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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梅花开

2017-11-13短篇小说初曰春

广西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马致远

短篇小说·初曰春/著

今年的秋天不比往年,马家庄的人还没来得及把秋粮收进囤里,天就下起了雪。先是刮了三天大风,把树下厚厚的落叶一扫而光,紧跟着天就阴沉了脸,仿佛遭遇了极大的不幸,硬是把远山近水涂成了乌黑色。按老一辈传下的经验,第一场雪通常下不大,没必要担心,可这一回十分反常,大雪铺天盖地,来势汹汹,整整下了两天三宿,地上的积雪已经很厚了,半空里还悬挂着厚厚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马致远从炕头上蹦下来,趿拉着鞋,走到堂屋,推了推房门。门早已被院子里的积雪堵住了,他抬起头,隔着窗户仰望天空,像是在打量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听见声响,爹在里屋瓮声瓮气地问干什么去。马致远原本想说扫扫院子里和街门口的雪,寻思了一会儿,还是没吱声。他转过身蹲下来,在地上抓起一把柴草扔进了灶膛。火苗被压下了半截身子,光线也跟着暗了下来。在昏暗的光影中,马致远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柴草还有些水分,显然不适应骤然而至的高温,它们扭曲着身体,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冒出一股黑烟之后才安分下来。火苗恢复了常态,不知疲倦地舔着锅底。马致远一直蹲在那里,直到腿脚发麻,也不肯站起来。他感到躯体有些僵硬,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温暖。

马致远从口袋里摸出烟,伸手从灶膛里拽出一根木棍,用棍子尽头微弱的火点燃香烟。他狠狠地吸了一口,又贪婪地吸了一口,才站起身来朝自己的屋里走去。他的步子一瘸一拐,脚板踩在地上软绵绵的,因为蹲得太久,整个脚掌还有脚趾像被针扎一样疼。

马致远抬腿坐在炕沿上,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孔。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颈儿,把烟头掐灭,扔在地上,又侧身躺到了炕上。窗外的雪花依然漫天飞舞,好像起风了,风顺着窗缝钻进屋子,冷飕飕地透心凉。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子还没落尽,它们在风雪里瑟瑟发抖,那些残存的绿色已经毫无生机,冷不丁瞥一眼,倒有几分张牙舞爪的样子。

刚下雪的那天头晌,爹娘跟来家里串门的邻居说,这天气太邪性,收个庄稼都不叫人安生。邻居扯开嗓门笑了半天,说,还死盯着几粒庄稼干吗?赶过了年就搬到楼上住了,别说你家致远在部队上当官,就是俺这样的庄稼把式也不指望那个了。爹就笑话人家没远见,指望那点拆迁的赔偿款,早早晚晚都得喝西北风。爹说得在理,但马致远偏偏觉得这话别扭。

也不知怎么了,自打在部队上提了干,爹就把“远见”两个字挂在嘴边,好像这兵不是他马致远在当。马致远对这两个字特别敏感,现在想起来浑身都打冷战。天冷只是一方面,更要命的是心已经凉了。先前马致远不会抽烟,整个人往那一站就清清爽爽、利利索索的,可现在他不但嗜烟如命,也开始不修边幅了。气不顺啊!别人很难体会他的内心感受。

按说爹是个很开明的人,早些年在镇政府工作,七里八乡很有名望,大家都夸他德好。在马家庄一带,“德好”是对人的最高褒奖,相当于城里人评价某个人的人品好。乡下人表扬人或讽刺人用词跟过日子一样,都很节俭,多一个字也舍不得用。也许是穷日子过怕了吧,爹听说他要娶王雪梅,气得鼻子都歪了。爹说你眼瞎啊,一点远见都没有,我娶个农村娘们遭一辈子罪你看不见,还非得娶个农村女人回来?马致远说我跟你那会儿不一样,我现在已经正连职了,结了婚就可以让她随军。爹接着就骂,你这纯属放狗屁,那么多城里的好闺女你不找,偏从乡下找个拖后腿的。别的不说,你在城里买房子,我领了拆迁费,好歹能给你贴补点儿,她家在山沟沟里,穷得叮当响,凡事都得指望你。马致远不再言语,他把希望寄托在娘身上。

印象当中,爹提过类似的话题,那时候马致远年纪还小,只要扯到娘拖累了爹,家里总要闹个鸡犬不宁。有那么一次,娘还以死相逼,吓得爹觍着脸一个劲儿地赔不是。这一回娘一声不吭,到末了蹦出一句,说我跟你爹就那命,你要跟那个叫什么梅的拉扯不清,我就不认你这个兔崽子。马致远当时就懵了,他说行,你们再逼我,我就一辈子打光棍。家里瞬间炸开了锅,娘哭得一声高过一声,她说行啊,兔崽子,当个兵翅膀也硬了,你要真有这骨气,我就到金牛山跳崖去!

金牛山在马家庄的背面,村前的鱼鸟河就是那里的山泉水汇集而成。许是沾了山里的灵气,鱼鸟河里的鱼虾虫草都格外机灵。附近村子的乡亲们都说马家庄风水好,光马氏家族就出了好几个当官的。人们有个朴素的观念,学而优则仕,只要有个一官半职就能光宗耀祖。马致远知道爹心里憋着口气,他希望自己有出息。这里面有很多种原因,不说也罢。倒是娘的态度让他无法接受。

王雪梅是马致远的中学同学,家住在金牛山的另一面。在他们上学的时候,就生出了一点小情愫。马致远当兵以后,两个人的关系才逐渐明朗。头两年,娘的身体病恹恹的,王雪梅干脆搬到了他家里伺候。马家庄的人都夸赞。有一阵子,娘也是逢人便夸,谁料想,几年下来反倒成了这样。在庄户人眼里,单身女子未过门就住到了男方家里,那就等于男方认了这门亲。如果顺着爹娘的意愿,让别人来看,那王雪梅就成了二手货。

窗外传来嘎巴嘎巴的声响,梧桐树的几根枯枝被积雪压折了,或粗或细的枝桠随风摇摆。马致远盯着枝桠愣怔了许久才猛地醒过神来。雪梅啊雪梅,你一定在痛恨我,请原谅我的懦弱。爹娘都很善良,我无法改变他们,你一定在耻笑我,因为你,我成了烟鬼、酒鬼,我可以作践自己,却没有胆量接受你。是的,在部队我是一个勇敢的人,成百上千次地出入火场,我从未皱过眉头,但在你面前,我只是个胆小鬼。

雪梅,你不要哭,我喜欢看你笑的模样,我为你牵肠挂肚,魂灵因此留在了马家庄的山水间。尘世间,很多男人会爱上很多女人,而我这心里只有你一个。你曾经说我是威武的勇士,可我不配,根本不配。我有勇气舍弃生命,却没有勇气违抗爹娘的意愿。那些难以忘怀的时刻,无时无刻不在摧残我的意志。

在美丽的金牛山脚下,你那扑闪的睫毛,还有会说话的眼睛,都让我拥有了第一次心动。咱们为风水问题争论不休,你说你信命,我说这世上能够主宰命运的只有自己。可我根本无法摆布自己的人生,我无法安慰你,更无法饶恕自己。你哭出来吧,哪怕只是滴几滴泪水。我看不到你眼中的泪花,但你却因我悲痛欲绝。置身在悲惨的境遇里,那就如同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游荡,很容易失去自我。

雪梅,你肯定知道金牛山的美丽传说。说是牛郎的牧牛从天上下凡,在人间选此美境栖息,它每天食山间百草饮河间清水,浑身的皮毛金灿灿的。碰到谁家穷得过不下日子,牧牛就会抖下几根汗毛,汗毛落地就成了金条。后来官府知道了这个秘密,命官差把牧牛抓捕回去。牧牛不肯就范,用牛角顶开山脊,奔入山中,山体合拢之后,被人称作金牛山。人们把金牛山当作神山,据说很灵验,特别是男女相爱,只要金牛托梦,就一定美梦成真。可这座神山也保佑不了我,我马致远依然噩梦连连。

在梦中,马致远无数次与传说中的牧牛相遇。

牧牛也会吸烟,它嘴里叼着烟袋锅,烟火一明一灭,衬得眼睛闪闪发亮。马致远从牧牛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有些佝偻的躯体让他自惭形秽,不敢吱声。牧牛抽完烟,瞥一眼马致远,清了清嗓子,晃晃脑袋,居然唱了起来:天蓝蓝山青青,遇见我那心上的郎,剪下云朵绣花床,我伴郎君诉衷肠。天蓝蓝山青青,遇见我那心上的郎,踩上天边七彩虹,我与郎君隔桥望……尖细的嗓音和婉转的唱腔让马致远倒吸一口凉气。末了,牧牛又来了一嗓子——郎君与我海誓山盟,世事弄人却难相恋,只求松柏盖身尸骨全。唱完山歌,牧牛竟然泪水涟涟了。

马致远听罢一时无语,他的胸脯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有些哽咽。牧牛在这个时候说话了,它说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你俩天生地造一对,只是……只是什么马致远没听清,他只觉得天旋地转,醒来便是一梦。因为梦境,马致远的身上已经完全被汗水湿透了。他不敢再面对王雪梅,纵使鼓足了勇气也无济于事。实在没有脸面再见面了,一切都像是被下了咒语。

跟王雪梅的最后一次相见是在去年冬上,确切地说是在去年老兵退伍之后。马致远在部队上送完退伍老兵就请假回了马家庄,他兴冲冲地给心上人发了短信,相约在金牛山脚下碰面。那里有一片洋槐树,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的槐花开得灿烂,像一团团白色的云朵簇拥着,如临仙境。可在初冬时节,树叶全都落光了,只有一棵蜡梅还生机勃勃。整座金牛山或者说周围的村落里也只有这一棵蜡梅,马致远搞不清它的来历,事实上也没必要为这费心思。只要有蜡梅的存在,他们约会的地点就明朗了。而且,最关键的是,在万木萧条的季节,绿意盎然的地方不亚于一处风景,会让人心情无比愉悦。

一瞅见王雪梅,马致远就三步并作两步迎了过去。毕竟穿着身军装,固有的矜持让他有些羞涩。倒是王雪梅显得落落大方,她仰着脸问,想我了吗?马致远点点头。王雪梅又瞪大了眼上下打量马致远,美丽的目光咄咄逼人。他忽然发现对方的眼神里还透着些豪放,热情似乎能让枯木逢春、朽木发芽。温润的唇把马致远想要说的话堵在了嘴里,那份柔软启动了身体的马达,整个躯体都如火一样炽热燃烧。马致远恨不得将面前的这个女人融化。事后,马致远经常回想当时的一些细节,却怎么也记不清如何拒绝了对方。

王雪梅悄无声息地哭了,马致远安慰她,早一天晚一天你终究是我的女人。这应该算作承诺,可在现实面前却又那么不堪一击。临分别时,王雪梅咬了半天嘴唇才挤出一句话,你如果外边有人了,我不阻拦你。王雪梅转身走了,在马致远眼里,即使背影也能让金牛山的美景黯然失色。

约会的当天晚上,马致远跟爹娘摊牌,他怎么也没想到两位老人的反应会那么强烈。特别是娘,跟变了个人似的,陌生得让他心悸。娘矢口否认王雪梅照顾她时的万般好处,不但挑出了许多毛病,还说自己身子本来就没事,人的寿限早就命中注定了,不是谁照顾几天就能怎么样。那些毛病显然都是鸡蛋里面挑骨头,但马致远无法说服爹娘,尤其是娘,一旦把事情跟命运扯上边,哪怕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改变她的想法。没办法,老人信命。

马致远担心娘的身体状况,只能旁敲侧击地告诉老人,如果做得绝情了,旁人会说风凉话。别看庄户人家没读过几天书,大字不识几个,但在很多事情上,心里亮堂着呢。再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家倘若知道是他马致远甩了王雪梅,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娘根本不理这个茬,她说要骂也是骂我们老两口,你在部队上,八竿子够不着。在这件事上,爹和娘的意见出奇地统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马致远始料未及的。在马致远即将结束休假准备归队的头一天早上,娘把村里的殷婆子请了回来,说是让殷婆子去王雪梅家跑一趟,一来看看生辰八字合不合,二来探探对方家里的口风。马致远一听就乐晕了,以为事情会有转机,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整个上午他都坐立不安,恨不得到村口迎接殷婆子。

殷婆子是这一带的名人,早些年专门给人当媒婆,撮合了不少男男女女。有一年,儿子遭了车祸,她就变得疯疯癫癫了,平常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遇到一些事,她就猛然间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说自己是牧牛上身,紧跟着就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别说,她癫痫状态下说的话都八九不离十,让人们不得不服气。有人就私下里喊她神婆。媒婆也好,神婆也罢,在金牛山附近很受尊重。因为这份尊重,所有人都忘了她的名字,直接喊她殷婆子。

人真的不能有什么念想,因为念想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能叫人快乐,也能让人痛苦。马致远的爹娘抱着同样的念想,他们盼望殷婆子早点回马家庄,早点给他们回个话。一上午,娘都心不在焉,干活丢三落四,而马致远则是魂不守舍,备受煎熬。娘在灶前忙活着炒菜,马致远在炕上向窗外张望,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谁都不肯点破。

殷婆子踩着饭点踏进了家门。两杯酒下肚,就打开了话匣子。她说两个孩子八字合婚。这话刚说完,娘的脸色就变了。殷婆子没理会,从盘子里夹起一块肥肉,吧唧吧唧嚼了一会儿,直到嘴角淌出了油,才咽进了肚子里。她拿筷子一指马致远,说那闺女不正经,我掐算了,跟三个男人睡过觉,至少打过一次胎。马致远一听就急了。殷婆子又拿筷子指了指,说你别不信我,你自己说你俩有没有到山脚下。嗯,是在蜡梅树那里,办了什么事情,你知她知我知,天知地知还有蜡梅树也知晓。马致远哑口无言。

殷婆子什么时候走的,马致远全都记不住了,他把自己灌醉了。他隐约记得,殷婆子还说,那棵蜡梅刚想开花就枯了,不信自己去看看。马致远头痛欲裂,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算命的,既然有那么大本事,干脆把自家算准了,过上好日子不就得了?可他必须承认殷婆子不一般,居然能知道他们约会的地点。马致远迷迷瞪瞪地去了一趟,蜡梅花居然真的枯萎了,见鬼!

那天下午以及整个晚上,马致远昏睡不醒。他情愿永远这样下去,不再清醒。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残忍了。殷婆子似乎开了天眼,既然能看到我们约会,那就应该能看到别的什么。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王雪梅你竟然背着我跟别的男人不三不四,还怀过别人的孩子,难怪那天那么主动,身子都脏了,真是腌臜透了。

第二天上半晌,马致远才醒过来。他趴在炕头上,肚子里的五脏六腑几乎都要被吐了出来。盯着满地秽物,他有些恍若隔世。一切都是真的吗?不,不可能!在部队上,无论训练多苦多累,马致远从未如此狼狈。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马家庄,离开了金牛山,回到了部队。这一路上,他想了许多,仿佛身子、大脑,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了。时隔一年,直到今天,此时此刻,马致远依然疲惫不堪。他实在无法排解心中的苦闷,他已经被残酷的现实摧残得体无完肤。

马致远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遥想金牛山脚下那棵蜡梅。去年被殷婆子说中了,原来已经有了花骨朵,正欲开放的蜡梅花枯萎了,也让马致远心中盛开的爱情之花谢掉了。那阵子,马致远不再相信爱情,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把他变成了一个孤独无助的可怜虫。

马致远回到部队以后,一年一度的冬训工作就开始了。前些年,兵役制度改革之前,几乎所有部队都是这样,在老兵已经退伍、新兵还未补入的这段时间,会开展冬训,人员较少加上季节的原因,一般不会组织业务训练。就拿马致远服役的消防部队来说吧,他们会在这个阶段组织体能训练,估计是要在这个时节为官兵储备必要的能量。体能训练不像是健身房里的运动,时间一长就会显得枯燥乏味。如此一来,马致远就更加打不起精神,训练时总是恍惚,有几次还险些出现失误,差点惹下乱子。

所有事情都无法与他人分享,马致远连个倾诉对象都找不到。忍耐让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寂寞。他把烟酒当作依赖,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体会度日如年的痛楚。雪梅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不能因为殷婆子的信口雌黄就怀疑自己的爱人。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内心挣扎之后,马致远决定给王雪梅个说法。

现在,马致远很后悔当初过于优柔寡断,难道真如娘所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找不到答案。他觉得自己还不如窗外的梧桐,它最起码可以坚守最后一丝绿意。可自己却走不出内心的桎梏,一步一步陷入泥沼。直到这次休假回家,马致远才知道,在他醉酒的那天下午,王雪梅不干净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马家庄。

秘密被一张张嘴巴传递,很快就被传得神乎其神。这种事情刺激了人们的兴奋点,很多传递者甚至把自己当作传闻里的主角,似乎他们亲眼见到了一些事实。一些细节说得有鼻子有眼,说那个女人穿着红色羽绒服,打出租车在县府街东边的路口下车,在那里待了三分钟之后,接了电话才进了旁边的一家宾馆。也有人说那个经常跟她见面的男人将近五十岁,头都有些秃顶了,长得很富态,那个男人陪她去过医院妇产科,肯定是去打胎。还有人说,她是傍上大款了,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有熟悉王雪梅的村民为她打抱不平,说这孩子打小本分,不可能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儿。很快就有人反驳,说净他妈的瞎扯淡,人总是会变的。遇到个别男人说句同情话,家里的女人就会揪住不放,非得让男人交代清楚,好像跟王雪梅有一腿的是自家男人。

金牛山一带的村民有他们的习惯,对不三不四的女人都不肯直呼其名,仿佛喊了名字会脏了自己的嘴。哪怕有些事情只是推测和猜疑,人们也不肯原谅。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你自己没毛病别人也不会说三道四。就这样,王雪梅在他们嘴里变成了那个女人,她被公众架到了道德的审判台上。很多人听说之后,只蹦出一两个字:“操”或者“日她”,他们用吝啬的语言表达莫名其妙的愤怒。

消息很快传到了王雪梅的村子里,这一家人是最后的知情者。据邻居讲,王雪梅的娘哭天喊地,差点喝了农药,王雪梅的爹气急败坏,非要让她把事情说清楚。王雪梅说自己只是在县城一个饭店里当服务员,巴掌大的地方怎么敢明目张胆地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这些话被传开之后又变了味道,人们说,瞧瞧吧,自己承认了不敢明目张胆,那说明可以偷偷摸摸,这样的事儿谅她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穷显摆。

王雪梅被定性为万恶不赦的女人,她的一举一动都激起了人们的无限好奇。穿得稍微时尚点,有人会说她想勾引男人,描个眉或抹个唇膏也会成为她风流的证据。更可怕的是,她戴口罩出门也会被人指责,说她还算有那么点廉耻,知道自己没脸见人。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之后,王雪梅她爹曾经攥着刀子,想找马致远一家拼命,如果不是邻居拦着,后果不堪设想。没有什么比这更残酷了,在庄户人家的眼里,面子比命还金贵,更何况这是有辱门风的窝囊事。始料未及的是,王雪梅的爹娘能忍住,他们的儿子忍不住。

王雪梅的弟弟在省城大学读新闻专业,马致远只见过几回面。在寒假回家的时候,这名年轻的大学生听说了这件事,气愤不已。他发挥自己专业的优势,明察暗访,找到了根子。一切都应该归罪于殷婆子,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险些害了人命。他把事情经过编了条微信,起了个吓人的标题:神婆一张嘴断送别人一条命。一夜之间,微信被上千人转载,点击率过万。他的同学还配上了图片,转发到微博、QQ空间和其他网站上,已经被逐渐淡忘的旧事又被网络炒热了。王雪梅的弟弟一不做,二不休,请在媒体工作的学长帮忙。

经过网络和媒体的发酵,派出所的民警介入了。就在殷婆子被抓的那一天,王雪梅不辞而别。马致远时常想,如果当时自己不那么颓废,知道一点老家的信息该多好,最起码可以安慰一下雪梅,总不至于让她离家出走。马致远仰在炕头上,呆呆地盯着对面的白墙,墙上除了村里给军属发的一封慰问信,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可在马致远眼里,平整光洁的墙面变成了挺括的幕布,很多个镜头依次而过。

幕布上有一丛鹅黄色的迎春花,那时候马致远的部队驻地刚开春,紧接着是粉嘟嘟的桃花,然后是丁香麦穗般的花蕾悄悄绽放,有紫的,有白的,争奇斗艳。但在马致远面前的幕布上,这些花暗淡无色。王雪梅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花丛间,她的姿色照亮了怒放的丁香花,马致远抽动鼻翼,似乎闻到了喷涌而至的花香。马致远伸出手,花丛中的雪梅却幽怨地瞪他一眼,扭转了身,渐行渐远。丁香花被碰落了,猛地变成了那棵花苞枯萎的蜡梅。

马致远的心变得空落落的。是的,王雪梅出走的时间正是丁香花开的季节。大半年过去了,她依然杳无音信。马致远现在嘴巴发苦,但还是忍不住点上一支烟,他希望能在缥缈的烟雾中找到一丝慰藉,他很多次在虚幻的世界里见到翩翩起舞的雪梅。可是雪梅不会跳舞,一切都是幻觉。烟灰落到了炕上,烟火烧到了他的手指,他才打了个激灵,回到了现实。

通过短信、微信和QQ,马致远给王雪梅发送了无数条短信。刚开始是质问和愤怒,到后来是歉意和乞求,但他没有收到任何回复,一个字都没有。他扔掉烟头,犹犹豫豫地摸出手机,向熟悉的号码再次发送了那条短信:我已回村,今天上午十点,蜡梅树下不见不散。马致远抬起手,看看腕上的手表,离十点还有半个钟头。瞅一眼窗外越来越密集的雪,他缓缓地推开窗子。大雪已经封门,他毅然决然地从窗户跳了出去。

马致远在雪地里踉踉跄跄地朝村后的金牛山跑去。近了,越来越近了。他已经看到了那棵蜡梅树。他有些眩晕,因为他影影绰绰看到树下站着一个人,根本不须辨认,那身影太熟悉了,是雪梅,没错,就是雪梅。

雪梅顶着一身白雪,嘴里呼出的热气让她的面孔有些模糊。哦,不是热气,是雪梅在抽烟。马致远跑过去,夺下抽了半截的烟,狠狠地扔到雪地里。在“吱吱”的声响中,雪梅淡然一笑,说你别冲我发火,你没资格,咱俩见这一面就两清了,你也彻底死心吧。马致远这才意识到,雪梅的脸上化了浓妆,不知是天寒还是抹了深色的唇膏,反正她的嘴唇乌青发紫。雪梅头也不回地走了。马致远看到她的屁股在超短裙的包裹下,一扭一扭很扎眼。那双腿上的渔网袜,每一个网眼都像张开的大嘴,像是要把整个世界吞下。

雪下得更大了,蜡梅树的枝桠在风中瑟瑟发抖。马致远眯缝起眼,仔细端详,蜡梅树上没有一个花骨朵,他伸出手抹了一把眼睛,眼眶潮湿眼角却是焦干的。回家吧,一切都被大雪埋葬了,包括来时的脚印。

马致远一步三晃地朝村子走去,炊烟从马家庄的上空升起,曳着他的视线飘向远方。只有脚下的步子是真实的,雪地上那两行长长的脚印,过不了多久也会被落雪抹平。

如同经历了艰辛的长途跋涉,马致远终于回到了家里。这天下午,马致远躺在炕上发起了高烧,他梦见蜡梅花开了,雪梅在树下咯咯地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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