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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之野

2017-11-13曾秀华

绿洲 2017年4期

曾秀华

彼岸之野

曾秀华

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

——【唐】李颀

双生兄妹

瑞昌的龙凤胎女儿鹿鸣三岁断奶,却始终叼着皮奶嘴,说话也迟,六岁上才开口。那天,瑞昌从乌孙山某个黑暗角落得了一只鼎,鼎沿上环着石人,石人仿佛怀抱着那鼎,或者,那鼎就是他的心胸,或者说,整个世界。

瑞昌遥想当年自己作为南方世家子弟曾有过的荣光,想起那只被自己砸掉脚爪的木雕龙,想起应该被膜拜的祖先面影,夜里,他携了独子有曜在鼎前跪下叩拜,记忆混沌,一路荆棘竟模糊成为缭绕的青烟。那之后,他便戒了烟。

傍晚,有曜爬进温热的石鼎里睡觉,鹿鸣也在里头,睡得像未睁眼的仔鼠。

那时候,人口众多的大西北汉族人家,像有曜和鹿鸣这类小家伙,形同猫狗,随便蜷在哪里就是一夜,身下有一堆草,身上有一片棉足矣。从那晚上起,兄妹俩便挤在了石鼎里。每天下午,有曜都会将灶房炉膛里的余烬铲进石鼎,或者,将一小堆马粪烧成灰,以确保石鼎的温度。

一天,有曜对鹿鸣说,我们是一个人,你是女娃的我,我是男娃的你,我们一起生,也会一起死,这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的。鹿鸣却微笑着抬起下巴,望向天空,随后,神秘地向院外一指。有曜看见那边除了泥泞,就只有灰色的湿气和飞舞的蚊蝇,便有些害怕起来,因为他听人说,不说话的孩子能看见鬼魂,于是便强拉着妹妹要回家,可妹妹的脚却像生了根,手臂始终神秘地举着。

一个时辰后,吕品器架着虞美石从那条路上走过来。虞美石是龙凤胎兄妹的姐姐们的小姨。原来,虞美石疯了。

打狗队离开的时候,虞美石发现狗死在屋后的石楠丛里,就像一团未及消融的脏雪,这让虞美石一连打了几个寒战。她把狗埋在了树林里,就像埋葬前三个夭折的孩子。那之后的第六日,虞美石就疯了。吕品器把她送回瑞家时说,得狂犬病的女人会下狗崽,而他得留自己的种。丢下虞美石,外加一包从霍城县带回来的棉花,吕品器就离开了。不久后,他就和胖梅蕊结了婚,还叫了几个湖北老乡,有吹唢呐的,有抬长条盆的,挨家挨户送去了来自上海的糖果,试图净化污秽与不祥。

一年之后,胖梅蕊产下一名背上驮着巨蛋的女婴。那孩子平时安静得像只蛋,玩起来就疯魔了:她会爬到碗柜里,张大嘴当碗,只为第一时间吃到粥饭。她追赶大雁,想骑着它们去冒险。她用石子瞄准母鸡,钉钉子一样使劲打过去,然后拢火烧来吃。她为母猪捉虱子,放在炭火上去烤,只为了听那哔的一声响。后来,吕品器送女儿去省城做手术,取出巨蛋,哪知巨蛋里却还藏着一个背蛋的女婴。吕品器手刃女婴,因杀人获罪——不过,他最终获判死刑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另一桩罪案,这桩案件里涉及三个死去的少年。

就是这样,老天爷要给谁家好孩子是明摆着的事。就像龙凤胎兄妹就是老天爷送给瑞家的宝贝。不过,他们的外婆——不,准确说应该是姐姐们的外婆,双胞胎们的玉兔婆——虞涂氏却不这么想。别看玉兔婆眼睛差不多瞎了,却总会挑瑞昌不在家的日子,用惊喜招待这两个孩子。

一次,玉兔婆让鹿鸣将掉在地上的火钳捡起来递给她,她要用它掏灶膛里的烤土豆给他们吃,鹿鸣哪里知道灶膛里根本没烤土豆,更不知道火钳已被玉兔婆烧红了,专等着咬她的肉。又一次,玉兔婆让有曜去厨房偷一根火秸,她要背着人抽一筒烟,当有曜盗得火秸,跑到她面前,她却嘬起嘴,将火焰吹得又细又长,呼啦一下就把有曜的眉毛燎掉了,呛人的烟雾喷着火星,几乎让有曜也成为瞎子。

总之,玉兔婆总有办法让双胞胎们上当,多数时候,她采取攻守同谋的策略,引出双胞胎心里的鬼,再出奇制胜,打得他们落荒而逃。当玉兔婆招数用尽,双胞胎也长了记性之后,她就只能孤单地骑着又笨又丑的木轮椅神出鬼没了。但她总能以瞎子的容忍鳄鱼的耐心出现在任何地方,将双胞胎中的一个俘获,然后慢慢绞缠紧,剩下的那个总会尝试施救,可玉兔婆就是有办法抓牢猎物。而且,因为她总是一边唱着小兔子乖乖一边猛拧猎物的肉,所以家里人通常会无视双胞胎的哭喊,直到大姨虞美凰出手相救。

有人恨他们,也有人爱他们,老天爷始终以公正之心保证收支平衡。所以,有曜时常给鹿鸣讲老天爷的故事,帮她忘记恐惧和疼痛。看见天上飘过一块云,有曜会说,咱俩是两滴雨,被老天爷同时滴在娘身上,娘把我们抱在怀里,直到我们长出手脚,才放我们下地玩耍,等我们死了,还会再变回雨滴,到那时,我们就能见到娘了。当鹿鸣受伤哭泣时,有曜会用食指在她的头顶上抚摩画圈,嘴里还念叨着,你的旋是左旋,我的旋是右旋。左旋朝左,右旋朝右,转啊转,直到它们终于相遇,世界“啵”地一下就圆满了,圆满得就像一只皮球。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盖的章,让我们活着的时候不孤单,死了以后也不孤单。如果他们正在翻看那本老旧的科技画报,有曜会指着第五页上占了大半页纸的比目鱼说,双胞胎死了,再投胎,就会变成比目鱼,就是两只眼睛能同时看到天堂和地狱的那种鱼。

有时,就连大姨虞美凰都会忍不住放下手里的活,听有曜讲故事。虞美凰说,有曜啊,怪不得你叫个有曜,你的小脑壳里怕是住着个古妖呢吧,要不咋编瞎话都一套一套的。每当大姨这么说的时候,有曜都会忍不住想,那大约是真的吧,谁让爹是广东四会宝苑庄玉器行的第五代隐形传人,而自己和妹妹鹿鸣恰好又是他秘密妻子的孩子……

连环铐

在龙凤胎兄妹出生前的蛮荒年代,他们的父亲瑞昌随军前往大西北最西面的北境,开垦野草如麻或者石头如麻的荒野。而他们那著名的大妈虞美凤紧随在犁铧后,捡拾幸存的幼鸟和鸟蛋,拿回去装点单调的饭桌。瑞昌虽然厌恶这种做法,但在贫穷面前始终保持沉默,只能听凭直觉引领,走向无法预知的命运。

那时的纽根林斯大草原草木茂盛,大河里的黑石还不曾离开河滩太远。即便是乾隆年间,为了给叛将布下“蒙古褡裢”,曾搭建过的一溜八十多口八旗灶,也已随着雨水与洪水的反复冲洗,重返河滩,所以,当瑞昌与战友抵达纽根林斯,在纽根林斯河畔用钢盔舀水洗脸却舀上来一粒铜钮扣,也就不奇怪了。

当鹿鸣最终成为理想中的自由撰稿人之后不久,这枚铜纽扣又以一种更加神秘的方式进入她的生命。那天,老屋翻修,这枚多年前被无意中打入墙垛的铜纽扣以孙悟空挣脱石胎的精气神蹦回凡间,掉落在她的鞋面上。在得知了这枚铜纽扣的前世今生后,鹿鸣想,这枚铜钮扣怕就是那枚衔接历史与现实的纽扣吧,就像有部反战片中将战俘们交错双脚双手铐结在一起的连环铐一样,这只铜纽扣就是铐起父亲与那个两百多年前战死纽根林斯的凉州士兵的连环铐。

多年前,与铜纽扣对视的那一秒,瑞昌与两百多年前遗落铜纽扣的凉州士兵索林互换了内心的孤独。瑞昌天生是一位浪漫主义斗士,所以才下定决心与自己的资本家家庭决裂。在解放军攻破四会县之前的五年前,瑞昌先是加入帮会,后又被陆军军官学校录取,随招兵干部一路北上,行军六十多天,到达成都,驻北校场,分至骑兵科学习。当瑞昌终于亲见学校大门上那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升官发财请走别路”的著名对联时心潮澎湃并当即立誓:今生今世誓做捍卫国土与正义之忠义之士。军校毕业后,在填志愿表时,瑞昌报名西北,被分至四十二军某师任见习参谋。隔年,任某机枪连排长,随部队进驻新疆。

瑞昌自幼就读新学堂,最喜欢的科目是国文,后来在对女儿追述往事时,言简意赅,铿锵如铁:“当是时,我部骑马出嘉峪,冬经哈密,越天山,驻巴里坤,人生第一回遭逢西北严寒,风如刀,雪盈尺,穿皮衣,登毡筒,犹能立志报国,巡防中蒙边界。后又组成骑兵团进军阿克苏,一路浩浩荡荡,冒风沙,忍饥渴,行军五十多天至阿克苏。途经卧虎布拉沟,遇一瀑布泉。水极寒,战马极渴痛饮,竟至暴毙八十多匹,然,仍矢志不渝……”

骑兵团后驻巴楚。那年八月,已是副连长的瑞昌带兵士赴边境哨卡做换防督检,换回由排长张锐率领的一个排,然行至半路竟遇张锐弃防带兵而来,这队兵士枪不离手神情慌乱,令瑞昌心生疑窦,但虑及边境在望,便未多作计较,中途与张锐做了交接。然而,走不多远,就有老乡在路边扯缰哭喊,称张锐一干人抢了他家财物,意欲叛逃境外。瑞昌忙带兵阻截,双方发生激战,死伤多人,最终生俘张锐,立功一次;次年五月,瑞昌又带兵前往边境争议区护牧,以彬彬有礼的绅士气度,不怒而威的气场,震慑住了苏联哨兵,不战而屈人之兵,夺回了争议区牧场,再立功一次。

新疆和平解放后,瑞昌所在骑兵旅随军和平起义,接受整编。瑞昌任新编团的四营副连职作训参谋。第二年,奉上级指令,瑞昌所在新编团如期抵达北隅大阪纽根林斯——那是中苏边境一个锐利的刺角。先头部队已在这里掘好了半地下的隐蔽军营,不久即开始垦荒守边。

转眼两年过去,极地的酷寒,超量的劳作,阴冷潮湿的住所,渐渐熄灭并冷却了瑞昌的革命热情,或者说青春之火。当瑞昌一次有机会在一小片镜子上看见自己时,不觉吓了一跳,他已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

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时常能遇见终年穿长皮袄的当地人,他们会拿皮货到营地换布匹和酒茶,他们热爱酒和热爱马一样多,他们的女人佩戴着简陋的珠串,他们身上古老的气味与石头羊圈一样永恒。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耕作出来的土地没有一寸是属于哪个个人,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土地总是广种薄收。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可大家都沉默着,只管开垦播种,为了计划,为了任务。不过,他们更愿意和土地打交道,只要不要再没完没了地清算与苦斗,在风雪中垦荒播种有什么不好?可是,这不是“瞎画拉白耽误工夫”吗?瑞昌想起父亲的话来。

于是瑞昌开始思乡,思念那个位于岭南的温暖大宅。

在瑞昌的记忆深处,广东四会宝玉街南里五号临街的矮脚吊扇门的雕花隐隐散发着幽香。刻花玻璃窗内垂挂的浅紫色镂花布帘是北街冯裁缝的手艺。首进门的梁架上有八块以王母祝寿、尉迟恭争帅印、曹操大宴铜雀台等为题材的木雕。左边最末一块木雕是五龙捧圣,其中,大龙缺了一只脚爪,只剩下三只。

说起来,这只脚爪还是因为他才没了的。那日,因他不好好温书,父亲将他赶出家门,在大门外思过。可是,那些繁复的砖雕陶雕石雕木雕并没能让瑞昌静下心来。他爬上趟拢,倒吊在那里,专等仆人来背他回去吃晌饭。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瑞昌便于莫名的悲哀中昏昏欲睡。朦胧间,只听得大门最上首的那只木雕龙说起话来。只听牠慢吞吞地说,瑞家就要垮了,就垮在你个败家子手里。瑞昌本就憋着火,听罢,泥鳅样溜下趟拢,脱了鞋就朝那木龙砸去,哪想到,这一下竟砸掉了大龙的脚爪。那些木雕已有上百年历史,是家传镇宅之宝。怕父亲责罚,瑞昌藏起了龙爪。当他父亲发现木雕残损后,秘请工匠为大龙做了只木爪装上去。照理说,家传镇宅之物破损,后世子孙应以金银玉石修补以替罪。他父亲当年没那么做,是因为才捐了一大笔军饷,可祸根就此埋下了,那龙先是于梦中向他父亲索要脚爪,屡次索要不得,竟摘下他的心脏,往心脏里刺入一根龙须,丢还回来,之后隐去不再现身。自那以后,他父亲就时常喊心口疼。

直到后来瑞昌离家参军,那木龙的脚爪依旧是木头的,打落的那只龙爪早已不知去向。北上纽根林斯红军团,在写了若干封家书均无回音的情形下,瑞昌的头发开始疯长。

很长一段时间,在潮湿得布满绿苔,鞋子里能孵化蛙卵,床腿能蘖出新枝的地窝子里,瑞昌的头发繁茂成为一艘梦回故乡的龙船。每天夜里,瑞昌的魂魄从温暖干燥的灵府出发,扶摇而上,又一路向南,飞越天山阿尔金山祁连山秦岭大巴山南岭,抵达四会市宝玉街南口五号。花门、趟拢、大门次第打开。他先是在门脑上雕着“高曾矩矱”四个大字的大门顶徘徊数秒,算作拜谒祖先,然后转身穿过照壁、青云巷、庭院、房门,来到东暖阁,拜倒在日思夜念的母亲面前。

梦中,跪拜在地的瑞昌立时化作孩童身形,被母亲拥入怀中。像是为了让这个梦更加真实,瑞昌甚至看见母亲发髻上的茶花滋滋绽放,母亲身上穿的那件蝴蝶云锦青花裳散发着熟悉的桂花香味,只见母亲微笑着,将一碗热乎乎的粥饭送到他嘴边,那香暖的气息飘进他的鼻孔,乃至身体发肤魂魄的每一个细部。他记得自己张开嘴,等待着。

可是嘴却始终空张着,直到起床号吹响,他都没有尝到那碗中滋味——不是碗从母亲手中跌落,就是课考忘了带橡皮,再就是父亲威严地质问:《玉雅》中考据玉与龙的典故最早出自哪里?弄得他很是头痛。然后,进攻的号子吹响了,他急忙弹跳起来,去抓手边的武器,一抓却抓了个空,原来只是个梦,耳边吹响的不过是和平的起床号而已。

起床号令瑞昌感到厌憎,却又令他因这厌憎而自责,自责自己明明发过誓。偶尔他又会质疑那誓言的价值,但那质疑的存活期不过在瞬息之间。他生怕给人看出内心的争斗,揭批他没有在“诉苦运动”中得到改造。每当这时,他耳边总会响起讥笑声:你是说你怕别人听到你的思想?你这个胆小鬼!他会立刻申辩:不!你忘了他们是怎样对我的?最开始,他们说我是封建王朝的皇亲血脉,天生反骨,因为我居然姓“瑞”;那些士兵说我瞧不起他们,因为他们没有裤衩。为此,我分别写了三十二页和四十八页的思想剖析,只为了和劳苦大众有着相同的“颜色”和“气味”!

为了躲开内心的苦闷挣扎,更为了品尝到梦中的美味,瑞昌反复经由头发溯至母亲膝下,也为了这唯一的知觉与念想,瑞昌坚持留发。而为了躲开军纪的扫视和外界的议论,他更加卖力地劳作,总比别人早进地晚出地,始终给人以埋头苦干的印象。令瑞昌没有想到的是,这却成了他获得升迁的资本,由于垦荒开地又快又好,屡创纪录,瑞昌先后升任连长、营长。

北隅大阪的夜,一百多条汉子在一字排开的地窝子里空瞪着眼珠子,能把顶子瞅出个洞来。寒冷与孤寂中,人们想出许多排解苦闷的法子,玩笑和恶作剧令人畏惧。为此,瑞昌给自己挖了个地窝子,他叫它贝壳堡。贝壳堡是全营最小的地窝子,小到刚好能容他一人爬进去躺下,活脱脱一口墓穴。因为小,容不下第二个人进去恶作剧,瑞昌便可以安安心心地枕着头发梦回故乡。而且,对他来讲,在贝壳堡里,他的头发是最安全的。而鬼士兵索林也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若干年后,瑞昌对女儿鹿鸣说,睡在贝壳堡里,他能体味到土壤中时光的沉淀,包括路过或者永世留存并浸透土壤的鬼魂。当那个死去两百多年的士兵让他透过泥土仰视他以及贝壳堡上方的星空时,他内心居然没有一丝恐惧。

“那个时候,我是创造土地的人,我让荒了几千年的土地长出庄稼,而你们这些流浪的鬼魂,不过是北风吹撒的草种,以数百个卡伦①为据点,抵抗像大蓟草一样从根子上蔓延的边境之敌。需要的时候,头目会砍倒你们,放一把火烧荒。或者,直接把你们脚下的土地让给敌人。”索林大声嘲讽瑞昌,令瑞昌感到奇怪的是,索林说话的腔调竟然和经常出现在自己耳边的讥笑声一模一样。

“那个时侯,我们的酒壶重来没有空过,肉就长在牛羊身上等着我们。”那个鬼士兵有一口漂亮的牙齿,那是长期撕扯半生肉食的成果。

“你从不想家吗?”瑞昌其实很好奇这个。

“我的家就在马鞍上。包括我们和女人生孩子都在这马鞍上。”索林很认真地说。

“那你的马呢?”

“死了。埋在那边山谷里。”士兵指了指北面的蒙古洼。

“那之后你就只能游来荡去了。一个没有马鞍的士兵,不过是半个身子的人。”瑞昌反唇相讥。

“你说得很对,很多时候,我的脑袋去到下游了,而我的腿还站在上游撒尿。”

“你吓不倒我,你现在连半个人都不是了。”其实瑞昌开始感到害怕了,他看见索林上半截变成了马身子,中间用麻绳捆着,露出可怜的瘦腰,像是要折断了似的。

好在索林不再心猿意马,他的脸又重新变了回来,满不在乎地说:“那也好过你把地洞当成家。”说完,鬼士兵就摇摇摆摆走了。他有两条典型的罗圈腿,就像两撇黑色的括号。这让瑞昌想起自己档案中那对括号,括号在名字后面,里面写着,GM骑兵八团。其中GM这两个黑字母就像一个通奸的证据,永远挂在大门上,提醒他永远不要忘记可耻的旧军官出身,他血液里天生活跃着反动因子。

有一次,索林终于说他想家了。他说:“他们把我丢在一个没名没姓的地方。那里是卡伦伸出去的一只眼,一个卡伦在外围布置着不下二十只眼,有了这些眼,那些守防的士兵就轻松多了,而我们却冒着随时会被敌人的暗哨弄瞎的危险。

“我和我的马在那里守了足足八年,却没人来换岗。好在第二年,我和一个牧人的女儿成了家,我的塔热木为我生了三个孩子。直到叛乱贵族从南面过来,我的好日子才宣告结束。那些家伙不是从地里冒出来的狗獾子,只是为了晒晒太阳,他们就好像野火一样包围了我的女人和孩子,戏弄他们,然后把他们都杀死,又用燃烧的帐篷杆弄瞎了我的一只眼睛。他们都以为我死了。可是我怎么会那么容易死呢?是我死去的岳父在旁边叫醒了我,当然不是他本人,是他的鬼魂在我梦中显现,他用刀在我肚皮上刻了一张地图,让我替他的女儿和外孙们报仇。

“我疼醒过来。一睁眼,就看见在卡伦里养得膘肥体壮的那帮兄弟就站在我身边。他们其中两个家伙用一摞毯子压在我身上,把我肚皮上的燃烧的火焰弄灭了。不知道为什么,等烧伤的部位干燥后,我发现那真的很像一张地图。但是打那以后,我只能抱着肚皮走了,因为肚子上的皮肤薄得像青虫的皮。顺着这张地图,我和精心挑选出来的另外二十四名勇士,找到了那个蒙古蛮子一路上留下的女人,还有她们肚子里欢腾的孽种,用我们的方式解决了她们,以免叛乱者的种子在沙漠中心再次横行。那些女人有的成了勇士的小老婆或者祭旗的血。你知道,有的女人性子烈得像儿马子,其中有一个长得很像我的女人,我亲手把她宰了,就像我女人重新死了一回一样,这让我心里好受多了。你知道,蒙古女人情愿死在自己男人手里。”

“我们趁天黑上了山,到了敌人营地,可是那么多顶羊皮一样的矮帐篷,我们怎么能找到他呢。那天下午,叛乱贵族手下的士兵抓来一只怀孕的母羊,正要斩杀时,母羊突然前腿双膝跪地,向这名士兵求饶,因为它的羔子还有不足一周就要出生了。而且那只羔子命里注定是要死在第二年秋天的,也就是在叛乱贵族的生日宴上,它将在祈福后被斩杀,投生为一名读书人;而且,分吃那只羊羔肉的人注定都该是六品以上的官员。可是,那个士兵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把母羊杀了。那未见天日的羊羔被蒸熟了端给蒙古蛮子。”

“那只母羊从血液里向它的主人哭诉,它的主人是个萨满,他隔着衣服,在我肚皮上的地图上轻轻点了一下,我就浑身暖洋洋的了,就像穿着羊毛的羊。信不信由你,我与那只母羊合为一体了,或者说它上了我的身。我带着二十四勇士摸到了蒙古蛮子的帐篷。他的矮帐篷和我的差不多。走进去,我就看见了一只雾汽一样飘忽的小羊的魂魄,我知道脸朝里卧着的家伙就是他了,那个叛乱贵族。可是贵族的帐篷里散发着一股尿骚味,原来,这家伙吓到不敢出去,怕手下人出卖他,所以只能在帐篷里撒尿了。看到我的脸,他立刻尖叫起来,就像最丑陋的妓女被捅了屁股。哦,卫阁理安大捷。我真的想一刀结果了他,我一定得那么做。可是,我却扑到了他的刀尖上。”

“那只母羊的灵魂立刻从我的身体里奔逃出来,像风一样掀动我的头发,可我却逃不了啦。我眼看着那把刀子钻进我的肚子,死盯着刀柄上的一只雄鹰倒在地上,以那种备受打击的难看姿势死掉了,死在仇人刚刚尿过的地方。我最后的知觉是,我看着他靴子,无力得像个婴儿,张开的手甚至抓不住一棵野草。”

“我以为后面进来的勇士一定会把他剁成肉酱,可是,没有。他们活捉了他,活捉了才能请赏啊,死了,你让将领们拿什么向更上一级的将领请功呢?请赏和请功是完全不一样的,请赏是低境界的,是没有理想的,请功则是高境界的,是关乎国体的大境界。被活捉的叛乱贵族第一顿就吃上了肥美的羊羔肉。这是胜利法则,是胜利者的迷人姿态。就像诸葛亮七擒孟获,关键不是擒,而是放。这一放收回的是多少民心啊!实在是高啊!至于那些死去的微不足道的生命,只会被胜利的金粉涂饰得干干净净。战争只是一次绘图的过程,一切不美好的错误的都能被及时修正。”

“叛乱贵族先是被押解京城,大皇帝乾隆为了昭显他怀柔远人的胸怀,借公主大婚,大赦天下。反叛者被释放,得赐亲王,入旗籍,赐地京师,他的亲眷亦被接去京城,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我曾经在那家住过一段时间,不,当然不是梦想着有朝一日复仇。对于一个鬼魂来讲,你能拿什么仇恨呢?用心还是用脑?我已经没有那些东西了,我的存在只占取了时间的一小段,甚至连一秒都没有。可是我会想家,如果我连家都不想,那就不用存在了。因此我的存在,只是存在一份念想中,哪天如果连这份念想都不存在了,我也就不存在了。”

说到这儿,鬼魂就哀叹着离开了。他的脚步声格外沉重,就像一匹老马。

瑞昌当了营长之后,鬼士兵索林说他离七品官还差一阶,这一阶就决定了瑞昌还徘徊在请赏的下等人行列,不过这回上面奖赏的是个大活人。瑞昌不信,可就在两个多月后,他果真就被“赐婚”了,这个女人就是双胞胎们著名的大妈——虞美凤。

虞赵云列传

虞美凤立过若干次军功,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进入湘女之列的人。首先,她立过军功,是在职在册的解放军干部;其次,她已年过三十,比湘女们的平均年龄还要大十岁以上。可虞美凤偏偏不理会这些,出身穷苦人家的她,理想就是清除祖国身上最后一条牛虻,清除完牛虻,她又听从祖国号召,立志在大西北生儿育女,枕戈待旦。

那时候,新疆匪患依然如阴影游荡,虞美凤打了三次申请到新疆,最终如愿以偿,在迪化火车站加入湘女行列,以女干部的身份,带领湘女向西部以西开拔,最终来到北隅大阪纽根林斯,分至四营,也就是瑞昌所在的那个营。

对于大妈虞美凤的传奇故事,鹿鸣觉得另有隐情,她应该之前在《人民日报》上看到过瑞昌的事迹,所以才决定随湘女团到北疆的。

瑞昌之所以能上《人民日报》完全因为他的文艺天赋,他的自制乐器为屯垦戍边的将士们带来了快乐。鹿鸣也是偶尔从虞美凤用来夹鞋样的厚书里发现这张剪报的。这是一本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锁在一口老式藤箱里。剪报所在的那一页上,有人用笔画出来一行字:“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就好像是专门用来注解剪报的。

剪报上那张以乌孙山为背景的黑白小相里,瑞昌的眼神中透着落寞,那头长发应该比伟大领袖某个特定时期的及肩发还要长,只不过由于塞在军帽里没那么明显,那缕跑出来的头发戳在衣领上,看上去更像一块深色的补丁。

虞美凤与瑞昌正式相识是在联谊会上,有趣的是,这次联谊会也上了报纸,刊登在《解放军报》上。鹿鸣后来在北京大学图书馆闭架馆找到了这张报纸,那篇报道说,这个被统一命名为“塞外之春”的每周联谊会,一共促成了七百五十七对男女军人结为伉俪,“他们佳偶天成,堪载史册”。而虞美凤和瑞昌这对伉俪应该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对,不仅因为两人身份特殊地位悬殊,还因为虞美凤“女追男”的反传统婚恋观。

在那次举世无双的“塞外之春”联谊会上,虞美凤与瑞昌初次见面。瑞昌那年二十四岁,若干年的野外生活还没有完全消灭掉他作为前富家公子的特有光泽以及旧军官的儒雅气质。那个时候,他已在思乡的苦闷中不知不觉再次转变了立场,站到资产阶级自由派那边去了——他写诗、作词、谱曲,并于两年前用马尾与空心柏木做了把弹拨类乐器。当这件叫做囚牛的乐器在与苏联制手风琴合奏时,一个辽远悠长,一个温柔低缓,产生的音色令人沉迷其中,忘却疲惫。也就是说,囚牛活跃了苦役者们的屯垦生活,打动了一名慧眼识珠的记者,这名记者写了长篇通讯,发表在了《人民日报》上。

那天晚上,瑞昌弹了多首苏联歌曲,以至于虞美凤心中那根空悬三十多年的琴弦被反复撩拨,达到一种“无他境界”,仿佛地球上就剩下了他俩。不过,虞美凤并没有径直走到瑞昌面前,也没有向任何人打听瑞昌,更没有做出任何一个不恰当的举动,透露自己哪怕一丝意图,但若干次相亲大会之后,相亲官兵中只剩下瑞昌,而湘女名册上只剩下虞美凤,究其原因,虞美凤在战场上积累的战略战术也许派上了用场,而她在赵举人家作了四年妾室的“后院经验”发挥的作用恐怕却是决定性的。

说到虞美凤还得先从她爹说起。虞美凤的爹虞贵自幼家贫,父母早亡,与奶奶相依为命,奶奶死后,为求活命,虞贵从老家河北保定一路乞讨至北平,卖起了烤红薯,慢慢又添了糖炒栗子等家什,靠着渐渐纯熟的手艺,刚刚填饱肚皮。

虞贵三十九岁那年冬天的一个下雪天,一名老妇将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许给了虞贵。

说起来这中间原也有一段因缘。那老妇就住在附近,身边养着一只纯种波斯猫。因春上发性,这猫儿跑出来与女猫贪玩,却被一泼皮拿住。这猫儿倒也凶顽,将泼皮的脸抓伤后逃去,逃至虞贵摊前,见再无可逃之路,几下就窜上了摊前一棵大柳树。那泼皮在树下掷石抛沙叫骂不休,恰被遍寻爱猫不着的老妇听见,带了两名家仆前来解救,两家仆将泼皮一顿好打,泼皮只能自认倒霉,抱头逃去。打走了泼皮,猫儿仍旧不肯下树,老妇又让家仆回屋取了各样吃食和玩意儿在树下逗引,可那猫儿想是受到惊吓,看也不看,只蹲踞树巅,不动也不叫。

虞贵从小生活在乡下,为了口吃食,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样样在行。他叫那老妇莫急,自家脱去外衣靴袜,只穿件短褂,将外衣挽在腕上,几下就上到树上,到得猫儿跟前。那猫见了他,张开大嘴,尾毛直立,嚣叫着要拼死一搏,把树下的人看得心焦。都以为虞贵会舍了缠裹外衣的手腕任猫儿攻击,趁机捉住猫儿,少不得一顿抓挠,哪知虞贵将外衣解下,口中轻唤猫儿,却将外衣罩在猫儿身上。哪知猫儿立刻安静下来,乖乖听由虞贵抱了,下得树去,交还在老妇手上。

老妇欢喜地着家仆拿了银钱答谢,却被虞贵谢绝了。只见他穿戴好了,又用皂角认真净了手,这才重新招呼生意。别说,就这个爱好卫生的细节又让大家伙儿看在了眼里。自那之后,虞贵的主顾更多了,收入渐渐有了盈余。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且听那老妇人今日带了个女子来到虞贵摊前要为哪样。

原来,那女子名叫红花,原是老妇家养佣人的女儿,因老妇一家要迁去广州,所有仆从不能尽去,只能遣散些。况她娘老子俱不在人世,不忍心她终身为佣无个依傍,因见虞贵天天在她家附近卖烤红薯炒栗子,为人厚道又老成,是个能持家的,红花跟着他断不会吃亏,这才带来许给虞贵,只嘱他二人今后好生过日子。

虞贵自忖身份低微今日却得福星下凡,竟因一只猫白得了女人,自是感激不已。

后来那红花告诉虞贵,她虽是在沈府的家养佣人屋里出生,却深得老爷宠爱,若不是老爷身子单薄,没能福泽她养下个一男半女,她早就是名正言顺的姨太太了,谁知终不能够。红花这样告诉虞贵,无非是想让他知道自己在大户人家也曾有些脸面和风光,竟不比一般奴仆婢从之属,今后别轻看了她才好。虞贵料得大户人家出来的丫头也不可能清白着身子白便宜了他,想着自己无依无靠漂泊人世白捡了个便宜倒也不甚计较,却也实告她,自己是个孤儿,打小除了奶奶,并无别的依靠,自奶奶亡故后,更是形单影只凄凉度日。如今既有了红花为伴,是老天给的造化,他自是感激涕零的,他也没有金银定物于她,只知晓今后有一口吃食定有她半口,刮风下雨他就是她的屋顶瓦盖。

红尘最多苦命人,那红花自跟了虞贵,对虞贵倒也体贴,先后生了美凤、美凰、美石三个女儿,一家子虽清贫倒也和美。到了大女儿美凤十四岁上,眼见兵荒马乱,虞贵的小本生意做不下去了,身家性命都堪虞,一家人只得一路南逃,投在虞贵在上海的大伯门下,在百乐门外依旧卖烤红薯糖炒栗子。然而,生意却做得艰难,需要给各色人等塞茶水钱,说是茶水钱,竟占了一年收入的三分之二去。

眼看一家大小没了活路,虞贵的大伯又给指了条路,说吃饭的人口多,得想办法把女儿打发出去一两个。隔天又领来一个人,倒不是马路牙子上的人贩子,却是个茶行经理,说是一个专做出口生意的茶庄老板的茶园管家需要个使唤丫头,那茶园远在安徽。虞贵和红花商量了,干脆一家五口一起去安徽茶园碰碰运气,也避避战火,于是一家子千难万险赶了过去。到了才弄清楚,人家却不是要使唤丫头,而是要小老婆。

主家姓赵,旧年举人出身,是个年龄长虞贵五岁的老头,除了正房太太,家里已有两房妾室,只是这老赵喜好讲个四季发财,给这老四的名字都取好了,叫做四喜。

看见歪在烟榻上的赵举人,虞贵心下已拿定了主意。这世上,虞贵第一个瞧不起的就是烟鬼,家有烟鬼,纵你有家财万贯,迟早得造腾干净。他爹娘就是完在这上头的。再说了,眼瞅着外面兵荒马乱盗贼蜂起,这家里却还玉器琉璃古玩字画洋钟洋音匣子满屋子摆着,迟早会招来祸事,女儿进了这样的人家不是摆明往火坑里跳吗?可刚说了个不字,那茶行经理就不乐意了,说,这车马钱是小事,可这一路的护送费用是千把个袁大头也换不来的。虞贵说,这一路就在火车上,怎么就护送了,顶多也就是结伴而行。

茶行经理冷哼一声,从腰上摸出把乌黑铮亮的枪拐子出来。一屋子安静极了,只听得见那赵举人啪嗒啪嗒抽大烟,那带着点焦糖气味的烟雾将屋子晕染得晦暗而阴森。

红花到底见过这起子世面,忙赔着笑,让那经理把枪放下,自己拉了虞贵到屋外,在一株茂盛的蓝楹树下压低了声音说:“如今是一家五口的活路,这样的大户人家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把女儿给了他,咱以后也好有个靠山。难不成和人撕破面皮,叫人家拿了咱女儿抵债,咱里外不是人,以后就不好再掰扯了。”

虞贵不依,甩手进屋就要带女儿们离开,哪知眼睛打门前这么一看,不觉倒抽一口凉气,只见美凤笑嘻嘻举了那茶行经理的枪,正瞄那树上的蝴蝶呢,茶行经理在旁边一脸殷勤地指点着怎么开枪。

虞贵正待要骂,只见那枪口喷火,发出一声脆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你这孩子怎么真开枪了!”茶行经理脸都吓白了,又忙不迭地柔声劝道:“枪口冲下,把枪给我。”

虞美凤也吓着了,忙将枪还给了茶行经理。

赵举人两口子听了下人的回话,也移步中庭看热闹。一个童仆颠颠地跑去捡了那死蝴蝶来,硕大的蝴蝶残着半边身子,其余不见踪影。赵举人见了,连连击掌叫好,说:“姑娘好身手!赵某人身边就缺你这样的神枪手!”他又吩咐管家:“你着人将南苑那边新抵进来的院落打扫出来,安置岳丈大人一家住下,房屋契据明日就办,等全都安顿好了,再择吉日,三媒六聘将小凤,不,将四姨太娶进门来。”

虞美凤听了却撅起了小嘴,说:“老爷既有三媒六聘,我这儿也有约法三章。”

赵举人一听便乐了,连说了三声好,说道:“小女子,且说来听听。”

虞美凤说:“这第一件,进了这家的门就是这家的人,您不能强逼我干不愿意干的事。第二,我既是这屋中之人,尽了自己本分,茶庄的进项须得有我一成。第三,我人身自由,想进出探望爹娘,谁都不得拦阻。”

一席话把在场的人都听愣了,别说别人,就连她亲爹虞贵都觉得女儿是在痴人说梦,可这孩子究竟从哪儿学的这一套一套的?都怪自己平时忙于生计,竟忽略了对女儿们的教育了,否则,一个大姑娘家怎么可能父母还没发话,自己就定下终身大事了,莫不是得了她母亲的言传身教?想到这儿,虞贵又羞又气又愧,狠狠瞪了眼红花,圆场道:“孩子,别怕,只要爹还活着就绝不让你受委屈,咱一家活一起活死也一起死,咱不怕他……”

赵举人听了不恼却又是一通鼓掌叫好,拍着胸脯说:“现在,还有我,加上我赵含章,只要我赵含章活一天,就有你虞美凤一天的好日子,等哪天我赵某人不在了,也一样会安顿好你的生活。不为别的,就冲小女子你这份英气,这份胆气,这份骨气,我都应了你这约法三章!笔墨伺候!我要与四姨太共同签押为凭。”

这可把虞美凤难住了,她不会写字。赵举人见了,心中猜出了个大概,忙圆场道:“这样,我来写,你只需凤指轻点即可。”

就这样,五日后,虞美凤与赵举人完婚。毕竟是旧式举人,心怀道德文章,因了约法三章,那赵含章倒也从不逾矩,只将虞美凤唤做虞赵云,又着人教虞美凤习射骑艺,虞美凤性喜舞刀弄剑,不到一月,竟练得一手百发百中的好枪法,说是赵家四姨太,实则一身男装成了赵举人的贴身护卫。

赵举人还亲自教习虞美凤读书识字,第一首诗便是李商隐的《无题》: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钗。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赵举人一句一句解释给虞美凤听,虞美凤听着听着便呆住了,为什么诗里面的小女儿做派自己从未体味过,自小生在里弄杂院,学嘴犯浑,便觉得本该如此。而诗中的这个女孩儿竟这般美好,于是将这首诗记得最牢,时不时在嘴边念,渐渐晓事了,便有了身世之感,叹息自己投生在了虞家,而眼前这位高瘦的赵举人,虽老则老矣,眼睛却清亮无比,心怀许多美好。逢着自家眼神不小心被他捉住了,便骇得呆住,却又要马上做出无所畏惧的样子来保护自己。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和赵举人是在玩布袋人游戏,有一天,赵举人会拿下头上的布袋子,回到少年人的模样。可是,会吗?她又时常想,自己是抵债的奴,有一天,债还完了,自己也就自由了,可这样一想就是四年。

这四年,虞美凤的爹娘和两个妹妹也都有了安身之所,虞贵在赵举人的茶庄管理库房,工钱与赵举人的管家相当。虞贵深知女儿的豪侠性情来自于孝心,从此对她高看一眼。

眼看战事吃紧,上海沦陷,赵举人所在的茶庄老板死于战火。皖茶商会周知茶商,茶叶需转运香港出口。这一年,茶叶大丰收,赵举人当机立断,尽收当地茶叶,运至香港。然而到了第二年,日寇切断了安徽南部茶叶运输要道,致使茶叶无法运往香港,须得通过西北线转运,利润顿时跌至当初的一成。

见此情形,十九岁的虞美凤自告奋女扮男装跟随押送茶叶北上,将收购的两千多箱(每箱五十五市斤)茶叶运往二百多里地外的西北线茶叶集散地。一来见识一下世面,二来想为家人另寻生计。

路上,茶队遇上日寇,幸得一队扮作茶商掩护伤员的新四军相救。眼见日机开赴茶田一代轰炸,虞美凤无处可去,便投了新四军,因枪法好,成了新四军四支队教导员警卫班的一员。

多年后,身处塞外的虞美凤想起往事依旧热血沸腾,她庆幸自己加入了新四军,但她隐瞒了自己曾是赵举人小老婆的事实,虽然赵举人荫护了她的家人。虞美凤永远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是,就在赵举人的原配夫人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两房妾室相继逃离,茶园凋敝,野草丛生之时,赵举人依旧吟风怀月,感念着他的虞赵云,常将自己与虞赵云比作汉代诗人秦嘉和他的妻子徐淑②。念兹在兹地吟唱秦嘉的赠妻诗以及那首《述婚诗》,而这也是他亲笔题在虞美凤扇子上的小篆:“群祥既集,二族交欢。敬兹新姻,六礼不愆。羔雁既备,玉帛戋戋。君子将事,威仪孔闲。猗兮容兮,穆兮其言。赵含章题。”

虞美凤从来不知道秦嘉和徐淑,即使知道,也不可能将这对神仙眷侣与自己和赵举人联系起来,她的内心始终被深深的羞耻与受人宠爱的小女儿自大盲从的心态交织成的矛盾重重的梦境折磨着,在她的内心深处是有着对赵举人的依恋的,而这也正是她深感不解的,赵举人曾经出现在她讳莫如深的春梦中,醒来之后,她被自己轻浮的喘息和放荡的睡姿大感惊讶。由此产生的羞耻之心如同烙印般地令她回避着所有异性,尽量将自己打扮成为不会被人注意的男人样。

然而有一天,一向不苟言笑的教导员突然向她求爱,说自己并不爱乡下那位发妻,那是桩包办婚姻,他从来就没有承认过,而且他已登报申明解除这段婚姻。他说他爱她的美丽和果敢,爱她用过的手帕爱她走过的路,总之爱她胜于一切,如果可以,他愿意请辞军职,与她红尘共老。

虞美凤只听到了他说的前半部分。她想,他所谓的“已经登报申明解除这段婚姻”,可他的“发妻”并不知道这个啊,而且就在半个月前,这位不被承认的“发妻”还让已经十多岁的儿子送来半背篓咸肉。不过,虞美凤并不是因为求爱者说他“从来没有承认过”的婚姻中还有个儿子而拒绝了这次求爱,而是再次想到了与赵举人的姻缘。不过,她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说自己为了家人得到更好的照顾,而选择了做别人的小老婆,她原本可以听从父亲的选择,依靠劳动更本分地活,这也许就叫生逢乱世苟且偷安吧。说到底,她其实是利用了赵举人的一片痴情,而一有机会她就心安理得地逃之夭夭了。她厌恶自己的出身,但又不愿意像别人那样用揭批“万恶的旧社会”来麻痹自己。

于是虞美凤对教导员说:“我不能答应你。”

教导员问:“你是不是有别人了?是刘祖光吗?”

刘祖光救过她的命,她的确对他心存感激,但仅止于感激而已。“我还没考虑过儿女私情,等打完仗再说吧。”她说。

“谁知道死亡与胜利哪一个先到。”教导员眯缝着眼睛意味深长地说。

几天后,刘祖光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不幸牺牲。

那天,刘祖光、虞美凤等八位枪法好的战士组成特别行动组,去夜袭刚刚抵达莲足的日军一个快速机动联队,偷袭获得成功,缴获了一批军用物资。返回的路上,刘祖光兴奋地对虞美凤说,这次缴获的武器中有一把春田狙击枪,听上去像个日本名,其实是美国产的。日军每个快速机动联队都有一把这种安装了瞄准镜的步枪,是专门用来对付中国抗日部队军官的。

正说着话,前哨来报,前方过来一股伪军,差不多有四十人。组长刘祖光立即下令就地分散隐避,他拉着虞美凤和另一名战士藏身在一棵大树下面,静待伪军通过。

眼看伪军就要过去了,却从莲足方向开来一辆卡车,听卡车上的伪军说日军快速机动联队被连窝端了,伪军头目又惊又怕,急忙下令向路边扫射,好在行动组看穿了伪军的把戏,依旧紧贴地面,原地隐蔽,果真,伪军怕黑灯瞎火引火烧身,只是虚张声势胡乱放了一阵枪后就撤退了。

虞美凤一回身,才发现刘祖光中弹了,胸部血肉模糊。战士们做了个简易担架,在抬起刘祖光往担架上放时,才发现他是背部中弹,子弹穿透了他单薄的身体,血就像泉水似的朝外涌。刘祖光望着虞美凤,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定定地望着大树。虞美凤本能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隐约见树身上有金属闪烁,虞美凤想,应该是穿透刘祖光身体的弹片,不免心头一惊,伪军位于正前方,刘祖光怎么会背部中弹!

急促的呼吸令刘祖光口喷鲜血,他咳呛着艰难地呼吸,又扭过脸看着虞美凤,紧紧抓着虞美凤的手,不一会儿便去了,虞美凤永远也忘不了死者最后的眼神。后来,她又回到这里,从树身上挖出了那枚弹片。弹片上还残留着死者的血,血下面滋养着06两个数字。虞美凤知道,那是重型步枪专用制式子弹的残片,也就是说,刘祖光死在了他们刚刚缴获的春田狙击步枪之下,而当时,这把枪就扛在某位神枪手肩上。虞美凤感到愤怒,一度变得消极而疯狂,差一点就将枪对准教导员的脑袋,但是,战争情势容不得她意气用事,整个部队都指靠着这个人,他是个爱兵如子的指挥官,很懂得在战争中处于上风,也正因为如此,没有人再逾越于他,去追求虞美凤。直到又遇见战地文工团的杜丽娟,教导员的注意力才有所转移。

杜丽娟是个美丽而淘气的姑娘,原本与文工团的男主角相好,自从与升任一团之长的教导员吃过一顿家乡饭之后,就热烈地爱上了这个身上有三处弹痕的抗日英雄。在举行完简朴的婚礼之后,他们住在了一起,可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对虞美凤一往情深,他时常借口检查工作,制造与虞美凤独处的机会,他并不多话,只喝着她端上来的粗茶,关心地问上几句。一次,他偶然发现虞美凤正在打磨一枚弹片,有些好奇,就问,这是什么?一枚弹片。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没啥特殊的。她看了眼教导员,说了句,美国人造的铁,夜里都会发光呢。教导员立刻就明白了。

没过多久,前方战事吃紧,虞美凤被派到战斗部队。在形同血肉磨坊的战场上,她九死一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她想,喜欢自己的男人终将与她反目成仇。

新疆匪患既灭,虞美凤还是没有回家。在那之前,她就打听到了家人的下落,但她无法面对过往。于是在之后填写所有表格时,她都会在家庭成员那一栏填写上死于战火。这就好比一个诅咒,一个对自己的诅咒,这诅咒让她陷入深得可怕的孤独,于是,孤独驱逐着她越走越远,直到从报纸上得知了一个人。这个人自制乐器,在遥远的高原上排解孤独,她想知道,自己的孤独与痛苦能否也在大西北宁静的土地上得到排解,她很想试一试。她看见了照片上那个人眼睛里的孤独。她想,他们是同类,她必须找到他。

虞美凤加入了运送湖湘女兵的车队,结识了护送湘女的战斗班班长钟米窑。钟米窑是位老红军,还曾是福建协和大学科学馆研究生,他原本可以呆在首府乌鲁木齐市,可为了追求她,竟和她一样递了请调申请书,申请书的措辞几乎都一样:“为固守祖国边防,本人申请前往最遥远的西北境纽根林斯屯垦戍边……”虞美凤那时就在想,如果这个老兵开口,她会当面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他若不信,她会把登着她“心上人”照片的那张剪报拿给他看。可直到启程,这个钟米窑都没有单独找她说话,她也不便点破,更乐得耳根子清净。

中途,因为要埋葬一位不幸辞世的湘女,车队停了下来,哪想竟先后遭遇残匪与狼群的袭击。他们在击败残匪中失去了一名叫罗云鹏的战士,认识了喜欢收集电影放映机有“斧头老爷”之称的大土匪巴尔塔巴依,以及心存一丝善念的年轻土匪多力坤。两场遭遇战中,虞美凤和她的追求者钟米窑发挥了很大作用,在钟米窑的影响下,走下战场的虞美凤放走了一只名叫面具狼的母狼。因为钟米窑说过,新疆是生物物种资源较丰富的地方,我们保卫国土也是在保位生灵,所有生灵。

暗火

然而,这场被誉为“湘女保卫战”的野狼阻击战却遭到了质疑。

质疑的人说,在这场所谓的战斗中,班长钟米窑擅自改变护送湘女任务,违反革命纪律,犯了自由主义和个人英雄主义错误,导致了五人(包括3名战斗人员和2名湘女)受伤,这些,钟米窑应负全责。而钟米窑事后又以一名土匪“在这次战役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为由为其家属争取抚恤金的行为更是荒唐地犯了修正主义错误。

这次指控直接导致了两个结果,一是原本应予以表彰提拔的钟米窑仅仅被分配到了红军团机关作战股,做了副连级股长。另一个结果是,虞美凤被推到女英雄的位置,她护送湘女前往纽根林斯以及途中的壮举被载入《纽根林斯红军团史志》。编写《纽根林斯红军团史志》人物传部分的是在与群狼的遭遇战中菜刀劈狼的崔锦素。崔锦素后来嫁给了钟米窑,尽管钟米窑大了她二十多岁。

崔锦素与钟米窑曾经有过三个孩子,但其中两个都在不足月时流产了,那在纽根林斯的女人们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几乎可以当成是积攒几个月的经血,一次性解决了,她们会让丈夫或者自己亲自跑一趟,去供销社称回二三两红糖,煮两回糖鸡蛋吃,略休息个一两天就又下地劳作了。而崔锦素和虞美凤一样,是拿到纽根林斯红军团第一批土建房的新娘之一。

纽根林斯红军团分五处建设的半地下式新营房差不多同时在那年六月竣工。

位于纽根林斯河北岸的四营,和其他营一样,房泥还没有完全干透,营房索引卡——其实也就是未来红杉市北里区的原始地图——就完成了。

这里除了居民区,还分布着机关、学校、医院、兽医站、农技站、修配厂、木工坊、基建队等机构的雏形,通常一个机构一所房子,占地老大,是黄埔四期出生的师长专门规划的。因为四营距离团部最近,基本采用了团部的规划。南北为街,东西为路。居民区的房子一律为军营式半地下建筑,为了避免大家找不到分配的新房,每个人都拿到了一张索引卡。这张索引卡所标注的住所,里面都已经住进去了刚领了结婚证的妻子,只是男人们忙于农活,还没有集体住进去而已,女人们已经在那里住了两天了。农历五月初五是一年中阳气最旺的日子,在那些蜂房一样中规中矩排列的住所里,王震将军散落在纽根林斯的大龄士兵们或庄重或粗鲁地完成了他们的成人仪式。

那天,团里本来要安排集体婚礼的,可是师里临时有事,团领导都奉命去师部开会了。团机关宣教科为每个新婚家庭统一配发了新被褥、暖水壶、茶缸、毛巾、脸盆、肥皂等必需品后,男人们就拿着兴冲冲地回家去了。

然而,在虞美凤精心挑选的新房里,瑞昌并没有按图索骥来到她面前。

那是距离狗獾岗最近的一排半地下的军营式住宅,每排六间,每间一家人。建造这种地窝房,先得挖一个四方的坑,再挖取草原上的原始草皮,这种千百年形成的厚草垫子,就像大地肥厚的脂肪层,一层一层沿着坑沿码高,直到坑屋能进去人不碰到头,用泥水抹平,顶上先后苫以木头、柴草、泥土,经济高效,但并不适用,阴暗潮湿通风差,铁打的汉子住久了都难免生病,更何况女人。

后来,瑞昌干脆将屋顶掀去,将屋中可怜的几件物品搬出后,再往坑内堆柴、焚烧,直烧得墙壁和地面坚硬如陶,再密编芦苇做屋顶的里衬,屋内才终得干爽,不再是虫爬鼠窜簌簌掉土潮湿如沼之所了。

虞美凤专门挑了最西面的地窝房,一来是西面最靠近狗獾岗,那里背靠一处向阳坡,坡上盛开着各种野花,远处是柔美坚定的灌木林,再远处是能望见幼松和松林的高山。其次,西面山墙上有一扇小窗。不过,虞美凤看中的可不是诗情画意的风景,而是考虑到今后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最先看到坡上的蘑菇和雨后的地衣。她永远记得跟赵举人学会的套野兔,到时候,她可以套一些野兔来为丈夫滋补身体;边境生活艰困,冬春季节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大小小的狗獾洞就是全家人的鸡窝,她可能会想出办法弄些肥嫩的獾娃子给自己补奶水;再就是希望在这最东面能保留一些私密空间,不至于两口子的生活都被邻居听了去;最后考虑的一点是,等今后添了人口,还可以考虑在西面接一间小厨房,甚至是更正式一点的房子。当然,这些都是一个大姑娘说不口的秘密计划。因为已经做好了与瑞昌踏踏实实过日子的种种构想,所以她早就做好了种种打算。

然而,他们住进来没多久,狗獾洞就空了,只剩下一只毛色发灰的老獾留在坡顶的洞里,也许因为故土难离,也许因为腿脚不好,举家搬迁这种大活只适用于年轻獾们去实施,不再是它这种老家伙考虑的挑战了。老獾会在每天下午太阳下山前,从洞里试探着爬出来,晒上一会儿太阳,晒了背脊晒肚子再晒晒胳肢窝什么的,总之,每天的日光浴之后,它就不见了踪影。虞美凤发现,下雨天或者刮风的天气,它是绝对不会露头的,就好像它对天气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那它吃什么呢?也许它搬去鞑靼沟以西的儿女们给它留下了足够的口粮,那些口粮足够坚持到它死。

虞美凤也是从一开始就和年轻獾们一样,决心将自己的小家庭经营好。可是,她不知道瑞昌并不像别的男人那样,始终关注着相亲大会之后的结果,又在知道结果后,急不可耐地抽时间和女人去扯结婚证,然后两块铺板一并就算结婚了。

这些,瑞昌似乎都不在场,他的大脑被更重要的事情占据着,那就是计划当逃兵。鬼士兵的造访,更加坚定了他的计划,他可不想这辈子就像只无根的野鬼,漂浮在一片和自己毫无关联的土地上,他理应活在埋有祖先遗骨的土地上,他可不想成为索林那样的孤魂。

说到孤魂,他已经作够了,在贝壳堡里,整整三年。难道他生来就注定要做这件事吗?离弃亲人,对他们的生死一概不知,任由祖先的坟茔荒寂,直至消失。而他必须在这个遥远的、时不时传来边民失踪传闻的地方,日复一日,剥去草坪,耕种粮食,固守蛮荒;死后,被浅浅地埋葬在雪原之下——他曾参加过一个被肺病夺去性命的战友的葬礼——那该是多么凄惨!一想到这里,瑞昌的心就开始哀号,他手脚并用爬出地洞,在星空下大口呼吸,而当他发现自己就像被倒扣在铁锅下的渺小的蚂蚁时,就想狂奔着逃离。可是,他又能逃去哪里?

每天在埋头开荒,人和人都隔着老大一段距离,每个人都以野心家的姿态,纵容着坎土曼恶狠狠地开掘大地,比赛每天谁开的地多,来砍挖孤独,来证明自己根本不在乎走下战场后被抛洒在大西北之后的那种遗弃感。他们将在这里开拓家园,也做一回元老——既然做不了封神榜的正册大神,那我们就另编别册吧。

瑞昌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除了是怕自己的头发引起某种意义上的喧哗之外,还有就是不想让自己变得软弱,突然有和别人谈论梦想的冲动,或者用叹息这样的不经意的动作,泄露内心的荒芜与孤独。

后来,虽然已经是红军团四个营的营长之一,但除了带头劳动,瑞昌并没有主动去享受那些显而易见的特权,比如可以实施的用以减轻劳动量的指挥权。在那个除了天就是地的空间里,人要确定自己还活着,只能埋头垦荒,不可能抬头耕云彩,那只会让人陷入难以自拔的绝望。

那天下午,教导员喊集合,然后宣布歇半天工时,瑞昌放慢脚步走过去,遇到没有翻好的地,他还要拿坎土曼补两下。所以,当他走到地头的时候,人群早已经散了。教导员以为他知道取消集体婚礼的事,其实他连举行集体婚礼的事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也不清楚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顶多是去凑个热闹,拉一回琴而已。

当瑞昌回到地窝房老营区时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他不知道单身汉们一心扑在口袋里那张新营区分布图也就是索引卡上,只顾抓紧小半天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像小小的磁石那样,一刻不停地直奔新家了——因为在那些外观一模一样的房屋里,有另一颗磁石正等待着他们。而毫不知情的瑞昌第一个念头就是所有人都当了逃兵。不过,他并不生气大家抛下了他,因为他根本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也有相同的打算。

在还没有完全搬空的半露天伙房里,他找到了两个又黑又硬的馒头,一边嚼着一边回到自己的地窝子,躺在床上继续用撤离来代替逃兵这两个字,思虑着穿越戈壁沙漠和雪山草地可能遇到的危险。集体逃兵事件,团里最多两天不超过三天就能发现,因为每隔两三天就有人来登记开荒造田和耕种的亩数。在那之前,他得离开,他不会和那些人走相同的路线,他曾经是红军团勘探队的一员,知道一条又安全又快捷的路线,所以,他决定先睡一觉,第二天看看动静再说。

第二天,营地里来了四辆马车,八个人,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地哼着歌,就像刚占领了什么高地。大家先是把能收捡到的破烂家什搬上马车,然后把已经醒了,但还躺在床上的瑞昌连铺盖卷一起拖出来,搬上最后一辆马车。当每个人都跳上马车后,小小的车队弄出欢快而单调的节奏,将瑞昌拉回了新营区。

新营区里开了锅,每个人都在往这边跑,就好像这里来了大官一样。新老营区相距十公里,路上,战友们将瑞昌装饰一新,当然,头发是谁都不敢碰的,他们只是为他刮了胡子,帮他换上新补好的衬衣。

当瑞昌被簇拥到虞美凤面前时,虞美凤独独没去看他,她端出煮好的五香蚕豆、花生、一小盆黄羊肉和爆炒豌豆,招呼大家坐在全营唯一的一张八仙桌面前。当每个人都喝到了一口团长捎来的伊力大曲,又起哄让瑞昌和虞美凤连喝了三杯交杯酒之后,大家就识趣地各自散去了,有人还特意反锁了房门。

就在虞美凤自告奋勇为瑞昌洗头发,并说瑞昌头顶上有七颗痣,而自己注定要找一个“七星在天之人”方能终身有靠时,瑞昌才反应过来,这次不是战友的恶作剧,而是自己真正成亲了,慌乱中,他对虞美凤说,“你不明白,我是要回四会老家的……”

在虞美凤惊讶的目光中,瑞昌折断小窗上横竖着的红柳枝,像老鼠一样从狭小的窗口爬了出去,那些枝桠刮伤了他的身体,可他丝毫不知觉。

那之后的几个月,瑞昌依旧住在老营区的贝壳堡,他说那里距离垦荒地更近,也离边境线更近,他说身负屯垦戍边职责的他们不该把新营区设在十公里外。而老营区也确实发挥了机耕库、临时给养所和前哨瞭望塔等作用。可只有瑞昌心里明白,他只是在等待麦收时节到来后,更好地实施“逃离”计划。到那时,人手紧张,团里不可能投入大量人力追捕他。沿途,他也会有很好的粮食补给,到时候,他会跟着转场的牧民,一路向北,之后向东。

然而,一场突发事件暂时中止了他的逃离计划。一天,一群体型庞大的土生牛冲进老营区,毁掉了老营区所有的地窝子。事发当时,没有目击证人,所有人都在远离老营区的地里劳作。

几年后,虞美凤在一次劳模表彰大会上,曾现场赋诗一首,这首诗后来被收入《红军团诗集》中,全文如下:

九州剑尘如霜隐,十万将士卸甲归。

只闻草庐秋虫语,不见新妇锁愁眉。

幸有金牛履旧盟,一线星汉情万畴。

待得老兵识归路,冰雪塞外花满楼。

当时,这首诗被看作是一首政治诗,但在鹿鸣来看,却是一首情诗。前四句总结战场归来遭逢情场失意,后四句轻快得近乎得意的情绪渲染,却透露了土生牛毁坏地窝子人为操纵的可能。

无论事实如何,瑞昌都不得不回到索引卡上标注着他名字的住所。

就在瑞昌回归家庭的第二天午后,一束玫瑰色的夕阳笼罩在狗獾岗上。虞美凤看见那只老獾立身向她张望,它脸上的黑白条纹在逆光中十分醒目。这也是它和她的第一次对望,难道它也知道她丈夫回来了吗?他们在狗獾欢爱的时节共结连理,到了初秋才成为真正的夫妻,不过,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吧。想到这里,虞美凤突然想哭,想找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哭诉,那老獾应该比她老些吧,虽然它在世上的辰光短。她会活得比它更久,就像比自己的爹娘活得久一样。

虞美凤这才正式将爹娘放在思念的座椅上凝视。爹——娘——她在心中这么一喊,强撑着的意志便七零八落散落了一地。她很少让自己真正沉浸在这件事情当中,她怕自己经受不住。很久以前,她曾对自己说,等到战争结束,她会回去寻找他们,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命运。但后来,她又告诉自己,不,战事还没有结束,战场还需要她。于是,她就奔向那个她认为的民族大义、那个她最需要的地方去了。事实上,那更像是一种逃避,然而,逃离得越远,心反而越发不能平静。而当她在这西北以西,家的概念刚刚搭建完成,她觉得思念能够得以安放了。

算起来,自己与家人失去联系已有十多年了。当年,鬼子炸茶田、锁茶路、杀茶农、逼种大烟的事她也有所耳闻,那时她就想,他们是死了吧,如果不是加入新四军,她也应该和他们一样是死了的吧。可是,这种念头让她感觉自己就像凶手就像叛徒,因为她眼见那灾难落下,像霉菌一样扩散,却选择了只身逃离。她是凶手吗?她是。她是叛徒吗?她是。还因为她曾经有过那样的念头——好吧,就让他们死去吧,就像千千万万死去的人一样。那之后,她将有一个光明的出身。她不是谁的女儿不是谁的小妾。这可怕的念头把她吓坏了。她会遭到报应的,如果他们真的死去了,她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她想。

她是家中长女,从小就分担着至少三分之一的家务。她娘出自仆佣之家,却总把自己当做见过世面的大人物,从情感和尊严上压着爹一头。当她和街坊邻居聊天时,总习惯用“那个卖红薯的”来称呼自己的丈夫,根本不在乎女儿们的心理感受。这让她和自己的爹站在一起时有了“下等人”的卑微感。她想上女校,可爹根本不同意,说家里没钱,可她知道爹有钱,爹的钱放在一个罐子里,罐子藏在桌子下面的花砖里,爹每次等娘睡着后才会去放钱,悄悄地,钻到桌子下面,打开,放入,压好砖。娘每次等爹一出门就会去拿罐子里的钱,拿出两个钱币,塞进自己的嫁妆盒,拿去换点心,换那种她在富人家“吃惯了的”点心。

她从娘那里学到了市侩,从爹那里学到了节俭,自己总结摸索出了一套实用主义哲学。于是,她会从爹那里得到几个小钱,从娘那里得到点心,怀着小孩儿的狡诈,从不让他们知晓自己知道他们的秘密。

当一家人投到素不相识的赵举人那儿,这种极简的实用主义又派上了用场。她利用自己在弄堂里练就的击石本领和姣好的面容再加上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气场,让一家人的生活暂时有了着落。如果不是赵举人的文人士子情怀,她早就沦落得和其他小妾一样了,她学会了一边吊着赵举人的胃口,一边暗自长着自家的本事,但她害怕那件事迟早都会发生,那样的话,自己就会堕落到母亲的老路上去,希求生得一子以求晚年有靠,或者最终嫁一个像爹这样的男人。

赵举人和爹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有学识有财富有担当,一个什么都没有却又盲目又贫困又懦弱。在赵举人那儿,她学会了读书写字,知晓了传统礼教三纲四德五常,但她看到更多的却是男人对女人的苟且、支配与漠视,同时,看到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以及看到这种不平等却不得不安于卑下安于苟活安于被人蔑视被人欺辱不知反抗不知羞耻。不知羞耻,就和街角的饿狗睡在烂泥里吃在烂泥里交欢在烂泥里繁殖在烂泥中却不知羞耻一样。贫穷的人与烂泥中的狗有什么分别。她必须将自己从这烂泥里拔出身去!

于是,在押送茶车的路上,她顺应了命运的另一种可能,更准确地说,那是一次完美的逃离,逃离赵举人昏昧的暖阁,逃离旧有的家庭,把责任重新交还给父亲,把在胡同里野玩疯癫的自由灵魂重新安回在自己身上。

她怀着花木兰从军的心态到了部队,就像《聊斋》里面无意间走进另一个世界的人。在这里,她被要求遵守纪律,服从命令。她更多参加的是一些小规模狙击战或偷袭行动,速战速决,因为她是天生的神枪手。她发现,在上级眼里,自己比一些男兵更宝贵,因为她的存在,行动组紧张的气氛会得到缓解,队员们会展开一种良性而使整体力量倍增的竞争,使每次行动达到甚至超出效果。她还发现,当她全神贯注投入到战争和战斗中后,便相当于暂时离开了世俗世界,进入到了一个正常的行为准则都不再适用的完全不同的世界。随着紧张程度加剧,视野在收缩。过去和现在,“因为”和“为了”,都像蛇蜕皮一样被抛诸脑后。各种关切、担忧、义务、关系和其他人期待自己做的许多事,也都被弃之九霄云外。以往最重要的一切都忘却了,以往最压抑人的一切都解除了,她深深迷恋这种感觉,这种强压之下的“彻底自由”。有时她完全被一种高高在上的欣快紧紧攫住,那是超越于烂泥之上的崇高感,她会抑制不住地大笑,并且像醍醐灌顶一样,恍然明白了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脱离母性天生具备的创造气质,如同男性一样所向披靡地加入毁灭与破坏,是的,正如男性在开展创造生命的生理活动中,都像是在破坏,伴随着重击、冲撞、破碎的癫狂快感。

她当然是个处女,但在某次行动中,组员中的某一个趁着黑夜侵犯了她。她知道他是谁,事后他哀求她不要告发他。她当然没有告发他,因为那意味着她的名声被毁,那是个女性贞操观念盛行的时代;她也没有向他打黑枪,她只是将他暴露在了敌人的火力中几秒钟而已,那几秒钟她将自己留在了向家族忏悔的痛意中,就像灵魂暂时回到了故乡。战场上的算计有时不仅仅来自于敌方。比如刘祖光。她虽然厌恶战争,但又看到了战争涤清一切的可能,旧的社会根基将被摧毁,新的世界脚下的枯枝烂叶都将被忘却。

战争结束,母性回归。就在她真正意识到自己可能成为母亲的那一刻,她重又将自己拨回到了从前。于是,她战战兢兢尝试着写了一封家信,出于对自己的厌憎,她并不指望得到回信,她只是在想,至少自己做了几年前就该做的事。信发出去了,心也就宁静了。但到了晚上她就后悔了,她怕赵举人会拿着信找来。她想象着年近七十的赵举人迈着老腿,一路打听着“我的妻虞赵云”“我的妻虞赵云”,曾经他在教她识字时,面对面给她写过情书,一落笔就是“我的妻”“面若皎月”“心若澧水”如何如何的,而在他每一次翘起兰花指娇俏如女儿家的表情中,她都不得不落荒而逃,并想起“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句子来。

赵举人为了讨好她甚至买了匹马送给她,他给马取名飞将。而为了让她“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能随着马儿跑动,达到“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的效果,赵举人为她买回了数十套衣服首饰。可这一切都没能阻拦住她脱掉裙裾,摘下耳环,投奔新四军。在部队里,没有人知道她的这段过往,她只说自己押送茶车,遇到鬼子,与家人失散了。直到在数不清的表格家人栏中填写上:死于战火。多年的有形战争和无形的政治运动让出身泥泞的她学会了更加稳妥的自保,包括学会说公家话,用公家话思考。

在那个交通闭锁审查严格的年代,虞美凤的家信下落不明,在担心了几个月之后,虞美凤彻底将此事忘却,她拖着越来越重的身子,和大家一起开荒、垦田、修渠、担粪,但她时常会站在朝西的小窗边,看一眼老獾是否在洞口。老獾似乎越发老迈了,它步伐缓慢,就像一座移动的小丘。她把老獾当做娘的化身,偶尔会想,娘是否已经化为了土丘。又过了几个月,虞美凤惊讶地发现,老獾身边居然多了几个小毛头,于是她想,娘应该还活着。

逃兵

然而,瑞昌要逃离新疆的念头并没有因为有了家庭而消隐,反而多了一份即使不加准备也要逃离的决绝。瑞昌前后实施过三次逃离计划,但都未能成功,当然,这些都只有虞美凤和钟米窑知情。第一回逃离就发生在他们正式住在一起后的不久。

瑞昌是起义部队的,和平解放后被整编入新的师团,有了新的番号,先是在迪化,后来分到最西角的边境,可瑞昌越来越觉得,自己就像劳改犯一样被发配了。因为他是G字打头M打底的军人,因为西极之地自古以来都是流放地。他想家,可部队有纪律,十年才能探一次家,何况他还是带头执行纪律者。他写的家信全部都石沉大海,他甚至怀疑家人是不是在解放四会时全部罹难,或者追随堂兄跑去了台湾。虞美凤是团级副教导员,以她一个战斗英雄的身份,怎么可能看上自己这个起义部队的小小尉官。

琢磨了几个来回,瑞昌觉得虞美凤肯定是上面派来的,这种待遇通常发生在通敌特务身上。不过,这也算是一个积极信号,因为那至少证明自己或许真有幸存的家人在台湾,他希望他们中间有爹娘和妹妹们。可如果自己真的被视作敌特,他们又为什么要给他官做,是为了稳住他,还是在放长线钓大鱼?他想不明白,他们究竟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这天,瑞昌去团部开会,竟在会场外无意中听到一段闲谝,说四营的牛群踏平地窝子的事根本就是人为事件,因为某位空巢娘子终于等不住了,还说那女人放着首长夫人不做,是想当女将军,打鬼子,杀汉奸,灭土匪,杀豺狼,就只有一项功绩没破零,那就是揪出一名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瑞昌当然知道他们说的是谁,他越听越气,越气越怕,一开完会就连夜骑着马回了家,第二天趁着和虞美凤去团部照结婚照的机会,中途溜走了。

虞美凤反应过来后,却也不敢声张,只借了匹老乡的马就追,跑了十多里地才追上。追上瑞昌,虞美凤就哭了。她一哭,瑞昌心就软了,却又不甘心,就问:“你嫁给我是不是想抓个反革命分子立功?”

虞美凤听了突然笑了,说:“我打死和活捉的反革命超过一个加强连了。如果用这种方式抓反革命,那你得是多大的反革命呀,至少得是个将官级别的吧!”

虞美凤的讽刺让瑞昌感到有些刺心,他不再望着马背上的虞美凤,而是将目光投向苍凉的远处。

“我嫁给你,是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这话一出口令虞美凤感到满腹委屈。

“我们怎么会是一类人?”瑞昌苦笑道,“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我们是心里有苦说不出的那一类。”虞美凤伏在马背上呜咽。

这倒让瑞昌感到有点意外,但还是不明白:“你会有啥说不出的苦?”他问。

“我爹妈被我整没了……”话还没说完,虞美凤忍不住嚎啕大哭,瑞昌知道再问无益,只能牵着马儿,向回走去。

后来,瑞昌又利用带勘探队去野马泽考察的机会,制造了落水的假象,让人觉得他溺死在了湍急的河水中,尸首被冲出国境,而事实上他在芦苇茂密处哆嗦着上了岸,在那儿换上早已准备好的衣物,一路沿着起伏的沟谷,向北跑去。虞美凤不相信丈夫溺亡的事实,团里开追悼会,她根本没去,凭着直觉,她向哈萨克老乡借了骆驼,独自向北寻找瑞昌,在昌尔德荒漠,她找到了瑞昌。那时,瑞昌已经“落水”七天,饥寒交迫,还被一只老狼盯上了。

逃跑路上,瑞昌和鬼士兵索林一路步行,索林也是越来越虚弱,他沿着植物的阴影爬行,就像一道细瘦的水流,这水流絮絮叨叨、铮铮淙淙,就像一条披着金玉铠甲的蛇。索林絮絮叨叨,说当年他跟那个入了旗籍的贵族去帝都的时候,是坐在马车顶上一个彩绘大木箱子上去的,他到现在都记得那个箱子上的花纹。

“知道怎样做这样一口大箱子吗?我从‘人烟扑地桑柘稠’的凉州大什字到新疆服兵役的时候,我妈妈就想让我学门手艺,她说,回去后可以做个小买卖什么的,你知道,大人物们总在打打杀杀,小人物只好跟着牛羊讨生活。学会一门手艺,你至少可以不必跟在牛羊后面,而是骑着马儿从东头跑到西头,把你的手艺卖给别人,别指望牛羊,别指望大人物,牛羊是带不走的,还随时会被发动战争的大人物拿走。他们拿不走的是你脑子里的东西。于是我就趁闲跟着木匠师傅学做木箱子。

“所以我才会问你怎样做箱子,让聪明而又无家可归的索林来告诉你吧,首先你得找木材,木料的选用与命运有关,贫贱之家,白杨木就可以了。贵族之家就得用木质坚韧、纹理细密、色泽光亮的花梨木、扁桃木、黄杨木、红木、榔木,因为他们要传很多很多代,贫贱之家有时候两代就撇了,因为一家子都死了,死于战火、饥饿或者匪患。硬木是自然造物的精华,具有雕刻的全部优点,适合雕刻结构复杂的、造型细密的图案,在制作雕刻过程中和保存时不易断裂受损。一般说来,箱体上的造型起伏越大,木纹的变化越丰富,箱子也就越好看也越值钱。贵族之家的器具都是艺术品啊,贫贱之家的生命都是尘土。”

索林自顾自地赞叹不已,唏嘘不已。“第一,先将木头锯成长方形,木片厚度为两拇指半到三拇指。第二,将木板钉装成箱子形状,在箱盖与箱体之间装上合叶。第三,用小钉子将木箱钉上铜皮,钉在正面,两侧,顶面,背面。第四,在已钉完的铜皮上用冲子刻上图案,将金银色马口铁皮细条镶成图案。一个镶嵌画木箱从选材到镶成图案大概需要5到7天时间。如果你不想说话,可以把全副身心都用在制作一个木箱子上。木头最了解孤独者的孤独,它细密的纹理,如同山脉与河流,如同阳光和月色……”

瑞昌听了不以为然,他告诉索林自己现在只想吃饱肚子喝饱水,再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索林生气地说:“你是在埋怨我吗?我不用吃不用喝,可是我也一样十分虚弱,我很虚弱。”索林举起手,像是在捶打天空。“难道我看上去很有精神吗?”

“你一直在讲如何做一只雕花箱子,你为什么要一直讲个不停呢?难道这只箱子会突然掉在我们面前,而里面盛放着骆驼,盛放着水、蜂蜜、面饼和肉吗?没有,你越讲那箱子,我就越觉得距离另一只箱子近了。”

“另一只箱子?难道你做过木匠?”

“我说的是棺材。南方的汉人不需要你们搬来搬去的搬家用的大箱子,我们需要大房子,大房子里面放着不知道比你说的那种箱子要气派多少的家具,除了箱子,我们还有别的,雕花椅子、雕花凳子、雕花茶几、雕花大床、雕花窗户、雕花烟斗、雕花短榻,甚至雕花屋顶、雕花护墙。除了木头的,我们还雕在石头上、砖头瓦片上、烧制陶器上……”

“你的意思是你快死了是吗?”索林耐不住性子了。

“是的。我快渴死饿死了,你是个幽灵,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幽灵那样,能变出点吃的喝的呢?幽灵都是很有本事的。”

“变?凭空变出来的东西必然也是空的,你为什么要相信幻觉呢?”

“我是说真实的东西。”

“可是,你说的幽灵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我只是一截鬼魂,一截鬼魂罢了。鬼魂怎么可能懂那么多鬼东西!”索林生气得头发都立起来了,然后他就趴在植物的阴影下,像一条失魂落魄的狗,再也不愿说一句话了。

瑞昌坐在那里,当他发现自己是一个人的时候,不免有些难过。当他看见那只独眼老狼时,大声嘲笑道:“嘿,你怎么会把自己的眼睛整没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当心一点呢?”那几乎是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喊出的话,之后他就昏睡过去了。

在梦境中,瑞昌感觉老狼隔着他们之间的空地看了很久,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干枯的草叶和沙子在它脚下发出崩裂的巨响,在那可怕的巨响中,瑞昌焦躁不已,嘶吼不已,崩溃不已,觉得自己正在被那种断裂声带入深渊,却又动弹不得。

一只老鹰在瑞昌的眼皮上滑过。“它的双眼像行了巫术的硬币,闪着刺痛灵魂的光芒,让我从死亡的海沟中猛然浮出水面”,这是瑞昌的原话,这让鹿鸣很兴奋,同时又很好奇,难怪内地人说:在新疆,人人都是诗人,新疆就是诗人的国度。鹿鸣却想,新疆人并不比山比沙漠更深刻啊,新疆人唯有真诚而已,他们更接近礼仪之邦或者初民时期的人,因为他们才经历了几代读书人。

当瑞昌睁开眼睛时,头顶被巨大的阴影所笼罩,在他眼里,那是一只巨大无比的沙漠怪兽,怪兽身上骑着一个口吐烈焰的神人。事实上,所谓的怪兽不过是头骆驼,而骆驼上骑着的正是虞美凤,至于神人口吐烈焰,不过是虞美凤解下围巾时解放了里面的沙子。

当瑞昌脸上被猛地喷了一口水之后,他眼中可怕的幻觉立刻消失了。

“你能跑到哪儿去?”虞美凤的第一句话令瑞昌感到屈辱。

虞美凤带了足够的水和食物,还带着枪,当她瞄准老狼后,很快把枪放下了。

“我认识那只狼。我打死了它的两只狼崽,惹得它纠集了一群狼来报复,后来饶了它一命,这回我还得饶它一回,而且还得帮它弄点吃的。”

瑞昌不以为然,说:“那你刚好打死我拿去喂狼,一举两得。之后,你就能回去找你的钟米窑了,钟米窑这辈子算是盯上你了,就像盯住羊羔子的狼。”

“这话你是听谁说的?”虞美凤的讥诮令瑞昌感到恼怒,虽然他在心理上并不接受虞美凤。“是钟米窑说的吗?”虞美凤的口吻让人觉得她确实和那家伙有一腿。

“是索林说的。”瑞昌也用了戏弄的口吻,他得保持两人之间逃亡者和追捕者之间的距离。“像这种情况,这种疯狂劲他也曾经有过。他曾毫不犹豫杀掉一个被贵族玩弄过的女人,因为那女人长得实在是太像他死去的老婆了。”

“是吗?索林?就是那个鬼魂吗?他在哪儿?是在和他的鬼老婆鬼混吗?你再走下去,很快也能变成他们中的一员了,去挑拨别人夫妻之间的感情。”

“你有水吗?”瑞昌有些生气,他对水的渴盼与心不在焉的语气严重脱节。

虞美凤一直拿着羊皮水壶,她将水倒在搪瓷缸子里,用围巾的一角蘸了水,去湿润瑞昌干裂的嘴唇。由于极度干渴,瑞昌还不小心含住了虞美凤的手指,虞美凤本能地向回一缩,她可不想流露软弱和柔情,至少不是现在。

虞美凤一次只给瑞昌喝几口水,她怕他喝得太多太快会伤到大脑,她还有话问她。在身体补足了水分之后,瑞昌依然十分虚弱。

“这回尝到苦头了吧。”虞美凤面无表情地说。“还没有人知道你当了逃兵,团里还为你开了追悼会,现在,你得跟我回去!”

“回去继续当囚徒吗?”瑞昌笑了,他干裂的嘴唇淌下血来,这令他不得不敛住笑容。“既然他们都认为我死了,你也当我死了吧。”瑞昌挣扎着想爬起来,四肢却软得像烂棉絮。“你就放我走吧!”这句话饱含着不满,根本不像是乞求。

“你就死了那份心吧,我不会放你走!况且,你也走不出去,这可是新疆!漫漫荒野就能要了你的命!你这副样子,不出一天,就会永远倒下,等不到你咽气,我的面具狼就能将你撕碎!”

瑞昌听说过那个传得神乎其神的面具狼的故事。“那个真的是被你杀了狼崽的母狼吗?既然你不肯放我走,又欠着它的,不如杀了我喂它,一举两得!”

“你真的宁肯死都不跟我回去吗?你就这么讨厌我!”虞美凤宁肯让眼泪灼烧眼眶,也不想它掉下来。

“我只是想回家。愿意的话,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逃回南方……只有这两条路。”瑞昌觉得自己已经做出了让步。

“我才不会当逃兵呢!”其实,想到爹娘,虞美凤差一点就动摇了,但她又以更加坚定的语气说:“更何况,女儿还在等我回去!她才只有一岁……”

说到女儿,瑞昌突然爆发了:“不不不!不要拿这些东西要挟我!他们会照顾好她的!她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瑞昌自嘲地笑了一下,愤怒令他浑身颤抖,“他们!他们早就从内到外击垮了我!诉苦运动,阶级对比教育,肃反运动,一遍一遍地审问,几十万字的反省材料,我已经被盘剥一空,可是,还没有结束……我知道,我的出身决定了我的罪过,我的血液都在诅咒我……它们排着队,像他妈叛逃的小士兵在游行,是的,我是大烟果子,刀疤里流出的都是毒汁!好吧,我受够了,现在,我只想——回家!要么,你就打死我。”

虞美凤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但依旧无法从感情上谅解这个抛妻弃子的人。

“好啊,是个男人你就自己走过去喂饱它吧!”她指指远处的面具狼。

“好啊。可我肚子还饿着呢,我得吃点东西才有力气走过去喂它,我可不想做个饿死鬼,你有吃的吗?”

虞美凤又好气又好笑地将搪瓷缸子放在地上,拿出馕,掰碎,放在缸子里,倒上水,泡软了,连缸子一起递给瑞昌。然后,又给了他一缸老乡给的马奶酒,最后是一只苹果。

“这苹果真好吃。”也许是因为缺水的大脑突然得到的丰沛水分与马奶酒酒精产生了不可思议也不合时宜的欣快感,瑞昌像是醉了。

“是小崔在阿力玛里一个老乡那儿买的,她生了个儿子。”虞美凤望向天空。

“这么说,钟米窑当爸爸了,那你怎么办?”瑞昌看了眼虞美凤,突然将苹果没吃的一面推给虞美凤,说:“你也吃啊,来,你也吃一口。”虞美凤用眼神拒绝了。“那我可吃完了啊。”瑞昌避开虞美凤的注视,自说自话。

“你口口声声让我去找钟米窑,到底是啥意思?”虞美凤逼视着瑞昌。

“没啥,只是觉得你俩很般配吧。”瑞昌像是在逃避强光,他急切地想要抛开纷扰,去把那件事情做完,于是他说:“你嫁给我只是嫁给了自己的影子,嫁给了一个想象。我没有说不出的苦,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太荒谬了。我发过誓,可是都结束了。”他双手扶膝站了起来,“我吃饱了,这就去喂你的狼。”

看着瑞昌晃晃悠悠朝狼走去,虞美凤坐着没动,心头的怒火重新燃烧起来。

面具狼趴在荒草中,像一只狗,看见瑞昌走过来,它呜了一声站起来就走,走出去足够远了,它又趴下来,就好像不情不愿给瑞昌让了个座,或者在坐等什么好戏。它时刻关注着远处那个黑洞洞的枪口,不过,这回枪口瞄准的不是自己。

“你脸上还真像是戴着个面具。”酒精在瑞昌体内持续发挥着作用,他一边说一边又朝着狼去了,“来吧,吃我吧,狼。”

狼有点不高兴了,它站起来,埋低脑袋,牙床两边乌黑的肌肉向上卷起,露出白亮的獠牙,发现对方只略微停了一下,还在不断逼近时,狼突然翘起铲状的颌骨,焦躁地仰视来犯之敌,从喉咙深处发出从未驯服的低嚎。

虞美凤一惊,心想,这下可糟糕了,面具狼这是在呼唤同伴。她忙冲着狼大叫:“喂——好姑娘,看这里,过来,到这儿来!”狼瞥了她一眼,虽然它眼露凶光,但面部裸露的骨头让它看上去十分可怜。

“怎么了,狼,你会听她的吗?当然。因为你害怕她,来吧,来吃了我!”面对野兽,瑞昌终究还是有些怕的,他手无寸铁,只能握紧拳头去捍卫人的尊严,与狼进行最后的较量。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束手就擒便宜了这野兽,让虞美凤轻看了。

“来啊!”瑞昌张开双臂,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吓人。

狼盯着他,试探着向前。

“瑞昌,你就是个疯子!”虞美凤终于耐不住了,她一边向这边跑一边大声警告狼:“走开,狼,不然我会打死你!”终于,她来到瑞昌身后了。“瑞昌,退后!退到我身后去!”听了她的话,瑞昌转身朝她一笑,义无反顾地向狼冲去。

狼犹豫着压低身子后退,但它又站住了,像是在评判眼前发生的一切。它愣愣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男人和他身后气急败坏的女人。

瑞昌踉踉跄跄地摔倒了,是被虞美凤拽倒的。两人扭扯着,都想先一步抵达狼。虞美凤还是占了上风,来到狼和瑞昌中间,她端着枪,站起身来。

“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不逃跑,没看到我有枪吗!”虞美凤气急败坏地瞄着狼的眼睛,但它凄惨的模样令她再次动了恻隐之心:“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你那两个追求者呢?它们把你甩了?还是你甩了它们?”

面对枪口,面具狼怒不可遏,它龇出全副獠牙,背毛耸立,尾巴卷向腹部。

“好的好的。我放下这个了。你看见了,我放下它了。”虞美凤在距狼十多米远的地方,将枪带挂在肩上,打开双手,让狼放松。果真,狼像是平静下来了,它盯着虞美凤,犹豫着下一步该做什么。

“你现在怎么样?我已经有一个孩子了,是个女儿,不,她还没有名字,她的爸爸有些害怕……对,现在我又有了,在我肚子里。愿意的话,你可以做她干妈,怎么样,这主意不坏吧?”虞美凤轻言细语,像在与多年不见的老友聊天。

面具狼略略收了嘴唇,但依旧低嚎着,像条生气的狗。

“你是在问他吗?”虞美凤指了指瑞昌,笑道:“对,你猜对了,是他,他也戴着面具,除了你,我讨厌戴着面具的人。很遗憾,男人有时候就是混蛋!”

“它不想你再靠近了,你这样做很危险。”听到虞美凤又有孕在身,瑞昌终究有些不忍。

虞美凤很恼火,她尖刻地说:“可你真的关心吗?你这个胆小鬼!懦夫!不如今天就来个了断,让它吃了我,之后,你就能继续当你的逃兵了。而且,我的确欠它的,瞧瞧它,它也曾是个母亲,现在却孤零零一个……”虞美凤哭了,为狼,更为自己。

“狼!那边又来了一只!”瑞昌惊道。

虞美凤慌神了,黑水达坂与狼群遭遇的经历让她这辈子都不想再与狼纠缠了,她本能地端起枪,见她端枪,面具狼瞬间反应,纵身向这边扑来,可虞美凤的注意力全在新来的这只公狼身上。公狼位于他们的左后方,正在小跑着靠近。就在虞美凤发现面具狼近在咫尺时,瑞昌已经将她护在身后,挡在了野兽扑击的路径上,面具狼一下子就扑倒了瑞昌。就在它张口向瑞昌脖颈咬去之时,虞美凤一枪击中了它的独眼。公狼犹豫了,虞美凤先是打在它面前的空地上,趁它本能地跃起之时,第二粒子弹射出,公狼遽然跌落,子弹穿透了它的眼睛,在大脑中炸裂。

直到瑞昌将压在胸口的死狼掀开,坐起身,耳边依然回荡着枪声,刺鼻的火药味令他恍惚回到了战场,看到手腕上的伤,他想起那是他护住脖子时,被狼牙剐蹭到的,自己刚才真是命悬一线。

虞美凤用手绢帮他包扎了手腕,意味深长地说:“你救了自己一命。”她一边说一边用枪管套住面具狼巨大的犬齿,然后狠命一掰。

这也是瑞昌晕倒前看到的最后一幕,他中蛊般地失去了知觉。

多年后,瑞昌对女儿鹿鸣说,他当时晕倒是因为身体虚脱。鹿鸣却想,多愁善感的父亲大概是无法接受虞美凤刚与面具狼谈完天又在几分钟后拔下它的牙齿而晕倒的。虞美凤却说两者都不正确,她说,瑞昌之所以晕倒是因为无法接受她再次怀孕的事实。

那时,他们的大女儿已经会走路了,可还没有名字,虞美凤先是叫她妞妞,后来当她刚长乳牙就嚼烂了借回来的鞋样,虞美凤就改叫她小狼,小狼喜欢啃东西,没东西啃,就啃石灰皮啃墙皮啃自己的指甲,都是贫穷闹的。大人们忙,没时间陪她玩,她就跟自己的影子玩。她是在刚学会走路那天下午认识这位朋友的。刚开始,那鬼鬼祟祟的东西着实吓得她不轻,后来,当她发现自己怎么也躲不开这个小可怜,而它还一味地顺从自己,便和它成了好朋友。

瑞昌醒来后对虞美凤说:“老大的名字就叫鱼藻吧。我梦见她哭成了一条鱼,游在自己的眼泪里。我想,她一定是饿了。‘有鱼在藻,依于其蒲’,希望这个名字能护佑她今后不再挨饿。”瑞昌若有所思:“对了,这还是我第一次梦见她呢!”

正如他想的,这话再次激怒了虞美凤。

“你这算什么!为了逃避良心的审判吗?”虞美凤再次端起枪,瞄准男人说:“施舍给自己女儿一个名字,让这个名字护佑她,你呢,你从来没有抱过她,没给她换过一片尿布。她有一个好朋友,那就是她的影子……”虞美凤咽下泪水,怒道:“你也从来没有爱过我……”

瑞昌打断她的话:“我只是不想让她沾上反动派的气味,那气味有毒,会伤害她一辈子。”他看了女人一眼,闭上眼睛说:“开枪吧,我不会怨你。”

“我知道,你是在故意激怒我,一遍,又一遍。你真的那么想死?我错了,你居然因为一点点迫害就退缩了……我以为之前我们都说好了。”虞美凤的眼泪滴在枪托上,她认真地瞄准。“她居然先学会喊爸爸,她真的是只小狼!你的种!”

“开枪吧,我不想再诅咒自己的出身了!”瑞昌大吼,他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了那个遥远的家,花门、趟拢、大门次第打开,照壁、青云巷、庭院、房门、东暖阁,他将回到最初的自己,而不是做一个面貌模糊的可怜虫。“来吧,送我回家!”他的嘴唇愈发苍白。

枪响了,一只沙兔倒在地上。

“让它帮你抵命吧!”虞美凤冷冰冰地说,“我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你!”

他们回到纽根林斯红军团之后,四营营长瑞昌失足落水,被冲上浅滩,然后迷了路,差点被狼吃了的故事很快就传开了,幸而在故事的结尾处虞美凤驾到,否则真要重新挖开那座衣冠冢,将真人埋进去了。故事附带提到了伤在眼部的两只狼,这不仅进一步增添了女英雄的传奇光环,最重要的是四营的所有人都打了一回牙祭。

不过,没有人知道的是,两张狼皮,一张送给了团长,一张送给了政治委员。虞美凤还暗自留下了一枚狼牙。

虞美凤没有想到,三年后,瑞昌又一次逃跑了。持续不断的政治运动是瑞昌逃跑的动因,虽然他知道,逃去哪里,都逃不出自己的命运,但这第三次逃跑,他却跑得最远,他先是用一杆枪跟老乡换了一匹哈萨克原生马,又混在转场的牧民中,到了哈吉希尔河滩附近,往东走,再骑马越过渡河,就能成功靠近上奎。

这回,索林也骑了一匹马。索林的马叫喀尔莫克,喀尔莫克裸着脊梁骨,皮早就被风吹没了,只剩蹄子上留着点皮毛,茂盛得像四只小猫。索林说,自己能找到这样一匹马就已经很不错了。这匹马是真正的战马,是入了旗籍的贵族佬的坐骑,这匹马在帝都呆不习惯,就一路跑回了新疆,路上遇到了这样那样的战火,走了两百多年才回到鞑靼河边。它形单影只,就像被风捏合在一起的石块。它总想咬索林的屁股,索林只好骑在它身上,骑在它身上,它反而平静多了。

“你看叫它箱子行不行?”鬼士兵索林问瑞昌。

“不行。我就直接告诉你为啥吧,省得你再问。因为你如果叫它箱子,又得讲一遍箱子的做法,对不对?”

“你可真是老谋深算!”索林撇了撇没有嘴唇的嘴。

瑞昌奇怪索林为什么从不谈论虞美凤,可刚有这个念头,索林就问了:“你说你女人会不会又追上来?”

“能不能别提她?”

“好吧。那就说说追求她的那个人,那个钟米窑。你说他这人名字就挺可笑,钟米窑,一窑的大米只装一小钟。一个搞生物学研究的,却拿起了枪杆子。对了,你好像也去过福建基督教协和大学的吧。当时,你爹去福建谈生意,带你一同前往,还专门去拜会了在大学里任教的一位同乡。那位教授带着你们参观了这所大学。”

瑞昌知道索林又要叨叨了,索性沉默,望着静默的天山,脑袋一片空白。

索林于是又开始了他口沫横飞的演说:“那个时候的福建协和大学坐落在闽江入海处,十几幢宫殿式校舍,耸立在树木苍翠的山坡上。就连学生宿舍都是宫殿式建筑,门上装着彩色刻花玻璃,走道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教学楼底层的南北两排房间,有阅览室,自修室,图书室,钢琴室等等,是供学生随意使用和娱乐的场所。

“西首的餐厅用镂花隔扇和丝绒帘幕隔成三小间,白色窗纱,白色台布,每个窗台和餐桌边都摆放着彩色陶瓷花盆,种着鲜丽的花卉。南面有一架大钢琴,琴台上罩着抽花纱巾,上面的一只花瓶中插着一大捧鲜花。学生三餐吃饭前都要奏琴,唱赞美诗,然后祈祷。右边有一只大玻璃橱,放着各种玻璃杯和彩色陶瓷器皿,供学生任意取用。”

瑞昌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索林笑了笑,得意地说:“这可都是你在贝壳堡的时候给我讲的。只可惜呀,你选错了志向,去参加什么帮会。后来,让你没想到的是,那钟米窑居然是福建协和大学科学馆的高材生,大学教务长的儿子,人家的母亲是洋人,就连家里的家具都是整套进口的。让你更没想到的是,钟米窑后来居然成了你家的常客,他还屡次帮过你,虽然作用不大。不过也难怪,因为后来就连他也受到了政治审查,这也让你们在接受审查的空档里,有机会聊聊天。比如,你知道了钟米窑其实是个音译名字,他是个很勤奋的学生,班主任勉励他将来考进他留学的那个国家,争取个硕士、博士之类的学衔。可惜啊,你们说的‘七七事变’彻底改变了这个人的一切,包括志向、理想、兴趣、性格,甚至是对女人的品位上。那所学校是王孙公子世家名媛才去得了的地方。对了,他怎么从没跟你说过他为何会喜欢虞美凤?”

“这么感兴趣,你不如去问他好了。”

“我也想啊。他资历那么老,却还没有你官阶高,就冲这一点,他钟米窑也应该算得上是纽根林斯的吉光片羽了,你们本该成为好朋友的,对吧?”索林转而又问:“还有一个问题:你老婆虞美凤怎么会自愿跑到这个流放地来?她人长得好看,又是国家功臣,原可以嫁个大人物的,却偏偏缠上了你这根藤,这却又是为何?”

“为何为何,你简直是越来越婆婆妈妈的了!”瑞昌越想越生气,他索性更加直白地说:“好歹她虞美凤也是个大龄女吧!我可比她小了近八岁!你老在偏袒她,从没考虑过我的感受,为我说句公道话,怎么说我也是陆军军官学院的正式毕业生,最后沦落得还不如那脱了花籍的沪女,你且说说,我怎么就成了藤草了!”

这回轮到索林无言以对了,只好骑着马儿默默赶路。

要说这虞美凤还真是女中诸葛,见丈夫入夜未归,心下又猜到了八九分。有人找他,她也只说丈夫帮地方上的老乡医马去了。瑞昌在银川时,跟部队后勤处的回族兽医当过一年多学徒,也因为这方面特长,他才被分到北隅纽根林斯。

虞美凤将两个女儿托人照顾着,独自去了牧区,只说下午就回。在牧区,她当然没有找到瑞昌,瑞昌前一天就离开了哈萨克人的营地。虞美凤打马向东追去,一路打听着,找到了那个用一匹马换了一杆步枪的牧民。从牧民口中,虞美凤知道了牲畜转场去冬窝子的路线,然后一路向东疾驰。那时,瑞昌早已和牧民兄弟分手,向东北方向去了。往东即是茫茫戈壁,漫漫黄沙,想要找到一个刻意隐藏行踪的人简直形同神话。她虽曾参与追击土匪,但面对这片陌生的荒野,还是有些犹豫。她怕这回真瞒不住了,心说,好你个瑞昌,你不知道现在逃兵的罪名仅次于特务,弄不好是要连累一家人的吗!

隔世经年,当瑞昌在女儿鹿鸣的录音笔前展开追忆时,眼神中透着几分神秘,说起自己的第三次逃亡途中于寂静的荒野上看到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就像无骨的醉鬼,一点一点,扭扭摆摆,到了距离我十多米的地方,站住了,它本身是透明的,只是内部旋转着黑色的沙粒、骆驼毛、枯草甚至还有一个几乎完整的鸟窝。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勾魂使者。我感觉皮肤上的汗毛齐森森地立起来,被恐惧之水浸透,汗水痒丝丝地汇聚,滴落,你能听见汗水呲的一声落在灼热的地表上发出的微响。而那东西就站在旋风的中心盯着你看,现在想一想,那应该就是这片土地上特有的神灵了。不,他不是索林,早在两天前索林就和我分道扬镳了,他骂我疯子,我冲他大喊大叫,朝他丢东西。当那东西看着我的时候,我只想告诉它:我不想和这片土地有任何瓜葛,更不想长眠于此。那东西用无眼之眼看着我,充满悲悯与愤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它站着扭摆了几秒钟,就又摇摆着向前走去,大概又将抵达下一个彼岸,给某个迷途的家伙以神谕吧。就那么一小会儿,我感觉自己被定住了一般,呼吸困难,膝盖发软,任凭马儿挣脱逃掉。是啊,我是眼睁睁看着我的马儿跑掉的,这就是命!”

鹿鸣想,这更像是父亲为自己愚蠢地丢掉马匹陷入困境而想象出来的故事。事实情况是,马儿抛下他跑了,带走了所有的食物和水,只给他留下了一条御寒用的毛毯。

瑞昌说,如果自己沿着马儿走的方向往回走,肯定能再次回到哈萨克人的营地,可是他不想那么做。他觉得,自己应该一直往前走,他身上还有些钱,还有粮票,他一定能碰到一群或者一个游牧者。于是,他打起精神,继续前行,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迷路了。他从一位商人那儿花大价钱买到的手绘地图显然是张废纸,他生气得丢掉了它。

然后,他接连几次都回到丢掉马匹或者说得到神谕的地方,那里始终玩笑般地散落着一堆马粪。第一回,他原谅了自己,并告诫自己这回要再认真一点,第二回第三回第四回再回到原点时,他开始绝望。那不是神谕,那是个诅咒。那是个勾魂的使者。

他跪坐下来,整个人瘫倒在地上,他打开四肢躺下来,感觉饥肠辘辘,浑身酸痛,几乎无法翻身。过去的一切又重新浮现在眼前,他平静而又无奈地与每个人道别,之后,疲惫不堪地睡去。

第二天清晨,清凉的风吹醒了他,他感觉身体又恢复了以往的弹性,自觉能够日夜不停地再往前走,太阳让他有了方向,他要一直正对着太阳走,直到太阳越过自己,照着自己的背。他遇到了一位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苦行者,他向他施礼,想问路,却又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只好与他道别。

不知什么时候,索林又骑着马儿出现在面前。瑞昌却不愿与他多啰嗦,他想,索林应该就是个幻影,一个自己长期以来虚构出的幻影。

“你凭什么说我是幻影?”索林看破了他的心思。“奇怪,我刚才也和你想着同样的问题,这个在荒漠中垂死挣扎的家伙是不是个幻影。你到底在做什么?是什么让你离开了家?那是你的家,有你的骨肉,你的妻子。她们正在等你回去。你是那两个孩子的爸爸,那个女人的丈夫。而你的所为,更像是个骗了人贞洁的骗子!偷了人财宝的小偷!”

“你才是骗子!你才是小偷!”瑞昌气得大骂,“你根本不是什么幽灵,因为你根本不存在!”

“既然我不存在,那你在对谁大吼大叫?”索林说完后彻底沉默了。他让马儿倒退着走,这样他就可以和瑞昌面对面了。这让瑞昌感觉自己是在照一面大到无边的镜子,那个骑在一堆白骨上的骷髅就是自己。

瑞昌口渴得像是下一秒就会化为灰烬。当他发现一处稍微深色的土丘时,满以为能挖出来水,可是刨到下面却是更加干燥的沙子,他这才发现那是某个大型动物不久前便下的尿。他犹豫了一下,赶忙重新抓住那湿润的沙土紧贴在唇上,令他失望的是,他并没有咂出一滴水分,但他依然留恋地将那把沙子紧贴在口唇上。过了很久,他又重新站起来,机械地向前挪着步子,直到发现那只动物。

那是他的马,它卧在他面前,就像一个玩笑,因为它背上有水。他扑上前去,将水壶抢在手里。当水流进嘴里,唇舌如同沙砾迅速吸走了水分,直到把半壶水全部灌进去,他才品咂出了水的滋味。可是,马怎么到了他前面?他不会是走错了方向正在往回走吧?不过,他立刻又打消了这个顾虑,他一路走过拥有零星植被的戈壁荒漠,现在,他的双足正插在灼热的沙海里。他想,就连马儿都循着生命的气息回到他面前,自己却在自寻死路。

马儿勉强地站了起来,陪着他走了不到两公里,就彻底趴下了。水壶里只剩薄薄的一层水了,只够他每次沾一点在手指上,湿润一下嘴唇和舌头。他更加长久地坐着或者躺着等待体力重新恢复,可他每次都担心自己会死在躺着的地方,死亡正在占领他,他不得不一次次将裤带勒得更紧些,以免死亡长驱直入。他渴望有几滴水,几滴水就能让他继续前行。

当瑞昌完全像只干枯的空袋子,匍匐在用毯子支起来的阴影中时,他感觉到有东西扑在自己身上,他惊恐极了,以为是狼,不,不能让野兽的牙齿咬进他的血肉,于是他拼死抵抗,当他终于翻过身来时,发现那是个人,那人是虞美凤。

虞美凤和一帮骆驼客在一起。骆驼客带着充足的水分,与骆驼为伴,游走于计划经济的边缘,为依旧游牧的部族送去盐巴、茶叶和各种生活用品。虞美凤冷眼望着他,没有喜悦没有仇恨,就像一尊木雕。

“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虞美凤原本已经被人拉开,可又像只狼一样咆哮着冲过来,瑞昌只看见了她白晃晃的牙齿,看见了她飞溅如雨的泪水,他放弃最后一丝羞耻之心伸出舌头迎向那咸得发苦的液体。可当他听见女人的嚎哭就自动蜷缩在一起,不敢仰视,不敢从紧抱着脑袋的胳膊下面看哪怕一眼。他等待着她像野兽一样,一口将他咬碎,就像核桃夹咬碎核桃。干渴已经让他完全丧失了判断力和方向感,甚至对物体质感的触觉都发生了变化,当有人喂他水喝时,他感觉盛水的碗都能将他挤碎,不断地哆嗦着后退。

然后他开始要水喝,不停地要水喝,水从羊皮袋中一壶壶盛过来。他一心一意地喝着水,感觉生命随着一滴滴甘露般的水渐渐回复,那甘露输进身体的一切脉络和纤维,吸纳了足够的水分后,思想和意识慢慢充盈。两只手本来是皱襞,干枯而坚硬,现在又胀满起来。皮肤好像羊皮纸,现在又变得潮湿和柔软,不久,额头开始沁出汗滴来。

瑞昌慢慢回过神来,才发现喂自己水的人居然是钟米窑,刚才也是他将虞美凤拉开的。虞美凤坐在骆驼的阴影里,根本懒得看他。

骆驼客们与他们道别上路,只留下了一峰骆驼。

休整了半日,他们也开始掉头回返。这回,瑞昌没有反对,不仅仅是因为他虚弱得无法做主。路上,钟米窑和他海阔天空谈了许多,他这才发现钟米窑是个真正洒脱健谈的人,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磨灭天性的折磨。

通过交谈,瑞昌得知钟米窑原是情报界骄子,他所在的情报组或多或少左右了一些著名事件的发展轨迹。而他之所以最后选择了新疆,是因为解放前夕他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时,由于传递了一则错误情报导致一处地下交通站被敌特捣毁,在事情的不断演变中,他看到了权力中心便是风暴中心。钟米窑说,提供那个错误情报的是他上司的外甥,此人后来被证实早已叛变。为了帮助上司逃过一劫,钟米窑自愿做了代罪羔羊,承认是自己玩忽职守。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最糟糕的事发生在一个多月后,他的上司也变了节。钟米窑被挂上黑名单达两年之久,成为重点怀疑对象,他被关押,被反复审查,虽说最后澄清是场误会,他也终因曾身处一个身败名裂的情报小组而受到各方面“礼遇”。为了远离风暴中心,他自愿申请分配到边疆,回归普通兵种。

“事实证明,自然和生物学专业的人不适合干情报工作,而像你这种有着诗人气质的前帮派人员,似乎天生就有良好的女人缘。”钟米窑玩笑般地看了眼远远走在前面的虞美凤。

瑞昌听了不免大吃一惊。

钟米窑笑嘻嘻地说:“你感到吃惊吗?忘了我是干什么的?别担心,我也仅仅是前情报人员。你应该感到吃惊的是你爱人的处事方式。当时我正在和骆驼客们做一笔交易,我想弄一点高热量的食物,比如说酥油。你知道,骆驼客自有一套法则,他们总是守口如瓶,他们总是能弄到各种东西,而我爱人恰好需要补充营养。”钟米窑面有难色,想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就像植物在特殊时期比如花期结实期都需要特定的养分……还是直说吧,我爱人流产了,她身体很弱,她一直希望能给我生一堆孩子,所以……就是在这样一个类似交换贼赃的场所,你爱人闯了进来,并以此要挟我还有骆驼客们必须帮忙找到你。当然,骆驼客可不是那么好说服的,不过当他们看到她那颗传说中的狼牙时,就立刻知道在和谁打交道了,他们知道她是谁。她就是凭着强大到无法抗拒的魅力,坚定决绝的品质,打动了那些人。就是这样,很传奇吧?她原本就是个传奇的女人。不瞒你说,我当年就是追随她的脚步扎根在纽根林斯的。可惜啊,人家早已心有所属。”

钟米窑的坦率令瑞昌敬服,刚想客气几句,却不料钟米窑转而责怪道:“话又说回来,你们是为什么?小两口吵架了吗?你这算是离家出走吗?”他观察了瑞昌不下一分钟,最后说:“要么就是为了逃避用于纯洁和锻造革命队伍的反复教育和考验的人民运动?”钟米窑不愧受过高等教育,将大起大落的社会化运动描绘得像是小学生的正常课程。

“革命的阳光会普照每个角落。城市、乡村、盆地、高原,敢叫魑魅魍魉无处可藏。”钟米窑笑嘻嘻地说,“可是又能坏到哪里去?新中国已经成立了,总比血雨腥风的战争年代强吧,这是你们家那位女英雄的口头禅。在人人都参与的政治运动面前,你又能逃去哪里?”他看了眼走在前面的执拗身影笑道:“不过,在这样一个无畏而神奇的女人面前,在她桀骜不驯的眼皮子底下转身逃跑,当逃兵,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虞美凤听到笑声后停了下来,她站在原地,等着他们走近。

“回去咱就办离婚手续,给你自由,就这么定了。”说完,虞美凤又挺直肩膀继续向前走。

“苦巴巴找到人了,难道就为这个?离婚?这又何苦,倒不如现在就给他自由,放他走!”钟米窑笑嘻嘻地揪住骆驼嚼子调头,鞍上的瑞昌活像个泥塑,任由钟米窑倒腾。

虞美凤急了,走过来,拽住缰绳,强迫那骆驼重新掉头,不想瑞昌经这么一折腾,直接从骆驼背上摔了下来。虞美凤忙绕过去查看,却不料瑞昌自己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虞美凤说自己没事。把虞美凤弄得哭笑不得。

“这可真不是什么大事,何以就影响到你俩的婚姻大计了。”钟米窑笑嘻嘻地对虞美凤说,“既然我们是在共同开展一项绝密的营救计划,那么,整个过程都将是保密的,对吗?那么,我也向你透露一项机密。还记得咱们那年在黑水达坂曾经失踪过一个战士罗云鹏吗?后来也一直没找着,知道为什么没找着吗?因为他当了逃兵。这还是当年咱们战斗班副班长艾一鸣上次下来调研时私下跟我说的。

“老艾前年调回北京了,在一家大医院当领导。他上回来的时候私下开玩笑对我说,你小子丢过人啊。我就不明白,问,我怎么丢人了。他说,你把人家小战士罗云鹏给整丢了。上面没有追究你的责任,知道为什么吗?我问他为什么,他才告诉我说,原来,那罗云鹏是一位中将的外甥。”

虞美凤说:“他不是一直都跟着你的吗?你还不知道他的情况?”

“该让你知道的你知道,不该让你知道的,你永远也不会知道。”钟米窑说,“这位了不起的大外甥原本是到基层锻炼几年要再往回提拔的。可那小子不争气,都是在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孩子,个个心高气傲。到了大西北,吃了一年苦就再也受不了了,借着当时的混乱给逃跑了,他怎么会落水?人家可是所在学校的游泳冠军。而且,我当时清点土匪军火的时候,发现单单少了大土匪巴尔塔巴依的那把M-1911A1式柯尔特重型手枪,怎么也找不到,把我给急的。还是艾一鸣胆子大,说,呈报清单的时候不列不就完了吗?现在正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谁还会追究这事,于是就听了他的,后来果真没事。这把枪也是他罗云鹏拿走的。对了,你知道,巴尔塔巴依没事不是老爱臭显摆吗,吹牛说他收藏了多少多少放映机什么的,那还真不是在吹牛,是真的。不过这事也纯属绝密啊。后来,有关方面确实在他的一个地下兵工厂里查获了这么一批放映机,现在这些放映机全部珍藏在一个博物馆的特殊馆藏室里了。不过,捐赠人写的是那位中将的恩师,这些信息也都不是你我所能知道的,对吧?反正事情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话说前面不是说了巴尔塔巴依特喜欢显摆吗,他和他的这把爱枪曾经合过影,留下了一张分辨度极高的相片。所以后来啊,关于我们寻找的这位罗云鹏小战士的故事有了一个新版本在军中流行,这都是咱们不知道,也不会登报的。这个版本就是,罗云鹏抓住了大土匪巴尔塔巴依,他拿走的那把枪成为了他抓住大土匪巴尔塔巴依的铁证,故事中的细节和桥段我就不一一赘述了,反正是非常精彩十分传奇。这可都是孩子们爱听的英雄故事,后面的故事咱就不说了。我说这个就是想让你知道,瑞昌这事,真不是什么能上纲上线的大事。”

虞美凤听后沉思良久,说:“又有多少人能够还原真实的自己。”她想起了自己的过去,想起了这辈子始终都绕不过去的赵举人,想起这个人虽然已经成为她记忆中最值得尊敬的一位,但她却从未与任何人谈及。这还让她突然想起了多力坤,那个临终悔悟舍身取义的土匪。“多力坤的妻子,听说后来成了村妇委会主任,带头倡导妇女走出家门参加生产,也算是善因善果了。”想到这儿,虞美凤说道。

“她那也是因为及时和多力坤划清了界限。”钟米窑摇了摇头,说:“好歹他家的日子过得也算不错,女儿的学习成绩优异,考一所理想的大学应该没问题。”

当天夜里,三人借宿在牧人的毡房里。第二天中午,他们抵达国防公路。走了不到半小时,便有卡车经过。

卡车司机很热心地停下,问需不需要帮助,钟米窑见车上装着一种从没见过的大角羊,便想起之前收到过一份文件,上面说兵团要给纽根林斯送几只澳洲种羊过来,用于土种羊改良,发展畜牧经济。

钟米窑赶紧向司机做了自我介绍。一听对方是纽根林斯红军团的,司机喜出望外,说那正是自己的目的地。钟米窑赶紧说自己刚从地方牧场回来,正要去纽根林斯四营牧场落实良种羊改良的事。又介绍说,骑在骆驼上的是纽根林斯四营的营长瑞昌,也是个畜牧兽医专家,这两天肠胃病犯了,他爱人放心不下,这不,弄了峰骆驼来接他。

司机听了,忙说,骑骆驼太慢,你们上车吧。那是先送四营长回家还是去牧场。钟米窑说,当然是去牧场要紧。瑞昌知道钟米窑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免得回团场不好交代,忙说自己在在牧民家歇了一晚,感觉好多了。于是,二人告别虞美凤,上车前往牧场。

坐在车上,眼见虞美凤牵着骆驼站在路边目送,瑞昌的眼眶湿润了。他想,就连这眼泪也是她赐予的,自己和这个女人一起生活了七年,却并不真正了解她,他屡次离弃她,她奉上的除了生命的汁液,还有就是始终忠贞的心。他第一次因为这个女人而感动,就像灵魂深处有鱼儿拨动水波,水波震荡着他的全副身心。

瑞昌的第三次当逃兵就这样被钟米窑波澜不惊地遮挡了过去。

在瑞昌与虞美凤一起生活的头七年里,瑞昌的心始终是飘忽的,除了垦荒,就是游荡,他更像是旷野里的一把影子。然而,从沙漠归来的他变了个人,除了玩命般地垦荒播种挖渠,把自己累得半死,他将有限的时间全部放在了家里。

他尝试着制作简单的家具,在两个女儿的小椅子上,他专门画了动物图案,这让孩子们非常开心。妻子的针线笸箩,他制作成鱼状,每当妻子拿针线都像是在被那条大鱼亲吻,瑞昌将那鱼形笸箩看做自己的替身,但他没有告诉她,就像他没有告诉她,他最喜欢她清晨时说话的嗓音。

但他依旧是寡言的,就像这个家的第四公民,一个旅者。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在经历人生巨轮时期的旅者,不管那轮子是像地球一样大,还是很像宇宙一样大,旅者迟早都会靠岸,岸边才是他自己的生活。他依然会循着一头长发梦溯故乡,用梦抚摸故乡的山山水水,去获得爱的力量与面对苦难的勇气。

不久之后,又一场政治运动传导至西境纽根林斯,这次的风暴来得既迅速又猛烈,众多领域的权威皆被鉴定为人民之敌,当这股风潮卷送到边境,就成为一种政治清算,有人突然说,瑞昌留头发纯粹是在缅怀最后的封建王朝。

为了声援丈夫,虞美凤专门调制了一瓶养发膏。这种养发膏是赵举人家里的祖传,把九味中药熬成汁,再以香油调匀,每次洗净头发后涂抹在头发,停留十分钟后洗掉,保管用过之后,头发又黑又亮。可惜的是,瑞昌只用了一回就主动剪掉了头发。虞美凤什么也没说,只将剩下的养发膏送给了崔锦素。

瑞昌为二女儿取名瑞采蘩。鱼藻,采蘩,这两个以《诗经》中沉淀着古意的词句命名的女孩子并没有像她们父亲希望的那样温儒有礼、敏而好学,她们倒是情愿自己有个类似红英、红卫这样更加响亮的名字。

投亲者的匕首

那时候,新疆兵团全体屯垦戍边将士早已就地转业,摘军帽摘肩章,成了庄稼地里的工人兄弟。成了老百姓,烟火气也逐渐浓厚。建在地面上的军营式住宅盖了一排又一排,一排房子住四家人,每家两间,虞美凤还自己打土块,和瑞昌在旁边又接了一间。这间房又一分为二,里间做库房,外间做厨房。

放在库房西北角的一只旧炮弹箱成了老獾的新家,有一年冬天老獾因为贪恋火炉的温暖,竟然在半夜跳上炉盘取暖,炉火烤化了老獾的臭腺腺体,屋里始终奇臭无比,直到第二年春上都未散尽。

当虞美凤的小妹虞美石前来投靠时,受不了屋里的臭味,以为姐姐一家真的如娘所言,随了塞外饮食,割腥啖膻,以致体味欠佳,为了早日离开这暂时的栖所,虞美石草率地将终身托付给了一个在路上结伴而行的男人吕品器。

当虞美石怀揣大姐虞美凤多年前写的一封家书,与路上认识的吕品器投奔到姐姐家时,正值一个全国性谎言被叫停,那就是“大跃进”。不过,他们投奔到新疆与大跃进并无直接关联,只是为了吃饱肚子。那张“支边批准书”倒也易得,拿着户口本,到县人民委员会一说就能开出来。

那时候,不断有人加入纽根林斯这个地方,四川人、河南人、甘肃人、陕西人、上海人,他们背着背包来到这里。如果到了四营,教导员虞美凤会留他们吃顿饭,伟大的虞美凤总会很热情地为来客做一顿简单但还算可口的饭菜。

虞美石的到来更是令这个家像过节般热闹。孩子们知道,家里来了客,即便犯了错,母亲也不会认真责罚,竟比平时更加顽些劣。大女儿鱼藻挑水将扁担掉在井里了,烧柴做饭时把鞋烧坏了,小女儿采蘩为了吸引小姨注意,竟然拽了老獾的尾巴过门槛给小姨看,老獾咬了她的手,一时间,哭声惨烈。

虞美石也吓着了,心想这家里怎么还养着野兽,难怪乌烟瘴气。吕品器倒也乖觉,他打开旅行包,取出些新奇的小玩意送给孩子们玩,有金属片錾的小龟小鱼,有用竹篾编的大象兔子,见到这些稀罕物,孩子们就又乖又腼腆起来。吕品器又拿出个随身背着的药箱,给采蘩消毒上药,看上去既专业又卫生,采蘩闻着又新奇又古怪的紫药水,举着另一个小拳头还要涂。

虞美凤狼狈不堪,不知道该招呼妹妹,还是该凶孩子,最后选择给吕品器倒茶喝,又给妹妹倒,一转身,妹妹已经就着吕品器的茶碗喝上了。虞美凤暗想,不是说是半路认识的,怎么如此轻佻失礼。连忙又给吕品器重新倒了一碗。虞美石喝了一口姐姐熬制的砖茶,拧着眉暗自嘀咕,问她怎么了,却又支吾了事。她问姐夫呢?又指着老獾问,这东西是哪儿来的?虞美凤恰好也有一肚子话要问,爹娘呢?怎么没一起来?美凰呢?姐妹俩刚好相差十二岁,一个属相,心思像,行事和性格却大相径庭。

虞美石定了定神,说:“爹病死了,那年我不到十岁,也就是姐姐你走后的第四年,是冬月二十六上走的。娘让我先来,到时候,美凰再陪她一起来。对了,美凰姐姐都嫁了两户人家了。”

虞美凤暗自后悔当着个外人问起了家事,忙说:“小吕你喝水,美石,帮姐姐一起做饭好吗?”

“姐,我不饿。”虞美石没听出姐姐的意思,也似乎并不把吕品器当外人。“二姐的第一个男人被拉了壮丁,听同乡人说被炸死了。第二个男人,没两年,也死了,留下个男娃,让人给抱走了。那时候也才三岁多吧,二姐和娘在茶园里干活,麟游在旁边玩,也就一会儿工夫,不见了,漫山遍野去找,没找着。娘还在路上摔了一跤,跌破了脚皮,可是找了几天都没找着。”

虞美凤想,麟游应该是美凰孩子的名字了,便问姓个啥。

“姓赵哇,还能姓啥?”虞美石说,“娘说,姐夫的爹是咱家以前的老东家。”

虞美凤心头一紧,冲口问道:“爹怎么这么糊涂!竟然把美凰给了赵举人的儿子!”

“这事不好说爹的。”美石笑嘻嘻地说,“爹那时早就死了,是娘做的主。”

“娘……”虞美凤想说却又不能说。她想,美石那时还小,怕是不知道家里和赵举人的渊源吧,又或她知道,只是把与赵举人家的渊源认作是虞家的耻辱,于是便不再提了,至少不在外人跟前提,这让虞美凤稍感安慰。心想,也罢,不提也好,可心里终究是放不下的,便又问了句:“那老东家呢?”

虞美石听姐姐问便笑了,她这一笑让虞美凤立刻知道了她自然是知道自己和赵举人的事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只听得小妹说:“别提了,早就疯了,然后就失踪了,也不知去了哪儿,他家的家财全都被分了个精光。二姐夫先天不足你是知道的,听娘说,他比你还要大个七八岁呢。”

虞美凤听了心头一阵刺痛,这丫头,都二十七岁的人了,当着个外人怎么口无遮拦的,忙笑着对吕品器说:“小吕再喝些茶吧,我们这儿的茶都是粗茶,比不得内地的茶。”

吕品器一直在旁边逗采蘩玩,看上去很喜欢孩子,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正在说话的两姐妹,很温和地笑,并没有多的话,见姐妹俩终于把注意力转向自己了,忙答道:“早就听人说,塞外的奶茶很好喝的,就是用这种茶熬制的吧。”吕品器笑着说:“我也是来投亲的,我有个堂表兄也在这边,叫钟米窑。”

钟米窑那时早就不在团机关了,因为对自己的历史问题交待不清楚,他被下放到了四营管牛羊。有人说,他喜欢那个。崔锦素也跟着钟米窑到了四营,住的地方比虞美凤家还要局促些。

“原来是钟大哥的弟弟啊,那就不是外人了,一会儿吃了饭,让美石她姐夫送你去吧,他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你们姐妹相聚不易,我就不打扰了,我自己打听着去吧。”吕品器识趣地告退了,给虞美凤留下了一个还算好的印象。她想,钟米窑家的子弟,应该相差不大吧,也就这么一想,并没往心里去。

那时候,到新疆的自流人员很多,结个伴一起投亲也是有的,虞美凤并没多想,可是小妹接下来的话却让虞美凤吃惊不小。

“姐,你得给我俩找份工作,这应该不是啥难事吧,听说来新疆就能分配工作。然后,你得给我找个住的地儿,我们就要结婚了。”

“和谁?”

“小吕啊,怎么样,姐,小伙子人长得精神吧?”

“他岁数比你小吧?”

“小我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你比姐夫不也大着好些呢吗!”

虞美凤心里不禁埋怨娘,这姑娘是怎么教的,但又想着不能往自己身上引话题,只好勉强笑了笑,嘴上说:“你们俩不是路上才认识的吗?”

“是啊。”

“这么快?”

“那怎么了,新青年了嘛,新时代了嘛,现在不是流行自由恋爱吗?”

“不是,我也没有阻拦你们的意思。我是想问,你了解他这个人吗?”

“当然,听说他堂表兄不仅是个高材生,还是抗日英雄,在来疆的路上还救了几十个人……当然,还有姐姐你啊。”美石一脸崇拜地望着姐姐。

“你怎么知道的?”虞美凤好生新奇。

“在车上听人说的,新疆人太热情了。”

虞美凤原想说,恋爱的事,姑娘家不能太主动,可一想到妹子才来,并不知道她的脾性,别伤着她才好,以后慢慢再说吧,于是问:“你们俩商量过了吗?”

“没有。”

“那结婚的事呢?他向你求婚啦?”

“没有。”虞美石依然摇头,眼眉间却透出窃喜,像个又要含着糖果又要炫耀胜利的小姑娘,“他亲了我。”见姐姐面无表情,她又说:“不过,没人看见,挤车的时候,他还用手指头勾着我的手指头。”说完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见姐姐张着嘴不说话,这姑娘愈发得意,说:“这说明他喜欢我,不是吗?”她将手插进姐姐的臂弯,慢慢摇晃着,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虞美凤强装笑脸,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胳膊,说:“好啦,咱先弄饭吃,以后有的是时间聊。”

后来,虞美石竟不顾大姐的反对,住进了团部单干户宿舍,与吕品器一起分进了青年排。青年排的任务就是在南河坝子再造六千亩良田,这就像是某种仪式,要让新来的青年体验一下老部队十多年的垦荒岁月,那时候可都是徒手造田,不像现在已经有了大马力机车。

吕品器在学开机车的同时,总是随身带着个箱子,随时准备帮人修理旧东西,包扎伤口、消毒,并给予最真诚的安慰,以获取人缘和口碑。虞美石和五个女生轮班做饭,每次不做饭只跟车的时候,虞美石就要求和吕品器一组,每星期休一天,她就回姐姐家,把劳累怨恨全都发泄在姐姐身上,觉得这份工作委屈了自己。

“你也可以报名去学纺织啊,到石河子当纺织女工。”虞美凤已经摸着这个妹妹的性子了,知道她干什么都是冷一阵热一阵,有的话可以权当没听见。

“我只上了三年小学,怎么学?再说,吕品器怎么办?”

虞美凤正在往条盆底上糊袼褙,听了小妹的抱怨,没好气地说:“吕品器,那可真是个人才!他到底是从哪儿来的都还不知道呢。那天碰见钟米窑,他说他压根就不认得什么吕品器,那吕品器也根本没去过连队找他!看他一肚子火气,倒像是我在给骗子牵线似的。”

原以为小妹会如梦初醒,哪想到却听她说:“别说的那么难听,什么骗子不骗子的。其实,那也没什么啊,可能是他自己记错了,再说了,我们也不需要靠谁养活,有手有脚的,人要自立的,对吧!”

一席话把虞美凤噎得一愣一愣的,滴答着面糊的布片都干在手上了,这才想起来往袼褙上糊。

“姐姐,你每天这么糊袼褙不累吗?你不是团职教导员吗?就不会享受一下,找个人帮你干!”

“找谁去?自己的妹妹都使唤不了还能使唤谁?”虞美凤眼皮都没抬兀自说道。

虞美石听了,就觉得姐姐不像自己的亲姐姐,跟自己不亲,就只一味地和吕品器好去了。等虞美凰和母亲虞涂氏来新疆投亲的第二天,虞美石和吕品器就迫不及待地把婚事办了,婚礼简单得像一次家庭聚会,竟比老军垦们十年前的婚礼还要寒简些。那吕品器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憋着劲,倒像全世界都欠了她的。

但吕品器是个很会经营的人,干了几个月,赶上边民外逃,边境空虚,便报名去西北角边境一线,参加新团场组建,忙活了一年,就被任命为那个边境团场一个连队的连长了,副科待遇。虞美石特意跑来告诉母亲,虞美凤在旁边也没怎么搭话,虞美石就说:“大姐,听说你家那老獾会和人唠嗑,还会变成美男子呢?”

瑞昌刚好进来听见了,说:“小妹,你这是在和你姐姐说话呢?”

“是啊。我听外面人说的。”虞美石是有些怕姐夫的,觉得他谁都瞧不起。

“那你听没听说你姐夫还有个鬼朋友呢,他叫索林,很会讲故事,你这么爱听故事,要不哪天介绍你们认识一下?”瑞昌其实并无恶意,只是想提醒这个不经事的妹妹说话多过过脑子。

虞美石撇了撇嘴,什么也没说,没吃饭就走了。回去后,虞美石又把自己在姐姐家被姐夫教训的话告诉了吕品器。吕品器就把这事搁在心上了,回头他对一个团干部说,红军团四营营长不仅是一个有着严重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人,还带头搞封建迷信。不久之后,吕品器无意中听一位牧民说,别说老百姓外逃,几年前,一个汉族干部还叛逃过呢,只不过被他老婆截回去了。他那个老婆厉害,身上还戴着颗狼牙,狼牙可不是谁都能戴的,须得是打过狼的人,或者打死过狼的人。听到这儿,吕品器灵光一闪,有了个计划。

虞美石再去姐姐家时显得懂事多了,她和两位姐姐一起下厨做饭,三姐妹聊到了曾经民不聊生的战争岁月和饥荒岁月,绕了半天,虞美石终于让话题落在了狼身上。

“大姐,听说当年你为了救姐夫打死过两只狼?”

这是虞美凤最不愿提及的往事,因为她不得不扯谎掩盖瑞昌当过逃兵的事实,哪怕是对自己的亲人。“是啊,其中一只还是在黑水达坂被我放走的那只。”

“你当时咋想的,为啥要放它走?”

“只是觉得它可怜,它也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报仇。”

“那后来呢,它咋会碰上姐夫,你又是怎么打死它的?”

“它毕竟是野兽。”虞美凤说,“不打死它,它就要淘害人命了。”

“可姐夫怎么会碰到那只狼呢?”

“荒郊野外,遇到个把狼太正常了。”虞美凤严厉地看了眼妹妹,说,“没有你姐夫他们这些屯垦先驱,我们今天这顿饭怕都不一定有着落,全国饥荒,新疆没有,狼算什么,还有比……”

“姐,你是不是有颗狼牙?”虞美石从不懂得察言观色,当她打断姐姐的话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忙说:“我听说那东西能辟邪,这段时间……小吕他们开荒打苇,每次回来都半夜了,我一个人害怕……”

“害怕!”虞美凤说,“天底下还会有我们家三小姐害怕的事吗!你在这里问东问西,帮那姓吕的瞎打听什么!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他在外面说你姐夫带头搞封建迷信,还说他有严重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你这是替他找证据来了吧!你可真行啊!”

虞美凰赶忙劝解:“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就吵起来了。小妹你也是,正经回来吃顿饭,干嘛非提这些。看今天天气多好,咱娘刚才还说,吃过晌饭,要请大家一起尝尝从安徽带来的春茶呢,那可是老人家的‘私藏货’,轻易不拿出来的。”

虞美石见自己弄巧成拙,便将心一横,冷笑道:“二姐,你就快别说那些了!既然大家都光明正大的,有什么需要遮遮掩掩不能提的事!”

虞美凤知道她有意在戳自己的痛处,却又不说破,只说眼前事。“你问还不如让他吕品器自己来问!别笨嘴拙舌坏了人家的好事,也坏了咱自家姐妹的情分!”

“什么姐妹情分!我也就想借用一下你那狼牙,就差点说出个大天来!还给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虞美石将眼睛转了一圈,又回到大姐脸上,大声说:“我算是领教了,小吕说这家子有严重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我看还真是,天气好,喝春茶,我们才不搞资产阶级那一套呢,饭我也不吃了,茶你们慢慢品,告诉娘一声,我忙着呢,先走了!”

虞美凤对小妹的刁钻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分别了那么久,很多事不必过分苛责。比如说娘,她原想着娘来了,有好多话要和她讲,但却发现娘比从前更甚,心中只有自己,便渐渐将之前因思母心切化生出的种种美丽哀愁放下,单只尽一份孝心便罢了,不再苛求其他。

一次,她问虞美凰有没有再走一户好人家的打算,虞美凰冷冷地直看到她的心底里去,慢悠悠地说:算了,我只要有一份工作,能和姐姐一起孝敬娘就知足了。虞美凤见她眼底平淡如纸,便知道她的心已然是冷了的。又问,若是麟游找着了会有几岁了。虞美凰说,有十六了,问那些干什么,横竖是找不着了,早已撂开不再想了。虞美凤怕虞美凰再捡起旧事伤怀,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寻着和娘独处的机会,虞美凤便又将此事问起了娘。娘说的话却让虞美凤大吃一惊,原来,那麟游却是被赵举人侧室生的小儿子辗转带去了香港,只怕现在在台湾。

“怎么,就只瞒着美凰一人吗?”

“她不知道,当时是和我交割的。”

“交割?又不是买卖,难道你竟收了人家的钱?”虞美凤更是惊得要跳起来。

“我也是没有法子。”那整日闷坐的虞涂氏说,“你爹死了,大丫头不见了,二丫头嫁了,三丫头还小,只能叫二丫头再走一家,赵老爷是好人家的你是知道的,当年收留了我们一家五口子,讨口子(乞丐之意)一样的五口人,人家白给了一院房。”说完又想着不对,忙瞅了虞美凤一眼,又假装是在看天光,讪笑道:“倒也不是白给的哈,平日里又给吃的给布料给土产。他那大儿子是个拐子(瘸腿)你是知道的,还生着病,但是带出来的孩子,标致得很,那麟游你是没见着,哎呦天,那时候也没想着照张相片,真正是个天生俊俏的好孩子。生出来的时候,赵举人就说,这眉眼瞅着像他大姨,不,像他姨奶奶,说的就是你啊……”那老妇张着一口净白的牙就笑了,“不仔细着,这辈份倒是乱了!”

虞美凤早已经气得不可开交,骂道:“你倒知道是乱了辈份了!让我们一门子两姐妹去伺候人家父子,当真是德行好,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倒叫我们虞家一家子给摊上了。你当黄花闺女的时候怎么不给那家子老爷生个一男半女,倒跑来祸害了这一家三代,真正是只修了二十天的狐狸精,毛没脱干净你就想装人!”一边骂着,虞美凤这边已气得差点背转气去,半天才又顺过气来,呜呜地不停地气哭了起来,“怎么就生在这样的人家了,你还巴巴地跟了美凰过来投我,怎么不跟着你那些老爷公子的一起去了!”

虞涂氏先时还想反驳,瘪了瘪嘴,炝口说道:“我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

“是为你自己吧!你把卖那孩子的钱用到哪儿去了?难不成都变着方子给了美凰!可怜的美凰,到现在还不明白是她老娘卖了孩子,你还人五人六脚不沾地到处装着去找。你倒是说啊,你要那么些钱做什么?怕是背着人买了点心嚼吃光了?你前世却是只万年耗子转世的不成!”

“怎么会是我一个人吃了呢,也就三佰元钱,能嚼吃一世的么?”虞涂氏低了头嗫嚅着,再也不是从前那样冷着脸,用目光杀人的凌厉样了。“再说,去了那样的大户人家,也强似在我们这样的贫苦人家煎熬,至少他算是衣食无忧的了,再说又是在他亲叔叔那里,岂不更强些,也更有前途。有良心的,知道个恩情,回来找找,没良心的,却跟没生他有何两样?”

“且不说那孩子有没有良心,你也不配说,先说说你自己的心长在哪里!”

虞美凤知道骂娘也无用,她本就是个镂空花瓶心的摆件,觉得自己本该是夫人命,却不料连个丫环也不如,竟至被送给了下贱人去做老婆,儿女不过是用来抵挡命运冷箭的盾牌罢了。

自那之后,虞美凤再不愿与娘多说一句,只是日常饮食和衣服照顾得且还周全,但并无别的指望,也从不和虞美凰提起这件事,不想让美凰已然平和的心再起些波澜。

2号贝壳堡

瑞昌自从沙漠回来直到抵达另一个贝壳堡时间,思乡的痴性子都再也没发作过,但那却像股暗火,一直闷压着。虽然每次政治风潮袭来,他都是第一批“试水人”,好在始终有虞美凤和钟米窑帮衬,使他在狂风中虽然不断被摇撼却始终保留着刚硬的风骨,努力在压抑中活命,保持着内心的烛火,不让自己沾染到类似卖友求荣卑躬屈膝仰人鼻息等黑暗汁液,从而维系着内心的自由。

让瑞昌没有想到的是妹夫吕品器的出卖,吕品器先是揭发他带头搞封建迷信,却拿不出真凭实据,后来又揭发他当过逃兵,但同样也拿不出证据,因为当那位牧民得知吕品器这是要去揭发自己的连襟时,竟啐了他一脸。

在种种“指控”无法查实的情况下,瑞昌接到了一个通知。通知说,由于他思想认识上不到位,需要进行劳动再改造再教育。他被派往甘肃酒泉,参加一个新的农业师的组建任务。头天接到命令,第二天就要走。

连虞美凤都深感意外,她甚至开始怀疑当年阻拦丈夫当逃兵是不是做错了。丈夫此去受多少苦吃多少累倒在其次,关键是已经断发的他怎么再次通过“发肤”和“泥土”与故乡建立最亲密的联系,来熬过第二个“贝壳堡时间”。这个白日梦想家已经做到了之前很多做不到的事,比如和她彻夜深谈,聊过去遭受的一切。于是,她不顾一切想跟随丈夫一起前往,但申请却被驳回了。

于是她问:“那么索尔呢?索尔会跟着你去吗?”她是指那个鬼魂,她想,至少他得有个伴吧。

瑞昌奇怪地看了一眼妻子,玩笑道:“你是说索林吗?你是认真的吗?不过我还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出现,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第二天一大早,瑞昌与一些政治上需要改造或恰好相反的同僚一同踏上东去的征程,再次发起向荒滩要粮的,屯垦戍边,寓兵于民的“政治移民”。

到了蘑菇滩荒原(后来叫做蘑菇滩农场),瑞昌发现,这里的人员组成除了各军区复员转业的军人和各城市招收的知识青年,有一半为刑满释放的留场人员,还有从上海遣送来的劳教人员,以及与自己同样运途的起义部队官兵。

抵达的第二天,瑞昌就再次跌入被改造者的苦囚命运,同样恶劣的自然环境,同样困难的物质条件,同样差劲的劳动条件,同样巨大的劳动强度,同样可怕的简单饮食。万余人大会战,开发荒原、挖排灌渠,每人每天要挖十多方土。每天天不亮就扛着扁担箩筐上工地,早饭、午饭都在工地吃,晚上九点才收工。整天光脚站在黄色的盐碱水里,腿脚泡烂了,沤出浓汁,渠道没挖成,腿脚上已满目沟壑。这些且不论,高强度的劳动,一天干下来,骨头像散了架似的,手上脸上干崩得裂开血口子。加上人多没房子住,每个班分成组沿着河流两岸挖地窝子,地下潮湿,住得时间久了,毡和褥子受潮霉烂,人也像是在慢慢腐烂。

瑞昌又给自己挖了个勉强能伸开腿脚的地窝子,一个新的或者说老的贝壳堡。他想像以前那样把地窝子烧制一下,却遭到了反对。这让他明白了,在这里,他仅仅是“突击队”中一员,是需要劳动再教育的返窑货——事实上,一块出了窑的砖已经定型了,想要返窑重新烧制,只能选择碾磨成粉,和在成吨蒙昧的“原泥”中才有可能返窑。那种向死而生的淬炼,他已经经历过一遍,不想再重新来过。可一切都由不着他了,他甚至觉得自己被裹挟进了一台能够将时光重组的机器,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是一场无限循环的噩梦,也是不断印证马克思非常欣赏的达尔文进化论中关于“劳动在人类进化中的非凡意义”的表述。他在不断进化,进化成思想与身体无限一致的机器。或者说,没有思想,单纯剩下了身体。

瑞昌喜欢上了观察灰尘,一粒从眼前腾起的灰尘,悠悠荡荡,他就那么看着它,看着它飘进一个又一个由不得自己的角度,那就像是在观察自己。他笑了,他总是在笑,他拼命劳作,就像在进行自我惩罚,惩罚自己自愿为奴。他恨不能在睡梦中死去,这样,就能与这片和自己毫无关联的土地联接在一起,以减轻自己自愿为奴的羞耻感。自愿为奴,因为他什么也没做错,就顺从地加入到了重生的行列。

就在感觉自己即将被重生的泥淖淹没之前,瑞昌写下了两封家书或者说两封绝笔更为准确,一封是给虞美凤的,他在信里告诉她,自己“一切均好,不必挂念。”写完这八个字,他感觉全无必要,因为那更像是惜字如金的电报,他恼恨着自己,又勉强写下去,写这边的一种飞鸟,“它就像是飞翔的乐器,长着最难看的羽毛,却在模仿各个音阶的‘嘀哩嘀哩……’”他希望当妻子念出这些时,每个家庭成员特别是两个孩子都会笑逐颜开。他不会告诉他们自己受的苦,他不想他们看出那是最后一封信,是他吐出的最后一个气泡。之后,他又写了第二封信,是写给父母的,寄给父母的一位好友转交,以免这封信无人接收而石沉大海。

就在瑞昌准备与这个世界妥协,加入到肉体和思想同时死亡的行列时,他收到一封电报,上面赫然写着父病速归四个字。这也是瑞昌离家后第一次收到家书,家族对他作为浪子的惩罚似乎到头了。那一刻,瑞昌重新睁开了眼睛,从一个类似噩梦的大循环中向外部打量。

那天,鬼士兵索林终于出现了。他看上去忧伤而沉默,整副骨头白得仿佛光明本尊,破盆子似的身体正合地窝子的尺寸,就仿佛紧贴着地窝子的光线。瑞昌躺下时,正好与他双目相对,他感到头晕目眩,手肘碰到索林时,他的下巴掉了下来,接着是颊骨,颈椎骨,混着石子泥土一起往下掉,瑞昌赶紧帮忙往回安,安上下巴颏,肩胛骨又掉下来了。他听到索林在笑,就不帮他安了。

索林自己慢慢将那些东西复位,一边摆弄骨头,一边荒腔野调地唱:“乌孙山啊,金色的摇床,英雄喜爱自己生长的地方,假如叫我在异乡做一个国王,我情愿在故乡当一名靴匠……”

野地里于是灯盏般响起骂仗。

“别唱了,会唱死人的。要唱就唱酸妹子甜婆姨!”

“就是,别唱了!老子从没指望靠当兵发财。”

“当然了,有人拿了死人的东西,却被另一个活人抢跑了,死人一言不发,活人却将他送进了地狱!”

“都一样,三者必居其一。”

“为了不致失去一切,必须留下!”

瑞昌认识说话的每一个人,熟悉他们的声音,但他知道他们不希望被听出来,这些黑暗中的对话,待到黎明又将归于沉默。

瑞昌躺下来,但没有像以前那样希望自己永远不再醒来。他握着那小小的发烫的电报纸,心中再次腾起逃跑的欲念。索林看着他,就像他自己审视着自己的灵魂。索林告诉他,他根本走不出大渠百米外,那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不属于他。瑞昌甚至怀疑自己离开这些泥泞与挣扎,很快就会倒毙在路旁,因为他再也没有从前的力量了。

他的头发的确长得很快,从里面长出鱼鳞般的小鱼,它们欢喜地吸吮着湿气长大,仿佛湿气里的有机质和养分喂养着它们,稍微大些的鱼,瑞昌就将它们摘下来,放在床脚的水洼中养着,这些小鱼会在下雨的时候,用微小的唇吻在水面上书写汉字,都是瑞昌从前念过的书,瑞昌就出神地看,直看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直看到地狱深处,那里烈焰如花,炙热能一下子要掉你的命,而不是一口一口地嚼烂了你,再慢慢吞咽。

所以,当一个人从地狱的出口跌至地窝子时,瑞昌丝毫也没感到惊讶。那个裹着泥土和厌世尘埃的人形物从水渠下方爬出来,爬着、滚动着、低嚎着,就像从地狱之火中弹出还未熄灭就已经沾满人间泥泞的复仇之石。看到瑞昌,这个人有些瞠目结舌,就像是荒原上的鹿被探照灯照到。两人相互打量,就像在照一面镜子。来者似乎比他还要虚弱,身体蒸腾着热气,又或者是长满银白色的羽毛。

“你是索林?”瑞昌有些犹豫,过去,索林也曾扮做人吓唬他。

“你是索林?”来者的声音像是某种回音。

“你是谁?”

“你是谁?”

“我是瑞昌。”

“我是瑞昌。”

“你不是。”

“你不是。”

“为什么学我说话?我要喊人了。”

“为什么学我说话?我要……”那人原本佝偻着,手撑膝盖站着,突然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瘫软在地上。瑞昌跪爬过去,伸手摸到了霜花与泥泞。他压低声音说:“可怜的人,你在发抖。你害怕吗?我才应该害怕,我好好地躺在这儿,是你闯进来的,这里没什么东西可给你偷的。”

那人含混着重复了他的话。他们长着同样的黑胡须,脏头发遮挡着同样惊慌的眼睛。瑞昌给了他一条毛毡子,那是他用来压被角的,那人顺从地接受了。

“你能不能说点自己的话,还是早已经习惯了重复别人,一个盲目的服从者……”瑞昌怔怔地出神,无可奈何地说:“到处都是你这样的人。”

可不管瑞昌怎么挖苦,这人仍旧惊恐地看着他,重复着他的话。

瑞昌绝望了,他想出了更好的办法,那就是不停顿地说,不给他插话的机会。

“你用不着害怕,我把你叫兄弟了,别再重复我的话了行吗,否则我也会发疯的。求你别让我发疯,否则对我俩都不好。你会被带回你原来的地方,而我,我可能更快地被磨损到报废。可我有两个女儿,她们像花朵一样光彩夺目。瞧,这水洼里的鱼都赶不上她们的一个脚趾头。她们一个叫鱼藻一个叫采蘩,如果你读过《诗经》,就会知道她们的名字都出自那里。我妻子叫虞美凤,千万别误会,她其实并没有那么风华绝代,不过,她真的就像一尊女神,从头到脚都滴淌着正确勇敢坚毅的甘泉。我当过三次逃兵,每次都是她先找到我,如果是让那群带狗的找到我,我身上不仅会多几个窟窿,还会多几个印章。我的孩子会终身携带那些印章,就像残疾人总带着残疾证。

“我是G字打头M压底的军人,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剿匪先上,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候先上,最靠近风口的地窝子先住,最好的政治运动尤其先开刀,哪怕收到这样的电报。”瑞昌拿出那张电报纸,在黑暗中扬了扬:“这封电报,哈!父病速归。可是,又能怎样。所有的一切离不开审查,审查,从头到尾,从尾到头,然后再从中间剖开,找出最重要的一条线索。线索,线索。相信吗?我之所以能娶到虞美凤也是这个原因。她是个神枪手,一个女英雄,为了一个宏伟目标自愿前往新疆西北以西的流放地。流放地的皎月,她就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看上我,也许是在帮国家的忙,帮忙改造我的灵魂,又或者,我是一个充满可塑性的选择——就像那些从全国各地进疆的女子,她们有学生、护士、农妇、寡妇、妓女,她们向往新疆崇拜军人,当然不是像我这样的。伟大的虞美凤是进疆女子中的另类,她看上了我,以她的条件,足够嫁将军,嫁同样有战功的人士,或者是知识分子、艺术家之类的名流,反正绝对不是我,可她看上了我,大概觉得我这样的会一辈子崇拜她,而她改造起我的灵魂来更有成就感。有一名根正苗红的军官为追求她,从省会城市请调到纽根林斯。他叫钟米窑,一个混血儿,他是G字打头C压底的复员的部队干部。可她拒绝了他,拒绝了这个与她更相配的人。”

瑞昌十个指头成了道具,他手指僵硬,但在配合旁白的时候,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舞台效果。他将手指放在膝盖上,浑浊的马灯衬托出苍茫大地,手指成了活灵活现的小人儿:“看见没有,同样是G字打头,打底字母M和C的区别在于,最开始,M是两腿站立头部为天的顶天立地族群,后来就成了脑袋被掖在两脚中间头部着地的样子,而C呢,最开始是醒狮的样子,现在是发话的人,一张嘴,上挨天下撑地,老百姓的指望全从这儿来。是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有着高学历的G字打头C压底的军官,她连看都不看一眼,他们共患难,在土匪和狼群肆虐的时候,再次成为和平时期的大英雄。可她却选了我,我,一个无名小卒,一个胆小的资本家的‘老儿子’,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唯一的不足是,她比我年长七岁。可她给了我一切,否则我早就被那些兴致勃勃的阶级论爱好者弄死一百回了。我爱她,我从来没有这样发狂地爱过一个女人,我以前想逃离她,可现在,我想念她,想念她的一切,想念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我想占领她所有的时间。”

倾听者蜷缩在那卷毛毡子里,却始终用手覆盖着眼睛,仿佛那豆大的灯火都会伤害到他。

“兄弟,我说兄弟,你在听吗?你不会再重复我的话了吧?你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记性。你看上去很糟,你的腿受伤了吗?也许你该躺到我的床上去。”

瑞昌扶着他来到床边,这个人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上床,而是龇着牙像蜕皮一样脱去又湿又脏的外套,来到床上,那就像是从核桃中释放出整个身体,他慢慢放平熨展自己,躺下来。床铺很窄,瑞昌只好坐在床尾,用那卷毛毡子裹住肩膀。他想起这位深夜造访者害怕光明,于是拧灭了马灯。

“我起初还以为你是个鬼魂。不管你是谁,都先睡一会儿吧,等到天亮,我会去帮你找个人看看,这里没有医生,卫生员会给你一些药片。睡吧,兄弟。”瑞昌听见客人发出一声叹息,那叹息夹杂着痛苦的呜咽,接着,这个人用耳语般的声音说话了。

“老弟,我不是你的兄弟,因为我不想连累你,之前和我有亲属关系的人都死了。相信我,你不会希望和我扯上关系!”这人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断断续续,就像那些临终前的老人,也许下一句就是他们的最后一句:“先是我父亲,他是国立大学的教授,在镇反运动中,他是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反动学术权威。他们——我是说他的那些学生,他们中有一个还经常去我家吃晚饭,最爱吃油渣夹馍。就是这些人让我父亲吞下了差不多等于他体重的古书,他们帮助他撕碎那些珍贵的书籍,为帮助他吞咽,他们提供足够多的辣椒水,确保他胃口大开,还有足够多的确保他永远清醒不要偷偷睡着的冷水冷空气冷言冷语外加冷拳冷脚。很快,我父亲就死了。”

闯入者问瑞昌要水喝,仿佛他说的自己父亲吞咽的那些图书是通过他的喉咙吞下去的。瑞昌给了他一杯水,他立刻就喝完了。瑞昌又给了他一杯,还有半只吃剩的馒头。那人虽然饿极了,却也并未失礼,慢慢嚼吃着,然后继续讲述。

“接下来是我的二伯父、二伯父的儿子、儿媳。二伯父一家都是三庆园的,演过《独占花魁》,就因为这一出,他们居然说要让他们一门‘独站’。三人在舞台上,一脚悬空吊起,一脚站立。堂兄弟怕妻子受辱,捡到半把剪刀,他用那半把剪刀刺穿了妻子的胸膛。疯癫中,他跌在武器架上撞破头颅,流血而死,二伯父亦触柱而亡,这都是让古人的气节故事给闹的了。

“再接下来是我母亲和弟弟。我母亲是自杀的,说起来,因为她决定了自己的死亡方式,所以死得最为优雅从容,就在距她办公室不足百米的空空荡荡的图书馆古籍第一室,她穿上了最漂亮的旗袍,精心化了妆,一根长长的白绫子,一头垂向天国,一头挽住她的性命。她和我父亲一样,死在记录方块字上字纸之上,是游荡在方块字上的众多幽灵之一。比起我父亲,我母亲真的要幸运许多。

“我弟弟溺死在自己的痰液中,他患了肺炎,却没有医治过一天,吃一片药,他的遗体白得就像是被反复漂洗的猪肺,那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白,每个毛细血管都是白色的,没有沾染一丝人间尘垢。而我呢,我被扔进了监狱,因为我居然妄想逃出国去。

“有趣的是,有一天,他们将监狱外墙炸开了一个口,因为墙角埋着石敢当,下面是镇妖兽,都是旧社会的流毒。没想到,关我那间囚室的墙给爆炸震垮了。我的右眼被一块飞石击中,流了很多血,昏倒在地上。他们都以为我死了,要么就是他们根本懒得或无暇理会我,到了晚上,我从地上爬起来,沿着缺口逃了出去。逃了多久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我曾倒在一棵大树旁,树上有秃鹫等着饱餐一顿,我豁然清醒,发现身上落满鸟粪。我的身体早就垮了,就像四面透风屋顶漏雨地面渗水的老房子。可我庆幸自己依然自由,我会自由地死去。

“就在差点被人发现的时候,我跳进了摆在我前面的水渠,不过,里面的水还不足以淹死我,可隐藏在里面的一把十字镐几乎弄折了我的腿,那一定是某个怠工者的杰作。我感觉到了寒冷的长驱直入,死亡正在占领我,我渴望它整个儿把我拿去。后来,我醒过来,我喊叫着,希望被人发现,给我来个痛快的。多么悲哀!我居然无法杀死自己,因为就连我的大喊大叫也变得像老狗在说梦话。后来,我就像只过冬的蟾蜍一样爬进了你的屋子。”

地窝子里笼罩着死灰般的宁静,那人确信瑞昌醒着,于是他又继续说下去。

“你说你当过三次逃兵,可在我的记忆里,我却始终在逃亡。首先是1942年夏季走过中原大地那段‘人间炼狱’,逃往敌后城市求学。那时候,大片国土已经沦丧。那年夏天,我在上海英租界一所中学,读完高一要上高二了,到了冬天,日寇突然袭击美国在太平洋的海军基地珍珠港,同时轰炸马尼拉、新加坡及香港等地的英美军队,上海的租界也落入敌寇之手。于是我决定离开上海到敌后城市重庆继续求学。

“本来,从上海去后方四川,是可以经浙赣路走的,但从春天开始,规模宏大的浙赣战役开始,日寇三路进攻,战况激烈,只能另找路途。家里为我找了个同行者,他是四川省政府的工作人员,由重庆到上海租界,要带一批印刷设备配件到重庆去。一路上,我们要经过敌占区、游击区、重灾区,由于战局,路线时常变动,很多路都是步行。先是坐火车,然后乘轮船渡江,之后又是火车,很多路程都要靠步行。在地图上看,两个地方相距不过五百公里,但是要避开日寇和战区,得走安全的地带,就必须绕着圈子走。

“我的脚走起了水泡,住店的时候,店老板告诉我一个法子,买些黄表纸卷成捻子用来熏脚,可以将水泡里的水熏干,照样可以继续步行,那法子真的很好。现在,我腿上有另一处外伤,我却只能用块破布扎紧它,以免在我跟你说话的时候,流血而亡。”

黑暗中,瑞昌感觉得到那个人在微笑,落入这样可怕的境地,他居然还笑得出来。那人接着又说:

“就算是这样,一路上依然有做买卖的人,那些大烟贩子,从沦陷区乔装打扮成木匠、骑自行车的单帮商人、挑担推车的小贩,随身携带着鸦片烟膏,在锯子挖空的木心中,自行车的车架钢管内、挖空了的扁担心中、车子的轮胎里,都裹藏着大烟膏,往暂时安全的小县城跑。那些小县城更是出乎意料的繁华。

“我们步行抵达的第二站叫商洛,这里四通八达,各地客商都齐集在此地,让这里成了沦陷区和战区间物资交流的商城,畸形的繁荣与繁华。我们到达的时候是夜晚,一路走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繁华热闹的地方,电灯雪亮,街边小饭馆里酒肉飘香、划拳喝酒的,谈笑欢乐的,宾客满堂。旅店、客栈多数已经客满,柜台里站着花枝招展的女人。旅店和客栈里,歌女卖唱的胡琴声音嘹亮,哗啦哗啦的麻将牌九声震天响。我原以为抗战的地方应当严肃紧张、圣洁热烈,何尝想到竟会如此莺歌燕舞、肮脏腐化。

“我父亲是从不过问政治的,他只醉心于知识教化。他说,当年我走过炼狱般的中原,看到的所有丑恶的根源更多源自民族的劣根性,要根治,就要实施全民义务教育,我父亲是一心一意在做教育事业研究的,他太爱这个国家,太想国家富强人民幸福。后来,我为逃离战火去过国外。若干年后,正如我父亲希望的那样,国家迎来了解放,我没能如父亲所愿成为一名教师,而是成了一名画家,但我迫不及待地回来了,我想画尽新的时代。可是几年后,我却不得不再次逃亡,这一次,我是想逃离我的祖国。那之前,他们隔离审查我,羞辱我,殴打我,让我交代罪行,我的罪行一部分来自我的反动父亲,他们让我交待我父亲当年在香港讲学时,是不是投靠过间谍组织,那是我父亲死后,他们新发明的罪行。他们还让我交待,我画的画里为什么全是景物,而没有伟大人物,说我画中无人就是目中无人,说我在诅咒国家万里无人迹。

“我感到深深的恐惧,那种恐惧就像是弥漫不去的黑色烟尘正在将我窒息,那种重新刷新了我对恐惧景象的最高定义,比我当年穿行中原大地看到满目的青灰色死尸青灰色蝗灾青灰色人肉汤更为可怕。因为我渐渐开始认同那种指控,我开始痛恨我自己,我的眼睛失去了对色彩的判断,我的眼睛里,只看得见黑白色调上的焦灰色,我在焦灰色的空气中几乎要发疯病了,趁他们放我去医院拿药的机会,我逃了。从北京逃到南京,然后上海、广州,沿途都有人在追踪我,我住在朋友或者同学家中,余下的亲戚我没有敢再联系,我怕身上的焦灰色会传染到他们身上,也怕看到他们也是焦灰色的。

“在广州,朋友帮助我联系上了‘蛇头’,就是那种出价极高帮助人逃亡香港的拖船老板或掮客,可是,事情却败露了,就在我看见那艘美丽的蓝色拖船,庆幸自己恢复了对颜色的辨知,开始向它走去时,我感觉到有人追了上来,于是我拼命向前跑,因为我知道,那种黑灰色就要占据我的全身,让我再也无法动弹,于是我更加努力地跑。但是,船却突然开走了。他们抓住了我。我被认定为叛国投敌分子,可能是为了避免我逃跑,禁锢我自由的监狱位于大西北的沙漠地区。

“我不知道,从刚一抓起来的时候,我的命运走向已按最坏的方案做了决定。我胸中积郁得太深,眼见的悲惨太多,我所接触的都破碎了,所有美好的事情都被毁灭了,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于是我大喊大叫,就好像那样就可以让我把一湖之水倾吐出来,那满湖的焦灰色。可是,并没有完,怎么可能完。我不知道,我已经不是父亲的儿子,不是弟弟的亲爱兄长,不是想画史留名的画家,我是一个被揭穿了的人民的敌人。我被审判,那看得见的审判就像原野上的土堆,田鼠造就的土堆,而主要的挖掘动作是在表层下面进行的。他们不眠不休地十多个人对我进行轮番提审,罚站,干渴,强光等文审,结合扇耳光,猛击腹部,痛打裆部等武审,为的就是在我惊魂未定、受尽折磨并失去自制能力的短短时间内,从我的嘴里尽可能套取到一些不能反悔的供述,尽可能多地牵连一些清白无辜的人,我供述了吗?我不知道,有的时候,只有我们的记忆会怜悯自己,去忘记那些不能被记住的禁忌……

闯入者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当他再说话时,瑞昌听见了呜咽的音色。

“事实上,我真的是个罪大恶极之人!这辈子,我画过一些人物肖像,其中一幅令我终身难忘,那是我少年时期的一张拙劣画作。那时,我跟随父亲在澳门一所大学访学。那幅画中共有六人,其中有一名女士,她是一位有着亚洲血统的葡萄牙女人,她是个漂亮风趣的女人,一位音色华丽的歌剧演员。画上还有其他五个男人,包括我父亲和他的一位好友,另外三位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们看上去举止优雅,神情专注,像是在谈什么有趣的事。可是,那名女演员却是赤裸着坐在那里的。不,她当时当然穿了,她当时穿着一袭华美的宝蓝色长裙。可我在画里将她画成了裸体,身体结构还极不成比例,其实,我只是想搞个恶作剧,你知道,青春期的烦恼,荷尔蒙的萌芽。在我父亲看来,那张画也只是个玩笑,是小孩子眼中无聊而又充满意味的成人世界。那张画从问世到被我父亲发现只有半天寿命,我拿它当了厕纸,当然用起来不怎么好用,那种纸很厚也很硬。

“后来,我父亲在给同学们讲课时,他是师范大学的教授,当他讲到青春期教育时,将这件事做了反面教材。有学生问他,那张画后来去了哪儿?我父亲眼睛都没眨一下,玩笑道,我把它吞了,否则他妈妈会吓坏的。大家都笑了。你知道这件事后来导致的后果了,我早就说过了,我就是个罪大恶极之人。”

无名氏躺在那里,仿佛这漫长的忏悔便是倾尽那“一湖之水”,让他耗尽了所有气息。良久,他动弹了一下,就像被噩梦惊醒的动物,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说:“现在,求你去检举我吧,这样也许还能让你早点离开,我也能在他们来抓我的时候,拼尽最后的力气逃跑,让他们以我拒捕为由,开枪射杀我……这次,我保证让他们杀死我,我保证不再逃跑,我保证……”

听了这个人的描述,瑞昌的心仿佛也蒙上了那种说不上来的焦灰色,但对方怂恿他去检举自己令他感觉受到了羞辱。

“也许你该去别的地窝子碰碰运气!”瑞昌冷冷地说:“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不会让我离开的,哪怕我裤兜里揣着一封加急电报,因为在整个伟大的集体工程里,个人利益是理所当然的奉献物。而你,你可以呆在这里,没有人会找到这里来的,哪个傻瓜会逃到这样的地方来。你可以避一避,等有力气了再离开,不会有人到这里来。相信我,一切都将是最好的安排!”

那人并没有回答,或许,他已经死去,或者正在死去。

夜色沉沉,瑞昌困倦地睡去。是索林让他醒过来的,那个鬼士兵朝着他的灵魂大叫,瑞昌睁开眼睛,发现索林正看着自己,他幻化成自己的模样,紧闭着薄嘴唇,只用忧伤的圆眼珠凝视着他。那是他自己吧,是一丝试图求生的自我从体内飞逸而出向他示警的吧。他撩开覆盖洞口的烂布,发现月亮已经出来了,月亮照着地上的水洼,那水洼就像黑色的淤泥在黑暗中搅动着,就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拖进去。

“你想要我做什么?”他感到异常困倦,无人回答,索林消失了。于是他再次合上沉重的眼皮,可很快又大汗淋漓地醒来。他梦见地窝子的床上,鱼们在打挺,就像在下着暴雨。一条鱼变成了他,又一条鱼变成了他,而他本人却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你会毫无意义地死在这里,就像这个人差点毫无意义地死在监狱。”

瑞昌心怀恐惧,他怀抱巨大的执念,一刻不停地思考,大脑就像高速运转的火车,隐约传来汽笛的轰响。他拿出那封被驳回的电报,呼吸越发急促。你不能死。他对自己说。等慢慢平静下来,他突然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那一刻,他浑身充满力量。

“一百个人也阻拦不了我,一千个也不行,否则就来不及了,就像这个死去了父亲和所有亲人的人。”瑞昌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陌生人。

事实上,没有人阻拦他,那是黎明中最沉重的睡梦时刻。瑞昌从他的地窝子里爬出来,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去。没有人发现他,更没有人叫住他。

躺在瑞昌地窝子里满身泥水发着高热的无名氏于无知无觉中顶替了逃亡者,虽然两人之间从未达成默契,始终昏迷的无名氏在等待死亡的漫长时光中等来了最终的命运。一连五天,他都像条狗似的蜷缩在地窝子深处,身上盖着湿哒哒的被子,与泥泞中的狗鱼为伴,苟延残喘。当一个手指干裂散发着酸臭气味的赤脚医生翻开他的眼皮时,无名氏的眼睛受到了第二次伤害,他无力地呻吟着,就好像眼球被摘去了一般。

两年零八个月二十三天之后,瑞昌病倒在蘑菇滩农场劳动一线,不成人形,他被查出左眼球坏死,右腿受伤灌脓很可能面临截肢,同时还患有多种疾病,不久后即被送返纽根林斯。

伪装者

可虞美凤知道,回到她身边的丈夫根本就是个冒牌货。

虞美凤将护送无名氏回来的蘑菇滩农场干部拉到门外,说出了心中的疑问。这名干部吃惊不小,他以理解和同情的表情瞅着虞美凤,思索了几秒钟才开口说道:

“大嫂,我以我的党性和人格保证,他的确是瑞昌!瑞昌是我们场的棒劳力,为我们蘑菇滩农场的建设出了大力,我们蘑菇滩农场绝不会忘记。对于您的疑问,我也表示理解,怪我们没有把他照顾好,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农场条件差,一些同志得了这样那样的病,却得不到及时医治,对此我们深表歉意。瑞昌同志也是第一个因病因伤退下劳动一线,由我们农场领导出面护送回家的建设者。希望您能理解,至于瑞昌今后的生活,我们会和团场协调好,一定多多关照好他,这个请您一定放心!”

“不是这样,我不是需要照顾,他的确不是我家瑞昌。”

“这怎么可能!”一路劳顿的农场干部沉不住气了,但依旧耐着性子说:“大嫂,您这不是让我为难吗?我知道大嫂您是个战斗英雄,是个明事理的老同志,请您一定理解我们的难处。等瑞昌,等他醒来了,一切不就都明白了吗?再说了,您说一个连队就那么多人,哪个我不认识,都是熟人熟脸的,谁还会冒充谁?而且,照您说的,他不是瑞昌又会是谁?难不成他拉了个垫背的,又当了逃兵……”

暗黑的走廊突然透进光亮,原来是在师里开会的团场大干部得知消息后特意赶回来了。这是一套俄式建筑,走廊深处的两个人在光亮中互望了一眼,不知怎的竟同时沉默了。农场干部趁大干部还没走近,赶忙堆了笑迎上去,露出与同僚接洽时应有的平和表情。

虞美凤其实是被农场干部最后一句话震倒了,看来,瑞昌被派往蘑菇滩的确是因为他的“逃兵”嫌疑,如果在没搞清楚事实真相前再一味地这么追究下去,只怕会引起更大的波澜,她赶忙退回病房,怔怔地望着床上的病人,病人一动不动,和几个小时前治疗完送回病房时一样。

第二天下午,虞美凤制造了一次“偶遇”,遇到了那名农场干部,她向他致歉,说自己是因为无法接受丈夫失明才丧失了理智,希望农场干部能理解。这位干部表示,他已向组织上汇报了瑞昌在蘑菇滩农场的优异表现,他们答应一定照顾好这位“功臣”。按照他的说法,那段时间,蘑菇滩连降暴雨,地窝子塌了,原本就在生病的瑞昌被积水冲进大渠却没人发现,渠道里的碱水泡坏了他的眼睛,腿有可能是被地窝子的木头砸的。工地上没有医生,等一名医生从百里外赶来,他几乎已经被高烧烧坏了脑子,因为他一直在乞求旁边的人杀死自己。

回到纽根林斯的病人瘦得脱了人形,不穿衣服的话,他看上去更像具骷髅,一根历经风雪的玉米秆也要比他强上一些。如果权且把他当作一根穿了衣服的玉米秆的话,那抖索的四肢就是枯黄的叶片,乱草般的头发和胡须应该是玉米须,洼陷的右眼是茎秆上众多斑点中的一个。另外,这个玉米人的左腿有一处周围已经坏死的外伤,清洗完伤口,露出来一个苹果大小的坑,他还患有严重的肺病、胃病和神经功能退化等疾病,总而言之,这就是一个等待着被死亡彻底占据并摧毁的躯体。

病人偶尔会咕哝出几个词,比如:我想死。我渴。尿。其他时候便是沉默。当他第一次醒来时,请求护士给他血管里推一针空气,他说自己的血液里缺氧,就好像小地方的护士不知道那会导致死亡一样。护士吓哭了,因为病人自己手里就拿着一支针管,她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拿到手的。一针空气是死亡的最小“剂量”,这是虞美凤后来才得知的,但她佯装不知道,她不想刺激他,不想在得到真相之前节外生枝。

已经是红军团中学副校长的虞美凤请了长假照顾婴儿般无自理能力的病人。她每天用小米粥喂养这根玉米秆,之后才是面条和菜汤。调养了三个多月,病人每天清醒的时间开始变长,但都不足以长到可以交谈的程度,只是比较不太像一株植物了。半年后,他嶙峋的脸颊重新长出肉来,腿上青苔般的绿毛渐渐褪去,长出和之前完全不同的黑色卷毛。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想交流,而是长时间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在熟人眼里,瑞昌的面容的确起了一定变化,但他们满怀同情地接受这些变化,因为这些变化是合理的。是的,如果不愿惹这个可怜人重拾彼岸之野可怕的劳役时光留下的痛苦记忆,那就不要去端详他曾经英俊的脸庞,倒不是因为他会发怒,而是他的沉默和隐忍让你根本不忍心去那么做。

虞美凤只能强迫自己将这人想象成自己的丈夫,以便更好地照顾他。是啊,他们有着相同的个头,相同的沉默寡言,相同的低沉嗓音——如果一定要让他开口说话的话;他们还有着相同的固执,他执意不修剪浓密的络腮胡,就像瑞昌当年不肯剪去长发。可在内心深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将此人与丈夫相提并论,她觉得那无疑等于背叛。但如果现在就公然拒绝承认这个冒牌货,那么,真正的瑞昌一旦被找到,肯定凶多吉少:一次没有证据证实的逃兵传言就导致一次无期的劳动再教育,那么坐实了的逃兵是不是就该直接判死刑了?虞美凤不敢再想。她得做到为他擦洗身体时不流露羞怯,喂他吃东西时充满爱意,为了让他安心养病,她会告诉他每个家庭成员的情况,就好像他真的十分关心一样。她得让这家伙深信不疑,自以为得计,然后尽快恢复出院,再给他来个措手不及,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否则,这个骗子一旦发现风吹草动,难保不会将这个总有三个病友的病室当成长期的居所。

虞美凤不允许女儿们到病房探望,理由是“他需要休息”,而不是“爸爸需要休息”。她可不想让孩子们成为这件事的同谋,也不想有一天自己必须向她们解释“冒牌爸爸”的去向(无论如何,这个人都不可能留在自己的家),更不想她们在事情更好地解决前对这个人产生依恋。

七个多月后,虞美凤为病人办理了出院手续,一辆由团机关派来的吉普车将二人送回了团部附近的家——一个独立小院,三间干打垒的正房,几间偏厦,以前这里住着一位团级干部。自病人从甘肃回来,团里就临时划拨了这套房子给他们住,还将虞美凤调到红军团中学任副校长。

病人被安顿在了虞美凤卧室的木质双人床上,当所有人都各忙其事去之后,虞美凤关上了房门。

“说吧,你究竟是谁?”虞美凤迫不及待却又尽量克制着情绪,可是她颤抖得厉害。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病人尴尬地笑了,“却一直忍到现在?你照顾了我那么久,多么希望这一切能继续……”他并不回避虞美凤的审视,而是勇敢地迎上去,看着她,“我还一直在想着照他的样子行事,可我终究不是他。”

听到病人的回答,虞美凤几乎发狂,她原以为揭穿这个人需要费点工夫,没想到却这么容易。

“你当然不是!你认识他?是他指使你这么做的?”这个人好像早就准备好回答她的问题了,而她表现得却像个傻子。她满以为这个人会抱定这个偷来的身份,然而她错了,这让她倍感羞辱,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满脑子都是:瑞昌背叛了你,他背叛了你,他居然找了个替身来代替自己和你一起生活,就好像你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妇。她几乎要跳起来立刻杀了面前这个人,再去找到那该死的背叛者。她满脸通红,呼吸急促地怒视着这个冒牌货。

“他在哪儿?”虞美凤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这几个字的,她觉得胸口疼痛难忍,就像有烈火就要喷射出来了。

“我几乎不认识他。”无名氏知道虞美凤误会了,他掀开被子下床坐在那里,像是立刻要向全世界公布他是谁。“当时,地窝子里很黑,我再见到他也未必能立刻认出他来,但我记住了他的声音,那声音低沉、痛苦、绝望,我模仿不来。我们聊到了各自的遭遇,再之后……”无名氏一脸茫然地追忆,“后来,我在车上醒过一次,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然后见到了你。”

“撒谎!”虞美凤被怒火焚烧着,却又不敢太过声张,母亲的房间距离这里不到十米:“你是不是杀了他?你身上的伤痕是他留下的吗?他在哪儿?你是不是把他埋在了那个地窝子里?”虞美凤哭了起来,可哭泣令她愤怒。“我问过酒泉那边,他们说没有失踪什么人。我没有揭发你,是因为我想自己审问你!如果你真的伤害了他,我会杀了你!”

“我没有杀他,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是他自己走了。”无名氏尽可能使用恰当的字眼来表达。听到女人的威胁时,他甚至笑了一下,就好像巴不得她那么做呢。

“走了?”虞美凤的怒火向着更辽远的纵深燎去,但心底却感到了一丝寒意:“他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他说他当过多次逃兵,不过每次都被你找回来了。”无名氏并不掩饰眼中的嘲讽。

“这是他告诉你的?他还说了什么?”虞美凤眼睛里满是痛苦与屈辱。“看来这回……这回终于给他逃脱了。你很同情他对吗?你还帮助了他。”

“是他帮助了我。我是个政治犯,一个叛国投敌者。是上天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逃了出来,碰见了你丈夫,阴差阳错又被送到他妻子身边。我不仅逃离了监狱,还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美丽善良的妻子和活泼可爱的孩子,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原以为自己会被抓住,然后被枪决。现在,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他啊!”当他看到虞美凤一脸怒火,赶忙说:“不,我没有不敬的意思,我从来不敢奢望,全都听凭你的处置。我只想谢谢你,谢谢你这七个多月来对我的照顾,这218天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足够了,我知足了。”他眼巴巴地望着她,就像一个掉入情网却又被痛打的农村情郎。

虞美凤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艰难地问:“那么,他有没有给你说他为什么要走?他还写过那样一封让孩子们那么开心的信……可是为什么,他说了为什么要走吗?”无名氏想起了电报的事,想起了瑞昌对妻子的真情流露,他想了想,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闭紧了嘴巴。

“你刚才说你是政治犯?”虞美凤跌坐在椅子上,陷入了痛苦的沉思。她明白,在时代大变局中,个人命运微不足道,而一旦让外界知道这个人根本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人,他们认识的那个人早已金蝉脱壳当了逃兵,而且他还不止一次地这么做过,孩子们将受到极大的伤害,在越来越强调阶级出身高于一切的时代,她只能选择保守这个秘密。“那他们为什么没有追捕你?”她审视着伪装者。

“他们自己炸了监狱,那是一座建于解放前的大监牢,因为监狱围墙上刻着龙的儿子狴犴,墙角下埋着龙的儿子獬豸,它们都是封建社会的孝子贤孙,而建筑形制都基于‘圜扉严邃,门牢窗小’来考量,不利于我们新社会光明正大的改造方针,我们必须有我们自己的一套。”病人用了说书人四平八稳的讥讽语气说道,“所以他们炸了它,我这只眼睛就是这样没了的。监狱也是人管的机构,只要是人管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想管人又轮不着他管的人站出来作乱,乱作一团,他们以为我被炸死了,就撂下了没刨挖,事实上压在我身上的砖头碎瓦,比起他们压在我身上的罪名轻多了,可能是我爹妈的在天之灵显灵了,让那些人在某天晚上一拍脑袋做了这个决定,这才让我有机会逃出生天。事情闹大了不好收拾,其实也更好收拾,那就是不了了之。”

虞美凤知道自己又到了抉择的时刻,她坐下来,平静地望着这个人,心中翻滚起无比熟悉而又隔膜的情绪,她对这个人同样充满了好奇,但再也不会像当年那样,只会畏畏缩缩地在窗内观察同样是强加给她的丈夫——赵举人,这次,她是用了全副身心与多年来的学识经验,认识这个人,判断这个人,与那时相同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羞怯内敛和决然迎战的勇气。

“你之前做过什么?”虞美凤审视着病人,做出倾听的姿态。

“我是画家。早年在重庆上学,后来去了国外。”在女人鼓励的眼神下,无名氏缓缓道来,“那个时候,国土之上硝烟依然弥漫,战火续燃。我只身一人,从伊斯坦布尔巴黎罗马到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醉心于人类的各式建筑,那就像是在暗中观察不同人种的表情,他们的建筑就是它们的表情,没有生命的被有生命的赋予的意义,战火之后的新生力量最鼓舞人心。”他嘴角浮现出微笑,就像画家正用拿手的画笔展示内心的知觉,“五彩斑斓的民房,到处晾出洗过的衣服,街头巷尾正在嬉闹的孩子,晒太阳的闲人,他们都活动在那些建筑周围,就像在父母祖父母身边玩耍一样自在。对了,我曾专门去看过一个建于我国明代时期的清真寺,叫做蓝色清真寺,天光之下,四壁瓷蓝。还有起建于我国北魏末年的圣索菲亚大教堂,通体赭红,雄踞海岸,兼具轻盈飘举和高古凌然,我们却是没有那样美丽的精神朝贡憩所,我们有的是世俗的皇家大院,有把民众与喧嚣隔绝开来的皇家陵园。

“我还喜欢观察矗立世界各地的监狱,看它们的冷冷的眼,威严的额头,那就像是两个极端,一个是使精神无限接近于崇奉的造物,一个是令肉体无限接近地狱的戏仿,不幸的是,这两者我都抵达过了。我画过无数速写,现在看来那更像是某种告别,让我领教了精神至所与肉体至所的至美与残酷,我掉入两者之间的缝隙,沉湎于酒色之中。”

病人一边说一边更深地凝视虞美凤,凝视她的担忧,她的苦痛,她真正的承受力,于他,那就像在做某种跳跃之前的拉伸与停留,他必须在这个女人面前敲骨剖脉地完全曝露自己,他有这样的需求,或许这是一次涅槃重生?又或许是一次向生而死的绽放,在这样一个如同光芒本尊的女人面前的绽放?哦!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他必须完完全全摊开自己,匍匐在最纯粹的平面上,让那种可怕的焦灰色从毛发皮肤血管脊髓心脏深处灵魂幽暗的彼岸被驱逐被净化,哪怕这是最后的仪式,他想重新成为人,他宁肯她就是他命定的女巫,一个头戴神冠摇着哈尔马力③的女巫。

“除了建筑,阳光,海岸线,森林,我所看到的醒目景观是好看的人,青年女子颀长轻健,如伶俐的鹿,她们金发碧眼,头发的区别在于亚麻、浅棕到闪烁的金白,眼睛的颜色则分为正蓝、冷蓝、浅蓝,全都生气勃勃。好吧……”无名氏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说:“我曾经在一个月里和十几个不同的女人睡觉,用画笔下的永生蛊惑她们,就像只恶鬼,贪婪地吸取她们鲜花般的身体里芬芳的生命力和阳光般的活气。大约我这样的亚洲人,一个画家令她们好奇,她们崇拜我,或者,只是怜悯我,毕竟我来自龙的故土,一个盛产皇族的地方,一个依旧硝烟弥漫的战场。她们可能幻想我或许会拥有某种法力,就像你所拥有的一样……”

见虞美凤眉头微微一皱,露出一脸疑惑,这人粲然一笑,说:“你当然有,连我自己也还都不十分明白。”他低头沉思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十分认真地说:“对了,你知道女巫吗?就是平时所说的神婆,你就像是那个有法力的女巫。我曾经十分迷恋巫文化,当然现在是反动的,反动的腐朽的有毒的文化,就像那个被炸毁的监狱的图腾。可我觉得,巫文化与诗歌同源,比如屈原。你认为呢?”

虞美凤点了点头,但随后又暗骂自己愚蠢,为什么要点头,你是在认同自己是女巫吗?你怎么会像那些跳大神的骗子!他还真是胆大包天,居然会在自己面前炫耀那些肮脏勾当。这不由得令她再次想起赵举人,那个颇有君子之风的男人,她想起了自己被他追求时身子发飘的感觉。面前的这个人,竟让那种发飘的感觉重现,他摄人心魄的讲述令她欲罢不能,只能任其滔滔不绝讲下去。

“我家在南方,我们那里女巫的主要职能有两个,一是替人寻找先人的落魂之处,并找回来;二是去阴间找到亡魂,并代表亡魂与其亲友对话,倾诉离别之苦。女巫死的时候,和别的女性葬法相同,可是要用四个碗或者瓦片,把她的双手双脚盖住,因为女巫死后将变成马,依然奔跑于人世和鬼世之间,十分辛苦,盖上碗就不会磨坏手脚,这是不是很有诗意?”

见虞美凤面露不悦,病人忙说:“你别误会,你当然和她们不一样,我说的你拥有的法力当然不是指这个。”他流露出痛楚的神色,却又摆手不说痛楚来自哪里,虞美凤便为他倒了杯水,问他是不是需要休息,他赶忙摇头,喝了口水,缓缓地说:“当年,我从上海去重庆求学途中,在前往张家口的路上,行人不少,多数是逃荒要饭的人和小商贩,农民已经无法生存,挑着些破烂物件连同瓦罐,或者一头挑着衣物一头挑着小孩,衣衫褴褛地离开家园。

“我遇到一个男人,他挑着一个男孩和半筐土,我给了那个男孩一只馒头。同行的人说我傻,说那个男孩已经死了,而且应该已经死了好多天了。之后,我看见那个男人将孩子挑到饭馆后门,他要把孩子卖给那家饭馆,饭馆老板不要,说那男孩死得太久,肉已经臭了。那男人见到我就像看见了救星,过来央求我向店家证明,他的孩子刚死不久,他还拿出剩下的半个馒头作证,好像另外半个真的在男孩肚子里。他对老板说他还有家人需要养活。老板摆了摆手,老板摆手的样子让我知道了他在骗人,干他这样营生的人应该还有。可是为了脱身,为了摆脱那只干皮包裹着的手,我假装自己并不知道那个证明是为了干什么,也并不知道那悲惨男孩的最终去向,我点了头,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当天晚上我就病倒了,浑身乏力,骨关节疼痛难忍,也许是吃了不洁的食物,也许中了暑,我不知道,那里本来就伴随有时疫发生,但我的同伴说,是那个小男孩向我报仇来了。挺了两日,害怕再盘桓下去旅费堪虞,我的同伴找来一个女巫,没有别的办法了,什么都奇缺无比,可是不缺招摇撞骗的可怜人。但那个女巫真的很神奇,她用一面看上去很古老据说有魔力的镜子摩擦了我的全身,然后在镜子上抹上水,放了一只无比珍贵的蟾蜍蝌蚪在上面,据我的同伴讲,那只用我母亲的一只金耳环换来的蝌蚪真的在镜面上扭动绘制出了男孩的影像。之后,女巫当然收走了那只无处可去的幼小鬼魂,而我的病也在第二天就好了。我不知道,也许只是她做过法的水起了作用,但是,我真的痊愈了。

“所以,在那些异国的女子眼里,我就是来自这样一个奇异世界的男人,她们却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她们不知道,我只是通过她们滚烫的肉体与故土之间还有难以磨灭的恐怖经验之间垒起一个坚不可摧的城墙,我不要去回想,不要重拾礼仪之邦的子民与生俱来的知耻之心,我就是一个孤魂一条野鬼,早早晚晚,消磨掉,消磨干净,才算交待。所以,后来我根本不敢画人物肖像了,因为我亵渎太多,亵渎太久,我亵渎了自己,亵渎了先祖。当新中国成立,我重新动了活过来的念头,我回来了,可是命运对我的清算开始了,我掉入了精神与肉体双重被毁的可悲境遇。现在,我愿意你是主宰我命运的那个女巫,那个有魔力的人。”

病人接着又讲述了自己被追捕与身陷囹圄的往事,在虞美凤面前忏悔自己对父母亲族犯下的罪行。

“错不在你。谁也不知道今天种下了什么因,明天又会结什么果。”虞美凤满怀同情地望着面前这个可怜人,她思虑了片刻,然后说:“如果你想离开的话,现在就可以走。”

“如果你让我走,我绝不会多逗留。”病人紧锁眉头,失望笼罩着他的心,但已然没有了之前的负累,至少他表达了,他努力了,就像一只重新飞上蓝天的笼中之鸟,此刻的他内心无比自由。“我会一直往边境方向走,那是最好的离开途径,既然这里容不得我,我终究是要逃离的,并且不给你带来新的麻烦。”

虞美凤暗自吃惊,但依旧不动声色地警告:“他们会打死你,在你还没到达边境围栏之前,他们就能打死你——或者是我们这边的,或者是对方那边的军人。”

“我知道,而那也正是我所期盼的,我希望我是以你丈夫之名死的,也希望自己是为自由之名死的。那样一来,他们顶多会说,这个人眼睛瞎了心也跟着瞎了,而你丈夫也将是安全的;若干年后,他也许会回来,他们顶多会说,看来当年那个人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疯子,而这个疯子从没有玷污过你的清白。这样一来,谁都不会受到伤害了。”

“你真的想这么做?”虞美凤的心持续疼痛着。

“为了报答这两百多天的恩情,一切都听凭你的处置。”病人一脸坦然。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虞美凤颇有些高高在上,就像要给一个通过考验的俘虏分配一个新任务。

“在下李安然。”李安然说出这个名字时,微低了头,神色庄重而谦卑。

虞美凤却一字一顿地说:“不,你是瑞昌,是孩子们的爸爸,我的丈夫。”没有柔声细语,没有无奈愤恨,只是一种不可侵犯又无可质疑的宣判,然而,李安然听到这些并没有长舒一口气,反而心情沉重地低下了头。

“我怕你承担不了可能的后果,我会连累你们的,如果监狱方面认真起来。”

“我也很认真,再没有这么认真的了。”虞美凤坚定地望着这个被自己重新命名的男子,说:“谁知道胜利和死亡哪一个先抵达,如果是死亡,那原本就是迟早的事,怎么样我们都将是胜利的一方。最重要的是,我们不是在打一场无准备的仗。”她目光坚毅,用一种之前没有过的柔情说道:“看得出你是个好人,所以始终耐着性子等待着这一刻。如果他们知道他逃跑了,后果不堪设想,会牵连所有人,包括你,你当然是不愿意回到监狱的?”

“我宁肯去死。”李安然眼里闪过一百次恳求。

“你说你是政治犯,在我看来,你们这样的倒是更有头脑的,这个家需要你的帮助,孩子们也需要你,她们知道你今天出院,可能早就连课都没心上了。”虞美凤终于笑了,她庆幸自己完成了表达,又始终保持着应有的距离。

那之后,虞美凤和孩子们住在一起,她说她们的爸爸需要静养。

又过去了半年,李安然以瑞昌之名调任红军团畜牧师。看来,蘑菇滩农场那位干部的确帮着说了不少好话,因为女英雄虞美凤曾那样质疑他们的工作。

李安然从没见过今后也将很难再碰到以前瑞昌在四营时的老邻居老部下了,即使碰到而他又没有认出他们来,他们也会原谅他,因为这个人身体完全垮掉了,大脑也受到了刺激,否则也不会在发着高烧时请求别人把自己干掉,正常的瑞昌才不会干掉自己,他在边境“围栏保卫战”中的表现很有杨子荣的风范。这大概就像是受到病害的庄稼,庄稼如果发高烧,整株都会受影响。

这些人一辈子生活在连队,年年生产交售爱国粮修爱国渠建爱国桥,他们中有一个多年后被邀请去电视台做访谈节目《往事》的讲述者,讲他们在垦荒时捡到的黄金面具,更多的会说他们如何与野草根作斗争。比如有一种野草连根挖出来比人还高,扔到房顶上晒干研细打成的小魔芋豆腐,就像小猪肉,吃了能让人长精神,所以那时侯女人的生养率高,不过这种草现在已经绝种了。说是绝种了,可又像是没有,因为很多孩子身上都承袭着它的基因,顽固地想在大城市里扎根,所以它不是绝种了,而是换了一种活法,就像外国电影里的基因变异。

主持人这时会像听到一个玩笑似的,极专业地把话题引回来,比如说,唉,你们以前用的马灯家里还有吗?受访者会拍着巴掌说,哎呀当然有啊,我今天还专门带来了一个。这就到片尾了,结束的画面是受访者赠送电视台马灯,主持人郑重接过马灯,受访者饱经沧桑的手和主持人年轻白皙的手等细部特写,他们依然微笑着交谈,但并没有让声音出来,这些象征意味很浓的画面配的将是宏大抒情的片尾曲,然后是阅兵式一样整齐利落的字幕。OK,全片完,最后是鸣谢赞助之类的重音符叠加,以及受访者的面部给光到恰到好处的整屏照片,好了,他这辈子就这么定格了,吃过的苦受过的累成为集体记忆,升华为精神,精神固化为雕像,立在风雨中,风风雨雨几十载,最终成为博物馆收藏的千奇百怪的纪念物中的一类,就是这样,这就是历史。

好吧,如果一百万亿粒沙子会被岁月固化为砂页岩,瑞昌就是那粒遗漏之沙。

回不去的故园

瑞昌曾经加入过帮会,他是那个地方帮会唯一的少年,也是唯一的富家公子。

那时,瑞家竹纸行进入鼎盛时期,瑞昌跟着七叔公去乡间竹山定料时,眼见底层百姓生活困苦,上流社会贪官无道,各系军阀横行凶诈。他虽平素就爱乐善好施,毕竟势单力孤。他也曾见有马车拉着粮食,到西市口为灾民发米粮放麦种送盘缠,以为是政府所为,一打听方知是帮会中人。

有一回,瑞昌亲见一队官兵在街上强拉民伕,正纠缠间,为首者双耳竟不知何时被人摘去,血流当场,一官兵正欲拖民伕回去问罪,不想耳朵亦被摘去,余者见状四散逃去。七叔公说,定是帮会兄弟所为,帮中之人大多身怀绝技,豪侠仗义。

七叔公说他有一年参加过一个帮会堂主的寿宴,这个帮会堂主以前还曾经竞选过市参议会议长,这个人可是了不得,当时的寿宴,他的门生、故旧组成的祝寿委员会筹备处一个月前就开始发动送礼,并通知门徒来拜寿,同时延请了南北京剧名伶来这边来演出堂会。看到要来捧场的多,这个帮会堂主就宣布,中原旱灾,决定将堂会改为义演,公开卖票,所得全部捐给灾民。这个做法还不错,因为义演的票价最高要五十万元法币一张,一张票可以抵得上一石半米。同时还说要把人家送的寿仪加上义卖的赈灾戏票钱全部捐献灾区,这几乎解了半个省两个月的口粮之急。

七叔公的一席话对年轻的瑞昌震动很大,后来他又了解到,家族关系与江湖义气是帮会的基石,他们以团结友爱,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为口号,在很多人眼里是极具神秘色彩的民间正义,因此颇有些追随者。

几经周折,瑞昌最终通过小香堂秘密加入帮会,成为潘氏兄弟(帮会内部互称)的一员。可令瑞昌没想到的是,收徒仪式结束后,师傅开出的押贴费也就是拜师费竟然是瑞家祖产的五分之一,还说这是徒弟孝祖敬师光大门庭的必供财资,能力大就得多出力,这是规矩。师傅容他分四次交纳押贴费,也就是说,师傅在第四次开山收徒的时候,这笔押贴费必须缴清。也就是说,瑞昌必须在一年内凑足六万银元押贴费。这哪里是收徒弟,摆明是吃大户杀肥羊。年轻的瑞昌不免暗自叫苦。

“这是金祖罗祖陆祖前三祖起就有的规矩。”师父说话像是在唱戏,拖长了腔调,在瑞昌听来,每个字都充满杀机,见瑞昌面有难色,师傅微微一笑,说:“没关系,反正你家竹纸行玉器行都在那儿摆着,咱不着急。今后呀,这一家大小自当为你家保驾护航,拼死效力。”

瑞昌心头一沉,踅摸出这话里话外都透着凶险。他入帮,和家里有什么关系?看来这回自己是误入了白虎堂了。按照帮规,本门师、引进师、传道师个个都是师傅,师傅说出来的话个个板上钉钉,容不得半点马虎,本门师傅要这个数,另外两位师傅还不知道怎么剐他呢。谁让他一个富家公子没事来帮会玩啊!

自知闯祸的瑞昌开始还瞒着父亲,先是用自己的月历银子和母亲拿给他的私房钱凑足了第一笔押贴费,后来见一位小作坊弟子因为没按时交上押贴费,作坊生生被夺了去,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只能据实禀明父亲。父亲瑞维恒几乎是大吃一惊,连连骂他糊涂,不仅败坏清白门风,还让一族人蹈足险境。但生气归生气,迫于帮会势力,瑞维恒辗转拜请帮会门中长辈,又交了一万五千两银子,人家才肯罢休,瑞昌这才彻底与帮会洗脱关系。

那之后不久,瑞昌出于羞愤以及不断高涨的报国热忱,投身革命,而这次却以与家族的决裂为代价的。他父亲瑞维恒本是家中独子,只生得一子两女,原指望这独子能撑起门庭,哪想恰临乱世之巅,不孝子竟然选择去献身家国大业。一怒之下,声明与儿子断绝父子关系,以期儿子回头,没想到儿子却真的是一去不回返了。

瑞昌于收到加急电报的第三天夜里,冒着被抓住的风险,偷偷离开了蘑菇滩农场。如果不是地窝子那个不速之客说到自己冤死的父母亲族,他可能还不会下那么大的决心立刻离开。

在县城一间公共澡堂洗澡换了身衣服后,瑞昌到火车站买到了票,他想立刻回家,一分钟也不想耽误。原以为自己会被农场的人发现并带回去,但一切都出奇的顺利。

在等火车的间隙,他又跑去邮局拍了电报,告知家里自己已经启程。

“而当离开北方后,也就和远在南方素未谋面的你娘越来越近了。”瑞昌对鹿鸣说,鹿鸣在撰写一部关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屯垦戍边将士的心灵史,父亲的故事是主线。

鹿鸣的娘瑞玉娘是个哑巴,是瑞昌的母亲上官兰给儿子养的包字媳妇——那是一种将男女双方的名字雕在玉壶内部的姻缘,也叫玉成。为雕这只玉壶,也给儿子儿媳带来好运,上官兰拿出那块珍藏多年的缅甸玉料,这块料有柚子大小,玉雕师傅请的也是当地最好的。玉壶内壁以颜体刻着瑞昌和瑞玉娘的生辰八字。

瑞玉娘的生日取用的是上官兰把她领回家的那天,名字也是上官兰取的。上官兰觉得,女人只需要给男人管好家带好孩子就足够了,所以瑞玉娘是不是哑巴根本不重要。当年瑞玉娘晕倒在流离失所的饥民队伍中,瘦得一把骨头,头发缠在一堆破布条里,根本看不出来是男是女,上官兰还以为捡了个小子,领回家才发现是个女娃。瑞玉娘不会说话,可洗干净后,居然是个乖巧的美人胚子,当时才只有五岁。

在瑞家长到十六岁时,瑞玉娘出挑得愈发清秀,上官兰张罗着举行了媳妇入房仪式,瑞玉娘正式成为瑞家的一员。

而当时,瑞昌已经和虞美凤有了第一个孩子。在和虞美凤结婚后,瑞昌断断续续寄过几封家书,但自从开始逃亡后,就彻底断了给家里写信,一方面是因为几十封家书石沉大海,让他幻想亲人们已去了台湾海峡的另一岸,另一方面他一直怀疑虞美凤与自己结婚的真实目的,害怕累及家人。只是到了酒泉蘑菇滩,他才又抱着将死的慨然之气写了最后一封家书,让人代转,以告知自己求生的苦状与思亲之烈,希冀求得家人的谅解。

瑞昌回到四会,才发现宝苑庄玉器行还有竹纸行早就没有了。最后才知道,玉器行里的大小玉器珍品、家中的玉器宝石古玩、库房里的玉料先是被乱兵盗匪抢了一些,又被后面赶到的解放军封存,之后全部收归国有。竹纸行里的竹纸倒是没人稀罕,也没人封存,但几乎停产。鉴于瑞维恒曾经组织发起过为解放军献粮献药献银票支持解放战争,以及他在四会商业界的威望和乐善好施的君子之风,瑞家除了二小姐被流弹击中死去,其他人均安然无恙。而瑞家老宅也只划了其中的一进给瑞家四口人居住,当时瑞玉娘才只十一岁,当有人问起瑞玉娘的身份时,上官兰说是她娘家至亲投靠在此。那些人见玉娘穿着打扮与三小姐无异,加之模样举止并无丫鬟奴仆的样子,便不再过问,只将其他仆佣杂役奶妈掌柜店员人等俱都遣散。鉴于瑞家没有生活来源,政府每月有固定的钱粮发放。

当四会竹纸工艺厂和玉器厂建成后,瑞维恒成了厂长,负责技术与工艺。

为了证明自己是新国家的有用臣民,瑞维恒起早贪黑,竟比自己开竹纸行的时候更为勤谨。生产出的工艺品一多半都用于赠送建交国的必备礼品,这尤其令瑞维恒自豪。但是,看见以前一起经商的熟人因儿子曾是敌方军人,且已逃往台湾而始终不得启用,只能从事最低贱的职业挣钱餬口,自生自灭时,心中惶惑不已。最可怕的是,这些原来的商界名流突然变得畏葸卑琐,时常被传唤去秘密问话。为了开脱己罪,这些人时常会牵供出旧时好友多年前的一桩不相干的往事,这些事有的属实,有的却纯属子虚乌有。而被牵供出的人先是据理力争,但到最后一律低头认罪,有的还因此丢掉性命。

世道变得让瑞维恒忧惧不已,所以虽然知道儿子作为起义部队人员已经成为公家人,却迟迟不敢与儿子联系,生怕会牵累出儿子曾入旧时帮会的事,对外只说儿子追随了解放军,但一直下落不明。劳累,加上长期的忧愤与恐惧,令瑞维恒原本强壮的身体一年年委顿下来,各种疾病缠身。眼看药石无方,上官兰说,都这会儿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让昌儿回来吧。瑞维恒点了头,上官兰这才安排小女儿瑞英拍了那封四字电报。

这天,瑞维恒突然从病床上挣扎着坐起,说,快,快,昌儿到家了。瑞英赶忙出去,果真迎到了。兄妹两厢厮见,不仅百感交集,泪如雨下。瑞昌一进病房门就跪倒在地,膝行至父亲床头,叩拜谢罪不起。瑞玉娘早已知道瑞昌回来了,她端了粥进来,大大方方将粥递在瑞昌手里。瑞昌直到伺候父亲吃完粥方才起身。

上官兰抹着泪说:“还是玉娘这孩子懂你,早早就把粥备好了温在那里,我还心说她咋不端来给她爹吃,却原来是在等你呐。”

玉娘知道在说她,只羞红了脸,低头不语。瑞昌这才将目光放在玉娘身上,玉娘时年二十五岁,正值韶华,只见那两靥浅笑竟像是在梦中见过一般眼熟。兴许是梦回故乡时,偏巧遇上了这位。

瑞昌正狐疑间,却听闻母亲说:“这是玉娘,五岁到的咱家。说起来,咱家瑞香是没福气的,早早就去了。瑞英的姑爷是个大忙人,瑞英也忙里忙外,要带孩子还要上班,顾不上我们。就只这孩子贴心,这么些年一直照顾着你爹,还有我。也算是替你尽了孝了,你可要好好谢谢人家。”

瑞昌忙起身谢过玉娘,有些不好意思地问:“玉娘屋里可有只玉壶?”

玉娘抬眼看了瑞昌一眼,羞红了脸,却又无法言语,只拿眼向母亲求救。

上官兰将玉娘拉到身边,说:“玉娘自小就不会说话,你可不能嫌弃她。”

瑞昌怕母亲误会,忙解释道:“我时常梦里回乡,梦里似乎是见过玉娘,像是手里捧着只玉壶。”

众人听了啧啧称奇,妹妹瑞英心直口快,说:“哎呀呀哥呀,你和嫂子可真是缘分天注定啊!玉娘可不就是娘给你找下的包字媳妇嘛,你俩的名字就刻在那玉壶里呢!就是你梦见的那只!”

上官兰也才反应过来,说:“昌儿,你可真梦见那只玉壶了?玉娘抱着那只玉壶可等了你十来年了。”

瑞昌大吃一惊,想到爹娘的一番苦心又要被自己辜负了,强忍着没说自己早已有了家室,这些年在写家信时,由于发自内心排斥与虞美凤的姻缘,在写家信时,从未提及过她,现在一想,心中愧悔不已,毕竟这个女人是爱自己的,而他也始终对她抱有一种矛盾的无法言说的爱恋。

整整一个月,瑞昌都在医院陪护,一次家也没回,他怕碰见玉娘。可玉娘每天要送饭来,于是他估摸着玉娘快来了,便找个借口出去,有时候实在躲不开,也就略略点个头算是招呼。眼看父亲的病一天天好起来,瑞昌这才将自己已有妻儿的事告诉了爹娘,还把当年留头发当逃兵的事当笑话给爹娘讲了一遍。

他母亲上官兰说:“都听说在新疆当兵讨不上媳妇,都要从老家接的,你若这次不回来,我是要托瑞英和姑爷将玉娘给你送去呢。”想了想,又说:“那可坏了,玉娘这阵子正忙着收拾房子,将新房装扮一新。街坊四邻都知道她丈夫回来了,见了面都跟她道贺呢。”

瑞维恒说:“别看玉娘是个哑巴,心气可高着呢。以前说她是包字媳妇她还不乐意,跟我比划说自己是我们家的四姑娘。她若看不上你,就算是你娘整的那个什么包字媳妇,她也未必能答应。可我看这回玉娘八成是真看上你了。不过现在早就是新社会了,你既然已经有了家室,得让你娘赶紧去挑明了,等后面有合适的人家,咱们再像嫁女儿那样送她出去就是了。”

上官兰叹了口气说:“哎,这都是命哦,也只能这样了,街坊四邻那里我去说,毕竟,昌儿这么多年都在外面。”

“还有件事前面也没和你商量,不过我想你也不会反对——我已经跟厂里说了,要把你调回来,厂里也准备发商调函。”

“商调函?”瑞昌急了,心说自己这次可是逃跑出来的,但这话又不能给父母讲,至少现在不能讲,于是忙说:“如果就调我一个人,那虞美凤,还有孩子们怎么办?”

“老婆娃娃只能想办法慢慢往这边捯饬。你是家里的独子,那个玉厂有一半是咱家的,咱可不能放着祖业不管,再说了,咱可世代都生活在这里,我还等着你给我还有你娘送终呢。”

“可那边要是不放呢?”

“会放的,我们原本就是爱国人士,解放前咱家牵头,帮解放军做了不少事,而且,他们毕竟还欠着咱瑞家一条命,还欠着咱的产业,我相信这不是啥难事。”瑞维恒在一家人的处境上,始终抱着十分乐观的态度。

“欠咱一条命?大妹不是中了流弹的吗?”

“什么流弹,瑞香是不让他们封咱的东西,被他们一枪打在心口上,没救过来,开枪的那个当时就被他们的头给毙了,那个时侯,乱攘攘的,咱还能说什么,也只能认是个流弹。”说到激动处,瑞维恒又咳嗽起来。

纽根林斯的夜

虞美凤万万没有想到,最先向李安然发难的不是别人,又是妹夫吕品器——那个说着一口北京话的外来户,那个凡事冲锋在前一心向高处爬的叛徒。

那是个冬季的黄昏时分,吃完午饭,虞美凤收拾停当,继续纳鞋底,孩子们的棉鞋还差着一双。孩子们缠着依然在养病的李安然讲故事,李安然便讲了几个从《搜神记》上看来的故事,孩子们还是觉得不过瘾,李安然便又讲了几个戏剧故事,也不讲戏剧内容,专讲在演戏过程中的趣事。虞涂氏、虞美凰也都在旁边一边织毛衣,一边留心听着。

李安然说自己小时候看过一个叫做《血滴子》的戏,台上阴森森的,一个书生伏案睡觉,突然从天上下来一个红灯罩,把书生的头罩住,罩子升起来,书生的头被抓走了,可身子还在那里坐着,着实把观众惊呆了。

孩子们听了连声问:“那书生呢,他死了吗?”就连几个大人也都拿眼看着李安然。李安然说:“当然是死了。”说完,他卷了支莫合烟,插在瑞昌以前用过的一支硬木烟斗里,吸了一口,却猛地咳呛起来,孩子们全都笑了。

“不是那样的。”鱼藻忙跑过去,像过去那样用烟叶填满烟斗,然后示意重新点燃,他照做了,见虞美凤忧心忡忡看了自己一眼,李安然便对鱼藻说:“我只是想学学山里的牧民,他们每次都将莫合烟卷得像手榴弹。”

鱼藻说:“爸爸,那家戏院死过人,还会有人再去看戏吗?”

李安然听了大笑,说:“傻瓜,那是在演戏,演戏,做样子给观众看的,那个演员当然活得好好的。听说城里也有影剧院,等下回,咱们一家人去城里看电影逛市集,如果碰上来演出的剧团,咱们也买票进去看看……”

孩子们高兴地欢呼起来。正说笑间,有人走进屋来,虞美凤感觉此人一直站在院外,这时才推门而入,不免令人生疑。来人正是吕品器。吕品器个头矮小,身体结实,戴着顶流行的鸭舌帽,帽子大得连他那双原本就很深的眼睛都遮住了。

“故事好,好故事,就是不知道哥哥从哪儿看的这段戏。”吕品器将瑞昌叫做哥哥是一开始就有的事,可就数这声叫得古怪。“应该是北京大栅栏里的庆乐戏院的戏吧。我记得哥哥你不是一直在广州,什么时候去过北京?”

“那时候,家父在广州的营生还算好,时常带着我去各地谈生意游玩,去北京大栅栏看场戏又有何难?”李安然虽说没见过吕品器,但看对方的派头和打扮,也估摸着是他了,自己不说话倒显着是怯着他了,这才拿捏着瑞昌既有之前与他的纠葛而此刻应有的态度,不卑不亢地答道。

这还是李安然以瑞昌的名义重返纽根林斯后,吕品器第一回露面。虞美凤强忍着气,接着瑞昌的话招呼道:“她姨父来啦,鱼藻,快,给姨夫倒杯茶去。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见她三姨?”

吕品器连忙笑着说:“得,大姐,你那茶我可不爱喝。鱼藻,给姨父来杯糖水就好。”

鱼藻一脸难色,走过来悄悄对母亲说:“妈,咱家没砂子糖了。”

“那你和妹妹去李伯伯家看看有没有。”虞美凤小声交代着,又给那家人包了点小鱼干,帮孩子戴上棉帽子棉手套,又找了盏马灯出来点上,这才将孩子们打发出门。

因为就在一间屋里,就算没听见也应该能猜到,虞美凤原以为吕品器会阻拦,毕竟外面滴水成冰,可吕品器却像是没听到似的,说:“美石这回回来是检查身体的。你说说,也不知怎么的,这也有三四年了吧,就一直怀不上。”

吕品器的表情耐人寻味,就好像在指责这家人把不好的东西给了自己。

虞美凤知道吕品器一直盼着生个儿子,可虞美石那边却始终没动静。眼看瑞昌从酒泉蘑菇滩农场回来了,不仅妻子荣升,一家子搬到了团部,自己还派了个闲职,一家子围炉夜话,他却整日撅着腚带着一帮人在沙漠里修水库搞绿化试种棉花搞特禽养殖一年四季忙个不停,心里岂能好过。他就那么一刻不错眼地盯着李安然,特别是他那只独眼,说了句:“哥,你回来了怎么也不给说一声?”

虞美凰着急着知道小妹的情况,跟着说:“是啊,小妹这会儿人在哪儿呢?饭在哪儿吃的?总要过来看看妈妈的吧?”虞美凰一叠声地问,话也就岔开了。

“这会儿她怕是看望小姐妹去了。”吕品器见一句话将一家人的心冷在了那里,又志得意满地说:“有领导的便车,晚上就得往回返,一会儿她过来叫我。”

虞美凤正欲发难,却听难得说话的虞涂氏接口道:“给老三讲,让她好好将养身子。一个女人家,一味地逞能要强是要吃亏的,回回戴大红花领毛巾脸盆牙缸子的,风头都被她一个人出尽了,也该让别人露露脸。公家安排的活干完就行了,没必要凡事冲在前面,挺尖拔高的,淘弄坏了身子是怎么也补不回来的。小吕啊,老三打小就没吃过什么苦,难免任性着点,你作丈夫的,平时也该多帮着她些才好。”

吕品器见丈母娘话里有责怪之意,忙说:“我当然是说过她的,只是大姐当年英豪,她大概觉得应该与大姐相当的,至少不应让外人说不如她姐姐的一半。你们可不知道她,一个女人家竟然比男人还要劲大呢。有一回,我回去得晚了些,她就抵死不让我进门,门都给弄闪了,好容易进去了,一进去,还给她推在了地上,险些被凳子崴折了胳膊。她在家都是这样要强,在外面更是下死力干活,自然也就亏欠了身体。妈妈说我帮着她,那也是能帮上的?挖大坝建水库,一个在南头一个在北头,个人有个人的分工,辛苦劳累一天,还要监督别人活干得好坏,硬着心肠让人家返工或连夜加班跟上进度,就已经是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当场就要倒毙的节奏……她一心要当女豪杰,谁还能拦得住她!”

“三妹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虞美凤听吕品器说话怪声怪调,便有心压压他,说:“你一心上进,她怎么可能拖着你的后腿!怎么着也得拼了命地帮衬着你,好让你提干的时候更硬气些,这话不是你亲口对她说的么。”虞美凤见吕品器的眉心猛地蹙起又舒展开来,像是要发火又忍住了似的,原本还要多教训他几句,又想着当着众人还是给他留点面子,于是问:“那妹妹这回查出是什么病了?”

“医生只说是需要调理消炎什么的,我也不是太懂。”吕品器想了想又说:“大姐刚才教训得是,是我太急躁了些,竟没能顾全了自己的女人。可是,那么多的工程,上面又催得紧,我也立下了军令状,自己带头,才好推动工作。”

“那也不能瞎摆军阀作风,把人催逼得那么紧,会出事的。”虞美凤听说新的沙漠团规划了几个水库,准备明年种棉花,就连冬季也不停工,有几个老兵已经将问题反映到了农垦部。

一直沉默的李安然突然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伤腿,自言自语道:“‘想人生天地之间,无始终者,非君子也。’只可惜了这腿……”

“哥哥刚才这句应该是来自《千里走单骑》的关羽之口吧?”正值尴尬间的吕品器可算找到台阶了,他笑嘻嘻地说:“哥哥对这京戏还蛮有研究啊?”

“也不算吧。这就好比大家都要打倒孔老二,不还得学习汉语受教育呢吗?听了两段戏,遇着相同的场景,难免突然冒出一两句,哪算得上什么研究。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这腿却是坏了。当然是‘无始终者,非君子也’。”

“我还以为,哥哥是在说我是个无始终的非君子呢。”吕品器转而说道:“不过,这京戏可是正宗的‘四旧’呢,拿到外面去说,可就不是好玩的了。”

“她姨父,话可不能这么说,样板戏可不都是改良京剧?”虞美凤听出吕品器话里的险音来,怕自己杵得他下不来台,勾带起他的不满,便息事宁人地说:“再说,咱这些不都是在家里说的呢吗?都是自家骨肉。”

吕品器敷衍着笑了笑,歪着头看了眼角落里的岳母,说:“妈,您这是在给谁织毛裤呢?”他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对李安然说:“这么个大长腿,肯定是给哥哥的吧。”

“你二姐织的那条是你的。”虞美凤见他脸上不好不坏的光景,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啊。”虞美凰笑着说,“这还是年前三妹拿来的尺寸,纯羊毛的,暖和着呢,羊毛都是我们捡来的头蹄毛,自己洗自己捻然后自己上的色。你别说,这上海的染料是要好使些的,上色快,定色好。”

“原来,她背着我来过。”吕品器冷着脸说完这句,屋里的人全都愣住了。

虞美凰后悔自己说走了嘴,忙说:“妹妹也是托人带了个话。”

“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大姐不是说了吗?都是自家骨肉!”吕品器脸上露出一丝自得的笑脸,却也不愿再听这儿菩萨般的女人再啰嗦,只拱了拱手,说了句“辛苦!”又朗声道:“看看,这就是劳动人民的本色!好了,我这就去和美石会合了,回去了。”竟也没怎么招呼客套,径自扬长而去。

出了大门,正遇见两个孩子提了纸包的糖走回来,小脸冻得通红,露在帽子外的头发上凝着白霜,她们的姨父竟也是看都不看她们一眼,昂着头走进了黑夜。

过了几日,关于“三反分子资本家的老儿子压榨人民的最新罪证”的大字报就贴出来了,说瑞昌残酷压榨贫农虞涂氏,令其大冷天浣洗揉捻染制羊毛,还挖出其对伟大领袖“破四旧”的伟大战略部署进行讽刺挖苦的事实,说瑞昌是隐藏极深的极右分子和现行反革命,要在红军团职工代表大会上进行批斗检讨。

当然,领受这一切的都是李安然。

李安然的腿并没有在批斗中彻底报废,但精神却出了点问题。他对二女儿瑞采蘩说,我今天看见你爸爸的老朋友鬼士兵索林了。采蘩说,你就是我爸爸啊。他却打着手势说,不,他走了,消失了。虞美凤就骂他吓唬孩子,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就像他就是来到这世界上专门替人受苦的。

那天晚上,虞美凤搬回了他们的大床。

李安然正在床上看书,见她进来,还以为她找换洗衣服,又继续将目光放回书上,但每一个毛孔都关注着她的动向,当她走过来时,他感觉到了一万吨海水被挤压产生的力量,她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他们批斗你,你原可以顺着他们的意思做的。”她说,依然是用那种透着独立和冷峻的语调。

“说什么?承认我压榨贫农?承认我讽刺挖苦领袖的战略部署?他会顺着他们说吗?”

“他不会。他是块硬骨头,宁可不说话,宁可不停地写材料,反思自己学习伟大领袖的伟大著作不够深入,反思自己应该从婴儿时期起就学会反抗,反抗居然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反思自己在接受教育时,没有像伟大人物那样立志为中华民族的崛起而读书,只会傻读书瞎读书,反思自己在屯垦戍边撒麦种时,没有用伟大领袖的语录成功教化偷食的麻雀……不停地反思。”

“是啊,那才是他啊!我做了他会做的事。”李安然并没有发笑,他凝视着女人被马灯照亮的脸,她脸上的雀斑都让他觉得美好,这是多么美的一张脸,画笔都无法画出她从苍凉岁月中汲取的宁静、善意和果断。

“可是,你的身体……”她慢慢靠近他,像是靠近温暖,她触摸他的头发、脸颊和他枯寂的眼,从他的瘦削与冷峻中,她感觉到了战栗。“你很像他,可是又不像,你让他更加完美。他从来就不完美,他倔强,多疑,嫉妒,却不敢爱,或者说不敢表现出爱,就好像他和一只老虎生活在一起,他不愿受到老虎的威压,却又从不愿为老虎梳理皮毛。”虞美凤笑了。

“我们都不完美。”李安然不敢动,他放缓呼吸,像是怕会惊散面前的幻象,因为他是如此爱她,可她的心却不属于他。“可是我是多么羡慕他啊,他像和老虎生活在一起,但他依然能和她在一起,正是她给了他与老虎一起生活的胆量。”

“可是,我需要你给我胆量。”虞美凤痛苦地趴在被子上,李安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先是用胳膊环住女人,继而是紧紧地拥抱,隔着被子,他感觉到了她的冰冷和无助,他将被子掀开,将自己火热的身子贴紧她,听着她的呼吸她的啜泣。

“我不是娼妇,不是,我爱着我的丈夫,我爱他,可我又无能为力地恨着他。哦,我是多么想念他啊,可我又恨不能他死了,就像当年我恨不能我的爹娘死了一样,我恨自己的虚伪!”

“不,你从来不虚伪,你是那样的热烈和真诚。当你和孩子们在一起时,我恨不能自己是你的一个孩子,当你和美凰在一起时,我恨不能是美凰,甚至去成为你不太喜欢的母亲,或者那把丑陋的琴,因为你会把目光赐予它,尽管抱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但那至少有一种你对他们的情绪在里面,可你对我是没有情绪的,我就像你的桌子、椅子一样贫乏无趣,像野草一样可有可无,不,野草是应该被拔除的,对吗?”李安然惊异自己居然会说这种少男少女说出来都脸红的话,可是,他必须这样说,因为这就是他的真情实感。

女人抽泣得更厉害了,他也因此开始吻她,轻轻地吻,他不敢相信,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我只是在躲着你,躲着你,因为怕被你轻看。因为你是我丈夫,但你根本不是。”虞美凤蜷缩在男人的怀里,就像甘愿沉陷于他的命运渊薮。“我曾经是某人的小妾,你敢相信吗?”她扭过脸来看着他,像是给自己和这个人施最后一道咒语,他会轻视他,而她能立刻看出来。

“所以你才不管不顾跑来了这里。”他温和地说,“我们都有一个担心,苦难结束后,我们该怎么办。”

李安然的睿智让虞美凤感到惊讶,她从未与瑞昌说过此事,可却对他说了,而他居然如此懂她的心,可是,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这样?

“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如此爱你,我爱你。”

李安然将唇贴在女人的唇上,他感到世界上所有的花儿,他看见过的没有看见过的,巴黎的,纽约的,伊斯坦布尔的,俄罗斯的那种不知名的北方花朵,纽根林斯原野上成千上万朵,还有他画笔下从来没有可能开放的,屈辱的光荣的妖艳火热的冰清玉洁的五彩缤纷的色彩斑斓的繁花啊,刹那间开放,他的泪水顷刻间奔泻而下。

在他们的孩子将近1岁时,虞美凤被诊断出患上了卵巢癌,肚子里全都是积水。她原以为自己又怀孕了,那种奇特的症状让她以为这一胎是个男孩,她没有怀男孩的经验,所以内心始终充满渴望与喜悦。当医生告诉她不是怀孕时,虞美凤就知道自己病得不轻了。

那一刻,虞美凤冷静得可怕,要求看医生诊断书,医生只能给她看,料想上面都是字母和术语,她也看不懂,她看了大约10秒钟,然后说:“哦,是癌啊。”

医生不知是计,答道:“你能看懂!”

“看不懂,但我能明白你现在的意思了。”

虞美凤央求医生向自己的家人隐瞒病情,然后给瑞昌写了封信。

这么久了,她还是第一次给瑞昌写信,她是因为一次偶然,偷偷记下瑞昌老家地址的,总觉得有一天可能会用上。信中,她没有提及自己的病情,也没有问瑞昌的任何情况,只是让瑞昌回信时寄给钟米窑。

她在信中写道:“老獾死的那一天,你的老三出世了,现在她已经快1岁了,你给她取个名儿吧。你升官了,所以我们搬进了新家。不过,福兮祸之所伏,他们狠狠批斗了你,让你在瞎了眼以后,成了地地道道的瘸子。”最后她写道:“你留胡子比留长发好看。妻书。”

荒野密信

瑞昌收到这封措辞奇特的信之后,像看密码电报似的,琢磨了半天。

那时候,瑞昌已经实言告诉父亲他是偷跑回来的。瑞维恒自然也就没有再说起商调函的事,但一家人始终都悬着心,生怕某一天有人来到家里再将瑞昌带走,也给这个原本成分微妙的家庭带来新麻烦。隔了几个月,见没什么动静,估计北面正陷于政治运动的泥淖,不再有人认真追查这种事,这才敢告知有关部门,瑞昌已经从部队转业,希望能安排一份工作,可上面一直没有答复。瑞维恒又打报告,陈述自己的病况,感谢组织上一直以来对自己和自己家庭的厚爱,希望能继续为国效力,并决定委托儿子做工厂事务和技术顾问的联络人。

家里都知道瑞昌收到了一封来自新疆的信,但都没问是谁来的信,信上都写了什么,因为每个人都看到了他的焦虑。瑞昌将自己关在屋里,将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有人顶替了他。虞美凤称这个人为“你”,是否在暗示这事除了他俩以及那个人之外没有人知道。

他想,这个人应该是他逃跑当晚闯进地窝子的那个人,他自称是右派的儿子,说他在监狱里被弄瞎了一只眼。也就是说,蘑菇滩的人把他当成自己送回了纽根林斯,而虞美凤明知是个冒牌货,却接受了这个人,并且为他生了个孩子,难怪这么久也没人追查自己。

瑞昌本该释怀,但却从心底升腾起愤怒。在遥远的新疆,有一个劳改犯正在以自己的身份活着,充当他妻子的丈夫,他孩子的父亲。可是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虞美凤就听任它发生了?在给他的信里居然还使用了“你留胡子比留长发好看”,无耻!荡妇!这个词让他感到锥心的疼痛。可你不是不爱她吗?

好吧,在与她相处的最后一年,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和孩子们。如果不是因为一场变故,我们应该已经生下第三第四个孩子了,那是他们恩爱时的甜蜜约定。可是现在她居然和一个陌生男人生活在一起,还给他写来了那样一封信,她这是在暗示、示威还是威胁。还有,她是怎么找到这个地址的?难道她正在谋划着对他的一次围捕,这封信是只是为了探探虚实或者让猎物胆寒。她居然还让他为那个私生子取名,摆明了是羞辱他!

“你升官了,所以我们搬进了新房子!”哦,我真该写封贺信!

瑞昌越想越生气,几下就将那张纸扯成碎片,丢在地上,但转眼间又将它们捡起来,却又不知道拿这堆纸骸怎么办,于是用一张手帕包起来,塞进抽屉里。

他倒在床上,理智慢慢回到他身上,让他逐渐清醒,然后得出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她这么做,是在保护他和孩子,她不得不这么做,她为他做出了牺牲——她爱他。而那个男人在批斗中废了一条腿,却并没有因此说出真相,他为她做出了牺牲——也就是说,他爱她。而他自己,看到信的第一反应是深深嫉妒与邪恶的诅咒,说明他从心底里依然是爱她的。

他来到穿衣镜前,瞪着镜子里的自己,用手将一只眼睛捂住,是哪一只?右眼,还是左眼?是右眼。他轮流捂着照了照镜子,又拿了把刷子,孩子气地比划着想象中的胡子,最终又气恼地扔掉了,对着想象中的敌手拳打脚踢,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像头困兽似的摊在床上,他闭上眼,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梦中,他见到了两个女儿,她们和一只瞎眼毛熊在一起玩耍,其中一个亲了那毛熊一下,毛熊活了过来,身体充气似的鼓起来,包括两腿间原本不存在的物件,他忙去捂女儿们的眼睛,人却一下醒了过来。

瑞昌醒来已是清晨,但这并没有让他打起精神,他变得异常颓废,当瑞玉娘敲门要送些吃的进来时,瑞昌拒绝了。

这时又有人敲门,瑞昌大声说,请不要来烦我。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他父亲,瑞昌慌忙爬了起来。

“我看你心情不好,究竟怎么回事?”

“我收到一封信,是孩子们妈妈的信。”

“信上说了什么,让你这么失魂落魄。”

“她已经有了别的男人。”

“那不是好事吗?”

“可是……”

“可是什么?你们不是没有感情的吗?”瑞昌知道几句话也说不清楚,干脆沉默了,他父亲说:“只可怜了我那两个孙女,等将来是要想办法接回来的,要让她们受到很好的教育,多学知识,将来,也好为建设国家出一份力。对了,玉娘和你娘去冯裁缝那儿了,说要去给你这屋子重新换个窗帘,玉娘这孩子,喜欢你,但从来没表现出来,但你娘知道她的心思。既然事情已经如此,这件事,只在你这里了。”

“不,我是有妻子的人,而且我和她有着很深的感情——至少在我去蘑菇滩之前的那一年。她是个非凡的女人,没有她,我早就成了劳改犯或者被当成逃兵打死了。”瑞昌沉吟片刻,望着一脸困惑的父亲,他说:“那个人顶替了我的身份,所有人都以为他就是我。”

“怎么会弄到这步田地?”

瑞昌于是将一切和盘托出。瑞维恒听了,长长叹了口气,说:“这都是上天的安排。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还能回得去吗?孩子们的妈妈可能是为你好,现在他们已经有了孩子,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你回去反而会一石激起千层浪。现在时局动荡,一个口号一张大字报就能让一家人万劫不复。你能在这边不受追查就已经是万幸了。前些天,厂里还让我拿你的介绍信过去,我给敷衍过去了,希望他们在这样的非常时期能简单办事,给你安排一份工作。”

瑞昌万分羞愧地点了点头。他想,自己其实从来就不理解这个世界,面对这个又突然陌生起来的世界,只剩下一个情形,就是万分疑惑,他不知道要干什么,好像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都是不恰当的。

那之后不久,上面终于有了回话,让瑞昌拿着单位介绍信、个人档案等材料去单位办工作手续。瑞维恒只好找以前有着帮派背景的七叔帮忙。

瑞维恒的这位七叔其实就比他年长四岁,算是同族中的长辈。由于之前瑞昌加入帮会的事因他而起,两人多年都未正式来往,但瑞维恒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在过一些关键关口时,七叔是暗中帮过忙的,所以这次才能想起找他。庆幸的是,七叔果然弄到了需要的材料,这让瑞昌顺利地得到了需要的工作。

瑞昌没有给虞美凤回信,他决定开始新的生活,而首要的一件事便是与温柔贤惠的玉娘牵手共度余生。

婚礼办得极其简朴,只有不多的几位亲朋故旧前来道贺。

后来,玉娘生下龙凤胎,男娃取名有曜,女娃取名鹿鸣,两个名字依然取自《诗经》,但瑞昌心里明白,这世界早就诗意全无,一刻也没有消停过各种主义的争吵与相互攻讦戕害,充斥着利益交锋与私仇报复,每个人都想占据上风,以免被踩入最后的地狱。

虞美凤最终还是切除了子宫,她在给瑞昌的第三封信里写道:由于地处偏远,所以在最危险的政治风潮中,你并没有死去,甚至奇迹般地保全了性命,可是你的精神却出现了问题,就好像他们拿走了你的部分自控能力,好让你时不时地失忆一下。孩子们很好奇,为了不让她们将自己的爸爸看成陌生人,我不得不偶尔将你关在卧室里。唯有三女儿能将你带回现实世界,因为你没有回信,所以她直到现在都没有名字,我们都叫她妮妮。很多时候,你都挣扎在过去,那个与古代鬼魂对话的年月。让我感到庆幸的是,我已经无法生育了,他们摧毁了我体内的神秘屋,记得吗,我们称它为神秘屋。别担心,他们指的是医生。虞美凤书。

瑞昌注意到了虞美凤的落款没有了妻,但他没有再撕信,那封撕碎的信也已经被瑞玉娘重新拼贴在一张纸上。她不识字,只是凭着笔画的走向和纸片边缘的形状,修复了那封信,她将它放进一个盒子里,当瑞昌发现之后,之后的其他信件也就都习惯性地放在里面了。这也为鹿鸣后来整理家族文件,去发掘一些历史性细节以更真实地复述故事提供了方便。

就在双胞胎刚会走路之后不久,瑞昌,不,应该说是整个瑞家再次遇祸端。有人指控瑞维恒干预国有民营企业的人员任免,大搞资产阶级复辟风,妄图将国家财产私有化,从而实现世袭制。他们还深挖瑞昌在新疆复员前的问题,说瑞昌现存的历史档案接近于空白。试图洗脱嫌疑的人事部门表示,半年前的一次调转档案过程中可能存在中途遗失,但不排除外来人员插手档案运输,从而导致了相关罪证的湮灭,最后结论是,瑞昌极有可能是潜伏的敌特分子。

瑞维恒在闻知风声的当天下午,就利用以前的关系,为儿子一家弄到了北上的火车票,要求儿子带着玉娘和两个孩子尽速离开这是非之地。瑞昌死活不肯从命,说,天大的灾祸由儿子来扛,哪能让父亲只身犯险。瑞维恒说自己已经是土埋半截的人,只要工厂领导得知你已离开,他们的地位不会受到威胁,就不会太难为自己,自己毕竟是老东家。

然而,瑞维恒最后还是发现自己太高估了人心,对人性的复杂与阴暗没有做充分考量。在批斗第一天,瑞维恒旧疾复发,危及生命,送到医院抢救。其间,上官兰急火攻心,三天后病故,这也是瑞英一辈子都不能原谅哥哥的事。

瑞昌在火车上始终一言不发,父亲及家人可能遭遇的危险令他不安。这样突然离去本非他所愿,回想这么多年,自己始终都在逃亡,从叛逃家族到叛逃部队再到现在的逃亡,每一次都是在将罪孽推向新的高度。因为懦弱和无聊的自尊令他失去并依然在失去亲爱的人。他是个罪人,活着还有什么希望?他想到了死,他原本应该站在父亲身边,与父亲同生死,因为自己太过懦弱,再次成为一个飘零之人。故乡,他乡,不过是一次次无法靠岸的旅程。这样逃来逃去,意义何在?何时终了?

在进行站点短时停靠时,瑞昌浑浑噩噩下了火车,当火车开起来时,他没有上去,他只是茫然地盯着它,就像鄙夷一个逃亡之人。之后,他看到了火车车窗里孩子的眼睛,他猛醒过来,挣脱身后的黑暗,奋力追赶火车。可最初那扇门离他越来越远,直到从最后一扇门内伸来一只有力的臂膀,他捉住那只手,重新跳跃回来。他站在震颤的金属台阶上,像离开深渊一样呼吸着,庆幸这次没有错过。

当瑞昌抵达终点站西安站时,心情豁然开朗。他知道父亲对西安有故土情结,因为爷爷的祖上是西安蓝田人。当年,为了活命,瑞家祖上父子三人抛家舍业原本准备去美国修铁路挣钱,哪知到了广州,在饭馆吃饭时,身上带的一块璞玉引起了一个收藏者的注意,经过交谈,发现了玉石商机,这才放弃去他国当华工,选择就此落地生根,慢慢靠着玉石与竹纸生意,成了四会的著名商贾。

瑞昌带着妻儿去了蓝田,在那里打听瑞家一脉故人,却是一无所获,瑞家在这里早已成为无姓之人。住了几日依然无果,瑞昌心中始终不安稳,便又回到西安,赁了间房子住下,先是给家里发了封电报询问情况,却始终未能得到回音,眼见身上的钱和粮票已剩不多,瑞昌思虑着在当地找份营生,靠着给附近住家户的牲畜看病或教习人家孩子音乐,获得一些微薄的收入,勉强维持房租和家用,渐渐地,竟不能再维系。

一天,瑞昌在邮局听到两个人谈论去新疆的事,一个说,新疆总是饿不死人的嘛。又说,听说那边政治运动规模小,在兵团的连队根本就没波及到。

瑞昌心里的火苗一下子被拨亮了,先前那只是几个微小火苗中的一个,现在却成了他心中最亮的那一个。他想,为什么不给虞美凤写封信呢?在这之前,他还从未动过这个念头,因为怕虞美凤得到了自己的确切消息,会来找自己,将自己再带回新疆,他从来都拗不过她的。

但一想起虞美凤,瑞昌的心莫名地温暖起来,就像当年想到自己的母亲。他想,就像那只老獾一样,自己成为了虞美凤一个孤独时期里的倾述对象,那种语气,可不就是倾述吗?是依旧把他当做丈夫的倾述。

要不,干脆打封电报吧。可是,电报又怎么能说得清楚?

于是瑞昌买来纸笔,开始写,就在那一沓信纸都快被他揉搓完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灵感。他在信中说:我父一族再遭莫名之罪冲击,皆因我旧年夙愿竟至家门不幸,几不能活。现在,我暂居西安,带着两个孩子,不明生计,我之死活尚不足虑,唯两个双胞小儿无人托付。万难之中虑及以往,深觉你尚能托付。可否回信明示。瑞昌字。

写完信,瑞昌见妻子和两个孩儿已经安睡,于是悄悄走出家门,踏着凌晨的清寒向邮局走去,一心要赶着邮局发放信函的车辆抵达之前将信寄出去。回来的时候,瑞昌忽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父亲工厂办公室主任,他还带着一名工人,两人像是在向人打听什么事,打听完,又向别的巷子走去。瑞昌赶紧回屋,与房主结清账目,带着妻儿匆匆忙忙离开。

二十多年后,瑞英告诉侄女瑞鹿鸣,当年厂里的造反派的确曾派人四处找寻她父亲的下落,他们通过蘑菇滩农场最终找到了纽根林斯,但是,纽根林斯红军团的造反派正在揪斗瑞昌,根本懒得理会他们。造反派怕他们抢走瑞昌,对瑞昌实施了秘密关押。那两人远远看见瑞昌被押着跪在牛羊粪便发酵的泥泞中,大概觉得就凭这样一个瑞昌,不可能再回厂夺权,这才悻悻离开。

而就在那时,为了能及时收到虞美凤的回信,真正的瑞昌在距离那个巷子大约三公里处的出租屋里暂时落脚,在一家扎纸铺找了份活计。他曾冒着风险去了原来的出租屋,房主说并没有收到信件。

一天,瑞昌下班回到出租屋时心情低落到了顶点,推开门,看见屋子一片污糟,见妻子还和自己出门时一样歪在床上睡觉,便生气地将她摇醒,责怪她没把孩子带好,屎尿弄得到处都是。玉娘赶紧下床收拾,可脚刚挨着地,人就倒在了地上。瑞昌这才发现她生病了,忙将两个孩子反锁在屋里,背着玉娘去了医院。直到第二天上午,两人才返回家中。

回到家,见两个独自在家的孩子哭得可怜,玉娘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失声痛哭,瑞昌情不能已,将母子三人搂在怀里,一家人哭作一团。打那之后,玉娘再也不敢生病了,即便生病也都是硬扛着,胡乱吃几片药。

出事的那天,瑞昌刚从扎纸铺回来,房东大娘就走了进来了。瑞昌见还有一男一女站在院子外面,就有些紧张,以为是四会纸厂的人。房东见了瑞昌竟有几分难为情,先是闲扯了几句,最后才说明来意。

“看你们两口子日子过得艰难,我就帮你们想了个辙,我娘家一门远亲不生养,你们不是有俩孩子吗,我就想着能不能抱一个给他。不白抱,抵你们两年的租金,怎么样?”

瑞昌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房东立马拉下脸来,说:“既然这样,那就把欠下的租金赶紧交上来,否则别怪我抱孩子走人。”

因为想着明天就是扎纸铺放工钱的日子,瑞昌陪笑道:“您老再缓我一天,明天一准给您交上。”

“什么明天后天的,那可不成!”房东说完拉开门,冲外面的两人说:“来了,抱孩子走人!”

那两个原本还在东张西望有些心虚的男女,听见房东招呼,立刻来到门跟前。

瑞昌赶紧将门关上,示意玉娘看好孩子,自己将个端灰的小铁锹拿在手里,说:“怎么?青天白日的你们要抢人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哟,你个散片儿(骂人话)给你个说法的地方,你敢去吗?就你们这样的木囊货,怕都是一屁股官司才躲到这里来的,也就我马大娘才敢收留你们这些闷怂。娃拿来,就要那个瓜男娃,隔天你和婆娘再生养一个,越是你们这样的瓜马越是能生。”说完就来玉娘怀里夺孩子,玉娘吓得直叫,瑞昌过去一扯就把那妇人扯得坐在地上了,这下可不得了,那妇人竟一下子嚎起来,嘴里骂道:“不好了,你两个碎怂还戳在外面哈死呢,瞧你婶都被人打咧嘛。”

门外立刻呱噪起来,又是将门敲得山响,又是不停地威胁恐吓的。瑞昌索性用把椅子将门抵死,抱定了一家子死也要死在一起决不能让人把孩子抢跑的心,愈发握紧了铁锹柄。

就在两方僵持不下之时,瑞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扔掉手里的武器,将门打开,一看,果真是虞美凤。看到虞美凤那一刻,瑞昌差点落泪。虞美凤后面站着他们前面的那位老房东,他也是估摸着瑞昌住在这一片,刚巧听到这片闹哄哄的,便过来打听,听街坊邻居说这家有个龙凤胎,婆娘是个哑巴,便指定是这家,带着虞美凤走了过来。

那马大娘一听虞美凤是立过战功的女英雄,当虞美凤说要帮自己的弟弟交清房租时,赶紧说不急不急,立马带着人撤了。

虞美凤见了瑞昌,百感交集,当着玉娘却也没多说什么,带着一家四口先是去馆子吃了饭,得知玉娘是哑巴,拉着玉娘的手落了一回泪,回到出租屋又将瑞昌数落了一通,责备他怎么不早写信,接着才将别后情形一一告诉了瑞昌。见玉娘穿得寒简,虞美凤又去给她买了两身衣裳,还扯了布回来,到马大娘那儿借缝纫机,为孩子们裁新衣做鞋子,这样忙了一个星期。

两个孩子都喜欢虞美凤,竟比见着亲娘还亲,毕竟自己的母亲不能说话,逢着个会唱儿歌说话又亲切的大妈,两个小毛头每日便围着她转了。

玉娘只听凭瑞昌安排,心里尊虞美凤为大姐,出来进去礼数周全。

虞美凤问瑞昌下一步打算,瑞昌说,临离开家时,他爹给了三张旧年留下的玉票,南疆喀什一个玉商解放前欠着瑞家好些玉料,他想去那边打听一下。

“那都是多早晚的事了,这都改朝换代快三十来年了,人家还能认你这个。”

“可我爹说,这个玉素甫江从祖上起就和我家有生意来往,是非常讲信用的商人世家。”

“这么些年了,你不知道啊,既是商人世家,成分就不可能低,他的情况应该和你家差不了多少。况且,这玉器现在也不让私人买卖,就算有黑市,人家一时恐怕也拿不出那么些钱来。给你玉器,你怎么折现,一家人又该怎么生活?你这样一头热地赶过去,还不知道会怎样。”虞美凤分析道,“再说,你带着女人孩子千里迢迢赶去,人生地不熟的,难道还当盲流?那我也没法放心,不如跟我回去吧。”

“回去?”瑞昌说,“我给你写信,意思是看能不能到别的农业师……”

“不管你到新疆哪个师哪个地方县,你都得有介绍信。我看那马大娘原也是个热心人,前日和她说起来,她竟也是陕西蓝田人,一再说不好意思,冒犯了你。我就向她说了咱的难处,只说是弟弟弟媳背着家人出来,原想去新疆找份工作,走得急没带介绍信。她说她姐姐的儿子刚巧在一个大队任大队长,这不,介绍信都帮忙开出来了。”

瑞昌见那介绍信上写的是瑞年,便知道虞美凤的心思了,没想到多年后自己竟然是以这种方式与祖辈的家园建立起了联系,而且有了新的名字,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吧。

“这样能行吗?”瑞昌说。

“这原也是我和李安然商量好的法子,只是没有想到能这样把介绍信开出来。”

“我不能就这么欠着你的。”瑞昌的眼窝热了,“我原本就对不住你和孩子。”

“没啥对不住对得住的,有的事情原本也由不得人,要不也到不了这一步。再说,二十年前,是我主动把咱的命连在一起的,有困难得一起去克服。”虞美凤见瑞昌定定地望着自己,怕他误会,忙又说:“你是我两个孩子的亲爹,她们不知道,可我知道,你这样,我不能不管,更不能把她们的弟弟妹妹扔在外面。”

瑞家兄弟

虞美凤带着小叔子一家人回到纽根林斯红军团时,遇见的人都说这小叔子和他哥长得太像了。

一进院子,正在晒萝卜条的虞涂氏便看见了。她没言语,只盯着瑞昌看,又盯着虞美凤和瑞玉娘看,最后将目光落在虞美凤和瑞玉娘怀中的娃娃身上。这时,正在洗衣服的虞美凰也看见了,她欢喜地喊了声正在院子里侍弄瓜菜的姐夫李安然,说:“姐夫,人到了!”

虞美凰边说边在围裙上擦干净手,快步迎上来,浓浓的肥皂水味让有曜打了个喷嚏,鼓出个大鼻泡,把大家都逗笑了,有曜却委屈地大哭起来,在得到一粒糖果后,小家伙立刻止住了哭声,鹿鸣将红色水果糖包在嘴里,一双会说话的黑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虞美凰与瑞昌客套了一句,便迫不及待从玉娘怀中接过花朵般的鹿鸣。鹿鸣倒也不认生,眨巴着花瓣般娇嫩的眼皮,望着面前这位和善的妇人。

瑞昌后来对鹿鸣说:“你就是潜伏在这个家庭的观察者,一个记录仪,你不爱说话,可整个世界都被你看在眼里。”

瑞昌再次重返纽根林斯时,感觉一切都变了,但就像鱼儿重新回到囚禁过它的水缸,虽然有被剥夺自由的恼恨但又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之感。一路上听人说他和自己那位“哥哥”太像了的同时,他一直在疑心,李安然和自己究竟有多像,等见到李安然时他却失望了。这个人比他略微矮一些,有些驼背,也许是因为瘸着一条腿的缘故。他戴了顶丈蓝色的鸭舌帽,看上去有些古怪,他失明的右眼上并没有用什么东西遮挡起来,那白色的阴翳像湿了水的石头,还有他苦心经营的大胡子,卷曲,浓密,夹杂着些灰白。他有多大?比他大多少?

所有的思想变化都是在瑞昌见到李安然时的一秒钟内发生。奇特的是,他们表现出来的兄弟相见的感人场面就像是真的,虽然他们几乎是陌生人。他们曾经共享过地窝子里那张潮湿的床,那张床成为了酝酿他们不同人生中一段奇特的重合经历的温床。

李安然慢慢走过来,用那只好眼微笑着端详瑞昌,那只石头般的右眼波澜不兴,但也没闲着,仿佛一只隐藏在幽谷中的野兽默默向外张望。李安然心绪复杂地打量着传说中的弟弟,他张开双臂,使劲将弟弟抱入怀中,一边沙哑地笑,一边拍着他的背,说:“好兄弟,好兄弟啊!好久不见!哥哥太想你了!”然后又握着手推开来,仔细打量这位在地窝子里来不及看清楚的汉子,说:“如果不是这条腿,哥就亲自去接你了。”又以不易觉察的方式飞快地瞟了眼虞美凤,虞美凤从他短暂的扫视中读出了深深的失落,他虽然在笑,但却像要哭出来。

“哥在这儿摆瓜弄菜,悠闲得很,天天盼着你!你来了就好!”李安然紧紧握住瑞昌的手,摇晃着,摇晃着。

瑞昌眼眶湿润了,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叫了声哥。

瑞昌为这次相见设想过无数种场景,包括双方的对话,眼神,措辞,但没有一种能与眼前这个重合。他原本平和的内心掀起惊涛巨浪,愤怒化为沮丧,羞耻咬啮着他的内心,充斥全身的屈辱支撑着他脸上的笑意。哦!这个人夺走了他的妻子他的孩子,而他却只能默默承受!瑞昌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爱虞美凤,他苦痛着挣扎着,却只能任由李安然细长的手指握着自己的手,感觉就像跌入了一场梦魇,身子是僵直的,内心却在狂暴地挣扎。直到他们一起走进屋子,他终于坐下来,风暴才慢慢平息。

李安然嘘寒问暖,彰显着男主人和兄长的强大气场。

瑞昌一家四口暂时被安排住进了虞美凰的房间,虞美凰则搬去与母亲同住。晚上,那虞涂氏悠悠地说:“你姐姐现在有两个男人,你却一个都没有。”

“妈妈!”虞美凰大吃一惊。“您老在瞎说什么啊!”她忙将房门关紧,又把窗帘拉死,仍有些不放心地查看了房门,才不无烦恼地叫道:“当心给人听见!”

“怕什么,人家都不怕你还怕。就因为你这么胆小,才落得孤家寡人一个!”

“要这么说,妈妈您不也一样的吗?为什么非得和姐姐过不去?姐姐她为了这个家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别的不说,她这得了癌症的人,花了那么久才治疗出院,还不知道今后会不会复发,您就早晚烧着高香,求菩萨保佑着她吧。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咱娘俩又能去投奔谁?难道去小妹那里,每天瞅着吕品器的嘴脸!我瞧着那个弟妹可真是个美人,脾气又好,两个娃娃也生得乖巧好看,粉嫩嫩的,一对藕人玉娃娃……”

“怎么是我跟她过不得,明明是她自个闹腾。”早就看出端倪的虞涂氏也怕捅破那层窗户纸,只叹道:“是啊,我们虞家是对不起她,但也成就了现在的她啊,不是吗?现在呀,我只怕着一件事,只怕那个赵举人再跳出来作怪呢!”

“啥赵举人李举人的,早就不知道跌在哪个水塘子崖子里死了的人了。我看妈妈您也真是糊涂了!”虞美凰转而又玩笑道:“我看呀,您老不作怪倒也罢了,饶是有个作怪的幺蛾子,谁敢跟您争高下!您呀,就等着做个高寿的老妖怪吧!”虞美凰最懂母亲的心,只要你说她高寿有福,哪怕说她是个妖,她也是欢喜的。

果真,虞涂氏笑着拍着女儿的手说:“你知道什么!你以为他赵举人是真疯了吗?但凡这些读书人总是有些脑瓜子的。”

“读书人又怎样!还不是被你这样的不读书的人揣摩得通灵透亮的,制得服服帖帖!”虞美凰说,“就没看见您不琢磨人的时候!我却只巴望着能过几天轻省日子,您老就好好将养着身子吧!别再操心那些个扁担绊着筷子的事!”

“倒像是我当真是个作恶的老妖精似的!”老太太躺直了身子,舒了口气。

“您当然不是,不过是个福寿两全的齐全老人。”虞美凰一心息事宁人,不得不拣出些好话来说。

说到齐全,虞涂氏又想起别的事来,说:“当真这老三是怎么了的,咋就生不出个全圆人,才结婚为了立功打了个胎,生生到前年正月怀上了,六月却流了,一个去年三月没了,到底是身子冷,坐不住个热乎人形。”虞涂氏思量着,冷不丁又坐起来,说:“只怕那吕品器不肯,再掰扯起来可怎么好!”

“他掰扯,他掰扯什么!”虞美凰听到这个,忍不住数落道,“就算他有一个半个相好的,妹妹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只要他不要太出格,我们那位不主动同他掰扯就罢了,他倒有理掰扯个什么!”

“你是说小吕子在外面有人……”虞涂氏长长叹了口气,嘴角也耷拉了下来。

“听妹妹说,这个人倒也不是他在火车上认识的,而是在出了乌鲁木齐的半道上遇着的,他根本没有那张‘支边申请书’,一路上的关卡都是妹妹和车上的人从中作的证明,说他的申请书丢了,后来安排工作,又说他是钟大哥的亲戚什么才糊弄过去。钟大哥知道后不是气得要命吗?后来,吕品器喝多了酒,自己说在念初中的时候,和三个同学打死过人,说他怕血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你老啊,就指着姐姐孝敬你到老吧!”

“我的天咣当!有这样的事!”虞涂氏听了也吃惊不小,“怎么就把姑娘给了这样的人,也真正是活该作孽,报应啊,你可不敢出去瞎说啊!”

虞美凰看见娘像是失了魂似的,又想起娘发癔症那次曾说过为生孩子出了人命的话,不觉有些后悔,正想着拿什么把眼前的不堪糊弄过去,却又听娘叹了口气,说道:“说起来,倒是你姐姐有福,三个孩子,虽说都是女孩儿,可也算是有后的。”

虞涂氏恍惚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话锋一转,说:“你说今天怪不怪,几个孩子中就数鱼藻最冷淡,瞧着他那位叔叔直瞪眼,人都不喊就进屋写作业去了。老二倒还亲切,赶着上前看那两个娃娃,争着要抱呢,只老三扯着嗓子哭,就像那两个小的白抢了她的东西!”

虞美凰听着母亲话里有话,也懒得再与她啰嗦,吹熄了灯,闭着眼想起自己的心事来。虞涂氏见女儿不搭话,知道刚才说到孩子,女儿多半又在想多年前丢失的儿子赵麟游,想说句“那孩子倒是名儿就没起好,果真是个麒麟,却游了去了。”却终究碍着心虚,心里也不落忍的,便闭了嘴不再多言。

当晚,瑞昌却狠命地爱了一回身边的女人,就像是为了弥补白天对不住女人的那些念想,但又像是一场可耻的发泄,因为他想着虞美凤。他想,这哑巴女人尤其可怜,因为她什么都知道,当他跟着李安然往屋里走时几近晕眩,是她挽住了他的胳膊,令他瞬间清醒。黑暗中,她用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他,用所有柔情包裹着他,她就是那只扑在他掌心里的鸡娃,他是她的世界,她的深渊。

第二天,李安然到瑞昌房中商议在院中起屋之事,还带来了瑞昌的烟斗。

瑞昌接过烟斗,随手放在桌上,却一口回绝了起屋的事,说只住几日,便要去连队落户的。

“若是这样……”李安然不放心地看了眼正在给鹿鸣梳小辫的玉娘,说:“她是可以听见的,是吗?”

“她什么都知道。”瑞昌说。

“这样啊?”李安然不忍再问什么,他说:“好吧,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让你们就住在这个院子里。若是你不肯,我就只好退出了。”

“退出?你真的肯吗?”瑞昌没好气地挖苦道。

“难道你忘了吗?当初是你是千方百计要离开这个家的。”李安然显得心平气和。

“那是我的事。而且,我并没有说不回来。”

“是啊是啊,当然是你的事,你离开了,把我留给了他们,好让他们认为我就是你,剩了半条命的你,这样你也就自由了。”李安然说话间又看了眼瑞玉娘。

“自由?是的,自由。你原本会被枪毙的!”瑞昌盯着李安然的眼睛,提醒道:“所以你才冒充我,你就是个骗子!”

“谁又不是呢!”李安然微笑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不会说我是趁人不备夺人妻女吧。想当时,我只能躺在病床上,就像个婴儿,需要人伺候的完全无法自理的全能婴儿选手。我本来是准备好要去死的,而且我也坚信,死神已经在门口撑好了口袋,专等着我的魂忽忽悠悠扑进去呢,可是……”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你不是我的!”瑞昌突然问。

这时,玉娘突然起身招呼,瑞昌这才发现大女儿鱼藻站在门外,手里拿着小时候的玩具,一个穿裙子的木娃娃和一匹木马。玉娘微笑着从包里拿出为孩子们准备的礼物——三只皮影,然后带着双胞胎,与鱼藻一起到堂屋那边去了。不一会儿,堂屋就传来孩子们拿到皮影时的笑闹声,瑞昌这才稍稍安心,想重拾话题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了,一时间,屋子里便有些尴尬。

李安然将玉娘的行事默默看在眼里,心说,这女人聪慧过人,像是从来都不讨人嫌的女人,她温和,知礼,就像画中仕女,无声,但总能打动人。看她与瑞昌的年纪,应该不是青梅竹马的那种,他们是怎么认识的?瑞昌真的爱她吗?

“老弟,我看玉娘像是早就看见鱼藻过来,所以我们的话那孩子就算听到了,也不会是全部,所以你不用太担心。”李安然话锋一转,问道:“对了,这玉娘和你一个姓,不会是同乡中人吧?”

瑞昌明白他的意思,便冲了句:“同不同乡的重要吗?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他又提醒了一遍自己的问题,虞美凤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是冒牌货的。

李安然回口道:“什么时候发现的很重要吗?”接着他又亲热地拍了拍瑞昌的手臂,自问自答道:“当然。从她看见我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我不是你,她还找到护送我回来的农场负责人,说我不是你。可是第二天她就改了口,告诉那个人是自己搞错了。”李安然终于能够毫无顾虑地动容了,他说:“因为她知道,如果她告诉别人我不是她丈夫,会给你惹来多大的麻烦!她保护着你,包括给你写信,让人替她转收,那个转收的人,名叫钟米窑的,每回都耐着性子来告诉她,没有收到需要转交的信,每回她都会偷偷哭一场。她还以为我不知道,怎么可能,我当然知道,我是她丈夫。”李安然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刺耳,忙抱歉地看了眼瑞昌,说:“我是说,这是所有人都认可的事实。我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因为她同样也保护了我,她挽救了我,不仅仅是救了我的命。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可是,说实话,有几次我真的是差点撑不下来了。

“他们往死里批斗我,就因为那个吕品器给我贴大字报,说我虐待自己的贫农岳母,攻击伟大领袖重要论断,犯下滔天罪行。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折磨我的吗?他们用麻绳从后面捆住我的双手,十几天,就那么绑着。当我要解手,需要解开裤子时,不得不忍受早已流血化脓的伤口再次给扯开,我得保持着自己的和你的尊严,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睡在自己的屎尿中。

“然后,她来了,散发着生命的暖流和光芒,她丝毫不在乎那牢房里的肮脏,还在肮脏中为我收拾出最整洁的起居处。她说,不能让这个世界的肮脏沾染到我们身上,又告诫我说,绝不能承认自己有罪,因为你是无罪的。到现在我都记得那时候的一切,那临时牢房里的气味、声音、躲着光线走动的幽灵。

“我苦撑了一年多,我的身体糟透了,他们怕我死在那里面,于是不得不释放我,他们让我在那张纸最下面油印着的犯人二字后面前签名。我没有签,我抗拒着,另起一行,写上:无罪之人瑞昌。他们便不肯放我,又关了我几天,后来终于肯放我了,我依然在那张油印的所谓认罪书上写上:无罪之人瑞昌。

“这都是她给我的力量,是的,是她给了我力量。让我维护了你名字的尊严,还有我自身的尊严以及我使用这个身份的尊严。那之后,我们才真正在一起了,因为想着你不可能再回来,至少不可能再回到自己的身份里,我们都知道我们所处的现实。

“还有,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她是我爱的第一个女人,尽管之前有许多不堪……我们完完全全向对方袒露了真实的自己。”

李安然自始至终都看着瑞昌的眼睛说话,即便那双眼睛犹疑着,一会儿停顿在地上,一会儿又望向窗台。“我说了,如果你不肯在这院里起屋的话,我就只好退出了,这对我很重要,真的非常重要,我使用了你的身份,在这个身份后,我获得了自由、安宁,我获得了一个温暖的家。”李安然恳切地说,“因此我请求你就在这院里起屋,就算为了我!”

瑞昌百感交集,自己曾经拼命想摆脱的身份,竟成为了另一个可怜之人的安身立命之所,哪怕这个身份给他带来了长达两年多的囚禁和精神与肉体的折磨,他们共同承担了这个身份能够带来的苦难,他们也因为这些苦难成为了关系最特殊的“亲人”,因此听到李安然说自己如果不在这里安家,他就退出的话后,终于松口了,他说:

“你什么意思?她是你的妻子,你们有共同的女儿。”瑞昌知道自己必须面对并且接受这个现实,可是,这真的太荒谬了!他想,他在失去名字的同时,就已经失去了一切。他感觉自己被困在了玻璃后面,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哦,好像一直以来都是,包括在贝壳堡,在回家的路上,在逃亡的途中,在那趟他差点赶不上的火车里。他被困在时代的诅咒里。他盯着玻璃上的一只苍蝇,觉得自己连那只苍蝇都不如,那肮脏东西最起码能在自己的身份中活着。他感到一阵恶心,仿佛来自死亡尽头的风吹得他骨头发冷。

“对了,你还没给那孩子取名呢。”李安然的眼睛晶亮,那只石头眼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擦亮了,他像真正的兄长那样凝望着瑞昌。

“这不合适。”瑞昌苦笑道,他在想着自己的两个女儿,他没有给过她们太多的父爱,即便当他还是她们父亲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就像个被囚禁的苦囚,只想着逃离,逃离,逃离,然后他真的成功了,远远逃离了这个身份能赋予的一切,而另一个人欣然顶替了他的角色。就在前一天晚上吃饭时,他看见这位冒名顶替的父亲对女儿们是多么的和蔼可亲了,他风趣幽默,大度慈爱,浑身散发着父爱的光芒。他几次都想站起来,佯装自己想添点汤,然后径直走到灶台边,拿起刀子,直接捅进那家伙的嘴里后脑勺里或者是心窝里。或者,站起来,带着新的妻子新的孩子一走了之,消失在夜色里。可他没有,他没有那样做的勇气,他逃离过多次,可这次,他感觉到了虚乏与无力。女孩们崇敬地望着那个冒名顶替者,与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叔叔”保持着足够的或者过于足够的距离。哦,他的一夜无眠,无眠中滋生的邪恶与痛苦。

现在,他庆幸自己没那么做,没有去实施想象中的可怕报复。望着李安然坦然的眼睛,瑞昌尝试着将陷入痛苦泥沼中的身体挪上若有若无的草滩。他在让他取名,给那个他偷窃了一个身体生下的孩子取名。

“这不合适。”瑞昌再次重申。

“我说合适就合适,给她取个学名吧,也不能老叫她妮妮。”李安然一脸诚意,这诚意足以打动瑞昌。

瑞昌有些动容地说:“叫德音吧。道德的德,音乐的音。来自《诗经》。”

“德音?这名字太大,怕孩子当不起吧?”孩子的父亲嘴角漾起的是自豪,嘴里说出的却是谦卑。

“当得起。”瑞昌叹了口气说,“什么也不怪,要怪只能怪老天了。”这话更像是对他自己说的,一种安慰和告白,他感觉自己越发像当年那只靠着好天气勉强熬活的老獾。

“老天无罪。”李安然无奈地笑了笑说,“老天做了祂认为的最好的安排。那就在东面起屋,自古东宫为大。”他自嘲地笑了起来,就像拥有只有男人们才知道的小秘密一样。那一刻,两个男人在某种层面上达成了和解。

瑞昌忧虑地说:“可这样终究是不好的,我怕我老家的事终究会牵连到你们。”

“没有你们我们,以后的一切都让我们一同面对。要知道,我们可是睡过同一个死人坑的。而且,我也一样,如果真有事,那就是天大的事了。”

于是,瑞昌与李安然成了最好的朋友,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他们有时候会聊起鬼士兵索林,瑞昌说,自从在蘑菇滩农场一别,他就再也没见到过索林了,大约他真的是魂归故里了吧。

“我见过。”李安然说,“我真的见过他,他说他除了妻子,还有一个情人,他爱妻子也爱情人,他给妻子买肉给情人买银簪,情人死后,他又将银簪给了妻子,妻子很高兴。”

瑞昌明白李安然的意思,但假装不明白,他讨厌被操控的感觉。

一天,当瑞昌在厨房修理板凳时,虞美凤走了进来,说:“你们两个好得快成一个人了。”

“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瑞昌承认,每当这个女人在场,他就觉得自己变了个人,重新成为了这个女人的丈夫。他能感觉到她的气味、温度,她衣服下面存在的一切,空气挤撞着的稠密颗粒在推挤着他的胃,令他感觉无力到瘫软,当他们交谈时,感觉都像是在互相怄气。

“那不可能,永远也不可能,他就是他自己,而你永远成不了自己。”虞美凤说出了一个简单的事实,这很伤瑞昌的自尊,“另外,管好你那两个孩子,我不可能永远盯着她。”

“你什么意思?”瑞昌不明白。

“你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老巫婆的耳目。而老巫婆就是那个活在我们中年纪最长的人,如果她是坏人,她的坏也会随着岁月增长。”虞美凤顺着自己的心意往下说,她奇怪自己居然说出来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母亲?”瑞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转而又想,她和她的新丈夫是不是改变了主意,他们只是在吓唬他,想让他离开。他不动声色,留心观察着女人的神色,希望自己能够找到破绽,那样的话,他真的就可以离开了。那样的话,他们曾经在一起的岁月就都过去了。

“我这么说自然有我的理由。”虞美凤似乎看出了瑞昌的心思,她开诚布公地说:“我今天和你说明了吧,我是个得了绝症的人,虽然暂时切除了病灶,控制住了,但难保不再复发。迟早,这个家,还有孩子们,包括我妈,都有可能要托付给你……”

“我?”瑞昌用手指着自己,突然说:“别给我说这些!”瑞昌说出这话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就像那种不愿接受母亲会死于自己之前这一事实的孩子,非常不耐烦地说:“别试图摆脱自己的责任!”

他扔下还没修好的凳子逃开了。他边走边质问自己,你是真的想离开吗?根本不是,你这个可怜虫!你在乎她。一听到她说自己会死,你就急急忙忙地跑开了,你恨不得自己压根就没听见!可是,你居然会这样在乎她?

这也是瑞昌回来之后,跟虞美凤之间真正意义上的一次单独谈话。

较量

一天,瑞昌陪李安然一同去六十多公里外的畜牧营。路上,瑞昌心事重重,考虑了几个来回,最后还是将自己与虞美凤的那次对话告诉了李安然。

李安然极目远眺,说:“在她心目中,你依然是她丈夫。”

“当然不是。”瑞昌极力否认,“她说,你就是你自己,而我永远成不了自己。她对你的情感显而易见,也无法取代。”

“我可不这么看。”李安然吆喝了一声胯下的大黑马,示意它加快步伐,与瑞昌的鬃毛子并辔而行,“她说这话的意思是,我占用了你的身份,你这辈子都休想拿走了。”李安然语气中透着自嘲与得意,瑞昌心头一颤,他原本想知道虞美凤究竟得了什么绝症,听了这话,心境却陡然起了变化。

李安然看出了这种变化,他说:“造成这种错位的,除了时代,除了命运,还有来自我们自身的病。不是吗?”

“自身的病?那你的病是什么?”瑞昌一向讨厌说教。

“我嘛?对美的屈服呗,就好像浮士德,到生命最后的一刻,我这个垂死之人却见到了这世间最最美丽最最温暖的天使,她就是虞美凤。于是我邪恶地放弃了死亡,不惜一切,追随温暖追随美丽,就像追随生命。”李安然总有本事用令人仰望的方式说话,这让瑞昌颇有些不屑。“那么你呢?”李安然转而问瑞昌,他并不在意脸上流露出的自得表情。

“我?没有啊。”瑞昌确实不知道怎么去言说一直以来堆积在心头的恐惧,那种永无止境的胁迫威压之感。他觉得李安然的意思明显是在说,他将不顾一切捍卫目前所拥有的一切。而自己简直就是个提线木偶,不停地被摆弄来摆弄去,根本无力把握什么或者能得到什么。

“要我说啊,我们错误地认为我们很不幸,于是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会默许自己被划入什么字母打头什么字母打底的人群,却根本没有想过不去理会不去在意那些标记,你情愿被分类。打个比方,就像牧人在羊身上用颜料打记号,在牛身上用烙铁烙记号,可是不管是牛还是羊,它们才不管自己被归在哪个符号下呢,它们只管沐着春风吃着青草谈着恋爱养着孩子,至于那些符号,让在乎的人去操心吧!”

“它们是牲口。”瑞昌摇了摇头,慢悠悠地说,“而且,你说得那么容易,你不也没能逃脱被操控的命运吗!”

“我逃脱了啊!至少是暂时逃脱了。”李安然快活地眨着眼睛说,“不是吗?我们俩,你我现在不就在各自的命运之外吗?”

“或许吧。”瑞昌沉默了。可是他又想,是真的吗?自己真的浮游在命运之外吗?就像被洪水卷入逼仄天井中的浮萍,当最后一丝希望像水分一样蒸发掉时,浮萍最终将成为一小片阴影,最终忘掉自己的名字,忘掉一切。

是啊,他一直梦想在故乡靠岸,可是,到最后,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弄丢了。多么可悲!不——他在心底大叫,不过,就连他自己也闹不清楚,从他内心爆发出的不,是想回到原有的身份,还是不愿再听李安然说下去。他感到无比懊恼,再也无话,满腹心事,打马向前疾行。

李安然因腿脚不便,不能像瑞昌那样随意驱策马匹,只能跟在后面。在铁嘞嘞草原边缘的北鞑靼山谷,李安然停下来望着身后的草原。

“那边的土墩墓出土过一只金面具。”李安然指着草原西部一处最大的土墩大声说,瑞昌勒停马儿,顺着李安然指的方向望去,“人们说那只金面具有魔力,戴上它能看见自己的前世。”

“今生尚且看不清,谁还管得了前世。”瑞昌一脸萧瑟。

“据说北鞑靼山谷也葬着一个人,是那个土墩墓主的挚友,如果将他们的墓和南面的公主堡连起来恰好是个等边三角形。这个三个角象征着人的三个灵魂:生命之魂、思想之魂、转生之魂;三条边象征着因为——但是——所以这一终极轮回,最终带来的是面朝天国的死亡与安宁。”

“说的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吗?”瑞昌会意。

“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那土墩墓主的挚友是只狼,否则怎么会葬身山谷?这只狼虽说是战神的化身,但仍需与人类勇士结盟,方能雄霸天下,但若与人类女子相爱就会变成凡人。”

“他最终选择了什么?”

“他选择在他们雄霸天下那天杀死挚友,结果,他因为背叛人类,转而为狼,遭雷殛而死。”

“那公主呢?”

“公主不得不安葬了他俩。因为,她同时爱着他们俩。如果你是那条狼,会怎么选?”

李安然很严肃地望着瑞昌,全然没注意到马儿已将他带入危险之境。最广阔最仁慈的避难所是大自然,它会将一切光荣耻辱快乐痛苦的旅者最后的憩园交给时间和风雨去弥合,直到它们成为大自然的一小片。脚下这座几乎隐没的土墩墓经过夏季雨水洗刷冬季冰雪封皲,内里早已中空如鼓,只待最后点一外力送其重返故园。大黑马遽然跌陷,眨眼间只剩下头和臀部卡在两块正在下陷的大石头中间,马背成为了一个暂时的安全岛,但若不赶紧离开,人随时都可能与惊恐的马儿一同掉进逼仄的墓洞。

瑞昌借助自己骑的那匹鬃毛子的忠诚,拉出了李安然,好在大黑马卸却驮载,顿时轻快许多,于慌乱中踩到一块倾角合适的石头,千难万险中,终于拧转庞大体躯,踏石而出。除左臀留下一处撕裂伤,大黑马安然无恙。

李安然躺在地上,好半天才说了句:“若不是你,我今天与大黑马休矣!”

瑞昌见那洞虽不算深,人若失足跌落不至于丧命,但若与马儿一起掉落,难免折颈断腿被压,生死难卜,也觉心惊不已,说:“你刚才不是问我选什么吗?依照狼的天性,我会选择荒野。”

李安然不语,他颔首沉思,再无之前的兴致了。

那天,躲避着初冬的寒意,瑞昌来到纽根林斯河畔,拿出斧头,正要劈那把琴时,身后却传来鱼藻的声音。

“那是我爸的东西!”

“你一直跟着我?”

“看看你这个反动派究竟在搞什么鬼!”鱼藻像在斥责罪犯。

“反动派?我是你叔叔,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

“叔叔?你真是我叔叔吗?”鱼藻眼中充满讥嘲。

瑞昌心里一惊,难道这孩子知道些什么?

“我当然知道,知道什么是皇帝的新衣吗?你们就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你们像,就因为他留着一把胡子,就像你当年留着可笑的头发吗?就因为他瞎了一只眼,人们出于礼貌不好意思看他吗?不,那是因为那些当权派都这样说,谁又敢多想多说个不字?我之所以没有揭穿你们,完全是为了妈妈。”鱼藻突然哭了起来,“你还带回来一个女人,还有小宝宝,你们是一家人,可是以前,以前你和我们是一家人,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们大人真让人恶心!”

瑞昌几乎崩溃,但依旧强撑着,严厉地说:“你弄错了。你们小孩子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十八了。”

“既然你不是小孩子了,那就应当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这件事情,你当然弄错了,而且你知道你这样说的后果吗?”瑞昌恨不能砍下自己的舌头,“这回,你说的话将是权威,因为你是你爸爸妈妈的孩子,人们当然会相信你。那么,涉及到的所有人,妈妈,爸爸,还有我——你的叔叔,我们全都会被关进监狱,你爸爸每次都挨批斗对吧,这次会比那个严重十倍。孩子,相信我,等待我们的将是劳改或者枪毙,而你和妹妹,还有你的堂弟堂妹也将永远背上耻辱的标签,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想象出来的一个故事。”

鱼藻恨恨地盯着他看了许久,说:“那你为什么要毁掉那把琴?那是他的琴。”

“是你爸爸让我这么做的。”瑞昌瞥了眼那把琴,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只好说:“他说这把琴吵得他睡不着觉。”

他以为鱼藻会对自己的瞎话嗤之以鼻,哪知这孩子竟破涕为笑,说:“叔叔,你真傻,他是个病人,他说的话不可以全听的。”她一脸恳切地望着对方说:“你把它给我吧,就说已经烧掉了,好不好?”

“那就拿给你保管。”瑞昌拿起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把琴突然变得很轻巧了,他将琴交给鱼藻,鱼藻迫不及待将琴抱在怀里,就像得到了梦中的珍宝。

“妈妈平时连碰都不让我们碰的,就像传家宝似的藏着。”鱼藻小心翼翼勾动琴弦,却不料发出的是咕的一声闷响,比泡湿的牛皮鼓的声音还要差劲。鱼藻又试了另一根,得到的是更沉闷的轰鸣声。鱼藻脸红了,大约觉得自己让父亲的乐器出丑了,心烦意乱抱着琴就要走。

“等一下,让我来看看。”瑞昌从女儿手中接过囚牛。

鱼藻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显得有些紧张。

“放心,让我来试试。我和哥哥小时候就爱瞎捣鼓,我们曾经做过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木牛流马,风车磨坊,家里的工坊里有各种工具。”将自己珍贵的记忆说成是与李安然共有的,让瑞昌心里恼火得要命,他一边摆弄琴一边问:“知道它叫什么名儿吗?”鱼藻摇头。瑞昌说:“龙生九子,大儿子囚牛最懂音律最有艺术细胞,这琴因此取了它的名儿。这跟你很像,你也是爹妈最大的孩子,最有艺术细胞。”瑞昌微笑着,将囚牛抱在怀中,一边试音一边紧弦,弹奏了一曲《喀秋莎》。

鱼藻兴奋极了,瑞昌见了,心里有莫名的感伤,也有莫名的喜悦。

“爸爸从不肯教我,你能教教我吗?我们高年级班要举行一个庆祝仪式,我想上去表演。然后,我还要坐上火车去天安门广场,演奏给毛主席听。”

“可是那些场合一般不都是演奏‘咚咚锵’的吗?囚牛哪能承担起那么伟大的历史性任务。”瑞昌心里暗自打鼓。

“当然能。听我妈说,这把手工琴当年可风光了,还上过报纸。”

“我也听说过。”

“是呀,你想,我是一个屯垦戍边老兵的后代,拿着它去为伟大领袖演奏那就意义更大了,说不定还能上回报纸。”

“就为这个?”瑞昌担忧地望着女儿。

“是为了我爸,我爸这辈子受了多少委屈,这是他该得的荣耀。”

“你妈知道这事吗?你要带着囚牛去北京天安门?”

“她知道我要去串联。带着囚牛去,我是刚才想出来的。你一定要教我。你要是怕吵着爸爸,我们可以来这儿练,那样他就听不见了。”鱼藻的恳切与哀求说服了瑞昌。

可如果瑞昌知道这将引发一连串灾难性事件的话,就算死也不会答应了。

米粒是钟米窑和崔锦素的儿子,大名钟浩初,比鱼藻小一岁,原本比鱼藻低一届,可为了和他一个班,鱼藻故意留了级。现在学校乱哄哄的,已经差不多给他们这些大孩子停课了,这些精力过剩又急于和大人们的种种批斗集会叫板的青少年打算举行一个特别的庆祝晚会,祝贺自己永远放假。不过,钟浩初并没打算参加。他不讨厌瑞鱼藻,但也谈不上喜欢,可他宁可与爸爸一起去喂养牲畜,也不愿与这姑娘加入这个队伍那个组织的整天疯野。

这天,鱼藻来找他时,手上拿着一把他从未见过的乐器,一脸的兴奋。

“知道这是什么吗?”鱼藻抱琴而立,宛如画中淑女。

米粒摇了摇头,从门后面拿出一把铁锹,一副很忙的样子。

“这把琴叫囚牛。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囚牛是其中最懂音律的那一只,是我爸年轻的时候自己做的。”

“听我妈说过,你妈就是因为这个看上你爸的,你会弹吗?”米粒摸了摸琴把。

“当然。”鱼藻说,“就学了几天,倒是不难。”

米粒说:“对了,你不会是想在那个欢庆仪式上用它表演吧?”

“当然,我要演奏《白桦林》。”

米粒收回了手,说:“反正我是不会参加的,而且,我劝你也不要参加。”

“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吗?”米粒说,“他们举行这次庆祝仪式,就是想人多势众,把校长从别的揪斗场抢回来自己斗,然后参加全国大串联。”

“我当然知道,而且我也要参加串联。”见米粒一脸不悦,鱼藻先是有些犹豫,可又像是受到什么鼓舞似的,笑着说:“怎么?你不会是在担心你爸爸吧……”

“担心他做什么,他又不是什么反动权威。”鱼藻的笑刺伤了米粒,他说:“我要和我爸去挖地,我们想在猪场后面空地试种草药,那些猪老是拉肚子。”

“你……”鱼藻羞红了脸,感觉像受到了羞辱,米粒怎么可以用这么粗俗的事情来与自己的阳春白雪相提并论,她生气地说:“你和你的老爸爸一样!永远呆在旧社会的粪坑里才快乐呢!”

“你这么说的话,那你爸的这把琴不也是按照老祖宗的章法制作的吗?”米粒不甘示弱,娓娓道来,“古琴流传三千多年了,不外乎伏羲制琴那一套。”

这话却触及到了鱼藻最敏感的神经,她的独眼父亲几年前就因被指控现行反革命罪险些丧命,家里也几乎与小姨一家彻底断绝了来往。时至今日,大人们的世界里似乎又掀起了一股更新的更彻底的飓风,连带学生们都跃跃欲试,准备建立自己的革命大本营。那是一种从下而上的摧毁力量,她从历史课本中深知这种来自底层的力量最具颠覆性,她想成为其中的一员,保全自己,而且,因为自己所处的阵营,也许侥幸能获得一些信息或动向,来进一步保护自己的家庭。可这可怜的姑娘看不清这是一个悖论,既然是颠覆性的不可控的,自己一介小鸟又怎么去把握未知的风向,但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你是在嘲笑我,”鱼藻被激怒了,“还是在嘲笑我爸?别忘了,我妈可是抗日英雄!”

“这种时候,最安全的身份是普通老百姓。”米粒说的是实话,而这个却是鱼藻此刻最不愿听到的。

“所以,你宁可去挖地!你去吧,去老老实实挖你的地!”鱼藻将原本抱在怀中的琴高高扬起,狠狠砸在地上,一瞬间,囚牛碎成几块最为普通的木片,与乱成一团的马尾裹在了一起。可她依然握着琴把,让一些依附着在马尾上的碎木片,一路拖曳在身后,就那么又伤心失落又昂扬不已地离开了米家。

米粒吃惊极了,不过他并没有理会一地碎屑,他只是疑惑这么个漂亮的少女居然已经如此决绝地加入到了那样一个由粗暴而简单的词语武装起来的阵营中。当他把发生的事情告诉父亲钟米窑时,钟米窑说米粒不该激怒鱼藻。

“你可以和她一起学琴,给这寂寞山野增添些不同的调调,老是牲畜的叫喊与鸟鸣风吟合奏,你不觉得单调吗?”见儿子依旧无动于衷,钟米窑说:“你是在担心什么吗?”

“我没有担心,就是感到厌烦罢了。”

“厌烦?儿子,你已经十七了,你也知道,你爷爷奶奶早年就出了国,就为了和我这个共产党儿子划清界限,他们现在是死是活谁都不知道,革委会会不会再拿这个说事?还有,爸爸当年帮助叛徒顶罪的事,他们会不会又有什么新说法?在你美凤姨姨的一再提醒下,我虽然把那张纸片裱了起来,当尚方宝剑似的挂在墙上,但老人老资格,新人新方法,谁知道又会有什么主意冒出来。我看啊,你也该学学你爷爷奶奶,早早和你爹划清界限!我们老钟家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有时候,这也是一种生存策略,绝不是逃避!”

“爸!我不懂那样的生存还有啥必要!难道要再过几年再认祖归宗,用一次谎言覆盖另一次吗?人又不是袼褙,袼褙是废旧利用,用来做布鞋的。”

“你这孩子。”钟米窑叹了口气说,“人不就是大地的袼褙吗?一层又一层变成为大地的袼褙,大地生生不息,滋养了一代又一代。”

当钟米窑来到瑞家时,是瑞昌开的门,钟米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的眼睛!”钟米窑怎么也无法将那个可怜的独眼瘸腿的瑞昌与面前这个人联系在一起,但他们分明应该是一个人啊,他平时在猪场忙,只是听老战友说虞美凤的小叔子一家前来投亲,但没想到面前这个就是,他还以为瑞昌居然奇迹般地康复了。

“你是……你不是……”钟米窑有些吃惊,而且是吃惊不小,因为他知道瑞昌在看到自己第一眼时,就流露出故人相见却不能相认的尴尬来,在来回的眼神交流中,两人都心照不宣。

“是钟大哥啊?”虞美凤正在院子里指点瑞玉娘用钩针勾围巾,听到钟米窑的声音忙大声招呼,“他钟伯,快进屋坐。”

虞美凤接过钟米窑用袋子装着的瓜菜,介绍道:“这是瑞昌的弟弟瑞年。”钟米窑将她与瑞昌两人来回扫了一遍,才“哦”了一声。

李安然从里屋走出来,笑吟吟地看着露出袋口的南瓜说:“米窑兄,我看你种的瓜菜竟比我种得更好些呢!”

钟米窑心绪复杂,他望着院里起的新屋,说:“起新屋了,怎么也没言语一声?”

“怎么敢劳动你,我和瑞年俩兄弟,又叫了几个人,几天就成了。你今天怎么有空?”李安然边说边将钟米窑往屋里让。

“瑞昌,瑞年。”钟米窑默念着,转身打量了一回站在院里的瑞昌,最后将目光落在李安然脸上,但始终没看虞美凤,知道此刻的她恐怕最煎熬。

以前,出于男人的本能,钟米窑很少与这个情敌对望,当这个人重病回乡后,他更是抱着同情的态度,避免正面打量对方,可是今天,他突然有了好好审视一番这张脸的冲动,但却给对方有意避开了。钟米窑跟着李安然进了屋子,后面跟着虞美凤。瑞昌站在那儿想了一下,然后转身进了厨房,他将烟斗中压进莫合烟叶,默默点燃。

玉娘给他倒了杯水放在桌上,见他将自己罩在烟雾中,悄悄带了孩子回屋了。

钟米窑先是说起鱼藻要去北京见领袖的事,问虞美凤是什么态度。

“我能有什么态度?”虞美凤说,“鱼藻那孩子脾气沉,从不会给大人说什么。再说,我现在也就一个学校扫厕所的,能把她怎样?她恨不能根本没投生在这个家的人!”话说完,虞美凤突然愣住,自己当年不也是这样吗?人到底要怎样才算是好的?

“那就这样任由孩子野马似的瞎跑?”钟米窑摇着头,一脸凝重,“这都怎么了?当年的女英雄现在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敢管教了吗?想当初,我爹抗命娶了我娘,后来不还得央着族人,举行祭祖仪式,将自己和自己的英国太太一起写进祠堂族谱。我是学自然与生态研究的,这些年倒是让我把人类生态研究这门学问琢磨了无数个来回,你们看我说的对不对啊。我觉得这十多年来,乡绅阶层的消亡,它就像是一场灾难,所谓乡绅就是乡间绅士,是士大夫居乡者,这个阶层自周代开始就形成了,包括有官职而退居在乡者,也有未曾出仕的读书人,他们用自己所掌握着的知识和教养,约束维系着乡村秩序。它未必先进,但相对合理,这就好比一个生物圈,时间久了,万物之间自然形成了一套生存法则,大家相辅相成,相安无事,可当一种蛮横无理的破坏力量侵入进这个圈子,一切就都改变了,谁的一套都能盖过旧有的。殊不知,一个成熟生物圈的建立有时需要耗费上千年。”

李安然听了默默不语,书香世家出身的他早已厌倦了这种书生气十足的对社会与政治敏感话题的讨论,当家人相继获罪死去,他甚至对于任何形式出现的文字都感到反感,他憎恶自己,可他宁肯以现有的身份继续活下去,就像顶着一个人皮的鬼魂,以别人的方式去做事去思考。

“只要存在,自有它的理由。”李安然说,“特别是当这种存在急于获得认同,自我洗劫又何妨?”

“你这究竟是在赞同还是在反对?”钟米窑仔细回味着李安然的话,他看着这个独眼的人,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力量。

“就看你如何理解了。”李安然怕他深究,又说,“飓风不是用来抵挡的,因为它就是飓风。”

“嚯。连你这样的都顺帖的了,这就行了吗,还要怎样!”钟米窑看着李安然,叹息道:“都是在逃避,在逃避啊!一个社会只有当道德高尚者占据高位,才能指引全民趋善。而现在呢?恶意横行,如此盲目的风气之下,我们究竟该拿我们的孩子怎么办?我想,不管别人怎么样,他们也不能批斗石玉甫老校长。”

“他们要批判石校长?”李安然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想起了自己父亲。

“说是还要批斗你?”钟米窑看了眼虞美凤,将目光定格在李安然身上。

“我是回回陪绑,早就习惯了。”李安然显得很淡然,“可我无法忍受批斗老辈人。”

当钟米窑得知了“兄弟”换身的原委后,唏嘘不已:“你那阵让我转信就是因为这个吧,亏我还自称是情报员出身,居然现在才整明白。都说女英雄打狼逮土匪是传奇,我看这个才是!”

虞美凤沉吟片刻,说:“他原本也可以自保,就说自己是个盲流,受瑞昌收买指派……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可他没有。”

“那我宁可去死!”李安然显得有些激愤,“为你和孩子,我愿意去做任何事!”

送走了钟米窑,李安然站在院子里看着正在地里忙碌的虞涂氏。

老太太正将地里已经收毕的瓜秧豆蔓归在一处,用柴刀剁短,撒在地里,又将夏天收集到的一大包蝌蚪干拿出来,碾碎了,扬在地里,这会儿正在地头的红柳团上,向南向北向东向西做着祷告,敬告着东西南北各位主神,那举重若轻的神态就像某种超自然活标志。

李安然来到厨房,在瑞昌对面坐下来,一边往放在桌上的烟斗里填烟叶一边说:“看看,这就是之前的农民种地,仪式感特强是吧,中规中矩,现在也只有他们这样的老人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个人忙活一整天,这会儿应该是在念叨什么风调雨顺种瓜得瓜什么的吧,不过,要是被那帮学生看到了,指不定给扣个什么帽子,别说你老了人家会可怜你,绝不会!”他学着瑞昌用大拇指使劲将烟丝压实,点燃,猛吸一口,却又被呛出泪来,咳个不停。瑞昌给他倒了杯水,他就用手掌摩挲着那搪瓷缸子,说:“老想学你,可就是学不像。”

瑞昌心中不觉一动。“我也是那时在贝壳堡学着抽的,用草叶子塞在草秆里吸,直吸得人事不省,一觉睡到天亮。开荒的时候,在地头休息,也是这样,薅点野草,一根草秆就可以了。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一根草梗可以玩出很多种花样的。所以就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要逃,必须逃了。”

“我那时是要逃往国外的,每个人都在逃,其实也包括他钟米窑。”李安然长叹一声,说:“他认出了你。”

瑞昌笑了一下,说:“他救过我的命。”

“我说钟米窑逃,是说他的逃正应了孔子那句‘天下道则现,无道则隐。’他是个聪明人,早就把自己定位在了猪倌的角色上,大家都要吃肉的嘛。”李安然说:“对了,鱼藻把琴砸了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瑞昌说,“砸了好!”

李安然笑道:“可这笔账都记在我这儿呢!她恨的是我。”

“哪天我再做一把。”

“对,给鱼藻做一把,那孩子喜欢音乐。”

还没等瑞昌着手再制作一把琴,就接二连三出事了,先是一条疯狗咬了虞美石,吕品器将她押送回了娘家。接着,采蘩因为怕小姨发疯咬人,把铺盖搬到了屋顶上,结果睡到半夜栽了下来,颅骨受伤大出血,送到医院后却因为主治医生下放了无人医治,没熬到天亮人就没了。

祸不单行,到了第二个月,李安然就出事了。有人说出事的原本应该是石校长。那天,学生们打出了革命小将闹革命的大旗,将教室里的长条凳和课桌全都拖到了操场上,像搭积木似的架起了云台,说是要让全纽根林斯的人都看清楚反动学术权威石老二和封建礼教忠实走狗瑞昌的嘴脸。

还真是人多力量大,经过一上午的辛苦努力,巍峨的云台终于搭建起来了,可是批斗会还没开始,瑞昌就从云台上栽了下来。鱼藻当晚就跑了,带着小小的包袱,跟着同学们到全国各地大串联去了。瑞昌把李安然背进医院,虞美凤也赶来了,可依然是那帮手忙脚乱的实习医生。钟米窑知道情况后,好说歹说,才从关押处找到了真正的医生。

当李安然在病床上醒来时,感觉身子已然没有了知觉,脑袋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只剩脑袋还活着的李安然对泪流满面的虞美凤说:“这下好了,没有人会有兴趣批斗一颗脑袋了。他们批判是为了践踏一个人作为一个完整肉身的尊严,如今这肉体只剩下九分之一了,还有什么可批斗的?再说,如果真的要批斗这个九分之一人,还得给他戴上高帽子,那样一来,这堆肉体就只剩二十七分之一了,试想一想,批判二十七分之一人是多么恐怖的事,别人会以为是在批斗一只老鼠。”

那的确是个多事之秋,从那之后,果然没有人再批斗李安然了。

随着一代伟人的离世,一部运动机器慢慢停止运转。冷却在机器内部曾经火红的残渣如今成了一坨焦灰色,无法辨认。

彼岸繁花

那之后,李安然要求从卧室挪到堂屋,他说自己更像尊塑像,一尊只有脑袋是肉身其余是木头的塑像。虞美凤没有答应,她照料他,每天擦拭两次,喂三回饭,喂若干次水,接若干回排泄物,翻动若干次,就是这样,虞美凤把李安然当成了家里的神物。

因为只剩下大脑,这尊神物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思考。

有一天,李安然让虞美凤喊来瑞昌,对他俩说:“我时常在想,老天咋不直接让我死呢,它先是让我瞎掉一只眼,是,美凤说过,因为她弄瞎了一只带崽母狼的眼睛,这是报应;之后,又让我瘸掉一条腿,这样我就能在求死的路上慢一点;现在,这位深刻的神灵又让我的整个肉体都黑下来,只留我的大脑还亮着,大约觉得,给我留下储存灵魂和尊严的容器就够了,其他都多余。”

李安然说完这番话后,用左眼平静地仰望着在他生命中扮演重要角色的这两个人,说:“我希望改回父姓。不仅要改回父姓,我还想为整个家族正名,洗刷被玷污的厅堂,为每个冤死者恢复应有的尊严。”

瑞昌知道事关重大,因为这关系到几家人,他说:“当然。这是大事,不仅是为了死去的人,也为了活着的人。我恰好也收到家中来信,说我父亲去世前,也是念念不忘昭雪之事。”

于是,事情就这样成了。在北隅大阪通宵明亮着的一盏马灯下,李安然口述,由瑞昌或者虞美凤记录,就这样,一封封寄给亲朋故旧、相关机构和人员的信件,开始了几十个方向的航程,每寄出一封,就会有一滴清水落下,悄然冲刷着属于黑暗与光明两个世界的亲人的面孔。

在这盏马灯下,新疆印刷厂的红条信签纸用得飞快,上海生产的英雄牌墨水用得也飞快。而就在马灯换成白炽灯那年,那只始终明亮着的大脑在得到了它之前的大部分设想后,逐渐熄灭。

于此同步进行的是,瑞昌申请去了最边远的连队垦荒、种树,把有曜和鹿鸣扔给了玉娘。植树时节,就由虞美凤做李安然的全职记录员。树林每成活一片,瑞昌就要把李安然背来看一回,他说他要把他俩荒芜掉的时间全部种成大树,直到自己也变成树,在他们撒下青春和热血的土地上。

李安然去世后第九年,瑞昌在林中修建了小屋,用最时兴的环保材料,与大自然和谐共生。瑞昌还重新制了把琴,等待大女儿鱼藻归来。他把琴放在那年自己亲手打成的大立柜上,每年为琴除一次尘,在第七次除尘时,琴等来了自己的主人。那时,李安然已经去世两年。鱼藻一回来就去找了钟浩初。钟浩初在纽根林斯中学当老师,教美术。二十七岁的他仍旧未婚。第二年五月他们结了。

有一年,虞涂氏摔了一跤,再也走不了路了,瑞昌为她做了个木轮椅,他把家里所有的门槛都锯掉,方便她每天摇着手轮前往每个角落,就像一个不断撒着魔咒的女王。

玉娘是家里的专职清洁员、厨娘和洗衣工。其实,她那时已经病重,腿脚经常是肿的,她只是忍着,时不时吞上几片药,止疼。

三姑娘德音发现玉娘晕倒那次,年幼的双胞胎还在母亲身边玩耍。德音喊来外婆,自己跑去叫人,等虞美凤跑到家时,瑞玉娘的身子已经凉了。两个孩子一边一个偎在虞涂氏怀里,虞美凤想,这是她娘这么多年做过的唯一一件令她感动的事。

为瑞玉娘下葬回来的路上,有曜向大妈告状:“大妈,我娘临死前求着鹿鸣喊她一声娘,可鹿鸣就是不喊。”

“傻孩子,你娘是哑巴,怎么会求人的呢,你娘是一辈子都不用开口求人的人。”虞美凤微眯着眼,看着参加完葬礼一起下山的人们,心一下子就老了。

“我知道我娘不会说话,可当时,她真的说话了,不信你问鹿鸣。”

鹿鸣点了点头。

虞美凤突然想出个法子,她蹲在地上,将鹿鸣搂在怀里,说:“好闺女,大妈知道你会说话,大妈听你说过梦话,叽里咕噜地说一整晚,你说的故事一个赶一个好,简直比你哥哥,还有你大爸说的都好呢。可是,你当时真的没喊你娘吗?”

瑞鹿鸣望着虞美凤脆生生地说:“我学我娘。”

虞美凤当时就笑了,那是满含泪水的笑。她在想,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想到这个法子。

所有孩子中,瑞昌觉得跟儿子有曜最生疏,父子俩平时很少交流。那年,有曜当兵去了鄯善,一年多后,写了封信回来,信封是老式竖排信封,上面写着父亲大人敬启。他当时就想,这孩子又在闹哪样?打开看时,却是四页笔迹工整的竖排小楷,心里就纳了闷,小时候让他写毛笔字就跟上刑一样,今儿是怎么了?

有曜先是在信中叨叙思乡之情,然后写到去楼兰古城执行考古现场保护任务时,在距离考古现场五十多米远,发现了一只木雕龙爪。瑞昌一惊,慌忙往下看。

在有曜的描述中,这只木雕龙爪竟然与自己记忆中那只十分相似。瑞昌从没与任何人分享过年幼时的那个秘密,天意安排他的独生子在沙漠中遇见那只木雕龙爪,是在冥冥之中昭示,故土早就融入一个人的血脉。他想,虽然生活中有种力量正在对一切深奥的、复杂的、微妙的、看上去无用的予以嘲笑与剿灭,但是人终究会因为知道自己会死而一次次以飞翔的姿态进行回望,故土,就是回望中的落目之处,它告诉你如何触摸存在,如何向死而生,如何活得更有意义。

有曜在信中说,那龙爪是楼兰古城西晋时期的建筑遗存。他说,楼兰古城就像超越时空的历史博物馆,这里有由东北向西南穿越整个罗布泊的长城烽燧和用于屯田的戍堡,发掘出了数不清的丧葬风俗各异的无名墓,有一个戴着麻质贴金面具的墓主,墓中既有汉晋时代的绢、缣、丝绣、汉代铜镜,也有中亚艺术风格的麻质面具、黄金冠饰、波斯安息王朝的玻璃器具和艺术品,乃至希腊、罗马艺术风格的各类毛纺织品,可谓尽收天下宝物。可是,无人知晓他的名字,他生活的年代,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的任何信息。有曜写道,他不想与这个富有的无名氏一样,还没有一件丧葬品有价值。这一生,他愿与一件伟大的事同行,他愿意走在其中,并且在需要彰显个人英雄主义时,站出来。他说自己已经递了申请,希望能留下来,扎根南疆。

在信的末尾,有曜还说,他找到了当年欠瑞家玉料的商人玉素甫江,玉素甫江依然健在,他已经重启家族祖传生意,对这笔账,他认同,也愿意将这笔市值不菲的玉票款项建立“瑞玉”教育奖掖基金,而那三张世纪玉票也收入了当地博物馆保存。

瑞昌这才明白儿子写的这封家信之所以显得那么郑重其事那么充满仪式感,一是因为他要留在南疆,其次是因他完成了爷爷的遗愿。

犹豫了两天后,瑞昌才来到团部将儿子的决定告诉虞美凤,他以为她会提出异议,至少表现出不高兴——因为南疆艰苦,她一直想让儿子回来娶妻生子——可她没有,她说,当然了,算命的都说了,我是将门之后的祖母。

瑞昌一笑:“才怪,我头上可没有七星痣。”

“所以他还是说对了的。”虞美凤说。他们俩始终各过着各的日子,只因为子女而不断交集,就像两座大山,用水草树木保持着关联。

有曜立志保家卫国,鹿鸣心想,都说我是哥哥的反面,他来武我来文不就好了。于是,她成了自由撰稿人,着手开始创作屯垦戍边心灵史这部非虚构文学作品。有一天,已经八十多岁的虞美凤突然想到一个人,她连夜喊醒外孙——也就是鱼藻和钟浩初的儿子钟原焰——开车赶往纽根林斯新城区池园五号居民小区,这里是最新的别墅区,靠近野马滩湿地。她对这个小区很熟,这里有座别墅原本是儿子有曜孝敬爹娘的,可瑞昌说他放不下他的花果山,有曜才将这处房子暂时交由仍旧单身的妹妹鹿鸣使用。

大妈虞美凤半夜驾临,令鹿鸣有些惊讶。果真,进屋还没等落座,大妈就发话了:“你那本书里得加进去一个人。”

“谁?”瑞鹿鸣习惯性地拿出录音笔。虞美凤却摆了摆手,瑞鹿鸣于是打开小本子记录。

“就是那年从台湾回来寻亲的你的表兄赵麟游,只可惜他外婆没等到这一天。”虞美凤说这句话时,与其说是惋惜不如说是庆幸。她说:“你必须得把他给写进去,哪怕是极少的几行字。因为他,他娘也就是你美凰姨妈才离开了那个伤心地,来到了这里扎根;也因为他娘,这里也成为了他赵麟游的故乡。”

注:①卡伦:清政府设在边境上的哨点。

②徐淑,汉朝诗人的秦嘉的妻子,也是诗人,也被誉为“历史上最恩爱的诗人夫妻”。

③哈尔马力:萨满教的一种法器。

责任编辑 刘永涛