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经典化问题考察*
2017-11-13房伟
房 伟
《白鹿原》经典化问题考察
房 伟
2016年4月29日,陈忠实病逝于西安。然而,长篇小说《白鹿原》引发的争论,并没有终结。1993年《白鹿原》(以下简称《白》)初版,三个月三次加印。1998年获茅盾文学奖,正版销售50万册,盗版不下100万册。据统计,2016年为止,《白》相关的学术专著23部,中文学位论文88篇,中文期刊文章与论文1900余篇。然而,《白》是不是经典?《白》的综述、经典化探讨文章很多,但多秉持肯定论和本质论观点,一是易忽略、遮蔽批评性文章,以偏概全;二是将接受史研究搞成资料汇编,不能深入《白》经典化背后的当代文学史症候。笔者从《白》经典化过程入手,不以“经典永恒”为思维方式,也不取单纯建构论文化研究,而是将经典化作为“问题”,将《白》放置于20世纪90年代与“十七年”、80年代的结构关系中,探讨争议内在因素,更深层地思考中国当代文学的时代困境与机遇。
一
佛克马较早在中国提出经典问题,提到社会场域不同权力话语对经典的建构性,即经典总是被动建构起来的。相对佛克马文化研究式建构思维,布鲁姆更强调经典永恒作用,构造“影响—焦虑”、“冲突—竞争—超越”两阶段论经典谱系生成模式。竞争性、焦虑性、普遍性和审美陌生性,成了经典文学标准。福柯认为,话语的经典性来自区隔和通约策略,一是通过注释,不断地将新阐释加于原始意义之上;二是稀缺性追求,通过核心价值坚守,保证话语核心意义通约;三是学科原则,通过谱系化和话语分类实现话语控制;四是通过言语惯例或仪式,形成共同恪守话语信条的信仰群体。童庆炳综合几派思维,认为经典有几个要素:(1)文学作品艺术价值;(2)文学作品可阐释空间;(3)特定时期读者期待视野;(4)发现人/赞助人;(5)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力的变动;(6)文学理论和批评的观念。经典化过程,除了文学品质外,意识形态、读者反应、出版业与文学批评的塑造,都是经典化的重要因素。
《白》的经典化有几个节点,一是刚出版时史诗、现实主义、民族秘史、传统回归的争论;二是获茅盾文学奖;三是电影改编。《白》的经典化,也有区隔的稀有性(获奖、入选各类榜单、文学史、语文教材),注释与阐释(学术文章、专著和博硕士论文),分类衍生(舞台剧、话剧、广播剧、电影、电视、地方戏曲等多重传播媒介,跨语际语种翻译),仪式化(各种纪念活动和研讨会),争议(性爱、儒学、历史重构等话题),资料建构(作家传记、回忆录、作品版本研究、资料库建设)等经典化手段。陈忠实去世后,是否能形成学术谱系(如某些学者提倡的“白学”),则成为《白》经典化的后续可能性。建国后的文学经典,经历政治意识形态、知识分子精英与大众文化三个历时性主导性经典命名过程。但实际三者又是共时性存在,有着冲突、妥协与杂糅。这不仅影响我们对经典的认知,也影响到《白》等优秀作品的内在品质。李遇春考察陈忠实小说三次叙述形态嬗变,即早年“政治-人格”叙述和“政治-人性”与革命叙述成规之间似断实连,有延续也有突破;1982年,转向“社会-个性”和“文化-国民性”启蒙叙述形态;1985年后,陈忠实在《白》找到“文化-心理结构”视角新叙述形态。他看到陈忠实创作的复杂,但三种形态并非简单历时性,也存在共时性杂糅。这也是《白》经典化过程,为何出现不同价值与审美追求的读者与批评家有激烈争议因素之一。
《白》最早发表于《当代》1992年6期与1993年1期。1993年4月中旬,西安广播电台开始连播《白鹿原》,稍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长篇小说连播栏目开始连播。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白》单行本,轰动全国。6月中旬,《白》获陕西第二届“双五”最佳文学奖,1994年12月,获“炎黄杯”人民文学奖。《小说评论》《当代作家评论》《文艺争鸣》等重量级学术刊物纷纷组织研讨。《白》最初的经典化认可,即来自全国权威文学杂志、文学奖、学术刊物和媒介,这使作品有很高起点。除了文化市场对家族史诗故事的喜爱,对性爱与历史书写的猎奇之外,《白》并不是犯禁作品:“新时期中国文学史,大概没有第二部小说获得过这样好运,它获得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新闻发布会的资格,立即在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向全世界宣布,它是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起步。”《白》并没有遭遇《平凡的世界》的冷遇,《废都》和《丰乳肥臀》的政治压抑,却隐隐暗合革命话语走向后台的全球化环境与国内市场经济兴起背景下,主流政治重新树立宏大叙事合法性的冲动,即现代民族国家复兴的史诗。
有趣的是,最初给予《白》很高评价的,除了陕西籍批评家畅广元、李星、白烨等,恰是一批权威的中老年批评家,如陈涌、朱寨、蔡葵、冯牧、曾镇南、雷达、何西来等。陈涌从反封建性、现实主义典型化与社会主义方向等方面肯定了陈忠实,也对《白》美化儒家提出批评:“儒家思想是封建阶级的意识形态,是为封建阶级服务的,伦理道德思想也并没有例外——在对待儒家封建伦理道德的问题上,我们看到作者态度模胡、软弱的一面。”但在表现中国近现代史的史诗品质,在现实主义文学的广度和深度上,陈涌还是肯定了《白》:“他的这部作品,深刻地反映解放前中国的现实的真实,是主要的。”朱寨从现实主义品质,历史、文化与文学的关系角度进行阐释:“作者采取创作方法是现实主义的,是契诃夫所说的‘无条件的真实’的现实主义——他也用相当篇幅,描写性爱和性行为。但都不是孤立描写,而与刻划人物性格、展开主题、推演情节密切相关,不但写得严肃,且揭示出人物性格中深隐的美或丑。”蔡葵认为,《白》是史诗的格局,局部、细节和语言,又细致紧密,有《红楼梦》的风范。
雷达的《废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论》,是《白》经典化的重头文章。雷达指出《白》开放的现实主义,是对80年代文学的继承和发扬:“《白鹿原》终究是一部重新发现人,重新发掘民族灵魂的书……作者的出发点是共同的,这出发点就是一切为了‘人’,怎样使人人之暗夜走向健全、光明之路。”我们感受到对现实主义品格肯定,还能感受到来自80年代启蒙的、人道主义文学的气息。他对《白》重新发现人的肯定,也提升到民族灵魂史诗高度。陈忠实创作过程中,有较自觉的经典诉求:“我和当代所有作家一样,也是想通过自己的笔画出这个民族的灵魂。”雷达对《白》的启蒙认知论,得到普遍共鸣,如李星认为:“陈忠实笔下,历史不再是阶级对抗的历史,而是对抗中相互依存、相互融合的历史,历史也不再单纯是政治史,而是经济史、文化史、自然史、心灵史。”白烨也赞同它独具丰厚的史志意蕴和鲜明史诗风格,寄寓家庭和民族的诸多历史内蕴,丰赡厚重的史诗品味。
进一步思考,这些经典化认可,又存在独特的时代暗示性。如王尧所说,90年代我们对作家的批评常停留在80年代理解之中,这些理解现在看来只是我们观察和评价80年代文学的一种框架。正是这些《白》的“权威性”经典化认可,“十七年”、80年代与产生《白》的90年代被巧妙地联系起来了,又深刻地显示了三者的差异和断裂。柳青在《创业史》中塑造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典范性写作,强烈的现实主义真实感与道德化逻辑,宏大时空历史感,似乎在《白》中被接续了。《白》尽管用感伤笔法描述国共之争和儒家的衰败,但也归结于朱先生“朱毛必得天下”的谶语。与此同时,80年代启蒙理想主义,“大写的人”的呼唤,也在白嘉轩具人性深度的“人格神”,及围绕他的人物和故事中得到体现。它们共同组成中国近现代史民族启蒙史。这是一个既抵抗封建主义,又抵抗历史对人性戕害的启蒙史诗。田小娥与白灵,成了女性解放符号。白对田的迫害,也就成了悲剧人格的复杂组成部分,即《白》写的是人格,白嘉轩是个悲剧人物,他的悲剧那么独特,那么深刻。
2016年,雷达再次撰文,强调当年启蒙经典化判断:“经过20多年检验,大家还是觉得《白鹿原》的深邃程度、宏阔程度、厚重程度及其巨大艺术概括力,显得更为突出,把它摆放在当代世界文学格局也毫不逊色。”李云雷等青年学者,在2012年“青年学术论坛”关注到老一辈批评家揭示的,《白》和社会主义文学资源之间的继承性关系。李遇春也看到,《白》与《创业史》都隐含文化意义“恋父情结”,前者迷恋民族集体无意识的道德父亲意象,后者迷恋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政治父亲意象。这些敏锐的洞察,也很有意味。史诗性,宏大叙事,中国故事,这恰表现了《白》与现代民族国家叙事的想象共同体之间的深刻关系。
二
但反封建、现实主义、社会主义方向,是否能与人道主义、民族史诗、启蒙划等号呢?这些质素是否又能与《白》划等号呢?《白》出版后,出现很多对其文化资源的关联性研究。有论者考察《白》对寻根文学的继承性,认定《白》厚重的寻根内容,代表了那时期寻根文学最高水平。还有论者试图从拉美魔幻主义、新历史主义等文学资源与《白》的关联入手,寻找不同资源理解《白》的路径。李建军则从简约和丰赡,黑白色调的对比,考量《白》和《静静的顿河》之间的异同,并指出这是欧洲追求时间向度延展的诗学,与中国传统讲究心灵准确、以简见繁的含蓄白描美学之间的差异性。李建军又比较《白》与《日瓦戈医生》,指出两部作品都从伦理道德的视角,反思战争暴力,具有理性色彩。不同的是,《白》是儒家伦理,《日》是基督教伦理和个性主义。可见,《白》不仅与《创业史》《红旗谱》这样的革命史诗有关联,又与《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等现实主义史诗有联系。
然而,这些关联性研究,也隐含了一个问题,即《白》联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启蒙叙事传统,也深刻地显现了对二者的颠覆。阶级道德和启蒙理想变成儒家化宗族道德,梁生宝式集体英雄和浪漫多情的诗人医生日瓦戈变成了性能力超强的族长,美丽淳朴的改霞与苦命的素芬,变成了疯淫病的兆鹏媳妇与妖女田小娥,人道主义变成悲情儒家情怀,历史进化逻辑变成了虚无“翻鏊子”。《白》用意义杂糅颠覆了社会主义叙事的内容空白点和阐释单义性,用儒家文化跷起了革命叙事与启蒙叙事的内部复杂性,从而呼应了90年代冷战结束,中国社会“告别革命“、“儒学复兴”的情绪。朱水涌对《红旗谱》与《白》的比较,敏锐发现这种颠覆性意义所在,显示了《白》的90年代属性,即对启蒙和革命叙事,既有继承又有强烈的异质性和断裂性。
于是,尽管《白》赢得各方面赞赏,也因其显现各个时代的断裂,遭受到质疑。《白》参评第四届茅盾文学奖,评委强烈推荐下,经过修改后获奖,再次引爆对《白》的争议,也成为《白》经典化重要一环。关于修改,《白》的责编何启治说,这不是伤筋动骨,而是对政治斗争‘翻鏊子’说,及与主题无关直露性描写进行删改。吴秀明与章涛,则在这种主流政治的文学大奖的修改策略之中,窥见当代文学体制经典生成过程中,与政治体制的规范/妥协机制的形成。对主流政治而言,《白》丰富了历史叙事,也是冒犯性作品。它用家族史与儒学史置换了革命史、英雄史和阶级道德,但由于其宏大的史诗性,主流政治对这种冒犯的处理,又比较微妙。何启治回忆:“我从没见到上级领导关于《白鹿原》任何结论性指示,书面固然没有,电话通知也没有。书照样重印,照样受读者欢迎,却就是不让宣传。”但广电部副部长王枫说:写历史不能老重复揭伤疤。《废都》和《白鹿原》揭示主题没积极意义,不宜拍成影视片。《白》先后落选“八五”优秀长篇小说出版奖,第二届“国家图书奖”评奖。《白》参评茅盾文学奖的过程更充满曲折。有批评者直接说:“它违背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以赞颂儒家仁义观念为反衬,贬损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为‘告别革命’的谬论做了图解与演义。”
与此同时,《白》也受到其他不同层面的质疑。毛崇杰从儒学正统理念出发,认定朱先生、白嘉轩这些人物,不是真正儒者:“‘儒’只是朱先生的外壳。朱先生的每一件关涉政治道德的行为……并无一是先圣遗训使然,有些甚至与儒教宗法制度相悖。”郜元宝认为,《白》是“事件大于人”,本质是“文化大于人”,其寻之“根”有儒、佛、道,而以道教文化为主导,性、暴力、污秽场面与此有关。来自启蒙主义者的责难,也始终不绝于耳。很多学者对《白》的儒学救国、男权主义、伪史诗、反历史主义等问题进行抨击。这些启蒙观念,更个人化,接近新自由主义,与秉持人道主义宏大概念的启蒙批评家,有很大差别。南帆认为,陈忠实对儒家文化信心十足。然而,信念与经验的分裂在文本之中形成致命伤口。《白》的叙事结构的脱节恰源于儒家文化与现代社会的脱节。王春林不赞同南帆,反而认为陈忠实表现对儒家文化的天然亲近与反思,是现代性理论先天合法性的简单粗暴西方概念。何西来认为,《白鹿原》真实地提供像生活本身充满矛盾的历史画卷。宋剑华却对陈忠实“秘史”倾向大加讽刺,称之为缺乏创新精神的平庸之作,杜撰历史与发泄情欲的“拼凑故事”。孙新峰认为,《白》缺乏创新,自然景物描写缺席,充满丑陋媚俗的性景观与狭隘民族主义观念。徐晖谴责《白》塑造男权社会,显示传统伦理道德对男性的绝对宽容和对女性的绝对严苛。对田小娥等女性形象,有论者说:“作者采取非常恶毒的态度,缺乏起码了解和尊重,把她扁平化空洞化,假之肆意发泄狭隘庸俗的道德偏见。”李慧云批评陈忠实描写落后乡村农民的愚昧人生、原始生活,表现了对宗法农民精神、男权中心的极度痴迷。
更令人深思的,是80、90年代成长起来的新锐先锋批评家对《白》的态度。他们深受全球化和多元文化论、后现代文化的影响,无论对市场经济的警惕,还是对艺术至上的先锋理念的信仰,或重新寻找文本意义信仰体系,他们中很多人表现出对《白》的怀疑和疏离。孟繁华批评《白》,是中国当代文学信仰危机末世心态的产物。它以“严肃文学”为包装,利用大众通俗文学惯用手法,以性与暴力双重欲望驱动,极大地征服了大众文化市场。孙绍振对宏大概念取胜的“史诗”不感兴趣,反对文化普遍价值导致的新公式化和概念化:“《白》以宏大构架写历史脉络和政治风云的手法,缺少艺术家主体的生命情感和个人主义独创的感悟,导致结构断裂,人物失败和文化失真。”同样,朱伟也对“史诗”抱有怀疑,认为《白》不是幻想与想象力的发挥,而是对历史概念的填空;不是编码、程序、空间的建立,而是对已有经验的翻版、复制和拼贴。张颐武对《白》的后现代式批评,也有鲜明时代烙印:“《白鹿原》仅是断裂处挣扎的文化产品。这些重返“整体性”努力带来的却是极度碎片化零散的段落连缀。这本精心结撰、多少有点沉闷的巨著,恰变成后现代文化消费的不可缺少的消费品。”
这些论者的观点,代表了很多人对《白》的不满意见。《白》不仅在某种程度上否定了社会主义文学叙事规范,且挑战了启蒙叙事游戏规则。无论白嘉轩娶六房媳妇的性能力传奇,还是田小娥的现代潘金莲形象,抑或历史的神秘虚无化,都有新历史主义的影响,也与新时期以来,以性爱突破叙事禁区,转移政治注意力,破坏意识形态道德合法性的策略有关系。从大范围讲,也与90年代后,西方对中国的后殖民主义奇观化策略有关联。但吊诡之处在于,我们也看到,这是中国在全球化背景下,为塑造文化主体形象,既探索与西方文化的通约性,又寻找文化的独特价值的经典焦虑所致。
三
《白》在拥护与争议之中走过几十年。这些问题不但没影响销量,反而成为《白》经典化有效宣传方式。2006年,“中国作家富豪榜”发布,陈忠实以455万元版税收入,荣登作家富豪榜第13位。90年代后期直到新世纪,从宗族文化、保守主义、儒家文化复兴、现代民族国家叙事、乡土中国等角度阐释《白》的学术文章多起来。这些文章大多肯定《白》儒学复兴意味,也有跨学科和文化研究的知识背景。这也隐隐反映中国社会文化语境,尤其政治环境的改变。国家不再将“儒学”作为封建落后的批判对象,而将之归于后发现代中国超越西方,并超越固有社会主义模式,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民族主义范畴。凸显民族主义、淡化启蒙与革命倾向在新世纪更明显了。谭桂林指出:“《白鹿原》的出版对20世纪中国家族母题小说的创作有不可忽视的意义。”申霞艳用乡土中国现代转型解释《白》,认为它是全知视角下民族国家建构过程“乡土中国”画像,也是20世纪末现实主义最后辉煌。郑万鹏称赞《白》是对中国历史文化最完整坚实的重构。三千年历史不是‘吃人历史”,儒学不是统治阶级杀人软刀子。《白鹿原》使民族文学在更高意义上崛起。袁红涛挖掘《白》中文化人类学意义的宗族文化与现代民族国家的复杂关系,认为“它以宗族村落为叙事基点,从宗族日常活动、代表人物言行举止,婚丧嫁娶风俗礼仪等方面,生动地展现乡土中国社会形态、权力结构和运作机制”。也有学者从恋土根性、乡村权力行使方式,乡土风情形成根源等层面,对《白》的典型“乡土”性进行分析。程鹏立把祠堂作为文化地理坐标空间,阐释儒家化宗族的社会功能。王蓓试图通过《白》“交农事件”的分析,考察民国初年不同法律话语的冲突与融合。这种跨学科的阐释,为理解《白》提供了新视角。
《白》的资料建设,也走在很多当代小说前列。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白鹿原〉评论集》,较早对白鹿原研究收集整理。它透露很多文学史细节,如《白》的创作背景、写作经过,茅盾文学奖评审与修改问题等。邢小利的《陈忠实传》,对陈忠实生平和《白》的创作也有详实考证。车宝仁的《〈白鹿原〉修订版与原版删改比较研究》,王鹏程,《关于〈白鹿原〉版本研究》,理清印证《白》不同版本的异同。卞寿堂的《走进白鹿原考证与揭秘》,以历史考证与文本隐含相呼应,就主要情节、人物和风俗语言、地域文化做了细致考证,对研究作家的情感体验、和生命体验有参考价值。由雷达主编、李清霞编选的《中国新时期文学研究资料汇编·陈忠实研究资料》,从“生平与创作自述”、“研究资料”、“附录”角度,遴选陈忠实研究的创作思想、作品论和研究资料索引等有参考价值的学术研究资料。郑万鹏的《〈白鹿原〉研究》,有较细致的文本解读与人物分析。此外,畅广元的《陈忠实论———从文化角度考察》对《白鹿原》的文化意义研究,也较有说服力。
然而,争议、冲突与分裂依然存在,且愈演愈烈。新世纪后,《白》的经典化经历媒介转移和文学史建构两个重要策略。《白》被改编为广播剧、秦腔、话剧、舞剧、连环画、雕塑、电影、歌剧等艺术形式。孟冰编剧,胡宗琪导演的陕西版话剧《白》,李野墨演播的42集广播剧《白》,丁金龙、丁爱军改编的秦腔现代戏《白》,程大兆编剧、作曲,易立明导演的歌剧《白》,都是在《白》接受史上较重要的媒介转移版本。但这些媒介传播影响不大,最引人瞩目的,还是2012年,王全安导演的电影《白》。但电影版《白》不理想,没有起到平息争议,塑造经典的效果,反而激发了更多指责。很多观众对该剧凸显田小娥性爱故事,忽略白嘉轩与朱先生,表达了不满。电影版《白》不但没减少原著问题,反而放大了原著缺点。刘岩指出,将田小娥凸显为中心人物,使影片成了一个关于伦理、欲望和生存的故事,不再是从乡村宗法组织的角度重述革命史。李杨指出,小说《白》因对“去革命化”与“再传统化”,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经典。电影《白》以漏洞百出的欲望叙事症候性地反映出时代的文化政治与情感结构,既是“后现代”世界的特征,同时更是“后革命”时代中国特殊性体现。
不同版本当代文学史对《白》的评价,也可管窥《白》经典化过程微妙的“不可通约性”。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教程》(1999年版),仅提了一句:“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和韩少功的长篇小说《马桥词典》,在展示民间文化形态时,也相当生动地描绘了这种文化的复杂性。”陈虽然承认庙堂叙事要素的改变,在《白》出版后获得普遍认同。《白》通过历史-家族模式构建起了民间历史叙事主流。但出于民间叙事和启蒙精神的经典标准,他依然警惕于《白》的儒学气味,及“史诗”整体化政治气息:“1990年代的民间叙事虽然旨在解构正统的庙堂意识,但其远远没有恢复到古代小说的民间立场,史诗的阴影仍然笼罩其上。”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仅将《白》作为市场经济影响的文学潮流做简单介绍。其(修订版)论述《白》篇幅不长,肯定中依然有批评:“小说可贵之处在于,它没有完全回避以传统文化支撑的个人、家族、村落,在现代观念、制度的包围、冲击之下出现破裂与溃败的命运启示。这也是小说的失败感和浓郁的悲凉之雾产生的根源。不过,《白鹿原》对这种裂缝、冲突、失败的叙事显得局促,作家显然没有留出足够空间。《白鹿原》叙事存在的脱节、矛盾,正是作家信念与经验在文本之中形成的致命伤口。”洪子诚肯定《白》对传统文化在现代中国的复杂记忆呈现,批评也恰在于,几个时代共时性的压缩、杂糅,并不能形成雄浑阔大,圆融严谨的经典品相。《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则以专门章节论述,充分肯定《白》的人道主义精神,白嘉轩的道德人格,田小娥形象的反封建性,及小说的民族史诗性:“展现了历史生活的本来面貌,叙述人物的悲欢离合生死沉浮,揭示历史发展的恒久性的东西,使这部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我们民族的秘史。”
同时,各种排行榜单,作为经典化的重要推动手段,也透露出对《白》评价的差异性。2010年,《钟山》杂志刊出“30年10部最佳长篇小说”,《白鹿原》排名第一。《白鹿原》被国家教育部列入“大学生必读”系列,被评为“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然而,1999年6月,香港《亚洲周刊》邀请王德威、王蒙、王晓明、谢冕等著名评论家与作家,评选出“20世纪中文小说百强”,具有很强的经典示范性影响。贾平凹以《浮躁》入选第57位,但《白》却落选了。这个结果表明,一个更普世趣味,更永恒意义的文学经典筛选过程中,《白》“可能”并不能让专家学者、著名作家达成无争辩的“经典共识”。《白》有对历史共时性的复杂呈现,却不能形成稳定的历时性辨识度。它既不是经典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品,也不是纯粹人道启蒙批判小说,更不是多元化碎片时代的个人主义标本。它是真实反映历史的时代之书,又是一部不折不扣的“背叛历史”之书。
四
那么,如何看待《白》对不同时代叙事规则杂糅式的共时性呈现呢?我们是否因争议否认《白》是文学经典?除了关注《白》的经典因素构成特质,《白》的经典化过程,更要理解问题的另一个背景,即文学经典正面临着终结。
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就世界范围而言,发达国家的文学正走入“无事”的恐慌。平稳富足的生活,高度民主自由的制度保障,都使人的“自我性”达到相当程度。人们或追求个人极致性自我实现,或沉溺于日常琐碎体验。卡佛、麦克尤恩、村上龙等发达国家“小事”作家的流行,无疑昭示着宏大历史的远去。各类媒介,特别是网络媒介的发展,更是掠夺了文学的“符号表征权”。新世纪初,孟繁华就曾撰文表达文学经典终结的忧虑。不仅是中国学者的判断,希利斯·米勒等外国学者都表达过类似看法。很多学者认为,文学经典是文字传媒时代产生的文学幻觉,是文学资源短缺的表现。这种从根本取消经典存在权威合法性的后现代论调,更为《白》经典化设置了重重迷雾。一方面,《白》有很强意识形态整合杂糅痕迹;另一方面,它无疑又是90年代至今,最符合经典品相要求的中国小说之一。《白》的经典化争论还在继续,而前提(存在经典)的合法性却被质疑了。90年代经典性问题,在新世纪又怪异地被消解了,特别是文学特异性、批判性和现实性。这与文化环境有关系,更与文坛与作家心态有关系。通约性匮乏是现实政治、经济与文化领域转型焦虑的结果。中国没有利维斯说的,从文艺复兴开始,囊括笛福到莎士比亚、巴尔扎克,直到乔伊斯的“现代经典”谱系。我们的经典标准充满断裂、争议与变动,甚至对鲁迅、沈从文这样的作家,也是争议不断。短短一百多年,我们远没形成后发现代民族足以傲视全球的伟大现代经典传统。
如果说,《废都》经典化可视为80年代的终结,那么,《白》的经典化可看作90年代被历史化的开始。由此,我们也可反思很多90年代文学的定论,比如,一个多元并生的碎片时代。我们用破碎狂欢的90年代想象图景,与理想主义的、主体性的、有强大实践参与能力的80年代文学形成参照。然而,我们忽视了90年代强大的官方主旋律文艺,忽视了中国现代民族国家塑形的宏大叙事愿望,更忽视了“纯文学经典”,和主流政治、启蒙叙事、“十七年”文学传统隐秘复杂的心理联系。程光炜认为,80年代不过是社会主义的文化想象的一种建构方式,它利用“十七年”社会主义资源,与走向世界的策略谨慎地并轨,在不损害社会主义根本价值系统前提下,试图找到重新激活社会主义文化想象的历史活力和可能性。这种历史关联性的寻找,契合社会主义中国“有限度”自我转型面临的话语资源整合问题,同样适合于“暧昧不明”的90年代。我们对《白》的经典化争议,一方面,是因为《白》的时代价值观的杂糅性和矛盾性;另一方面,则因为我们秉持的经典标准本身,就充满了矛盾和冲突。我们仅看到了矛盾冲突的不通约性,而没有看到杂糅与整合的博弈之间,也存在宽容、互动,并有足够的信息容量和承载力。如王尧所说:“我愿意在积极意义上看待文化转型给90年代文学带来的影响,中国文学由此获得了更为广泛而深厚的文化背景。如果没有这样一种复杂、冲突、妥协的文化背景,文学也就失去了发展的时间、空间和动力。”
经典的建立,需要真正中国式的“经典通约性”。这也许才是《白》经典化表现出的迫切问题。从《红高粱》的解构革命历史到《白》的重建民族国家历史,《白》杂糅几个时代叙事规则的策略,符合90年代全球化生产体系,对第三世界中国,一个急切希望加入全球资本秩序,刚出走于革命的社会主义国家最好的形象定位,即暧昧性。“与经典意识形态相比,改革时期的官方意识形态是一座一致性要差得多的精神大厦,它包含许多内在的矛盾性。”《白》既不能高举自由主义旗帜,也不能完全回到儒家传统。无论新左派抵抗全球化,重提革命资源反思,还是新自由主义构建全球化资本乐园,其出发点和注意力,都受制约于西方宰制的文化体系。这种杂糅暧昧的“四不像”,才是全球化体制下,西方对中国经典想象定位的奥秘所在。《白》的经典化困境,也存在于贾平凹、莫言、阎连科、王安忆等中国最优秀作家的作品。利用暧昧的价值杂糅,制造有限“禁忌冒犯”与阐释多样性,这几乎成了90年代以来优秀作品的套路,也是作品在体制内获得经典许可的方案。但中国文学要真正形成民族经典,必须有更具审美通约性的经典尺度,即内容的丰富复杂性,审美独创性,与民族意识独特性来衡量作品。这样,经典塑造才能摆脱内耗焦虑,摆脱西方影响的后殖民色彩,形成真正的中国现代经典。
从更长远角度看,《白》应被更宽容地理解为当代中国经典阶段性过渡的标志。如果说,《平凡的世界》是将社会主义经验与启蒙诉求的融合再生的经典,《废都》是讲述80年代启蒙破灭的奇书化经典,《白》则应被视为90年代中国文学试图整合超越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的经典化努力。虽然,《白》达到了高度艺术化原创性,却很难形成布鲁姆说的,完全认同,不再视为异端,无法同化的原创性标准。《白》用现实主义手法,表现了混乱不堪,充满通约诉求,又冲突悖论的时代。当然,我们要警惕以多元冲突取代通约性的对经典问题的简单处理,也要警惕预设中国不能“被充分现代”的伪命题。王德威以“梼杌—历史—小说”的中国小说传统为线索,解读姜贵的《旋风》这类反映中国近代史的小说。他惊叹于意识形态机制对人性施于的历史禁忌暴力,也指出“自以为是的见证,只能带来傲慢与偏见,对暴力的急切控诉往往埋下另一批暴力的种子”。他提醒文学超越历史苦难与暴力,超越现实矛盾的“通约性”的意义。中国现代化道路的尖锐矛盾,丰富复杂的现实,远没有使文学表现出发达国家失去现代推动力的“后现代性”。柄谷行人认为,村上春树和村上龙这类轻文学,标志以现代民族国家意识为核心的日本现代文学的终结。中国没有达到高度发达成熟的现代文明,中国文学处于历史主体塑造的形成期。它表露出的现代转型的能量与独特民族体验,将为更成熟的经典打下坚实基础。中国文学经典未终结,只是“艰难地在路上”。
(责任编辑 李桂玲)
* 该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0世纪90年代中国长篇小说宏大叙事问题研究”(批准号:14BZW123)阶段性成果。
房伟,文学博士,教授,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