑脸挥手寒暄/和你坐着聊聊天/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
临走的时候,表妹突然告诉我:刚发现,你,和他长得有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