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吆上驴车走敦煌

2017-11-13刘俊奇

绿洲 2017年5期
关键词:月牙泉毛驴孙子

刘俊奇

吆上驴车走敦煌

刘俊奇

1

接仙庙在表面风化的石山上。周围没有围墙,只是依山势凿平,修建了大小不一且零乱的庙堂。最大的大殿只有三十来平米,最小的连墙体算上也就四个平米。此庙因在远离人烟寸草不生的石山上,平时香案上的香炉里异常冷清,不过这天早上有些异样,从缭绕在空气中浓烈的香烟味来看,显然来的香客烧了不少香,也持续了较长的时间。大概早晨九点多,香客张广老人和孙子张复明回到山门口,与庙里唯一的僧人悟觉作别,要下山吆着驴车去敦煌。

伏天热烈的阳光照在阳面的山体和庙堂间,许是无风与温度高的缘故,缭绕在庙堂上空的香烟,久久不肯散去,呈现出一派祥和与圣洁的神秘。一老一少俩香客下山至十步外,悟觉和尚把张广唤回山门,再次提出建议,他孙子的眼病,不是靠烧香敬佛就能治愈,应该尽快去大医院找医生;也不赞成张广引着孙子,去莫高窟上香拜佛;再到月牙泉,寻找传说中能治疑难杂症的铁背鱼和七星草。悟觉接着开导张广,施主与本僧熟识多年,是周边信众中对佛事有悟道的人,想必晓得参佛是为了求得明心见性,不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你孙子的眼病依本僧看,求佛不如求医,上医院找医生才是上策!

阳光照在张广松弛的脸上,悟觉看到他一脸难色,布满皱褶的两腮蓦然抽缩起来。张广算是个热心佛事的俗家弟子,每次吆着驴车上庙烧香拜佛,会给庙里的僧人和居士带些自产的米面、蔬菜、柴火,也少不了拉几塑料桶水。以前庙上用水,得下山到有人的地方用毛驴去驮。不过从六年前起,张广上庙不再捎水了。有个出手大方的香客,给庙里募捐了一辆马达启动的,大马力三轮拉水车和蓄水箱。但米面蔬菜之类的,张广上庙仍然要带些。他所带的最日常的东西,更能温暖庙里的僧人和居士,因此悟觉对张广说事,不带一毫的遮掩,而是直抒己见。张广从孙子眼睛生病辍学后,上庙的次数比以前多了,但几年后,他孙子的眼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变得严重了。更让张广感到措手不及的,孙子已经长到迷恋男女之事了,而且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眼下的现状使张广感到异常无奈。面对悟觉的直言,他说话变得吱吱唔唔,我这不是还没攒够钱嘛!他掩饰啥地扭过头,看一眼缓慢下山的孙子的背影,然后转过脸满怀忧愁地说,我不止一次地给大师说过,我那孙子,因找对象不成,要寻短见。那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他还想不开,我怕又把娃憋出新病来……张广解释他引着孙子来上庙烧香拜佛,自然是想得到神佛的保佑,使孙子的眼病不要再变得严重;也想着趁这次出门,让不开窍的孙子散散心,看能不能把那件事淡忘了!

悟觉给张广又谈起佛教之言。佛说:“一念迷即众生,一念悟即解脱。”像他孙子这个年龄的后生,遇到那样的事想不开,是情理之中的事。后生未经世事,还没学会随缘放下,他何时学会随缘放下,何时才能得到自在。人来到这个世上,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多得很,你引着孙子去敦煌,如果是奔着月牙泉的铁背鱼和七星草,劝你打消这一念头。月牙泉周围围了网不说,又是传说中的“药泉”,千万不要去冒犯,以免……如果只是为了引着孙子去游玩,化解他心中的积忧,我佛慈悲,愿施主此行遂愿!

悟觉说话时,看到张广脸上掠过一波混合着羞愧、茫然的表情,之后又被说不清是喜是忧的气息所替代。他离开悟觉时,不像往常那样消停,倒显得有些火急火燎的焦躁。悟觉对他引着孙子去敦煌,突然产生了莫名的担心,又叮嘱张广,去敦煌万一有啥事,就给他打电话。

张广沿着若隐若现的蜿蜒山路,撵上缓步下到半山腰的孙子,照看着孙子来到停在谷底的驴车旁。

东边陡峭高耸的山峰投下的阴影,使峡谷泛着一股比山上爽人的凉意。中伏天这样的凉爽是短暂的,会逗起人享受凉爽的欲望,但张广不敢留恋这种享受。他要赶路,麻利地套好驴车,招呼孙子上了车,正要离去时,看到进峡谷的那个急弯处,钻进来一辆小车,他只能等着小车前行腾路。小车行至上庙的路口停下了,从车上下来三个戴着大沿帽的人,直接向山顶的庙堂爬去。张广仔细一看,车上标着检察院的几个字,想必戴着大沿帽的人,肯定是检察院的人。牵着驴缰的张广突然有些莫名的兴奋,伸手抚摸着孙子的头说,你娃看看,检察院的人都开着车上庙烧香敬佛。你娃再不能那么犟了。

坐在驴车上的孙子一脸不屑,鼻孔里发出无所谓的哼哼声。

2

张广其实猜错了。检察院的几个人开着车来庙上,并不是来烧香敬佛的,是来庙上找悟觉和尚坐实一桩贪官案子的。当他吆着驴车绕来绕去,顺着坑洼不平的峡谷钻出峡口,来到去敦煌高速路旁的便道上。悟觉主持正在他的僧舍里,看过检察院的人出示的证件,并明白来人的意图,惊疑地接过检察院的人,让他辨认的涉案人的相片。悟觉只看了一眼,不假思索地告诉检察院的人,相片上的这人自称贾吾,听他自己说是个包工头。他是悟觉见过的,最舍得给庙里施舍财物的老板。检察院的人要悟觉说得具体点,自称贾老板的人给了庙上什么?价值有多少元?是哪一年给的?悟觉毫不隐瞒地告知了检察院的人,检察院的人做了记录。直到检察院的人离开时,悟觉才得知,原来自称贾吾的施主并不叫贾吾,也不是啥搞工程的包工头,而是某镇的一个头头。

3

午后的天气更热了,油路上闪着明晃晃的光,宛如一条黑绸带铺在戈壁上,漂向遥远的敦煌。走在油路上的毛驴车,仿佛一只甲壳虫,移动在漂浮着水波般的热浪里,空气中一股晒化的沥青味。车上的爷孙俩虽然戴着草帽,但脸上大汗淋漓,连穿的衬衣也被汗水渗透了。孙子这时埋怨他爷,放着班车不坐,偏要吆个驴车,不怕晒死在路上!张广再次表示他的想法,坐班车虽说舒坦快捷,却不自由。吆上驴车想去啥地方都由着自己。

驴车走得不紧不慢,老人坐在车前不仅负责吆车,还要耐心地给孙子解说月牙泉的神异之处。

张复明的名字是他爷后来给改的,其意一目了然。他高大健壮,这时他靠着码在车厢尾的两大袋干苜蓿,草帽扣在脸上,对他爷不厌其烦的解读不当一回事。

张广晃着手中的小册子教训孙子,你给我仔细听着,不要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张广屁股蹭了蹭,两腿一收坐进车厢,他背对驴屁股,不再操心毛驴走得快与慢。专心给孙子灌输,他认为孙子必须接纳的东西。灰毛驴是一头经历过“大场合”的中年驴,即便有大卡车卷着劲风而过,顶多抿抿耳朵,不会一惊一乍。张广拿食指蘸了舌尖上的唾液,将书翻到他要念的那一页,“据地方志载:月牙泉古产铁背鱼及七星草,服之可以长生。”可他省去了“但不常见。”却自作主张地多加了几句:能得到这两样灵物的人,一定是热爱生命,心诚有善缘的人。张广接着念,“如今月牙泉中仍含特殊物质,常饮可以祛百病,延年益寿。故当地百姓称为‘药泉’。”

照这么说,只要用了月牙泉的药,天下就没治不好的病?人都不死了?张复明掀开扣在脸上的草帽,横戳了一杠子。

咋又说起混话了。老人生气了,但他耐着性子开导孙子,你不想想,月牙泉没那么神奇,王母娘娘咋会招集各路神仙在那里开蟠桃会!

张复明在他爷跟前的任性显得不折不扣,又横了一杠子,你见过王母娘娘在月牙泉开过蟠桃会?

张广气得赤红胀脸,骂声混账东西。指着手中的小册子说,这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又不是我胡编的。张复明反而笑话他爷,书上写的不一定是真的,况且还是传说。张广又耐心说服孙子,他说就算是传说,没影儿的事,历朝历代传不下来。能传下来的事,上古时代肯定是有过的事。

张复明似乎一时想不出驳倒爷爷的话,犹豫了一阵,挪开脸上的草帽,疑心很重地问,依你说,月牙泉真有治好我眼睛的“灵药”?

张广仿佛看到了某种希望,有些激动地说,这书上还说:“后羿得不死之药与西王母。”这句话后头有个圆括号,括号里写着“瑶池”,这“瑶池”指的就是月牙泉。月牙泉里有不死之药,肯定有治好你眼睛的“灵药”!

张复明抬起头,用他那双看上去没毛病,却看啥都是模糊不清的眼睛,对着瓦蓝蓝的天,似乎在询问苍天,爷爷是不是在哄我?月牙泉里真有能医好我眼睛的“灵药”?

他爷又重复起“据地方志记载:月牙泉……”张复明打断他爷的照本宣科,行了行了,烦死人了。你从和尚那里拿来这个小册子,至少给我念了有一千遍,其实你念了三遍后我都能背下来了,不信给你背背。他爷说能背下来还不算,主要是心里得相信。张复明鼻子一哼,月牙泉的“灵药”真能治好疑难杂病,当初我爸我妈,咋不引着我到月牙泉寻“灵药”,把我撂给你和奶奶不管了?以前也从没听你说过,月牙泉有“灵药”,就最近一个多月,你弄来本介绍敦煌旅游景点的小册子,天天给我说,我的耳朵都听出茧来了。

张广愧疚难言地解释,以前你娘老子肯定不知道月牙泉有“灵药”,我也不知道。如今我知道了,就得引着你去试试,不引着你试试我能心安吗!

张复明不再顶撞他爷,草帽戴上头,并坐直了身子,解开前胸的纽扣,抓着胸襟给自己扇凉。说热死人的天,吆着驴车走在烤人的油路上,真是自找苦吃。他不想去敦煌了,叫他爷掉过驴车回家凉快去。张广心里紧了一下,面对近一个多月来,变得喜怒无常的孙子,他不敢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孙子,也知道自己犟不过孙子,只能哄着他。张广说商量好的事咋能变卦呢。再说天南海北的人,还有外国人,花那么多钱要到敦煌看一看,咱离敦煌百来里路,不去天下的奇泉看一看,那太亏了。

张复明脸拧向一边沉默着,若有所思。

张广又说,他已经是个七十好几的老汉了,还没专门去敦煌的月牙泉看过一回。知道孙子以后有的是机会,但他一个七十多的老汉,一旦哪天两腿一蹬咽了气,去月牙泉看一回的机会说没就没了。

张复明不再杠脖子,面向他爷,但依然沉默着。张广似乎找到能降服孙子,不和他作对的路数,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以前你是一个多听话的娃,从那件事后,动不动就给我耍脾气,你要把我这把老骨头折腾散了才能消停?没良心的冤家。

张复明突然笑了起来,他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我就是你的冤家,你能把我怎么样?随即恶作剧地大笑着翻来滚去,似乎享受着情绪化稍纵即逝的快感。

张广也被孙子的样子惹笑了,拍打着孙子乱蹬的腿,大声嗔骂着真是个大冤家。老人还笑出了眼泪。爷孙俩的笑声激荡在空旷的戈壁油路上,颤漾着不肯散去。拉车的毛驴仿佛受了某种感染,双耳一抿,竟然小跑起来,对不时飞驰而过的各种车辆视而无睹。

4

检察院的三个人离开好长时间了,脑袋一片空白的悟觉和尚才想起,有几笔贾老板给庙上的香火钱,检察院的人没有提起过,当时他也不曾想起,更谈不上如实相告。想必贾老板一定没有交代过,要不检察院的人怎么会只字不提呢?

悟觉隐约记得几年前的一个黄昏,他敲过已经不敢用劲敲的旧鼓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贾老板站在旁边看着他。之前,贾老板给庙上提供过一辆大马力拉水的三轮摩托。因此悟觉主持对贾老板心怀感激,他热情地打着招呼,贾老板嘴里应承着,眼睛仍然看着那面旧鼓说,大师这鼓该换了,还有那截充当钟的钢管。悟觉主持应和着,是该换了,只是庙堂在远离人烟的荒僻之处,有时几天不见一个香客,庙堂的香火旺与不旺,全靠香客和信众,香客信众上庙的少,有些事只能凑合。再说晨钟暮鼓只是一种象征,或者是一种形式,与修行并没什么直接瓜葛。贾老板却不这么认为,他说钟和鼓是庙堂不能少的配置,没有这两样像样标志性的物件,大师不觉得是一种缺憾吗?悟觉一时说不出合适的解释,只是无奈地笑了笑。贾老板承诺由他来帮庙上置办钟和鼓。悟觉主持见贾老板认真的样子,心里高兴,邀贾老板到他的僧舍喝茶说话。

那是贾老板第七次进悟觉的僧舍,僧舍只有一炕一桌一凳,桌上码着一摞经书。当留恋在天际的最后一抹暮色即将褪净,悟觉主持点亮了那盏青油灯。也就是那晚,贾老板说他不仅打算给庙堂添置钟和鼓,还要用太阳能硅板,解决庙上的照明设施。贾老板在说过他许诺的当年,就兑现了对悟觉的承诺。那晚,贾老板又给了一笔使悟觉吃惊的款子。贾老板表明他给的这钱,是专给大师的,希望大师受累,能在神佛前多为他祈福,使他生意兴隆,事业通达,避凶化吉,遇难呈祥。悟觉坚辞不收贾老板的款子,理由是贾老板给庙上施舍了很多,对庙上是有大功德的人,他理应在神佛前为贾老板祈福。但贾老板说即便大师本人不需要钱,庙上的香火钱未必用不着,说什么也不收回他给的钱。而且又叮嘱悟觉,不要给任何人提说他给庙上所做的事。

夜幕下贾老板开着车离去后,站在山门的悟觉和尚,想起了佛经上讲的“善欲人知,其善不真。”贾老板做了善事,却不让人知道,足见得贾老板是心里真有善念的人。但几年后,贾老板善举背后不为人知的谜底,除了使他惊讶不已外,觉得他被此人愚弄了不说,还亵渎了神佛。贾老板的作为,也印证了佛经上讲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

5

拉车小跑的灰毛驴,跑了有五里路的光景,身上有汗珠从光亮的毛里悄然钻出来。浑浊的汗珠,在毛尖那里没来得及停顿片刻,就滚跌到烫脚的油路上,摔得七零八散的同时,腾起一团微弱的白雾,转瞬就被干热的空气给吞掉了。张广见了心疼毛驴,手扯驴缰唤着毛驴不要跑了。但毛驴的犟劲上来了,主人手中的缰绳扯得越紧,毛驴勾着头反而跑得越快,似乎再没耐心在这炎热的油路上磨蹭了。仿佛不远的前方,有一片凉爽的去处,等着它和主人去享受。张广想着毛驴不听使唤的原因,看一眼路南古相厚实,表面风化的褐色石山,恍然明白,大概再有六七里远的前方,有个叫芦草沟的地方。那里不仅有草,还有条从榆林窟、万佛峡淌来的河流。张广惊叹着,牲畜对自然的嗅悟,要比人灵透得多。他不再管束毛驴,任由它拉着车小跑,到前方有草有水的地方,人畜都凉快凉快。

情绪化的张复明恢复了常态。他扭开从家里带来的一塑料桶凉茶,双手举起水桶,嘴对着桶口灌了一气之后,一边盖着桶盖,一边随意说起他爸他妈出门打工,没挣来多少钱不说,连个人影儿也难见到。特别是他妈,四年多了没回过一次家,后来连电话都不打了。

张复明上初二那年患上了眼病,父母为了给他治病,不仅花光了手中不多的积蓄,还欠了债。后来听省城医院的医生说,张复明的眼病,是头脑中长了个多余的肉瘤,压迫了视觉神经。要治好他的眼病,得准备十来万的手术费,到北京的大医院才能治好。无措之下,父母就把他托付给爷爷奶奶,出门打工挣钱去了。张复明从懂事起,就知道他妈是他爸外出打工引来的老婆。曾多次听他父母吵嘴时说,他妈是他爸骗到手的。这其中的真假他无法坐实。但他知道他妈嫁给他爸的十多年,没回过一次四川娘家。有时他妈要回娘家,而他爸不同意,他妈吵得不行了,他爸就给他妈的娘家汇几百块钱,他妈就会变得安稳些。每想起这些,张复明就有种不好的感觉——妈妈忧伤的脸上,仿佛蒙着一层忍耐某种隐秘疼痛的表情,说又不能说;而他爸这边,为了提防妈妈逃走,从未间断的戒备弄得他时常提心吊胆,似乎从来没有踏实过。

张复明冥想中的不好感觉,在他爸妈再次出门打工的路上应验了——他爸引着他妈打工的头一年,就把他妈给打丢了。而他爸丢了他妈的事,他爸不仅瞒着他,爷爷奶奶也不曾在他当面提起过。

四年多来,他爸其实也挣了几万元,但拿回家的仅有其中的一半,其他的一半花在寻找他妈的路上了。这一切张复明至今还不知道。如今张复明说起他父母,张广就安慰孙子,挣十来万是一件特别不容易的事,等你父母挣够了钱,就会回来引着你去治眼睛。

张复明打小就不好动,眼睛有了毛病辍学后,越喜欢一个人独处,许是处在懵懂的少年时期,对降临在身上的灾难,反应似乎不那么强烈,也不那么丧气;对父母出门挣钱给自己治病这件事,想得也不那么迫切。他爸妈临出门前,给他买了解闷儿的数字播放器。他是靠着那东西播出的歌消磨时光的。

张复明也干活,他的活就是牵上几只奶羊去放,这样他不仅有事干,还能经常喝上他爷给他挤的羊奶。张复明后来长得身壮如牛的体格,大概与长期喝羊奶有关。他除了放奶羊,他爷从不指望他干别的活,其实是舍不得让他干。但当他爷得知他爸出门打工,把她妈打丟了之后,他爷要他干的活就多了,先让他学会在灶膛里架柴烧水,然后学和面擀面拉面,切菜炒菜。张广有他的想法,儿子把老婆找不来,儿子如果不像他老两口一样,与视力有毛病的孙子长期厮守,自己和老伴终有老死的一天,到了那时,张复明只要自己会做饭,也不至于被饿着。

拉车的毛驴大概跑乏了,恢复了先前不紧不慢的赶路姿态,接近傍晚时,他们来到芦草沟。从万佛峡流来的河水,出了山口已看不出河流的气势,发出只有小溪才有的细微流水声。溪水钻出南山脚下的桥洞,闪着清亮耀眼的光,仿佛一条迷失了去向的银蛇误入不毛之地,探头探脑地还没得来及摇曳出纤细的风姿,就被灼热干渴的戈壁吸干了。

6

解除套具的毛驴,急迫地在戈壁上寻到有土的地方,卧下打起滚来。毛驴左一滚右一滚,再左一滚右一滚,滚得地上冒起尘土,打滚打得浑身的汗眼收缩,站起来撑开四蹄,打了几个淋漓尽致的毛颤,仿佛抖净了全身的疲劳,才向有草有水的小溪边跑去。

毛驴爽身的时候,张广怕孙子在陌生的地方走路不方便,伸手要扶孙子去桥下相对水深的地方,却被孙子把他的手拨开了。还嫌他多事地说,我的眼又不是瞎实了,要你这么操心,还是操心自个的老腿老脚,小心摔跟头。他爷心里虽然感到不舒服,但还是引着孙子来到他看好的溪水边,叫孙子脱了鞋,搭手帮孙子挽起裤腿,照看着坐在露出水面的石头上,表现出狠巴巴的严厉,你给我操心洗,主要是洗眼睛。这芦草沟的水是从万佛峡淌来的,有仙气,洗了对眼睛有好处。

清粼粼的溪水,散发出让人难以抗拒的诱惑,但张复明听了他爷说,从万佛峡流来的水有仙气,怀疑和莫名的反感,使他收回伸进溪水的手。又是听和尚说的?

不是听和尚说,是我的想法。我想从万佛峡淌来的水,肯定有仙气。你给我快洗,不洗眼睛,我还专门引着你到这里游山玩水来了?老人把“游山玩水”说得很重,带着责怪的口气。张复明心里却掠过一丝暗喜,早晨去了山上的庙堂,这会儿又来到淌着清水的芦草沟,不是游山玩水还能说干啥来了。在驴车上暴晒了一天,出了一身又一身臭汗,这时他心里的抵制情绪,到底抗不住溪水的诱惑,双手掬起温热而不乏清凉的溪水往脸上一顿猛泼,身心立刻感到清爽起来。

把衣裳脱了,身上都洗洗,用万佛峡淌来的水洗身子洗眼,不专门来谁都办不到。张广给孙子一条新毛巾,多洗眼睛,眼睛能看清了,好女子多得很,把他温家的温兰儿算个啥。

张广也掬起溪水往脸上泼,泼了几下瞅见孙子呆呆地坐着,立刻来气了。一提温兰儿,你就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你给我争气点,都是没指望的事,你老是心里放不下,有啥意思呢?和尚都给你说了,“情执是苦恼的原因,放下情执,你才能得到自在。”张广停了停,声音带着愉悦说,不过和尚说的那句话我也爱听,“若能一切随他去,便是世间逍遥人。”又停了停嘿嘿笑道,和尚这话说得展脱,怕就怕一般的人做不到。

就是嘛。张复明说,温兰儿对我那么好,我咋能不想呢!

她已经嫁人了,你想也是白想。你啥时候不想她了,啥时候你心里就不泼烦了。张广叮嘱他专心洗眼睛,治眼睛比啥都要紧。然后离开寻找做晚饭的柴火去了。

张复明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脸上泼着水,心里依然想着温兰儿。

温兰儿是本村温家的盲眼女。她一落地就是个盲眼娃。她长得亮清,眼睛也看不出有多大的毛病,偏偏就是看不见。她比张复明大四岁。温兰儿长到能使唤的时候,她爸就让她牵着一头花奶牛放。温兰儿从小就在村里村外野,知道村庄周围哪里草多哪里好放牛羊,她放的牛不糟蹋庄稼。花奶牛一旦偷吃青苗,温兰儿敏锐的听力,听出牛舌头扯青苗的声音与扯青草的声音不一样,尖声大喝一声,呔,我“看”你再嘴馋。猛扯一下拴在鼻环上的牛缰,牛痛得呲牙咧嘴,立刻缩回伸向青苗的嘴。如此教训过几次,只要温兰儿在,庞然大物的花奶牛断然不敢偷食一嘴青苗。

在偏远的乡村,一个盲眼女孩只能待在家里,也没伙伴陪她玩,一个人闲得慌,就学天地间的各种声音,以此来打发没有光明的日月。温兰儿的嗓子好,能学出世上的好多声音,刮风下雨,鸟鸣兽叫,听起来像真的一样。张复明和温兰儿在一起放了不多时日的牛和羊,发现温兰儿有这些本事,非常佩服地缠着她给他教,温兰儿很欢喜地答应了。于是在村庄北边的那片胡杨林或其他地方,就会传出他俩学麻雀吵嘴,燕子啁啾,喜鹊喳喳,鸡鸣狗吠的声音和笑声。

那年张复明十五岁,温兰儿十九岁,他俩在一起放牛放羊,除了学听到的各种声音,更多时间是听张复明不离身的数字播放器,那里头装满了流行歌曲,时间一长,他俩也学会了,于是在远离村庄的那片胡杨林里,传出男女合唱的流行歌曲。温兰儿最爱听最爱唱的要数《纤夫的爱》,但对表达的意思和有些歌词不怎么明白,就问张复明:如我俩情,我俩的爱,在纤绳上荡悠悠……张复明上过学,眼睛没出毛病前,在电视上看过这首歌曲的画面,他尽自己所理解的给温兰儿解说,许是温兰儿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后来他俩再唱《纤夫的爱》,在胡杨林稀疏的地方,温兰儿要张复明和她学着电视上的画面,一边唱一边学动作。那时候温兰儿二十二岁,张复明十八岁,心里都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激荡。

过了十九岁生日的张复明,在初夏的一个傍晚,和温兰儿在远离村庄的那片胡杨林中放牛放羊,温兰儿又要和他一边唱,一边做着动作唱那首歌,唱完最后一句“让你亲个够”之后,温兰儿攥紧张复明的手,脸对着脸问张复明,你说咱们这地方的人,为啥把亲嘴说成“吃老虎”?

张复明突然红了脸,明白温兰儿在引诱他。他巴望她这么做,还巴望她做得比这更直接些激越些,但他故意惹温兰儿,我晓不得。

不信你晓不得?快说,不说不行。

温兰儿伸出一只手,掐住张复明的脸蛋,你说不说?不说就掐你。

你把手挪开我就说。

温兰儿挪开手,做着认真倾听的样子。

把亲嘴说成“吃老虎”,肯定是件了不得的事。张复明突然将温兰儿裹进怀里,慌乱莽撞地寻找着,温兰儿也慌乱急迫地迎合了他。两个穿得单薄,发育得富有弹性的身体一挨紧,立刻感到彼此发烫的身子,透出不可抗拒的诱惑,很快就拧紧了,不觉便拧成了麻花。后来跌倒在稠密的冰草上,滚过来滚过去,将柔软的冰草滚平了一大片。

他俩终于停下了,侧躺在草地上互相搂着脖子大喘气,谁也舍不得松开手。彼此喘出的粗气吹在对方脸上,温润而酥痒的感觉,再次散发出各自不可抗拒的诱惑。

“吃老虎”的味道香不香?温兰儿说。

张复明伸出舌头舔着自己的嘴唇,咽了口唾沫说,香得很,不是一般的香!

还想“吃”不?温兰儿期待地嘬起嘴。

张复明无所顾忌地又吃起来,吃得又一次剥离了世间万物。

张广捡了一抱梭梭柴走过来,见孙子痴呆地坐在溪水中的石头上,呵斥他不好好洗眼睛,又在瞎想啥?

张复明吓了一跳,心里的甜蜜,被他爷的呵斥声惊得烟消云散,他恼火地瞪一眼他爷,站起蹚出溪水,靸着鞋来到驴车上睡下了。张广无措地叹着气,这娃的情绪一直不见好,心里的苦日子啥时候才能了!

7

张广忙着找石头垒灶,怕天黑前做不好饭就会饿肚子。他准备了足够他俩吃好多天的烧壳子、挂面和咸菜,去敦煌有百十里远,他打算用三天时间走到。先在芦草沟宿一夜,第二晚就宿在一个叫吊吊水的地方。这两处张广认为是有神水的地方,一心想着用神水洗孙子的眼睛。然后去敦煌的莫高窟,最后去月牙泉寻找治疑难杂症的“灵药”。

天上挂满星星的时候,暴晒了一天的溪水才有了真正的清凉。吃过晚饭,张广缠着孙子说了一阵闲话,连哄带劝又把孙子叫到溪中的石头上坐下,要他自己继续洗眼睛,他帮他洗后背。

老人搓着孙子筋肉厚实的脊背说,眼睛治好了,不愁找不上好媳妇。

张复明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脸上泼着水,他爷又劝他再不要想温兰儿了,听老人的话对他有好处。张复明没有吱声,他爷越是劝他不要想温兰儿,他反而越爱想她。

张复明和温兰儿在胡杨林偷吃过“老虎”之后,彼此再也管不住自己了,一有机会就要偷偷吃上一吃,感觉“吃老虎”的味道一次比一次香,都到了永远吃不够的份上了。被一团情感和诱惑裹挟的张复明和温兰儿,后来不管不顾地做了比偷“吃老虎”更厉害的事。温兰儿还陶醉地说,她给自己找到好男人了。他俩好的事,终于在一天下午露馅了。

第一个发现他俩拧成麻花的,是温兰儿她爸老温。老温十分惊讶,甚至恼羞成怒,却对不幸的女儿不忍心把她怎么样。女儿都二十四五了,有想法是意料之中的事。温兰儿嫁个怎样的男人,是老温两口子最大的心病,从温兰儿长到十六七岁起,老温时常想着女儿能嫁个不嫌弃她、善待她且家境殷实的人家,但因碰不着他放心的人选,就拖了下来。如今老温再不敢拖了,怕再拖会出大乱子他没法收拾,他决定去趟哈密。老温哈密的妹子前不久给温兰儿介绍过一个对象,老温嫌路远,既没答应也没拒绝,但当他亲眼见了女儿和张复明,有了超出他意料之外的儿女隐私后,他再顾不得路远路近了,决定去哈密看看他妹子给女儿介绍的对象,若能对他的胃口,就把女儿嫁过去。

老温对盲女够慈心柔肠的,但对张复明他就不那么心慈手软,他去哈密的前一晚,去了一趟张复明家。他知道张复明父母之间的关系不对劲,家境又不好,不是他意想中让他放心的择婿人家。那晚老温凶神恶煞地来到张复明家,痛骂张广老两口教孙不严,小小年纪不学好,倒学会了耍流氓欺负他女儿。并吃人似的警告俩老人,再不管束他们的孙子,让他看见张复明再纠缠他女儿,他就会打断张复明的腿。老温离开时,院里洒满了清亮的月光,张家那只小黄狗撵着老温狂吠,老温突然飞脚踢向小黄狗,黄狗飞向院墙又被弹回的惨痛声,使他们一家禁不住一阵心惊胆战。

老温走后,张广惊疑地从张复明嘴里坐实了老温说的事,除了吃惊并没怎么指责孙子。倒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说不辨世事的苕子,太冒失了,幸亏老温嫌咱家穷,没看上你给他家当女婿。如果不嫌咱们家穷,又看上了你这个女婿,把温兰儿强嫁给你,你怂这辈子就彻底完蛋了。

张广见孙子不明白他的话意,接着说老温他太癫狂了,也不想想他女子是个天生的黑天黑地的人,这辈子不指望能看见啥。而他孙子的眼睛只要攒够钱就能治好,眼睛一治好,就是一个没缺欠的人。一个没缺欠的人,找一个盲眼媳妇,还不成了一辈子的累赘!

张广又说,就算他老温热心这门亲事,我还坚决不同意呢。

张复明一听他爷也坚决不同意他和温兰儿好,情绪激烈地顶撞他爷,是我找媳妇,又不是给你找,我的事不要你管。

不懂事的混子儿,张广凶巴巴地说,这事我还管定了,以后再不要去招惹温家女子。张广老伴叫声我的小祖宗,也劝起孙子来。

趁这空儿,张广来到院墙脚下一直叫唤的小黄狗前,小狗抽搐成一团,柔软的细毛被疼痛逼出的汗水浸透了。张广伸手扶狗站起来,但一松手又跌倒了,软塌塌的仿佛身上的骨头都化掉了,喉咙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张广心里一凛,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老温这锤子真能下狠手。幸亏踢在狗身上,如果踢在我孙子的腿上,说不定把心爱的孙子的腿给踢断了。张广担心孙子吃亏,又怕他去惹麻烦,坚定了一个想法——看牢孙子,决不让他再见一次温兰儿。

张复明没想到他和温兰儿的好,不仅温兰儿一家反对,连他爷爷奶奶也坚决不同意。更没想到第二天,他爷不让他与往常一样牵着奶羊去放,还锁上院门,把他圈在家里不让他踏出家门半步。向来听话的张复明,因气愤而迷乱了心智,在家里大发脾气,他打碎了几个喝水的玻璃杯,还摔碎了三把小凳子。面对他疯狂的发怒,铁了心不让他去找温兰儿的他爷,不说一句他的不是,也不去阻拦他,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受煎熬似的等他摔打够了,才心有余悸却一脸平和地弓着腰,拿着高粱头扫帚,仔细清理着可能会绊倒孙子,或伤着他的烂木头和碎玻璃。

那时张复明恨透了他爷,但因无力摆脱他爷的管束,气得他流出了无助而伤心的眼泪。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像那时一样气愤过,悲伤过。就是当初眼睛出了毛病,他也没那样伤心。听到他爷手中的高粱头扫帚,扫过地面搅动起碎玻璃、烂木头发出的刺耳声,忍不住骂了他爷一句,老不死的真不是个好怂。

张广不恼不躁,反而胆怯地只在心里笑着说,是不是好怂,不是你一个尕娃说了就能算的事。

张复明只知道他爷不让他去找温兰儿,却不知道温兰儿也被她妈和哥嫂控制了,同样不让她牵着花奶牛去放。这是老温安顿的。老温去哈密来回用了三天时间,他回来的第三天,老温妹子和妹夫开着车也来了,还引着一个四十来岁,长得不怎么受看的跛腿男人。这个跛腿男人,就是老温去哈密相中的女婿。跛腿男人没给老温、老温妹子妹夫打招呼,来时带了六万元的彩礼,说是拉扯一个人不容易……言语举止之恳切,再次证实了老温妹子妹夫说的为人之实诚。但老温没收女婿带来的一分彩礼,将温兰儿连哄带骗强行抬上他妹夫的小车后,老温还给了远嫁的女儿两万元的陪嫁礼。老温只对跛腿女婿说,他不图别的什么,只图女婿能说话算数,善待他女儿。

张复明得知温兰儿远嫁哈密的当天晚上,他想不开割腕自寻短见。幸亏他爷发现的及时,要不一个月前,说不定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张广搓洗孙子后背的手,明显感到孙子筋肉厚实的脊背在抽搐,他那颗有时坚硬如铁,有时脆弱无比的心,觉得似划过一道尖利的疼痛。他停下搓洗的手,抚摸着月光下水湿发亮的孙子的肩膀,你咋还哭了?

张复明没理睬他爷,猛烈扭动着肩膀,意欲甩开他爷抚在他肩上的手,表示着他因回想而催生的愤怒与伤心,还有对他爷的气愤与厌烦。

张广哀求说,我的小先人,再不要想温兰儿了,她已经是旁人的媳妇了,你还想她又有啥意思呢。早晨咱爷孙俩在庙上,和尚一再提醒你,“对不可改变的事实,你除了认命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人一定要学会随缘放下,你越放不下,越有吃不完的苦头。“菩萨只保佑那些肯帮助自己的人。”

小溪边的戈壁上,张复明睡在用撑杆撑平的驴车上。张广睡在铺了毡片的戈壁上,还有卧在一旁的灰毛驴。

8

天亮了——又是晴朗的一天。

张广叫醒孙子,让他再用万佛峡流来的水洗脸洗眼睛。张复明这次没耍脾气,他来到小溪边,照着他爷的安顿去做。张广套好驴车,将昨晚卸下的草包、炊具搬上车,把从家里拉来的两塑料桶水倒掉,再灌两桶他认为有仙气的水装上车,等着孙子来上车。

在戈壁路上行走,人畜万万不敢缺了水。

一上油路,张广在驴尻上拍一把,毛驴拉着车小跑起来。

张广给孙子说起为啥一定要去叫吊吊水的地方。他说吊吊水那地方稀罕得很,三危山从敦煌向东延伸到那里,没来由地在靠北的一面豁开个口子,钻进口子绕几个弯,在峡谷顶断崖的半山腰,有一眼清亮的泉水往外喷,水从半山腰落下时,形成一膀子宽的瀑布。在瀑布落下的周围,长着一片绿得让人心颤的芦草,还长着几棵茂盛的胡杨树。因为水是从半山腰落下的,就叫那地方为吊吊水。学名叫悬泉。传说王母在月牙泉邀请各路神仙开蟠桃会,太白金星在接仙庙歇了歇,一路顺着佛光闪烁的山体,去月牙泉路过吊吊水时,见寸草不长的石山断崖处,喷出有碗口粗的一股水,好奇地落下云头要看个究竟,不料佛珠掉进泉眼里,待要施法去捞,意外地发现泉水是从月牙泉涌来的,水珠溅进嘴里,尝到那水不仅甜润爽口,还有一股说不清的香气。佛珠掉进泉里,原来是北斗星,在月牙泉那边施法逗太白金星玩哩。

张广说完这个传说,回过头瞅着孙子说,小子,吊吊水的水够神了,用那里的神水洗眼睛,对你的眼睛一定有好处。张广蓦然进入一个美妙的幻境,眼里露出渴望强烈的企盼即将兑现的喜悦——能治疑难杂症的铁背鱼,从那泉里直往外涌,他在崖下的沙地上,捡了一驴车铁背鱼,还有太白金星给的一粒治疗眼睛的灵丹妙药……张广满怀幻想地说,咱爷孙俩这次去吊吊水,如果真能碰到从悬泉里冒出的铁背鱼和七星草,咱们就不去敦煌了,这里离敦煌还有不少路呢!

张复明其实被他爷讲的这个传说,拨动了他想身临其境的好奇心,但他因一直生着他爷的气,仍然摆出一副他爷最向往的事,他始终怀着不感兴趣的漠然态度。他不知道自己的抵抗情绪,啥时候才能淡化。但他晓得他爷以前不怎么迷信,自从自己因为温兰儿,做了寻短见的傻事后,他爷三天两头往接仙庙跑,求庙里的神仙保佑他。特别是从和尚手里弄到那本小册子后,他爷显出一股疯狂的执拗,非要他依着他去敦煌。沿途先上庙求神拜佛,再去自认为有仙气神水的地方洗眼睛。他知道这是他爷对他好,不依他爷,他爷就会伤心,就会生气,无休无止地在他跟前唉声叹气,一副没盼头再活下去的样子。他爷的做派,简直烦死他了。他有时在心里报复他爷,我就不听你的话,愁死你老不死的,谁让你反对我和温兰儿好呢;有时他也想,依了他爷,无疑是一次徒劳的瞎忙。但最终经不起他爷的死缠,也有去敦煌游一趟的诱惑,还是答应了他爷。一路上他爷要他做的事,他只怀着一种敷衍的心态,无所谓做了啥,也无所谓没做啥。这时他仍然以敷衍的口气说,你说吊吊水的水神,它就神。

你看你娃,心里还是不肯信,你要心里信,心里信了,才显灵。

快十点的时候,去吊吊水的路口到了。张广前后看了看,不见有东来西往的车辆,就向左一勒驴缰,毛驴拉着车拐向南边通往吊吊水的路口。这是一道有三里远且比较陡的斜坡。毛驴拉着车要蹬上这道大坡,拉车的姿势显然与在油路上不一样,它弓着腰勾着头,显出吃力的样子。张广怕毛驴过于费劲,就下了车,与毛驴并行的同时,一手抓住车辕上的拉橛,前倾着身躯帮毛驴拉车,稳健地向山口处阳光明亮而柔和的天际走去。用了不到一个小时,驴车来到那个进峡谷的山口,他们歇了一阵后,就进入连绵的峡谷,避开原有的车辙印以减小阻力。谷底全是米粒大的细碎砂粒,虽然看上去平坦,但地势仍然处于上坡,表皮又松软,驴蹄子每踩到颗粒分明的砂粒上,陷进砂粒的瞬间,传出砂粒互相磋磨的刺耳声,砂粒同时在迅疾下移。这样一来,毛驴蹬出的一大步居然缩小了不少;而窄细的车轱辘陷进砂粒里,挤在车轱辘前与两边的砂粒,给拉车的毛驴和张广增添了持续不断的阻力。走了没多远,呼哧呼哧喘气的毛驴叹息似的打声响鼻,摇着头突然停下了,似乎不停下恢复体力,再无力拉动车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张广只得随着毛驴停下同时恢复力气。这时候,人和驴身上都出了汗,张广要尽快赶到目的地的想法变得迫切了,他叫孙子也下了车,自己步行。而他取根绳子拴在车轴上,将绳扣套在肩膀上,继续吆着毛驴合力爬坡。眼下车上的物件并不怎么重,但由于细碎的砂粒中不含土,砂石之间并没锈住的缘故,驴蹄和车轱辘仍然陷入砂粒不浅。现在虽然比张复明没下车前拉着不那么吃力,还是要费很大的劲才能缓慢前移。毛驴不仅弓着腰苦苦拼着体力,张广同样前倾着瘦巴巴的身子,汗流浃背地竭力给毛驴助力。在峡谷两边聚来的炎热阳光下,人和驴宛如湍流中急于逆流而上,回到出生地完成繁殖使命的鲑鱼,一心一意对付着前行的阻力。

9

张广年轻的时候,在山南的草滩上给生产队放牲口,去过吊吊水几次,他对那里的地貌非常了解。他现在和毛驴拉着车爬坡,爬一阵缓一下,再爬一阵又缓一下,如此重复多次,直到正午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吊吊水。但眼前的景象使他惊恐地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峡谷两边的峭壁,突然靠拢环抱偏西的悬崖上,看不到有瀑布从半空泻下。

他把曾经泻下瀑布的地方仔细扫了几遍。这是一片让他看了无比惊讶而且发愁的景象——陡峭的岩壁上,全是狰狞凌厉的灰色石头,透着生硬而令他绝望的无情——从前喷着瀑布的地方,近乎干涸了。现在只流着筷子粗的一股水,流到离地面大概有一丈高的半崖上,竟然消失在石缝里。

张广慌乱不安地端详着可望不可即的神水,惊骇得发起呆来。他因惊骇显得焦虑迟钝的样子,仿佛被谁使了定身法,心里潮起一股天不助他的绝望。张复明不知道已经到了目的地,问他爷怎么不走了?他爷告诉他到了要来的地方。张广还没来及说明眼前的景象,张复明因听不到他爷描述的,有水从半空落下的声音,来这里之前的向往与好奇,陡然消失殆尽。他断定他爷在骗他。于是不耐烦地表示,在这石峡里,除了石头就是砂石,还有晒死人的大日头,有啥玩头呢?

张广的心早就悬空了,他用自己臆想的希望和力量一路走来,不仅有某种幻想,也盼着能让孙子玩得高兴,化解因温兰儿带给他的郁闷和忧伤。但记忆中喷着瀑布的吊吊水,时隔三四十年后的今天,变得近乎干涸的现状,这是他不曾想到的。他只听说过由于气候变暖,地下水位下跌,不曾想会影响到吊吊水的水。现在面对孙子的质疑与不耐烦,他觉得自己所言不实的结果,会使孙子把他看成一个只会编虚说谎的老头。这些联想掀起他内心巨大的不安,使他身上、脸上的热汗流个不停,但他毕竟是个经历了无数世事的老人,极力控制着内心的慌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和声音的镇定。我没哄你,水是少得跟从前没法比,还是流着一股股,不信你听听。他把孙子拖到崖根下。张复明耳朵贴着晒热的石壁听了听,凭着他特尖的听力,果然听到岩壁上有细微的流水声。但这并没引起他的兴趣与好奇,反而不屑地说,有水和没水一个样,那水只有飞鸟才能喝到,难道咱俩谁还有本事,能飞上悬崖?

张复明不耐烦地离开了崖壁,向驴车走去的时候,埋怨他爷把他骗到这地方,不仅没啥好逛的,到饭口了还饿着肚子。要是在家里,这时候已经吃他奶做的拉条子了,并且要他爷快些吆上驴车回家。

张广本来要提醒孙子车上有烧壳子,先压压饥,他很快就给他做饭。但他却拉下脸责备孙子,奔二十的后生了,一点苦不愿意吃,一丝委屈不想受,你以为你爷真的活癫动了,放着舒坦不舒坦,引着你受活罪来了。

张复明的情绪沮丧到了极点,转过身来面向站在崖脚下的他爷嚷,我受的委屈还少吗?得了眼病上不成学,毁了一生的前程不说,心里的难受只有自己知道。话说回来难受归难受,我还得学会认命。可我爸我妈说是为了给我看病,出门打工挣钱去了。我爸一年还能见个面,我妈几年了连个影儿都不见,怕是受牵连有意躲掉了。他们不管我,不操心我的事,我就得自己操心。我找个媳妇你当爷的不说帮一把,还要和合伙温兰儿她爸,横搅一杠子,把我的好事搅黄了你们才高兴。张复明不管不顾地吐着怨恨,依我说你们都是黑心烂肺的东西。他爷装得没听见。张复明还讥笑他爷,依我说你真活癫动了,要不咋能做坏孙子好事的蠢事?还用想象的办法,哄着给我治眼睛呢?我看你老得癫动到家了,要不你不敢这么异想天开。

张复明又冲着他爷大叫,当我是三岁的尕娃,一哄就能哄信?

孙子的这番话,在炎炎阳光下,仿佛一束束火箭射向他爷,灼伤了看上去呆若木鸡的张广。他想不出哄孙子高兴的说辞,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父母对他的态度,因此避重就轻地和孙子斗起嘴来,你说啥叫异想天开?你爷不太明白。

张复明挖苦他爷,你说你在七十年代初扫文盲的时候,你是全公社识字最多的人。我还知道你见本书就要翻翻,真不知道异想天开是啥意思?我就给你解释……

听了孙子的解释,张广想了想,呵呵笑着为自己辩护,诸葛亮不是异想天开,敢设空城计,能唬走前来夺城的司马懿。

张复明觉得他爷可笑极了。《三国演义》的电视剧,他和他爷都看过。他眼睛没毛病前还看过书,知道诸葛亮设空城计,是因为了解司马懿多疑,才会那么做。而他爷把他没钱投医的无奈想法,当成不拘一格的超强想象,竟拿空城计的奇思妙想,给他没有根基的行为着色打掩护。又冷笑着挖苦他爷,我说你癫动透顶了,还不承认,还觉得自己是常有理。接着问他爷,啥叫常有理?他爷还没磨过弯来,张复明说你经常有理,就是你经常胡搅蛮缠。

张广常和孙子打嘴仗,互相拧巴,但时隔不久就和好如初。于是他不再理睬孙子,转过身面向岩壁。用手背揩去渍痛眼睛的汗水,把扣在前额的草帽沿往上一掀,睁大耷拉的眼皮,用他那黄中带绿,已经变得浑浊的眼睛,丈量着岩水渗进石缝的距离——崖脚至有水的地方有两人之高。他想搭人梯完全能够着。却担心孙子不与他配合,便发起愁来。这种担心引发的愁肠,渐渐变成了一种恐惧,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菩萨保佑,让我能想出办法取到半崖上的水,给我孙子洗眼睛……如此默祷了一阵,果然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呼之欲出。这一念头的出现,使他内心的恐惧和脸上的愁云蓦然消失了,竟然变得自信起来。他用一种炽热甚至是挑战的目光,打量着流水的岩壁。仿佛他真会变成一只会飞的鸟,一定能喝到半崖上的水。

张广并没急于实施取水的办法,而从容地来到驴车旁,把驴车上的东西都搬下来,卸了毛驴,一边给毛驴弄了些带来的干草,一边对已经喝着水吃烧壳子的孙子说。爷爷这就给咱们做饭,在神仙来过的地方野炊一顿后,就看你爷咋变成一只飞鸟,取半崖上的水给你洗眼睛。

张复明冷笑着惊叫,我爷不仅活癫动了,还得了狂想症。

张广不管孙子说啥都不再搭理他,搭灶着手做午饭。

10

午饭依然是昨晚的面条就咸菜。饭后张复明坐在胡杨树下的荫影里,享受着饱食后的惬意。收拾锅碗的张广,听到裤兜里的手机报来的号码。电话是悟觉和尚打来的,问张广到哪里了,他孙子玩得开心不开心?张广不愿将内心的秘密让悟觉知道,因此回答就显得吞吞吐吐,甚至闪烁其词。当他要把话题引向别处时,张复明凑过去对着手机大喊,大和尚,快劝劝我爷,他活癫动了不说,还要变成鸟儿飞上悬崖,取吊吊水的水给我治眼病。

张广恼火地避开孙子,和悟觉后来说了啥,张复明一无所知。接过电话,张广仿佛在与谁赌气,恨吧吧地拼着命,将空车推到流水渗入石缝的崖脚下。因他一个人无力将车辕条朝上竖起,就呵斥孙子给他来帮忙。张复明不仅不给他帮忙,反而头枕着胳膊躺在树荫下,摆出要大睡的样子。张广的火气越发大了,又恨声扯气地喊了几声,见孙子躺在树下动都没动一下,知道靠呵斥是使不动孙子,就无奈地来到树下,极力抑制着气恼,求告孙子帮他一把。他这么做是为了了却庙上许的一桩心愿。张复明情绪激烈地表示,啥许愿不许愿,你所有的努力都是瞎折腾。但后来仍然抗不住他爷的软缠硬磨,极不情愿地搭手将驴车靠着崖壁竖起来。还提醒他爷老腿老脚的,小心站不稳跌下来。

张广先攀上车身,再攀上辕条顶端控制托梁和肚带的木橛,手就能够到水渗入石缝的湿印了。他又挪下来,撅根三尺长的芦苇秆,提着铝锅再次攀到辕条上的木橛。起始他右脚踩着木橛,左膝盖顶着岩壁,感觉站稳了,扬起头,右手拿着芦秆,探向高处流水较集中的地方,左手端着铝锅,引流他认为有仙气的神水。水是顺着芦秆流了下来,只是太慢太少,宛如细线似地汩汩滴进铝锅。但这不影响张广庆幸的心情,他甚至兴奋地产生了幻觉——北斗星应王母之邀,又去“瑶池”开蟠桃会路过吊吊水上空,见他一个垂暮老汉,为了孙子如此受累,北斗星深受感动,怜惜地降下祥云帮他施法,使泉水不仅喷涌成瀑布;还带出月牙泉能治疑难杂症的铁背鱼和七星草;用之不尽地给他孙子治眼睛。这种幻觉在眼前长久地萦回不散,给他带来忘我的愉悦与神往。后来迫使他终止这种美妙的幻觉,不仅是踩在木橛上的右腿颤抖得厉害;抵着岩石,支撑身体重心的膝盖给硌得生痛;还有严重妨碍视线,越来越渍痛眼睛的汗水。

张广从木橛上挪下来,站在车厢的横档上,调整至相对舒适的站姿,发现锅里引流的水只有小半碗,他觉得过少,等缓到浑身与平时一样舒适,再次攀上木橛,以上次同样的姿势接着引流。太阳向西偏了一大截,峭壁伸出的阴影将他遮在其中,感觉比之前凉爽了些。不久让他心花怒放,遮蔽现实的幻觉又一次出现……谷底先前唠叨他爷没事找事的张复明,现在头枕着胳膊,躺在胡杨树的荫影里似乎睡着了。旁边卧着吃饱草的灰毛驴。寂静的峡谷没有一丝风,啥声响也没有,仿佛一切给融化了。

过了一阵,支撑张广身体的单腿和膝盖,不可抑制地开始战抖发痛;上仰的脖子和举着芦秆的胳膊,同时发酸发困。这种来自身体深处无以抗拒的疼痛和酸困,比上次来得迅猛得多,潮水般地一浪顶着一浪。浑身的汗眼似乎失去了收缩性,从体内涌出的汗水,要比他引流到锅里的水多得多。他咬牙又坚持了一会儿,要命似的战抖疼痛及酸困,仿佛又一次涨潮,一涨再涨,一点一点地把他逼得再也撑不住了,只好收手往下挪。不料双脚挪在车厢横档的时候,汗衫的前襟牢牢地挂在木橛上,感觉给吊住了一样使他动弹不得。就在他提身伸手,腾着挂在木橛上的前襟的时候,脚下不实失去重心,一下子从横档上跌了下来。

锅里的水倒得一滴不剩。张广摔到沙石上沉闷的钝响,铝锅磕在车厢上当啷啷的响声,在寂静的峡谷仿佛一串鞭炮炸响,嗡嗡的回声在峡谷响个不停。睡着的张复明被吓醒了,他神智有些模糊,但转瞬就意识到他爷出事了,利索地站起来,视线模糊却准确地赶到趴在地上的他爷前。老人给摔昏了。张复明怎么摇动呼叫,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给吓哭了。在他惊惧得不知道怎么办时,他爷裤兜里的手机又报先前的来电号码。张复明记得这个号码是悟觉和尚的,他猛然意识到,这兴许是他唯一可以求援的电话。于是他掏出他爷衣兜里的手机。

果真是悟觉打来的。问他们爷孙俩该出了吊吊水的峡谷,现在是否走在去敦煌的路上?张复明立刻明白了和尚如此询问,是他爷没给他说实话。他哭着说了他爷引流水被摔的事。央求和尚快想办法救他爷。悟觉先念声阿弥陀佛。说生有时,死有地。叮嘱他不要过于慌张,摆正他爷的躺姿,让他在原地静躺着,会缓过劲来。悟觉还宽慰张复明,从他爷的手相和面相看,至少能活85岁,不会出大事。悟觉说他会尽最快的速度赶到吊吊水。

张复明依照悟觉的指教,腾出他爷压在身下的右胳膊,让他爷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他跪在一边双手抚摸着他爷的胸部,哭腔乱溅地叫,爷你快醒来,我再不和你犟了,你说啥我都依你!他的呼叫声和哭声,像大风中的二胡声一样时强时弱,带着惊恐无措的颤音。过了一阵,他感到跪着的膝盖,被晒热的沙石烫得受不了,担心他爷长久地躺在烫人的沙石上,又被炎热的阳光烤着,怕他爷热得受不了,就像大人抱孩子一样双臂托起精瘦的他爷,来到胡杨树下。他坐在树荫处岔开两腿,将他爷的上身揽在怀里,抚摸着他爷的前胸,呼叫他爷醒来的声音时紧时慢。

其实他爷在他抱起的那一刻就醒了,只是不明白孙子怎么会抱着他。时隔不长他渐渐恢复了神智,想起他取水失败的现实,突然伤感得鼻子发酸,不过他强忍着,没让伤感催生的抽噎发出声来,一动不动地依偎在孙子怀里。感受着来自孙子的牵心。孙子已经长大懂事了,晓得疼人了,不是平时惯得让他担心的混账后生。他这样想的时候,仍然装得昏迷不醒。但生命产生的永恒节拍,在他体内均匀地律动。只是缺乏经验,视力不行的孙子没察觉到罢了,仍然为他悬着一颗心。张广觉得浑身并没有摔坏的部位,只是少肉的屁股、尾骨和后脊梁有些疼。那是他失脚跌下的时候,被车身的木头或车轴碰的、蹭的。

张广在孙子的怀里又偎了一阵。莫名地觉得,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吮足奶水的婴儿,享受着来自娘亲的温情。这种不曾有的矫情的愉悦幻想,又使他觉得很害羞,一个快老死的人了,咋会有如此不现实的幻想呢。他比之前不那么疲倦了,气力也恢复了不少,不忍心再让孙子为他担惊受怕。睁开眼睛,当他看到孙子焦急的样子,心里隐隐疼了一下,脸上却掠过一波温情的笑容。他想伸手抚摸孙子的脸庞,抹去为他流下的眼泪,却担心过于唐突吓着孙子。于是他故意蠕动了一下身子,给孙子递个信儿,他已经醒了。张复明立刻觉着他爷身体的异样,惊喜地搂紧他爷。

爷爷你终于醒了,摔坏了没有?

张广再没做任何过渡动作,就挣开孙子的搂抱,伸手抹去孙子脸上的眼泪和汗水,轻轻拍了拍孙子的脸蛋,轻描淡写地说,没麻耷。你爷的骨头硬着哩!之后站起来,也没觉着有明显的不适与疼痛。他扭动着身子试了试,感觉身子骨果真没啥妨碍,便自嘲地说,遇难不死,必有后福。不料同样站起的孙子说,就咱们家这样子,哪有福让你享?张广转过身盯着孙子,表情坚定地说,只要把你的眼病治好了,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接下来,张广侧躺在树下的荫凉里恢复体力。他不会因为头一次取水失败,就放弃来这里的目的。张复明见他爷站起来不久又躺下,心里总是不踏实,问他爷到底摔伤了没有?当他得知他爷只是感到疲乏,躺下是为了解乏时,猛然想起悟觉和尚答应他来这里的事。因此他将这事的因果告诉了他爷。张广情绪激烈地说,快回电话让和尚不要来,我好好的他来做啥?张复明听着不顺耳,边怪怨着他爷不通情理,边给悟觉打电话,电话通了却无人接。接着他又打了三次,仍然没人接,他只好放弃了。

张广歇了半个钟头后,站起来双手搓摸着他的屁股,脚步缓慢但稳当地走到竖起的驴车前。他面带倦容,但神情并不沮丧,端详着摔下他的那里。自言自语,我犯了心急不能吃热豆腐的毛病!为了保险,应该在爬上去接水前,在辕条顶端拴根绳子,另一头系在腰里,就算两脚都踏空,也不会摔下来。他停了停又说,以后再不敢马虎了,一定要做好预防跌下来的准备。

你还要上去?吃惊又担心的张复明站在一边问。张广肯定说,一定要上去。不过他表明要等到峡谷遮满阴凉,气色凉下来再上去接水。张复明怕他爷再有闪失,决心要阻止他。却想到倔强的爷听不进他的话,便多个心眼提醒他爷,这样会耽误原来的行程计划,天黑前赶不到敦煌。他爷摇着头说,不急。从容地走到崖脚下,背靠着岩石坐在沙粒上,摆出这一路他从未有过的消停。说出门前棉花地都浇了水,羊有你奶照管,家里也没啥要紧事。再说这次出门带了不少口粮,十天内能回到家,啥事都不耽搁。

崖脚下的阴影里,张广双臂搭在弯曲的膝盖上,额头抵着手臂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张复明要放下竖着的驴车,没有车身当梯子用,他爷不可能再爬上去,引发意外的麻烦。他压跟儿不信那岩水,能医治他的眼病。他悄悄扳动车体发出的响声,惊动了坐在旁边的他爷。他爷明白了他意图的瞬间,大吼一声,你给我住手。麻利地赶过去抢在高个的孙子前,双手撑住已被孙子扳得向下倾斜的车体,呵斥孙子快帮他把车身撑起来。张复明非但没听他爷的指令,反而把握着适度向下用力,想逼他爷快些放手躲过去,他一定要放下驴车。但他爷狠命地硬撑着,张复明仍然把握着适度继续用劲,爷孙俩谁都不说话。寂然无声的峡谷唯一能听到的,是他爷挣得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俩就那么僵持着。张复明虽然看不到他爷挣得发紫的脸,却能感到他爷的双臂开始发抖,身子也在打摆。他心里急切地哀求:爷爷快走开,我不想再看到你,为我做没指望的事。又过了一阵,瘦小的张广越来越感到浑身的骨节和骨头,有种被挤错位甚至被压碎的感觉。他已经没劲和孙子抗衡了,被迫收回双手的同时,不顾孙子万一把握不好,失手伤着他的危险,用头顶住车厢板,喘着气决绝地吼,小狗日的有本事就松开手,让车跌下来砸死我算了。

张复明抗不住来自他爷的震慑,他认输了。然后赌气地奋力向上一撑,辕条头划着弧线磕在岩石上发出的巨响,吓得张广心头一麻,迷乱中误以为那声巨响是孙子丢开手,车身跌下来砸断他脖子骨的声音。待他明白过来,发现孙子原地蹲下身子,双手抱着头,放声大哭,哭得悲切。张复明从来没有这么哭过。他哭得如此悲切,并不是哭他自己不幸的命运,而是哭他爷为了他,被他自己臆造的念头,弄得如此迷狂,不管不顾。

张复明终于不哭了。张广挪到孙子对面蹲下。眼里蒙着一层水汽,慈祥的目光透过那层水汽,爱怜地端详着孙子胖乎乎的脸,却冷着声调说,再不要哭了。你已经是个20岁的男人,一个20岁男人遇到难事就嚎,那是软怂的做法。以后要学得硬气些。你还要记牢佛教化凡人的话:“菩萨只保佑那些肯帮助自己的人。”

11

从峡谷闭合的终点,和峡谷向外延伸碰到的头一个转弯,仿佛是一扇巨型的“大门”,将头一个转弯至山口之间的峡谷关闭在外面。张广爷孙俩所在的不长的、深渊似的峡谷,似乎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在深渊似的谷底,抬头只能看到一小片有限的蓝天,和蓝天上一朵似动非动的白云。四周全是沉睡中灰色的悬崖峭壁。这里唯一有变化的是,靠西的峭壁投下的阴影在慢慢地向前移动,以及崖脚下阴影处不那么热的气色。这时有隐隐的隆隆声沿着峡谷传来。时隔不久,那声音愈来愈响,带着强劲的穿透力,刺透那扇“大门”,瞬间变成震耳欲聋的轰鸣。那轰鸣声又被高峻的峭壁来回弹射,形成频频重复出现的回声。峡谷的寂静又一次给撕破了。悟觉骑着三轮摩托,不经意地撞开那扇“大门”,仿佛一头闯进了上天亲手密封的秘密世界。

他们三个站在峭壁投下的阴影中。当悟觉得知张复明在电话中求援的来龙去脉时,念声阿弥陀佛!怜悯地看着给孙子筹不够看病的巨款,急得乱生法子的张广,他并不觉得可气可恼,反而被老头的情怀弄得心里不是滋味!他没提他对张广去敦煌的莫名担心;也不提他因为担心给他打电话,而张广却在电话中答非所问;以及他孙子在电话中“大和尚,快劝劝我爷……”的喊话。他拉着张广离开张复明,估摸他们的谈话张复明听不到,便毫不忌讳地问张广,你给孙子攒的治病钱,到底还缺多少?

张广感到意外。几年了,他和儿子拢共攒了五万多,离十来万的巨款还差一半,还不包括引着孙子去看病的其他费用。他已经和村里的一家人说定了,今年秋收完,就把他家承包的二十亩水地中的十亩地,以每亩四千元的价格转让掉。(其实是一次性买断。这里的农民以转包的名义,倒卖土地的事随处可见)加上他今年的收入,还有他儿子打工挣的钱,估计就凑够了。冬闲了一定要去大医院给孙子动手术,免得再耽搁下去……张广害怕有人在他当面,提说他给孙子攒钱治病的事,一提这事,他有种丢尽脸面的羞愧。这种感觉来自他要卖掉自家土地的决定。他不想回答悟觉的问话,反问悟觉,咋突然要提这事?

悟觉看出张广不愿意吐露底细的抵触情绪,就不再提说了。他带着警告的语气规劝张广,他除了引着孙子到敦煌游玩、散心的想法之外,其他所有的心思和做法,说轻了是瞎忙活,过重了会有不好的因果。

悟觉说的这话,张广特别不爱听。这时候他很厌烦和尚的到来,并对他说三道四。这次出门远行,寄希望于他想象中的努力会出现某种奇迹。以致他心里充满了迷信的恐惧,也被一种一厢情愿的臆想所控制。现在他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却不好意思伤了因为他被摔昏,顶着烈日专程为他来的和尚。此刻他违心地说了一大堆感谢和尚的好话,但并不乏撵和尚尽快离开这里的意思。悟觉听出了他的话中之话。有意说,咱们一起离开这里,回到公路上,你们爷孙去敦煌,本僧就回接仙庙。

张广还要继续实施他的取水计划。和尚除了磨蹭着不走,还要同他一起离开这里。他现在不仅厌烦和尚的到来,甚至气恨和尚干涉他的事。但他极力忍着,以担心天黑前赶不到敦煌为由,今天不去敦煌了,到明天消停再动身。张广说话的时候,禁不住向竖着驴车的崖壁瞭了一眼。他微妙的举动让悟觉捕捉到了。悟觉不想再劝张广了,因为他想起俗语所言:“懒人你别使,犟人依着他。”的说法。悟觉突然产生了要顺着倔强老头的念头,留下来帮他了却一桩一心要做的事,兴许沟通起来会顺畅些。

悟觉决定不走了。

一个小时后,悟觉拦住大他十岁的张广,攀上竖着的驴车,替张广从崖壁上引流了不到半斤重的悬泉水,下来装进一个矿泉水瓶里,对张广说,这水如果有施主想象的作用,就当眼药用。

这天晚上,当垂直的月光给深渊似的峡谷,镶了一层银色光华的时候,时辰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张复明已经睡着在车厢里,发出轻微的鼾声。而张广和悟觉,仍然坐在没散尽热气的石沙上继续说话。他们的谈话有时轻声慢语,心平气和。在这样的时刻,张广觉得在幽谷明洁的月光下,和一个能说来话的和尚说贴心话,真是一次别样的经历和享受!有时他俩说话的声音大而激烈。在这种情形中,张广心里就会掀起一股对和尚的恼怒,而且在心里反驳和尚:幸亏你是一个入了空门的和尚,如果像我一样,正在经历着同样的难心事,没准你比我更着急!他俩大声激烈的对话,在已过午夜静极的峡谷,被陡峭的岩壁来回弹射,形成微弱的嗡嗡回声。这来回弹射形成的嗡嗡声,仿佛将垂直的月光弹得似微风中的水波,荡来荡去……

12

早上及早的时候,晨曦还没吐露,西斜的月光爬上东崖壁的银色光华依然明洁,悟觉和尚骑着三轮摩托缓慢地向前移动,张广吆着驴车跟在后面离开了吊吊水。当最后一抹曙光即将褪尽,他们下了那道大坡来到老油路上。悟觉的车头朝东,张广的驴车向西停在路边。他和悟觉和尚都下了各自的车,站在路上话别时,悟觉最后一次叮嘱他,月牙泉不比吊吊水没人管,万不可由着性子去行事。

第二天接近中午时,张广的驴车终于来到去莫高窟的岔路口。他一看到那个路标牌,心里不禁颤动起来,他激动地给孙子介绍:已经到了去莫高窟的路口。接着又说,咱们一吃过午饭,就赶紧动身。

张广在路旁安顿妥毛驴,引着孙子来到路北,火车站广场旁的一家小饭馆,他给他和孙子各要了一碗最便宜的浆水面。不料他孙子说,吃了几天清汤寡水的饭,我这肚里寡得快长出冰草了……饭馆老板笑着拉生意:那就吃肉,要凉拌的卤肉,还是现做的红烧肉?张复明不由咽下一口唾沫,他正处在嘴馋能吃易消化的年龄,不自觉地看向他爷,显然希望他爷能给他买肉吃。要是平常,张广一定会满足孙子的要求,但今天不比往日寻常,下午要去莫高窟上香拜佛……他爷果决地表示,今天就不吃肉了。张复明知道他爷平时上庙,从来不沾荤腥,而且还听他爷说过,沾了荤腥去庙堂上香拜佛,不仅神佛不高兴,甚至会惹怒神佛降罪于人。他虽然不相信天地间有神佛,却受他爷的影响,意识深处隐藏着对神秘学说的惧怕与敬畏。他晓得他爷不让他吃肉的原因,心里虽然老大不情愿,却没表现出平时那样过分的任性。于是就依着他爷的决定,给他要了一份鸡蛋炒西红柿拌拉面;他爷舍不得花钱,一块钱买了一碗浆水,要了一碗面汤,将面汤和浆水兑成解渴消暑的酸汤,泡自带的烧壳子吃。

路过水果摊,张广花了六十多元,买了一大一小两塑料袋水果,其中有敦煌的李广桃、蟠桃、葡萄等;又在商店买了些面包。然后来到停车的地方套好驴车,向莫高窟出发了。

才离开那高大的路牌,张复明嚷着要吃水果。他爷解开那一小袋水果,给他安顿:小袋里的水果由他吃,大袋里的一个不能动,那是用作供品的。

午后的阳光依然火焦焦的炎热,油路上闪着明晃晃的光,仿佛一条清亮的河流,反射着耀眼的光辉流向莫高窟。驴车上的爷孙俩虽然戴着草帽,但时间不长,冒出的汗水很快浸湿了衬衫。他俩的衣裤被白花花的汗渍,染出奇奇怪怪的图案。尽管天气这般灼热,张复明却不再埋怨他爷,他只是每走一段路,就问他爷:离莫高窟还有多远?

大约下午四点的时候,张广吆的驴车离莫高窟很近了。

许是敬畏的缘故,张广吆的驴车愈接近莫高窟,他的心愈颤动得厉害,他激动得伸长脖子,声音颤抖地将看到的说给孙子:转弯的那里有几个塔,塔靠北的路西,停着数不过来的各种旅游车,还有来来往往的人。

张复明似乎被某种气场所感染,又问他爷离莫高窟到底还有多远。他爷努力睁着耷拉的眼皮,说离塔北停着车的地方最多有三百来步,或许比三百步少些……不知不觉间,驴车离停车的地方大概有十步左右,他没想好该不该把车停在这里。正好有一辆豪华旅游车要掉头,司机头探出车窗打着手势,示意张广把驴车吆远些。张广没看到到司机给他打手势,有人主动替司机前来驱赶驴车。还拿戏谑口气说,老爷子也是来旅游的!快把你的“宝驴”车开过去,不要妨碍人行不行?而且有几人不知出于啥心思,赶来拿手机相机,给这爷孙俩和驴车拍照。

张广不知道这些人为啥赶来给他们拍照,而且意识到不该把驴车吆到这里。猛然惶惑得手忙脚乱,他跳下驴车,嘴里应承着来人的指使,歉意地将车吆离妨碍他人的地方。驴车来到靠近干涸的宕泉河东岸的戈壁上。这里不仅不妨碍任何人,而且不会发生意外的事。他卸了车,拴牢驴缰,给毛驴取了够吃一顿的草料,从车厢搬出半塑料桶水,提了装着干净衣裳的塑料袋,在河岸寻到一处被山水冲出的,能掩住身子的深槽。张广让孙子脱去布满汗渍的衣裳,他用塑料桶里的水浸湿毛巾,给孙子仔细擦洗身子,又让孙子洗了手脸,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叫孙子先离开深槽。然后给自己净身洗脸……

爷孙子俩搓洗掉一路的风尘与疲倦,穿着干净清爽的衣裳,张广提着那袋供品,和孙子返回到油路上,向莫高窟走去时,再没人为他俩拍照了。爷孙一走过转弯的那几个不高的塔,游客立刻显得稠密起来。莫高窟英伟的,以及那只能仰头才能看见塔顶的九层塔,使张广不禁心里一动,浑身一紧,感觉神智被一种肃穆的气场裹紧了。愈往里走人愈拥堵,吵吵嚷嚷的声音喧哗得仿佛置身于蜂巢,他下意识地牵住孙子的手,小心地挤进人缝,向树荫下的售票口走去。

正是旅游的旺季。莫高窟的售票数量有一定的限度,而且要提前在网上预订。张广不知道为啥要限制售票数量,更不知道网上预订票为何物!他见过他们乡中学的排球网,市场上鱼贩子从鱼盆里捞鱼的网……凡是他眼睛能看到的网,他都能想出其中的来龙去脉。至于用电脑或智能手机在网上买票购物的事,他是听说过,却无法去弄懂。他现在用的儿子给他买的,砖块似的老年手机,他只会接电话打电话,连个短信也不会发,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弄不懂,也没想过去弄懂。眼下他碰到了非与他没法想象的“网”打交道,不得己,他略带羞涩,却坦率地告诉一直敲打着键盘的女售票员。他晓不得啥叫网上订票,也就谈不上提前预订票。但他像有钱人一样,毫不惜心地掏出四张百元大票,递向售票口说我这会儿给你钱,你能给我买两张票不?

售票员转过脸看着张广,能。不过不是今天的,也不是明天或后天的,而是大后天的。耐看的女售票员好心地加了一句,大后天的票很快就预订完了。

这么说就算我有票,今天也不能进去?

女售票员笑着说,你买的是大后天的票,只能到大后天才有权利进去。

张广迟疑了片刻,提出一个售票员从没遇到的要求。他没想过拿着票进洞窟观看壁画,只是想着能进去到神佛前上香拜佛。还解释说他孙子就算进了窟,也看不到想看的壁画……当售票员得知张广只是为了上香拜佛,怜悯而热情地建议,不为看壁画,只为上香敬佛,就没必要买票了。售票员指了指对面被游客挡住的香炉。张广叮嘱孙子不要乱走动,自己穿过人群看过香炉返回来,他嫌摆在外面的大香炉离佛太远,他要买票进去到佛前敬香。售票员耐心解释了不能在佛前烧香的原因后,张广只能放弃他的想法,稍有遗憾地给他和孙子,各“请”了五十元的香,牵着孙子来到大香炉前,摆供物,烧香跪拜,借此将心里的期盼传达给神佛,祈求神灵保佑。

之后张广给孙子一百元,指引着将钱投进功德箱,然后他也投了一张。

许是贪恋大树下的荫凉,爷孙俩逗留在凉爽的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张广说,到了莫高窟,没看上窟里的壁画,你娃肯定遗憾得很!

遗憾肯定有。不过与爷爷相比,孙子够幸运了,二十岁就来过莫高窟,不像爷爷你……张复明突然攥住他爷的手,显得激动地说,等我的眼睛治好了,我再挣了钱,一定引着爷爷再来莫高窟,弥补咱爷孙这次没看上壁画的遗憾!

13

张复明情绪的好转,使他爷心里舒坦得微微颤动。天黑返回到火车站的广场外,就引着孙子进了中午吃过饭的那家小饭馆,给孙子要了一盘炒面,半斤卤肉,而他以口渴,没胃口为由,仍然用浆水兑了酸汤,就着自带的咸菜泡食烧壳子。

张广本想这晚睡在有灯光的广场边,天亮再动身去月牙泉。不料吃饭时与饭馆老板闲话,得知驴车不让进敦煌城,他焦急地问对方,不让进城,再有没有去月牙泉的路。老板告诉他,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沿着杨家桥乡下的路,你咋走,没人来拦你的驴车,只是要走很多很多冤枉路;另外城南有一条公路,那条路允许带拖斗的各种车辆通行,是火车站到月牙泉最近的路,也就三十里远;至于交警让不让驴车走,这就很难说了。因为好多年了,不见有牲口车在城里城外的公路上走动。

张广一再感谢饭馆老板给他提供了这一消息。便打消了夜宿火车站广场的想法,决定后半夜赶上驴车,偷偷走那条离月牙泉最近的公路,免得白天被交警拦住,还得走很多冤枉路。

凌晨两点多,爷孙俩的驴车离开了火车站。城南的公路虽然没路灯,但有明洁的银色月光照耀,走夜路倒比白天人畜都舒坦些。张复明侧卧在车上似睡非睡。他爷不敢有丝毫的马虎,时不时地揪耳朵捏鼻子,驱赶蓦然袭来的瞌睡。一路走来,虽然担惊受怕,但没碰到意外的麻烦。只是在曙光吐露,接近月牙泉岔路口的地方,毛驴毫无征兆地翘起尾巴,边走边拉粪时,有点迷糊的张广听到驴粪蛋跌地的皮软声响,未及循声去证实,一股驴粪味扑鼻而来……这可吓坏了他。怕拉在路上的驴粪给他招来麻烦,慌不择乱地从车厢拿过他的草帽,将帽碗塞到驴尾巴下,又唤住毛驴,接拉出的粪。接完粪便,他下车勾着腰,仔细捡拾驴拉在路上的粪蛋,然后把帽碗里的粪蛋,撒到路基下的草丛中。

快凌晨六点,驴车来到向南进月牙泉景点的路口了。那里有两个环卫工人在清扫马路。张广向其中的一个打问,附近有没有停驴车的地方。那人似乎有些烦,边清扫垃圾边说,这附近只有停小车和旅游车的场子,没听说有停驴车的地方。那人忽然盯着张广说,快吆走,驴拉了屎,尿了尿,你来拾掇?

张广怕给别人添麻烦,也怕交警上了班来撵他,不免惶惑起来。他仔细看了一圈周围,附近没有停放驴车的去处。即便有地方,还得有可靠的人托付,不然他和孙子去月牙泉也不踏实。晨光穿透树隙,将橘红的霞光照在张广忧愁的脸上。他现在不知道把驴车赶往哪里,无措之际,决定麻烦原本不想打扰的月牙泉村的尚仁。

尚仁四十多岁,与张广相识交往有六七年了。他是月牙泉景点的骆驼客,他还叼空贩贩羊。尚仁开着农用车来张广所在的乡村收羊,他老婆就顶替他当骆驼客。尚仁收一小农用车羊,快些需要两天,慢则得三四天。之前收的羊,就卸在张广家后院,羊需吃的草,都由张广提供。张广要出售羊,尚仁每只会高出常人近百元的价格收走。这天早晨,尚仁接到张广的求助电话,就叮嘱张广快些离开岔路口,继续向西走,他会在半路去接他。

14

毛驴圈在尚仁家后院,张广再不为毛驴操心了。吃过尚仁老婆做的鸡蛋汤和花卷,这爷孙俩急着要去月牙泉,却抗不住几昼夜来,攒下的瞌睡与疲乏的袭击,张广不由自主地打起盹来。尚仁就让爷孙俩早上好好睡一觉,缓足了劲,下午就去月牙泉。

尚仁又说,到了哦家(老敦煌人把我念哦),就像哦到了张爸你家,怎么随意怎么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张广有意与尚仁说起月牙泉的铁背鱼和七星草。尚仁无比自豪地述说,这两样稀罕物,是哦们月牙泉的两大宝,特别是铁背鱼,是哦们敦煌人的吉祥物。泉里有铁背鱼,哦们敦煌就雨水丰沛,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虫害灭绝,疾病廓清,万家乐康。尚仁声音突然变得沉闷下来,许是天灾人祸,月牙泉的水域面积,从五十年代的25亩,到零七年减到9亩多,水深从原来的9米降至不到1米。政府怕月牙泉的水干涸,埋地下管道,向月牙泉实施渗水工程,如今水域面积增加了些,遗憾的是铁背鱼很难见到了。至于七星草,有种说法是泉南的罗布麻就是七星草;也有说泉底如茵的眼子草和轮藻植物是七星草。到底哪种是七星草,其实哦一个月牙泉的骆驼客也说不准。

听说最近有游人看见过铁背鱼?张广不露声色地问。

哦也听说过,但哦没亲眼看到过。

还听说铁背鱼能治疑难杂症,和七星草一起吃,有长生不老的奇效。

尚仁呵呵笑着停下吃饭。这样的传说由来已久。哦想是哦们敦煌的老辈人,对奇泉寄予美好的愿望,有意添加的神秘色彩。接着是对他想法的解释。咱笨笨地想,铁背鱼和七星草,一起吃了真有传说中的奇效,历代帝王和地方官吏,还不把月牙泉翻个底朝天?据说清代,还在月牙泉边竖了一块“汉渥洼池”的木牌,说是西汉武帝得天马的“渥洼池”就是月牙泉。月牙泉的传说多得很,因为它本来就是一弯奇泉,有多玄乎的传说都不奇怪。

听了尚仁对铁背鱼不能合一的说法,张广脸上露出向往和猜疑的表情。他想了想又问,听说那里有药王庙和雷音寺?

药王庙已废弃了;雷音寺据说被沙掩埋。后来在沙山外重修了雷音寺。寺庙离哦家不远。

去月牙泉前,我想先去一趟雷音寺。

哦引你去。

从雷音寺出来,张广要去买进月牙泉的门票,尚仁拦挡说,张爸在哦们敦煌的佛事上,爷孙就花了六七百元,进鸣沙山,看月牙泉就不必再花钱了,有哦尚仁引路,没人能发现你们没买门票。张广没想过省这笔钱,更没有丝毫占这种便宜的念头。张广决意要买票,这样他心里才能踏实。尚仁见拦不住老头,决定自己掏钱给这爷孙俩买票,以尽地主之谊,也表示他对老头的感念。不料张广也不答应。尚仁真急了,他带着怪怨的口气,张爸啥时候学会这么处事了?哦到你家,你就像待嫡亲一样待哦,你到哦这里,不让哦表示一下,你是有意和哦绝交来了?话说到这份上,张广只得依了尚仁。

进了景区,游人如织。头一次看到五色沙堆起的,或险或缓的沙山,张广除了惊叹自然的神奇,心里想着快些赶到到月牙泉。一路上张复明缠着尚仁,给他讲鸣沙山和月牙泉奇奇怪怪的传说。真到了月牙泉前,反射着刺眼、明晃晃阳光的一泓清泉,视力不行的张复明也看到了,他眯缝着眼惊呼,真的像个月牙儿!

张广虽然没发出像他孙子样的惊呼,但在看到月牙泉的那一刻,由于激动紧张,竟然有种战战兢兢的感觉,这感觉倏忽传遍体内的各个部位,以致使他在热汗长流的沙窝里,禁不住时不时打牙嗑。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和肢体的异常反应,是啥原因引起的。他只是尾随在尚仁和孙子的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沿着月牙泉转了一圈,双腿战抖得再也走不动路了,就坐在月泉阁下的百年大柳树下,恢复肢体出现的异常不适。

张复明的情绪好极了,好奇心使他不想待在这里闲耗时间,他要爬沙山。他爷以他陪不了为由,不让他去。尚仁说他陪张复明去,一定让小伙玩得开心,尽兴。尚仁陪着张复明不仅爬上了沙山,还掏钱让他玩了沙山滑翔,又让小伙骑着他家的骆驼……张广在恢复肢体不适的时候,与一个专门负责月牙泉周围的清洁工搭上了话。当他在清洁工的指引下,在泉南岸的芦苇丛中,和月泉阁那小小的斜台上,确认了称为七星草的罗布麻的瞬间,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又一次凶猛地袭击他,同时双腿也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急忙回到先前歇缓的柳树下,半小时后,又来到长有罗布麻的那里,装作欣赏啥的,欣喜若狂地看着芦苇丛中的罗布麻。他环顾前后左右,确认无人注意他,手迅疾地,准确无误地探向那宝贝。如此往返五六次,他兜里已经有一大把绿色的罗布麻叶、茎秆和已经风干尚未脱落的罗布麻花。但也提醒自己,不能贪婪。便离开了南岸。来到月牙泉北岸,戴着草帽在围栏外来回走动,仔细盯着闪着亮光的水面……

凌晨两点多,张复明被尿憋醒了。若在自家,忘记了备尿壶,他会准确无误地走到茅房。昨晚他睡的早,又在生人家,不知道是否备了尿壶。他现在需要他爷帮忙。就叫他爷,叫了几声听不到回应,就伸手左右摸,没摸到他爷,却摸到了他爷的手机。他当他爷起夜上茅房了,等了一阵,仍不见他爷回来。猛然记起在他没睡实,或睡实被他爷倒腾啥吵醒时,灯光下隐约看到他爷往一个水桶里塞啥,模模糊糊的,像市场上鱼贩子用的短把捞鱼网;也想起昨天下午,他爷一直守在月牙泉,不是尚仁和他去叫,他爷或许会一直守在那里;还想起他爷引着他来敦煌的目的。猜测他爷去月牙泉捞鱼了。这样的猜测,助他想起悟觉对他爷说过的话,月牙泉不像吊吊水没人管,万不可由着性子去行事。

张复明翻起来,黑暗中在墙壁上乱摸,终于摸到了灯开关。他在满地和床下,寻找记忆中的水桶和短把捞鱼网,但都没找到,吓得居然没了尿意。他想去追堵他爷,可白天去月牙泉,他根本没在意路径,就算他知道路径,凭他白天看啥都模糊的视力……到底该咋办?他想这事先问一下悟觉和尚,听和尚咋说。也就顾不得深更半夜,给和尚打电话。电话通了,却没人接,一连打了三次,对方终于接了。他简要说了他们在敦煌发生的事。悟觉说让他快叫醒投宿的东家,让东家尽快把他爷追回来,免得他爷跌进泉里,或有牢狱之灾。

听和尚说得如此可怕,张复明竟给吓哭了。他哭声乱溅地叫醒尚仁两口子,说了他的猜测,尚仁先去了一趟茅房,再查看睡前亲手插闩的院门。院门虚掩着。尚仁认同了张复明的猜测。老头真去偷捞铁背鱼,连累他事小,万一出了啥意外,他就不好交代了。而且想起昨晚晚饭后,他要带着爷孙俩逛敦煌夜市,老头拒绝去闹市,让尚仁带着他孙子去玩玩,说他乏得很,只在附近转转,想早些睡觉。尚仁想这老头太鬼了,不动神色地,谋算着哦们敦煌的吉祥物,把哦还哄得一愣一愣的。

尚仁去追张广前,再三叮嘱张复明不要乱跑,以免再给他添乱。但出了院门,尚仁干脆从外面锁了门,断了后顾之忧。那时候张复明再也憋不住尿了,他褪着短裤的瞬间,尿液带着喷涌的气势,在亮闪闪的月光下,射出一条黄色的弧线——他怕天亮被东家发现,走动着滋向满院。

尚仁两口子轻车熟路地,向村庄南的沙山爬去,接近沙山的那个豁口,月光下看到新踩出的,未被上卷的流沙复原的脚印。尚仁不由惊叹,原来老头早就查探好了地形!这里去月牙泉最近,也没任何障碍。

张广深夜来到月牙泉,已有四十多分钟了。当他站在月牙泉靠西北岸的围栏外,白天那种战战兢兢的感觉,又来袭击他折磨他,先是咚咚的心跳,接着是腿颤手抖,随即剧烈的腿颤撑不住上体,迫使他软软地跌倒了。他竭尽意念驱赶着肢体的不争气,凭着并没乱套的理智,抖着手将短把捞鱼网,往一根两米多长,锨把粗的杨木棍的一头绑。由于起始手抖得厉害,这活竟用十几分钟,才将捞鱼网和木棍捆紧。他要站起来,双腿却不给力,他试站了三次都没成功,便双膝跪在围栏外,将绑了长把的捞网,伸向倒映着月亮的泉里。

亮如明镜的泉水,被捞网激起一圈圈涟漪,向四周颤漾着延展;倒映在清泉里的半边月亮,正好在张广的视线内,他看到那细微的涟漪,将水中月摇曳得荡来荡去;这不妨碍水中月射出的眯眼银光。张广眯起眼,将注意力聚到没入水中的捞网。恍惚间,捞网一边的水中月那里,翩然飘出月宫中的嫦娥,嫦娥轻舞长袖,将一条一尺长的铁背鱼抛进他的捞网里。张广奋力一举一收,捞鱼网就到了眼前。当他明白刚才的一幕是一种幻境,他并没过多的失望与懊恼,而把刚才的幻境看成一个好兆头。他再次将捞网沉进水里,闭上眼睛,双手握着捞网把,感知着来自另一头的动静,并小声念叨: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佛教导凡人说过的话。我一个远乡的农夫,后半夜偷偷来到月牙泉,就是奔着铁背鱼来的。书上说铁背鱼能治疑难杂症。不管它是上天的灵物,还是敦煌人的吉祥物,农夫跪请佛祖和药师佛,赐农夫一条治疑难杂症的铁背鱼。医好我孙子的眼病,就等于救了我孙子的命啊!农夫不敢奢望孙子用了铁背鱼,能长命百岁,只愿他像平常人一样,眼睛亮堂堂的活一辈子。二佛慈悲,如能赐一条医我孙子眼睛的铁背鱼,农夫就不卖政府承包给我的十亩水田了。佛啊!我家解放前是没一垄田,靠扛长工活命的农夫……如今我真不想再变成缺地耕的农夫……以上之言,张广颠来倒去地念叨了六遍,当他开始念第七遍时,被悄悄来到他身后的尚仁两口子全听到了。这两口子对老头的怨恨,陡然变成了无法言说的忧伤。

尚仁怕吓着老头,轻咳一声,双手插入老头的腋下抱起他,拿过捞鱼网说,泉里即便有铁背鱼,深夜了,鱼在水底睡觉,佛也有睡觉的时候。回家吧,哦们两口子是专门来接张爸回去的。

从那时起,张广就一直处在迷糊的眩晕中。他被尚仁强行拖离月牙泉时,心里呼叫着,佛祖啊,药师佛啊,二佛生前是伟大的医者,先医人灵魂,后医人肌体。二佛到底在哪里!?

15

十天后,张广打电话叫回外出打工的儿子,让儿子领着孙子,去北京的大医院,给孙子做开颅手术。张广已经备了十来万,一半过些的是之前攒的,和儿子这次回来时挣的一万元;一部分是尚仁给凑的;一部分是悟觉和尚给凑的。当时张广十分惊疑,一个和尚咋有这么多的钱?悟觉淡然一笑,民间常说穷庙富和尚。莫多言,拿着给你孙子搭救眼睛,比什么都重要。

悟觉不会说出那笔让张广吃惊的钱,就是自称贾吾的贪官,给庙上的香火钱。那天检察院的人离开接仙庙之后,他想起贾吾给庙上的三笔香火钱,就把电话打到检察院的人留下的手机上。问对方贾吾给庙上的香火钱,已经在佛事上花掉了两三千,剩下的钱该怎么处置?对方吱唔了一阵说,等请示了头头再说。之后便再无信息了。有一天,在县城边庙里的僧友来接仙庙,他与僧友说起贾吾之事。僧友说,听说此人贪了好几百万,他给县城的庙里扩庙时,也化名捐过些财物。此人不知道是为了赎罪,还是为了求得佛的宽恕……人啦,心无厌足,惟得多求,增长罪恶。僧友停了停又说,依时下人在佛事方面的心态,那些当官能当到说话顶事的份上,不知道熬了多少年,费了多少心思,才爬到如今的职位。心里一定存有忌惮,不会有人逞头,有意跟佛过不去,要走那人给庙里的香火钱。悟觉和尚若有所思……又几天过去了,依然没任何动静。悟觉决定把那笔钱,送给没钱给孙子治病的张广。即便有人来过问,那钱已经花在刀尖上了。

不过在张复明去治病前,张广拿着尚仁,悟觉和尚各自给他凑的钱,并带着他、儿子和孙子三人签了名,摁了手印的借条,去找尚仁和悟觉和尚。对方若收下他们三代人签名的借条,他就将对方凑的钱仍然带回,若不收下借条,他决定还回各自的钱。因为他已经和要买他家地的那人说妥了,每亩地再降一百元,他啥时候用钱,那人就啥时候给他钱。后来在张广手里,最终没变卖掉他心尖上的十亩水田。

责任编辑 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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